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雨悄無聲息,邢美玉躺在床上睡不著,有什么東西在她心頭一點一點滋長。隔壁房里靜悄悄的。兒子還沒結(jié)婚,卻已像做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一個月難得在家睡上兩晚。這又能怪誰呢?邢美玉心里清楚,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有幾夜明知兒子把女朋友帶上了床,她仍然忍不住隔著房門“關(guān)心”幾句,哪怕問一下明天早上吃什么也好,當(dāng)媽總是這樣,兒子小的時候,擔(dān)心他吃虧讓人欺負(fù);大了,有了對象,怕他在那上頭太貪,這可要樂極生悲,身體是他的,女朋友就算成了老婆,也不定是誰的呢,以后的日子還長。這話邢美玉對兒子說過不知多少遍。兒子聽不進(jìn)去。
不在這事情上吃過虧的人,永遠(yuǎn)不會明白。邢美玉吃過這樣的虧。那種羞辱,隔了二十年回想起來,還能把牙齒都咬碎了。邢美玉是一個記仇的人。
二十年前的邢美玉燙著一頭大波浪,兒子都上幼兒園了,還打扮得像沒出閣的大姑娘。男人們都會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胸脯上,按她老公的說法,它們是一對活蹦亂跳的小兔子。老公沉醉時常把臉貼在上面,吃奶孩子那樣的饞,那樣貪,說要吃一輩子,死在上面也甘心。雖知這是他的胡說八道,邢美玉心里還是笑開花。女人任勞任怨的圖什么?不就是男人甜言蜜語??粗粋€硬邦邦的男人在自己身上一點一點變得柔情似水,邢美玉滿眼都是幸福。
邢美玉做夢沒想到,老公會死,在另一女人的懷抱里心肌梗塞。一連三天,她坐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怎么看她都不像悲傷的寡婦,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出殯回來的那天下午,她一聲不響地進(jìn)了房間,關(guān)門,拉起窗簾。她知道另一個女人滿臉雀斑,大女兒已初中畢業(yè),這女人還連著生了兩個,胸脯早已是兩只死兔子。邢美玉看著自己,解開衣服扣子,一件件脫光。鏡子里的肉體那樣白凈水靈,是要人命的一個身子。邢美玉無聲無息,淚水一滴一滴滑過臉頰,沿著脖子一直淌到胸脯上。她咬緊牙齒,默默穿上衣服出去洗臉,梳頭,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骨灰盒,一扭臉出了家門。
親戚們上去攔她,擔(dān)心她“想不通”要去什么地方,但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從人群中間殺出一條路,頭也不回地朝百貨商店里走。親戚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找到那家店,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站在針織柜臺前,低著腦袋,口氣很軟,像一個垂死的人,她說,要跟這女人談一談。
她牙齒咬著嘴唇,使勁把那女人拉到大街上,她不開口,一路只是上下看著那個女人。兩人面對面站著,不說話,那女人等了一會,說沒事她就進(jìn)去了,還要盤賬呢。她說完,等回身時候,邢美玉一把撕開了對方的襯衫。女人叫了一聲,發(fā)現(xiàn)扯掉在地的一個紐扣,伸手就回了邢美玉一個耳光,啪的一聲,打得邢美玉愣在了那里。逐漸圍過來的親戚們,這時一擁而上,把那女人推倒在地。邢美玉分開眾人,從容,堅定,把女人推倒在地,然后,就在大街上,撕一堆破布扎拖把那樣,一把一把地撕,一把一把地扯,最后還揪下些女人毛來,才拍了拍手站起身。邢美玉說,就是想看看這女人身上到底長了什么要人命的東西。
