楊 莉
摘要:在長達六十余年的譯述活動中,周作人給人們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尤其是他翻譯的古希臘、羅馬神話,至今仍被譯界奉為楷模。本文從周作人最初的翻譯嘗試、其具里程碑意義的《域外小說集》的翻譯,以及譯家翻譯觀的成熟及其影響等幾個角度出發(fā),對周作人翻譯思想的形成及其影響進行了剖析。
關鍵詞:直譯 翻譯觀 翻譯思想 翻譯風格
周作人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散文家、詩人、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著名的文學翻譯家。在長達六十余年的譯述活動中,他給人們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尤其是他翻譯的古希臘、羅馬神話,至今仍被譯界奉為楷模。錢玄同盛贊他“在中國近年的翻譯中開了新紀元”,胡適則將他的翻譯譽為“國語歐化的一個起點”。
譯林里初試啼聲
周作人少時就讀于三味書屋,在家鄉(xiāng)的私塾書屋里接受傳統(tǒng)的漢學教育。1901年進入江南水師學堂,因為當時專業(yè)科目都用英文書,他因此有了相當深厚的英文基礎。自1904年起,周作人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翻譯工作。1905年,根據(jù)英文本《天方夜譚》中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編譯而成的《俠女奴》翻譯出版;之后,他又以《玉蟲緣》為名譯出了美國愛倫·坡的小說《山羊圖》。這是周作人最初的翻譯嘗試,此時尚處試作階段。盡管這些譯著影響甚小,至今已難找到它們的蹤影,但它們卻留下了周作人文學活動最初的足跡,就是他自己也認為這是很有意義的事。
1906年,周作人赴日留學,先是在一個中國留學生會館所組織的講習班里學習日文,先后讀了美國該萊(Gayley)所編的《美國文學里的古典神話》,法國泰納(Taine)的《英國文學史》等書。此時的周作人積累了不少英美文學知識,視野也大為開闊。我們可以推斷,周作人對古希臘的興趣或許就是由此而萌發(fā)的。此后,他還為了學希臘文入東京立教大學,并且研讀了《遠征記》(蘇格拉底的學生色諾芬的著作)等文學經(jīng)典以及古希臘原文的福音書。1907年,周作人翻譯出版了英國哈葛德和安特路朗合著的《紅星佚史》,講述的是古希臘的故事。此時的翻譯,據(jù)周作人所言,是想賣些錢,好搜集資料以介紹新文學。之所以翻譯此書,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林琴南以文言文所譯作品的影響,如哈葛德的《鬼山狼俠傳》等;而安特路朗雖非小說家,卻以他的神話學說和希臘文學著述著名,周作人看重的正是這一點。
《域外小說集》及其影響
周作人是我國現(xiàn)代最早介紹和翻譯歐洲新文藝的人物之一。在與魯迅失和之前,兩人更多地是以“周氏兄弟”的整體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思想史上,彼此有多方面的合作,尤其是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吨苁闲值芎献g文集》所收的《紅星佚史》、《域外小說集》、《現(xiàn)代小說譯叢(第一集)》和《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等,就是兩人的具體成績。
20世紀初至五四前后,周作人的翻譯對象轉(zhuǎn)向俄國與被壓迫民族文學。1908年,周作人又陸續(xù)翻譯了匈牙利育珂摩爾的《匈奴奇士錄》(原名《神是一個》)、俄國阿·康·托爾斯泰的歷史小說《勁草》(原名《謝歷勃里亞尼公爵》或《銀公爵》)、波蘭顯克維支的《炭畫》和育珂摩爾的《黃薔薇》。1909年,周氏兄弟合譯的介紹外國文學的《域外小說集》在日本出版,該書收錄了大量由周氏兄弟合作翻譯的歐洲文學作品,共有小說十六篇:其中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國四人七篇,波西尼亞一人兩篇,波蘭一人三篇,芬蘭一人一篇。其中三篇為魯迅據(jù)德文轉(zhuǎn)譯,其余為周作人據(jù)英文翻譯或轉(zhuǎn)譯?!队蛲庑≌f集》的選材有一個趨向,那就是偏重于東歐弱小民族的文學。