到了派出所,邢美玉還是這話——就是要看清楚,那女人到底長了什么要人命的東西。
邢美玉被判了三年。罪名是污辱婦女。
現(xiàn)在,二十年一晃過去了,邢美玉在許多夜里醒來,常常以為仍然躺在監(jiān)獄的木板床上,呆呆地瞪在黑暗中。黑夜不分牢里牢外,都一樣靜謐悠長。常常在半夢半醒中,她發(fā)現(xiàn)天亮了。
早上,兒子忽然回家了。邢美玉剛把頭發(fā)盤起,兒子拎著一大包羊毛衫進(jìn)來,顧不上說幾句,扔下就走,說要送貨去上海,車下面等著。兒子是羊毛衫廠業(yè)務(wù)員,整天除了接單送貨,就是陪客戶吃吃喝喝。她連兒子的臉都沒看清楚,只聽一陣下樓的腳步聲。邢美玉跑到陽臺,見兒子一頭鉆進(jìn)小貨車,一下子遠(yuǎn)去,消失,就像汽車噴出的一屁股白煙。
兒子長得像那個死鬼,高高瘦瘦,有楞有角。但靜心細(xì)看,眉宇還是有邢美玉的影子在的,顯得秀氣。尤其心事重重的時候,咬著嘴唇不說話,默默坐在那里,活脫就是一個年輕時的邢美玉。好幾次,她特意跟兒子扯起婚事,可兒子不說話,他從沒在這事上面開過口。每次她說起他的婚事,他只是抬眼看著她,然后一點點從她臉上移開,落在屋子的某個角落。邢美玉打算把房子好好裝潢一下,自己住北面的小屋,兒子結(jié)婚,她愿意替他們操持這小家,有了孩子,她就是一個不花錢的保姆。
兒子的女朋友叫小芹,沒心沒肺,還沒結(jié)婚,好像已經(jīng)是兒媳婦了,她直截了當(dāng)告訴邢美玉,他們要過“兩人世界”。邢美玉愣了,什么“兩人世界”?娶了老婆忘了娘。邢美玉像是一腳踩空,身不由己懸在那里。兒子不聲不響,想的也是這個?小兩口躺在被窩里不知合計過多少次了?
邢美玉躺到后半夜起來,開抽屜,對著幾張存折一直坐到天亮。
她恨不得找支筆,在每張存單后面都添幾個零。她筑不起兒子的“兩人世界”。
這個事實,她的公婆早在十年前就看出來了。公婆倆是在有天晚上忽然來找邢美玉的,拎著一串香蕉站在屋里,有點低三下四。他們怕邢美玉,這大家都知道。邢美玉出獄第一件事就是給兒子改姓。那怎么行呵?!聽說孫子要姓邢,爺爺急得嘴角哆嗦,就這么一個兒子死了,剩下這孫子是他們老兩口的命根子。
老人家善于用妥協(xié)來爭取勝利。妥協(xié)的方法除了割地,就是賠款。邢美玉的公公退休前是小學(xué)歷史教師,深知歷史功過要用發(fā)展的眼光來辦。于是老兩口每月掏三百元的撫養(yǎng)費,才把孫子的姓氏保住,協(xié)議簽到了孩子十八歲。而那晚,是孩子十八歲生日才過不幾天,這老兩口就來了。
邢美玉坐在對面看著他們,心里面在冷笑,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讓邢美玉做夢都沒想到是,就在這樣平常的一個晚上,老兩口送上門來的不僅是一串香蕉,他們還給她兒子送來了一套房子。
房子在教師公寓的二樓,三房一廳,八十二個平方。公公說到后來,有點忘乎所以,站起來大手一揮,像把歷史課講到了天安門城樓。公公說,老天爺還是長眼的,讓他趕上這趟末班車。
更激動的是邢美玉,但她不好過分地流露,還得把屁股死死摁在椅子上強(qiáng)忍著,憋著,抱緊了兩條胳膊。淚水不知不覺悄悄地漾上眼眶。邢美玉太需要一套房子了,原來的三十來平方,是死鬼單位的宿舍,但是人走茶涼,何況是死了。死鬼單位改制好幾年,每年都有人來催,要么讓你買,要么讓你搬。邢美玉哪來錢買?又能搬去哪里?為這事情,好幾次她差點找個人把自己嫁了?,F(xiàn)在好了,邢美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老天還真是開了一次眼。