這些作品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苦難的意識,從深處透出的是底層的痛感,以及蒼涼的精神,這些都與民族危難之際兄弟二人的心境十分貼近。集中小說采用直譯的方法,無論是古文的文采還是譯者對外文的理解,《域外小說集》都可謂出眾??上吆凸眩y以迎合對意譯習以為常的讀者,結(jié)果銷路慘淡,落得半途而廢。胡適曾說這個例子宣告了用中文古文翻譯外文作品的失?。ā段迨陙碇袊膶W》)。這對兄弟倆打擊很大,魯迅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再從事翻譯,周作人雖然陸續(xù)“譯些小品”,但也只發(fā)表在“鄉(xiāng)僻的日報,以及不流行的雜志上”(《域外小說集》序)。
《域外小說集》本是周氏兄弟所希望的大規(guī)模翻譯活動的開始,魯迅在談到翻譯《域外小說集》的計劃時,聲明“如此繼續(xù)下去,積少成多,也可以約略紹介了各國名家的著作了”(《域外小說集》序)。但遺憾的是,《現(xiàn)代小說譯叢》、《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出版后不久,兄弟倆即告失和,兩人介紹外國文學的宏偉計劃也就中斷了。盡管如此,《域外小說集》在中國翻譯史上的獨特地位還是不可否認的。
在《域外小說集》的翻譯出版之前,周氏兄弟的翻譯從選材到文字都明顯受林紓套路的影響。周作人自己也承認曾經(jīng)受到林紓翻譯的影響——“以諸子之文寫夷人的話”,但他很快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弊端所在——“有自己無別人”。林紓的套路與“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改良主義路線是完全一致的,而周氏兄弟的翻譯就是要沖破“中國中心主義”的自欺欺人,把一個更大的世界納入國人的視界,促成國人的覺醒?!队蛲庑≌f集》的出現(xiàn),可以說代表了中國譯界的一個重要的轉(zhuǎn)向。在此書的序言中魯迅說道:“《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特收錄至審慎,移譯亦期弗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使有士卓特,不為常俗所囿,必將犁然有當于心。按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則此雖大濤之微漚與,而性解思惟,實寓于此。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暮之感矣。”魯迅:《〈域外小說集〉序言》,載劉運峰編:魯迅序跋集,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頁。這一段簡短然而氣勢磅礴的自白一方面針對當時盛行的意譯之風而發(fā),表達了周氏兄弟以直譯來糾正林紓翻譯的任意發(fā)揮所致缺陷的愿望;另一方面,它也展示了兄弟兩人介紹世界文壇佳品,開拓國人視野的勃勃雄心。這個序言被譽為“中國近代譯論史上的珍貴文獻”以及“新一代翻譯家的藝術宣言”轉(zhuǎn)引自王宏志:《民元前魯迅的翻譯活動——兼論晚清的意譯風尚》,載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79頁。。
《域外小說集》的翻譯出版,是周氏兄弟在翻譯觀念和方法上對前人的大膽的突破。周作人的翻譯思想也正是在此之后逐漸成型的,因此可以說,《域外小說集》在周作人的翻譯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周作人翻譯觀的成熟及其影響
自1917年《新青年》雜志提出“文學革命”的口號后,魯迅、周作人便受邀請往該刊投稿。周作人最初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是譯文,如譯自英國W.B.Trites的《陀思妥耶夫斯奇之小說》、日本女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等。