老兩口臨走時一人一只手,拉住十八歲的孫子,再三強(qiáng)調(diào),要他一定要記住,這是爺爺奶奶留給他的房子,是為他將來結(jié)婚派用場的。他們說的時候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邢美玉。你邢美玉高興歸高興,激動歸激動,你住得再舒服,仍然是一個房客,東家,是他們的孫子。
邢美玉不管那么多。他們說簽協(xié)議,她就簽;他們說按手印,她就按。邢美玉想的就是搬,快點搬,快點住進(jìn)八十二平方的三房一廳里。
時間這么快,轉(zhuǎn)眼兒子二十六了。記憶真是個奇怪東西,能一下把人拉回過去,可時間,不可思議,甚至可怕,不知不覺把你推到現(xiàn)在,逼進(jìn)了死角?,F(xiàn)在,邢美玉的工作是往女式羊毛衫上釘珠片。活是兒子廠里面接來的,兩塊錢一件。每天,她坐在桌子前釘珠片,一針一線的,讓一件單調(diào)的毛衣復(fù)雜起來,變得漂亮,變得有了層次,讓人眼花繚亂。
邢美玉不在早上去菜場,通常是下午三四點放下手里的活,換件衣服,一本正經(jīng)下樓,她去菜場,大部分不是為了買菜,而是散心,活動坐了一天的兩條腿。對于那些五十出頭的家庭婦女來說,菜場是她們的健身房,她們的茶館店。大家湊在一塊東拉西扯,當(dāng)面說話,背后扯蛋。
邢美玉在豆腐攤前碰上準(zhǔn)親家小芹她媽。邢美玉招呼她,但對方扭頭就走。邢美玉叫她,小芹媽走得更快,夾著兩條腿,匆匆忙忙像褲襠里面憋著一泡尿,急著找?guī)?。邢美玉愣在了那里,看著她的背影十分不解。到了晚上,她打電話給兒子,要他馬上回家。兒子正在陪客戶吃飯,邢美玉說她不能等,這話說得很陰沉。她說,你忙,這輩子就別回來了。
兒子還是來了,喝了酒,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疑惑地看著母親。
邢美玉說著說著,嗓門大起來。這個晚上,邢美玉毫不掩飾。她問兒子,他跟小芹談了幾年?去醫(yī)院刮過多少次?到底怎么個打算?兒子什么話也不說,還是看著母親。邢美玉說,小芹是有父母的,你們這樣天天睡在一個被窩,顧著眼前這點開心,再刮一次的話,以后生不出來怎么辦?人家父母會怎么想?怎么看她這個當(dāng)媽的?說到這里,邢美玉站起來拿出那幾張存單,一古腦攤在桌上,她省吃儉用,就攢了這點家底。她一張一張看這些存單,抽出其中的一張,說這是她留給自己的,將來要防著萬一。兒子這個時候叫了聲媽,聲音拖得老長,聽上去遠(yuǎn)得就像是從天邊傳來的。兒子不是沒有苦衷,這一聲媽里面,邢美玉聽出了味道。她把臉別到一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邢美玉說,這家是你的,我搬。
兒子沉默,點了根煙,低著腦袋一口一口地抽。
二
還是找房子先搬。邢美玉想好就行動,幾乎把鎮(zhèn)上的中介公司都跑遍了,房子看了不少,不是嫌大,就是嫌小。中介公司看出來,這女人是嫌貴,再便宜的房子她都嫌貴,對她愛理不理,問三句,懶洋洋答上一句,有人直截了當(dāng)告訴她,要住得稱心,別租,買塊地自己造去。這是什么態(tài)度?邢美玉惱火,但她不跟這種人廢話,扭頭就走。滿世界哪里不是房子?不靠這幫人,還省掉一筆中介費呢。邢美玉穿街走巷打聽,自己去找,就當(dāng)是散步鍛煉身體。一天,好不客易找到一家合適的,有廚房,帶衛(wèi)生間,邢美玉站在院子里,想跟房東再還還價的,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隔壁住的怎么都是外地人?老老小小的一大幫,就像建筑工地的大門口,放著凳子不坐,他們一個個光著膀子,不是靠著墻,就是蹲在屋檐下,看人的目光都是由下往上挑的,恨不得眼睛里面長出只手來,把人家的裙子都撩起來。邢美玉怕。五十多歲的女人不怕難為情,是想得多——跟這么一群民工住在一個院里,不等于老母雞進(jìn)了黃鼠狼的窩。