除了上述譯文,周作人還發(fā)表了翻譯批評文章《隨感錄二十四》(后改題為《安得森德〈十之九〉》),其中對安徒生童話選的一個中文譯本提出了批評,認為這個譯本枯燥無味,離安徒生風趣的原作相去甚遠。由這篇批評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周作人對原作者和原作風格的尊重,但這并非周作人第一次發(fā)表自己的直譯觀。早在《域外小說集》出版之時,周氏兄弟就被看作是直譯的代表。1918年,周作人更是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認為直譯是“最為正當”的翻譯方法。1925年,周作人又在《陀螺序》中談道,他覺得沒有比直譯更好的方法,但是“直譯也有條件,便是必須達意,盡漢語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保存原文的風格,表現(xiàn)原語的意義,換一句話說就是信與達”。周作人還用了兩個很有趣的例子來說明死譯、胡譯和直譯的分別:如英文的“l(fā)ying on his back”,如果譯成“臥在他的背上”便是死譯;如果譯成“坦腹高臥”便是胡譯,它的直譯應該是“仰臥著”。借用如此形象的例證,周作人傳達出了自己關于直譯的精辟的見解。
如果說五四前后周作人的翻譯還緊跟時代的步伐,那么此后的他便把目光逐漸轉(zhuǎn)向中、古代日本文學和古希臘文學,代表譯作有《狂言十番》、《冥土旅行》、《希臘擬曲》等。1923年,周作人在《育嬰芻議》譯記中說:“創(chuàng)作以及譯述應是為自己的‘即興而非為別人的‘應教?!敝茏魅耍骸吨眯虬稀罚袊嗣翊髮W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頁。從此,周作人的文學翻譯觀即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他把主要精力轉(zhuǎn)向了一向關注的古希臘文化的研究和學習,因為在他看來,歐洲文化的源頭在古希臘,要吸取西方文化營養(yǎng)首先就得從源頭開始。當然,他對古希臘文化的興趣也是有選擇的,即偏重于我們謂之“雅典精神”的理性的、民主的、求知的傳統(tǒng)。
1925年至1938年,周作人陸續(xù)翻譯了《希臘神話引言》、《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希臘神話考證》、《希臘神話論》等與民間文藝有關的作品。1949年,因漢奸罪入獄的周作人被保釋之后,又開始重譯《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后改名為《希臘的神話與英雄》)。
解放后,周作人受國家委托,承擔了翻譯希臘古典文學和日本古典文學的任務,代表作有《枕草子》、《希臘神話》等。一方面,周作人的文學翻譯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由出版社按月預支稿酬,以保證翻譯的順利進行;另一方面,所譯選目,雖然并非都由自己挑選,純?nèi)皇苊鲄s是沒有,對于出版社要求翻譯卻不合乎自己的趣味的選目,周作人也一概拒譯。從1950年開始,到1966年7月8日被迫中斷翻譯《平家物語》止,周作人翻譯了近四百萬字的作品,除1952年翻譯出版的《俄羅斯民間故事》和1953年譯自英國培因編譯的《哥薩克童話與民謠》(后改名為《烏克蘭民間故事》)等少量作品外,周作人將主要精力投到了回憶錄的撰寫和希臘、日本古典文學作品的翻譯上,包括古希臘喜劇《財神》、古希臘悲劇《歐里庇得斯悲劇集》(與羅念生合作翻譯);日本古典文學經(jīng)典:日本現(xiàn)存最古的史書《古事記》、滑稽短劇《日本狂言選》、隨筆《枕草子》、滑稽小說《浮世澡堂》和《浮世理發(fā)館》等。
周作人的翻譯成就,尤其是古日本和古希臘作品的翻譯,在中國翻譯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但他覺得自己畢生最重要,也最有成就感的譯作是古希臘著名思想家、諷刺散文作家路吉阿諾斯的作品選《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對于晚年移譯的古希臘文學,周作人非??粗?,在其晚年日記和書信中屢次提起,乃至在1965年4月26日擬定的遺囑中說:“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自當知之?!敝光郑骸堵芳⒅Z斯對話集》總序,載周作人《路吉阿諾斯對話集》,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版。