想不到找間房子這么難。邢美玉無可奈何,回到家里,繼續(xù)往羊毛衫上釘珠片,還是忍不住對王師母嘮叨。王師母是邢美玉鄰居,退休的護(hù)士長,上班時在醫(yī)院里伺候病人,退了沒幾年,老男人癱了,看來這護(hù)士長是要當(dāng)一輩子了。王師母在家坐不住,又不敢走遠(yuǎn),每天王老師一打盹,她就來敲邢美玉的門,哪怕聊上兩句也是聊。王師母剛搬來那會,就給邢美玉做介紹人,用當(dāng)年的話說,哪怕找個男人給她撫養(yǎng)兒子也好。現(xiàn)在,換湯不換藥,王師母還是差不多的一句話:找房子租,不如找男人嫁。
當(dāng)護(hù)士的見得多,什么話都敢說,說什么都不臉紅。邢美玉嘴上不順應(yīng),心里還是動了一下的。說老實話,一個人躺在床上時,什么沒想過?不知想過多少回了。結(jié)果是兩個字:死心。對男人死心,對自己更死心。這天晚上,邢美玉躺在床上又在想。自己這一輩子,說穿了是毀在了男人的手里。那死鬼是一個,另一個就是劉奎新了。那時候,邢美玉剛刑滿釋放,工作沒了,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哪個單位會要一個牢里出來的女人呢?那些天邢美玉走投無路,除了恨,就剩下后悔。有好幾次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對著鏡子狠狠抽自己耳光,罵自己,罵那個女人,罵完了,就自己抱緊自己哭。邢美玉真的后悔,那么毒的一只×,都能讓男人死在上頭,自己干嘛非要去看這一眼?這一眼,邢美玉把自己都看到頭了。
一次表姐主動上門,說她們家的“木頭”點頭了,讓邢美玉準(zhǔn)備準(zhǔn)備就上糧管所里幫著收糧去。表姐家的“木頭”,就是邢美玉的表姐夫劉奎新,糧管所副所長。表姐更像是他們所里的正書記,比劉奎新敢決斷,說一不二。邢美玉落淚了,不光是感激,還有一股溫暖蕩漾在心頭。這才是親人。
糧管所里一年收三季的糧,春花、早稻、晚稻。邢美玉每天坐在碼頭的磅秤后面,穿著藍(lán)大褂,戴著烏兜帽,在大太陽底下,跟什么人都客客氣氣,說什么話都是輕聲細(xì)語。可不管用,邢美玉收了一季的谷子就看出來,臨時工就是臨時工,這條界線沒劃在臉上,刻在了每個人的心底里。
邢美玉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了老酒、香煙、水果,一雙女式皮鞋,送到表姐家里。表姐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在試新皮鞋的時候,她小聲關(guān)照邢美玉好好干,找機(jī)會轉(zhuǎn)正。邢美玉聽進(jìn)去了,拿眼睛看坐在沙發(fā)里的表姐夫。她發(fā)現(xiàn)表姐夫不光是“木頭”,簡直是“石頭”。在所里從不跟她說半句話,到家還是屁都不放一個,只知道一口茶,一口煙盯著電視機(jī)。邢美玉沒話找話,叫聲表姐夫,說他煙癮真大,屋子都像生爐子了。劉奎新這才呵呵地笑了笑,扭過頭來看了眼邢美玉,又笑了笑,繼續(xù)抽煙,看電視。
都說不會說的人會做。過了沒幾天,她在食堂里吃著午飯,劉奎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來,板著一張瘦臉,讓邢美玉吃完了來一下。
太陽火辣辣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劉奎新帶著邢美玉從糧管所的后門出來,沿著河堤一直騎到了他家里。一路上,邢美玉心事重重,一肚子的疑問,可看著劉奎新的后腦勺,就是不敢問,也不敢說,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只知道兩只手死死地抓緊坐墊上的兩根彈簧。一直等看到了劉奎新家里那張床,邢美玉有點明白了,回身想跑,劉奎新用身體擋在房門口。邢美玉睜大眼睛,叫了聲表姐夫。劉奎新笑了笑,抓住她就往床上摁。邢美玉不能喊,哀求表姐夫放開她吧,他們兩個是不能這樣的。劉奎新摁在那里,想了想,說明天一早上保管組報到去。邢美玉一下睜大了眼睛,不動了。
事后,邢美玉想哭的,卻又哭不出來,趴在床上就覺得痛,渾身上下都在痛,可這種痛又很不真切,有點裝腔作勢,有點得了便宜在賣乖。邢美玉一聲不響地抱起衣服下床時,劉奎新叫了聲美玉。好像還是第一次聽他這么叫。邢美玉愣了愣,回過身來。劉奎新敞在那里,瞇著眼睛,臉上的表情很是滿足,還有那么一點燦爛。邢美玉竟然有了一絲莫明其妙的溫暖,站在床邊等著他往下說。劉奎新在床上坐起來,他對邢美玉說,先去適應(yīng)適應(yīng),慢慢來。
邢美玉不說話,站在床邊一件一件地穿上。臨走,又看了眼劉奎新那張板著的瘦臉。劉奎新不光是臉瘦,身上更瘦,而且還黑,仔細(xì)回想一下,壓在身上,就像懷里抱著的一捆柴禾,真不知道他那一身勁是哪來的?劉奎新基本上每天中午都要讓邢美玉“來一下”。要是特別來勁了,還會連著再來一下,邢美玉躲都不能躲。有一次,她咬緊了牙關(guān),就是不去。劉奎新在床上空等了兩個小時后,端著茶杯就上保管組里來坐了一下午,不說話,坐在那里,弄得誰也不敢開口,又不敢走,老老實實地陪著坐了一下午。下班的時候,組里的人你看我,我看看你,都搞不懂副所長的哪根筋搭錯,跟誰生那么大的氣呢。只有邢美玉知道,這是在給她看顏色呢。邢美玉還知道,自己是怎么也斗不過劉奎新的。主要是保管組里太舒服了,跟坐碼頭是不能比的,每天就是查一回倉,穿上膠鞋在倉庫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拔出插在谷子上的溫度計看一看。那些日子里,邢美玉什么都不想,就想快點轉(zhuǎn)正,成了基本工連倉庫里都不用轉(zhuǎn),每天就剩下喝茶吃瓜子了。為這,邢美玉在劉奎新的床上是加過一把勁的,又巴結(jié),又奉承,從沒這么下作過,想起來都惡心。劉奎新有點驚訝,但非常的滿意,咧著嘴,一臉都是回味。可在轉(zhuǎn)正的問題上,卻還是那句話:慢慢來,得一步一步走。
這天,表姐忽然來了,一點預(yù)兆都沒有。邢美玉剛從劉奎新那里回來,匆匆忙忙到了所里,一進(jìn)保管組的門,就見表姐正坐在她位置上。本來,一屋子人都有說有笑的,一見她站在了門大口,一下全都閉嘴了,抬著腦袋一起看著她。說到底,邢美玉還是做賊心虛的,站在那里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表姐這時走過來,笑吟吟的,瞥了她一眼,隨口說了句玩笑話,說她的臉紅得就像剛從被窩鉆出來。保管組里的人都笑了,邢美玉慌張得不得了,趕緊用兩只手捂著臉,來回地拭,紅了嗎?沒有,熱,是熱。
邢美玉做夢都沒想到表姐這是來給她介紹對象來了。那人叫王新華,加油站里的正式工,一個月光獎金跟夜班費都好幾百呢,主要還是人老實。表姐強(qiáng)調(diào),老實得連老婆都看不住,去年跟人跑了。邢美玉不出聲,兩個人沿著倉庫邊上的一條陽溝一直往前走。表姐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就像邢美玉的媽,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能一錘子定音。表姐說男人只要人品好,家里條件好,在單位里面吃得開。