周作人對古希臘的文化的研究是貫穿其一生的,他真切地認為,歐洲文化的源頭在古希臘,要吸取西方文化營養(yǎng)首先就應該從根子上來研究和學習。有的研究者指出,周作人對中國文化深層的東西失望太多,于是希望從域外文明中多引進未有的東西,并導之以人道的精神。正因為對古希臘神話情有獨鐘,周作人多次翻譯過古希臘神話;但他又并非狂熱盲目地崇古,他的翻譯對象往往隨他的興趣點發(fā)生變化,他晚年所翻譯的那部顛覆希臘神話的《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就是一個例證。
五四運動之后的二三十年間,周作人的文學翻譯觀完全形成。在1944年發(fā)表的《談翻譯》中,周作人首先談到翻譯的文字,由外文譯成漢文可以有文言與白話之分,在他看來,翻譯“應該用白話文,但是用文言文卻更容易討好”。在對嚴復的信達雅做出充分肯定的基礎上,周作人又對此作了自己的闡釋。他認為,“正當?shù)姆g分數(shù)似應這樣的打法,即是信五分,達三分,雅二分?!彼€將翻譯分為“為書而翻譯”和“為自己而翻譯”兩類,“為書而翻譯”關鍵在于“信”、“達”,“為自己而翻譯”則關鍵在于“雅”。在談到具體的翻譯方法時,周作人做了一個簡單的描述:
先將原文看過一遍,記清內(nèi)中的意思,隨將原本擱起,拆碎其意思,另找相當?shù)臐h文一一配合,原文一字可以寫作六七字,原文半句也無妨變成一二字,上下前后隨意安置,總之只要湊得像妥帖的漢文,便都無妨礙,唯一的條件是一整句還他一整句,意思完全,不減少也不加多,那就行了。
接下來,周作人還討論了翻譯的性質(zhì)或態(tài)度,對“職務的”、“事業(yè)的”、“趣味的”的翻譯區(qū)分如下:
職務的翻譯完全是被動的,因職務的關系受命令而翻譯,……事業(yè)的翻譯是以譯書為其畢生的事業(yè),大概定有一種范圍,或是所信仰的宗教,或是所研究的學術,或是某一國某一時代的文藝,……這是翻譯事業(yè)的正宗,其事業(yè)之發(fā)達與否與一國文化之盛衰大有關系?!劣谌の兜姆g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完全不從事功上著想,……此是一種愛情的工作,與被動的出于職務關系者正是相反也?!g者不以譯書為事業(yè),但只偶爾執(zhí)筆,事實是翻譯而當作自己的創(chuàng)作做去,創(chuàng)作的條件也是誠與達,結(jié)果仍是合格的譯書,此蓋所謂閉戶造車,出門合轍,正是妙事,但亦不易得,殆是可遇而不可求者也。上邊所說三種或者都有必要,事業(yè)的翻譯前已說過是為正宗,但是這須政治與文化悉上軌道,有國家的力量為其后盾,才能發(fā)展成功。周作人:《苦口甘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4頁。
從周作人自己最感興趣,同時也是其公認的、翻譯成就最高的古日本和古希臘譯著中,筆者摘取了兩段,來體驗一番非功利的、純?nèi)怀鲎郧槿さ膭?chuàng)作性翻譯的韻味。在《古事記》中,周作人以清純淡雅、熨帖自如的文字,以其獨特的悠然自在、別有韻致的敘述方式,將日本傳說自有的特色,如“天真、纖細、優(yōu)美”等再現(xiàn)出來,顯示了譯者駕馭語言文字的深厚功力。
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飄浮不定之時,有物如蘆芽萌長,便化為神,名曰宇麻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其次是天之常立神。此二神亦是獨神,且是隱身之神。
……
于是天神乃命令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二神,使去造成那個漂浮著的國土,賜給一枝天之瓊矛。二神立在天之浮橋上,放下瓊矛去,將海水骨碌骨碌的攪動。提起瓊矛來,從矛頭滴下的海水積累而成一島,是即淤能基呂島。安萬侶:《古事記》,周作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3—4頁。
周作人之所以特別偏好《路吉阿諾斯對話集》,用他自己的話說,正是看中了它“關于滑稽諷刺的東西”。在此書中,我們看到,神仿佛無所不能,同時又有著各自致命的弱點;他們高高在上,同時又有著人的一切情感,例如,他們也強調(diào)自身的利益,也易發(fā)怒、也會報復,也是錙銖必較,有仇必報。以下是普洛墨透斯(今譯普羅米修斯)與宙斯之間的一段對話:
普洛墨透斯:宙斯,放了我吧!我已經(jīng)吃了不少的苦了。