她依次扳完三根手指后,站住了,盯著問邢美玉問,還有什么好考慮的?邢美玉不出聲。表姐卻是個喜歡自作主張的人,第二天就帶著王新華上家里來了,連瓜子、話梅帶上了。說得好聽,是來串門。邢美玉沒法子,只能應(yīng)酬著。三個人坐在桌子的三面,那姓王的還真老實,坐得畢恭畢正不說,瓜子都嗑得小心翼翼的。但越是老實的人,說話越不知道輕重,冷場的時候,他沒話找話,冷不丁地問邢美玉幾歲了。哪有一見面就問女同志年齡的?邢美玉隨口說三十四了。說完,發(fā)現(xiàn)錯了。1953年12月份生的,怎說都該三十六了,就算陰歷也該是三十五。邢美玉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蹦出這個三十四來的。表姐卻看在眼里,撇了撇嘴,心里有數(shù)了,說了沒幾句站起身來,忽然想起件事來,要回家一趟。
表姐一走,邢美玉還是不自在,不知道跟這個姓王的說什么好,只能偷偷地打量他。從長相說,王新華比那死鬼強(qiáng),比劉奎新更像個男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隔著襯衫都能透出里面的栗子肉來。尤其笑起來,嘴巴一咧,有種說不出來的憨厚。說心里話,邢美玉從小就喜歡男人這樣的面相,像他的父親。王新華也在看她,兩個人的眼睛在桌子中間碰上了,一接頭,馬上都了縮回去。瓜子在這個時候派了大用場,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不說話,就像是比賽,只知道一粒一粒地嗑。
王新華一個星期上三個夜班,來邢美玉家里談三個晚上,星期天就在家里陪兒子。每次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包瓜子,一包話梅。瓜子是兩個人看電視吃的,話梅用來打發(fā)邢美玉的兒子。誰說老實人拎不清?王新華人是木訥了點,但手巧,來了沒幾天,就把邢美玉家里的抽水馬桶、下水道、煤氣灶都調(diào)理順暢了。邢美玉不是不動心,這心早動了,里面還帶著很多感激的成分,人家這么好的條件,不嫌自己坐過牢,不嫌自己沒工作,還拖著一個“油瓶”。有一回,邢美玉特意試了一下,在廚房里洗衣服,洗著洗著,啊呀一聲把手給扭了。王新華心疼得不得了,從坐的沙發(fā)里幾步就躥進(jìn)來,搓了兩下手,一把抓起水池里的衣服,非要他來洗。那可都是女人家貼身的小衣服。邢美玉從來沒見過一個大男人給女人洗三角褲,而且洗得那么細(xì)致,搓了正面,搓反面,搓完了還要舉到燈光下照一照,抹上肥皂再細(xì)細(xì)地搓上一遍。邢美玉都快看呆了,仿佛那兩只手不是在搓自己的三角褲,而是在搓她的心,一下一下,搓軟了,搓皺了,什么滋味都有,揉成了團(tuán),擰成了塊。但靜下來就不這樣了。王新華走后,邢美玉不敢躺下,都好幾天了,一躺到床上這心就痛,像被撕出了一條大口子,就連做夢,都像有兩個人在扯著她的兩條腿,痛得讓人哭都哭不出來。忍了好幾次,邢美玉忍不住對劉奎新開口了。那天,一到劉奎新的床上,她就宣布這是最后一次了。劉奎新不作聲,板著臉,上上下下忙完了,邢美玉又說她以后不來了,她真的有人了。劉奎新說這不沖突。邢美玉默默地穿上衣服,臨走,回頭認(rèn)真地看了劉奎新一眼,說,我真的不來了。
劉奎新咳了兩聲,說,過了晚稻就要招工了。
邢美玉愣在門口,握著門把好一會,慢慢地走回來,走到床跟前,坐下,一點一點地趴到劉奎新胸前,埋在那里。邢美玉說她真是對不起王新華。劉奎新笑了笑,沒動,看著她,等著。
可是,邢美玉進(jìn)不了糧管所,這輩子都別想轉(zhuǎn)正。那時候,她跟王新華的戀愛已經(jīng)談到了床上。瓜子是沒空嗑了,一個星期三晚,兩個人忙著上床都來不及,就等孩子睡著了。這是沒辦法的事,要把男人的心留住,就得敞開自己那兩條腿。邢美玉清楚得很,也難受得很,每次跟王新華上床,總是帶著一股歉疚的心情,所以做起來特別的認(rèn)真,尤其的小心,想遷就,又不敢放得太開,王新華可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人也知道打算,知道差不多了,該把事情辦了。結(jié)過一次婚的人都是實干家,不來花里胡哨的那一套。話是一天晚上在枕頭邊說的,王新華說電視機(jī)、錄像機(jī)、錄音機(jī)、電冰霜、煤氣淋浴器這些現(xiàn)存的他都有,但床一定要新的。他讓邢美玉放心,他已經(jīng)讓家具廠的朋友在做了。邢美玉不說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上牙齒咬著下嘴唇,一顆心總算放到了肚子里,踏實了,落定了。邢美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心里話,這一天,早在頭一回上床那一刻就在盼了。
按照王新華意思“十一”就辦了,用不著鋪張,家里人一起吃頓飯,兩個人再上杭州去度個蜜月。畢竟是二婚嘛??尚厦烙駡猿忠鹊皆?。邢美玉有邢美玉的想法,不能對人說,這是她心里的小秘密。邢美玉想來個雙喜臨門。工作與婚姻一起來個雙豐收。早在好幾個星期前,埋在劉奎新肚子下面那會,劉奎新就透露了——已經(jīng)差不多了,該打的招呼他都打過了,就剩下時間問題了。邢美玉一下子抬起頭來,嘴巴張得比眼睛都圓,瞪在那里,頃刻間就心潮起伏了,有點熱淚盈眶了。劉奎新正在興頭上,伸手一摁她腦袋,別愣著呀,繼續(xù),繼續(xù)呀。
而事情就是黃在劉奎新的床上。邢美玉都想好了,只等轉(zhuǎn)了正,就再也不跟劉奎新“來一下”了。一個女人家該過河拆橋的時候,就得過河拆橋。邢美玉是狠下了一條心的。所以,那段時候特別的溫順,劉奎新在食堂里都用不著開口,丟下個眼神,邢美玉就會乖乖地跟在屁股后頭,遠(yuǎn)遠(yuǎn)的,走得若無其事的,就像是飯吃撐了,一個人在河邊散步呢。那天也是這樣子,邢美玉不急不緩,趕到劉奎新家里還要了根火柴,對著鏡子剔了好一陣的牙。中午吃牛肉了嘛。劉奎新有點等不及了,咳了兩聲沒見動靜,就用力一拍棕棚,邢美玉這才脫光了爬上去。表姐就是這個時候推門進(jìn)來,早就布置好了的,后面還跟著王新華。邢美玉以為表姐會煽自己耳光,揪著頭發(fā)一邊打,一邊罵。但是沒有。表姐都不像表姐了,站在床跟前,就像個服務(wù)員,甚至還拿起床頭柜上的胸罩遞到邢美玉手里。受不了的人是王新華,一根手指隔著大老遠(yuǎn)指了好幾下,嘴巴張開又閉上,閉上后又張開,可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王新華掉頭就走,表姐從柜子里取出一雙皮鞋,往邢美玉懷里一塞,說,走吧。
這天下午,邢美玉沒去保管組里,而是直接回了家。走過中塘橋時,她看清楚了,抱在懷里的正是自己送給表姐的那雙皮鞋,已經(jīng)破得不像樣子了,上面一個一個的小口子,密密麻麻的,都是剪刀戳的。表姐戳了多久?不知道??尚厦烙窨吹贸鰜?,那一刀一刀的,每一刀都是能戳得死人的。
王新華在黃昏時分來的,蹬著一輛小三輪,停在了邢美玉家門外。王新華一句話都不說,進(jìn)了門就低著腦袋往車上搬東西,把他這小半年里支起來的電水壺、錄像機(jī)、功放、音響、毛巾被還有自己平日里的替換衣服,一樣一樣搬到車上。最后,他看了邢美玉一眼,低頭要走,邢美玉忽然說,別走。