宙斯:你說,我放你么?照理你應該捆上更重的鎖鏈,頭上壓上整個的高加索山,不單是一只,卻用十六只大鷲撕你的心肝,還要啄你的兩眼,為的是你制造人類那樣的生物[來煩惱]我們,并且偷了火去,還造出女人們來。還有在分肉的時候騙了我,肥油包了骨頭給我,卻把好的部分自己留下,這還用得著說么?”路吉阿諾斯:《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周作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3頁。
譯者以一種含而不露、回旋往復的節(jié)奏把主神宙斯自以為明察秋毫、公正無私,然而卻獨斷專行、恣意暴虐的做派暴露無遺,譯文給人一種簡潔質(zhì)樸、含蓄幽默、雅俗成趣的美感。
在筆者看來,正是周作人在自己的風格和原作風格中找到了契合點,才能在譯作中創(chuàng)造出那樣一種平和沖淡、舒卷自如的美。有關風格的爭論由來已久,如譯者能否具有風格,譯作風格與原作風格的關系,等等,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筆者比較認同《話語與譯者》一書的觀點,在把風格視作“語篇作者所作出的有動機的選擇結(jié)果”的條件下,作者哈蒂姆(Hatim)和梅森(Mason)把風格分為個人語言風格(即個體語言使用者無意識的語言習慣),和表征特定語言的習慣表達形式(風格效應可以回溯到語篇作者的各種意圖,這也是譯者力圖再現(xiàn)的東西)。不僅于此,作者還賦予了風格效應一種社會維度(語篇的作者接受自己業(yè)已體驗過的其他語篇影響的傾向,即互文性的影響)。因此,作者得出風格既有個體性,又有社會性的結(jié)論。同一國度、同一語境下的風格尚且存在諸多差異,更何況出于不同國度、不同語境下的譯者與原作者的風格。周作人翻譯選目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善于從文學作品中找尋與自己的思想、脾味相投的因素,例如,在古希臘文學和日本古典文學作品中,他看中的是古希臘的人本主義精神和日本含蓄沖淡的審美趣味。正如止庵所言:“他的靈魂是古希臘的,而審美方式是日本的?!敝茏魅藦谋姸嗑哂袀€體性、社會性差異,風格不一的作品中,選擇與自己風格最為貼近的來加以翻譯,從而實現(xiàn)了原作風格與譯作風格的和諧統(tǒng)一。最值得稱道的是,周作人又不只限于與原作者產(chǎn)生共鳴,原作的特質(zhì)與其與眾不同的個性風格化為一體,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知堂風。
周作人這種獨特的翻譯風格的形成,要追溯到五四之后其翻譯思想的一個微妙的變化——從“啟蒙”的文學翻譯觀轉(zhuǎn)向“純個人的即興”的翻譯觀——這是他對“翻譯個性化的自覺追求”。受五四時期“寬厚溫和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周作人曾熱衷于鼓吹“新村主義”的人道主義博愛思想;但五四落潮之后,周作人選擇了武者小路的另一面。效仿武者小路所擁有的“自己的園地”——“這個園地不能讓他人涉足,他也不想涉足他人的園地,”周作人開始營造他“自己的園地”。撇開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因素,單從審美趣味和文學價值的角度考慮,周作人這一轉(zhuǎn)向的價值是不可否認的。在談到周作人譯古希臘文和日本古典文學作品的特色時,誠如止庵所言:“周氏當時置身主流話語體系和正統(tǒng)思維方式之外,反而保證了這些注釋不受時代局限,價值歷久不衰?!敝光郑骸稓W里庇得斯悲劇集》總序,載周作人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版。不僅限于注釋,周作人翻譯選目的獨到,翻譯風格的獨特,他對于自己心目中的文學理想的不懈追求,使其翻譯作品成為了“真正的藝術精品,獨立的美學創(chuàng)造”參見錢理群:《周作人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36—238頁。。
(楊莉,江西財經(jīng)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郵編:33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