邢美玉說完,解開紐扣,脫下王新華托人從廣州捎來的牛仔服,一把扔了過去后,蹲下去抓起兒子的腳,兩下就扒下那雙回力牌白球鞋,又一下,這回扔到王新華身上。兒子這一年還不到十歲,嚇壞了,光著兩只腳站在地上,“哇”地一聲就哭了。邢美玉不出聲,拉起兒子的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瞪著王新華,上牙齒,咬緊下嘴唇。邢美玉忍住眼淚不往下掉。一個女人家,拍掉牙齒也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吞。
三
兒子在做結(jié)婚準(zhǔn)備了,卻什么話也沒對邢美玉說。先是拉一車復(fù)合地板來,堆在樓下車庫里,過了沒幾天,又拉來一車瓷磚與水泥,都把整個車庫塞滿了,才上來看著邢美玉,支支吾吾的,說木料定了,就等人家送貨上門了。邢美玉看了眼兒子,站起來,把攤了一桌子的羊毛衫,一件件疊整齊了,抱進(jìn)懷里,一聲不響地進(jìn)了房間,關(guān)上門,坐在床沿上,手里還是抱著這堆羊毛衫。兒子的聲音是從門縫里傳來的,說他在外面借了間房子,哪天讓小芹陪著邢美玉先去看看,要是看不中,他再想辦法。
兒子說完就走了。整個下午,邢美玉都抱著這堆羊毛衫,就像月子里抱著吃奶的兒子,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邢美玉決定把自己嫁出去。而要娶她的男人在哪里?不知道。一連好幾天,她都在心里面盤算,把印象中的那些男人一個個都過了一遍,沒有著落。又過一遍,還是沒著落。邢美玉多少是有點發(fā)急的。這天傍晚,她盛了兩碗綠豆湯,叫開王師母家的門,說是讓他們老兩口嘗一嘗,可一屁股坐進(jìn)椅子里就不走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好,扯來扯去的,一臉都是心事,偏偏又要裝輕松,咧著嘴巴笑的都沒樣子了,還是不愿意合上這張嘴。王師母一眼就看出來了,寡婦這門栓松動了,在急著讓人說出去呢??赏鯉熌钙筒惶徇@檔子事,吊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的,盡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要不就是撅著屁股,一口一口地往老頭子嘴里喂綠豆湯。
王師母最后還是給指了條路的,說得像個沒事人似的,說著說著就說起了她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都離過三回了,最近又結(jié)了,而且嫁得還是個返聘的教授,就在上個月,兩口子辦了護(hù)照,上非洲開燈泡廠去了。王師母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人家可是在婚介所里對上的,要不然,一個棉紡廠的下崗女工,上哪找教授去。邢美玉心跳得厲害,喉嚨頭熱辣辣的,都快要脫口而出了。可回到家里靜下來又一想,婚介所不就是中介公司嗎?開口閉口要的就是錢,看套房子都得收你十五塊。邢美玉是舍不得這錢,但在床上翻了大半夜后,第二天還是忍不住上了婚介所。
邢美玉來回找了家門面不大的,半晌才低著腦袋進(jìn)去,還讓人當(dāng)成是來給孩子看照片的。接待的小姑娘說最好是讓本人來,看完資料就可以安排見面了。邢美玉盯著桌上的電話機(jī),好一會才說她自己就是本人。邢美玉臉都紅了,可人家小姑娘根本不在意,麻利得很,指著表格讓她盡量填明白點,尤其是電話,一定要寫清楚,填完就進(jìn)里面去拍張數(shù)碼照片。小姑娘說得很清楚,登記是免費的,拍照也是免費。那什么是收費的?邢美玉關(guān)心的是錢。小姑娘說見面,見一個,就收一次費。小姑娘說他們還有俱樂部,辦張貴賓卡就可以享受優(yōu)惠,見三個,免費送一個。邢美玉在心里面撇嘴,貴什么賓,都到這里來找男人了,等于是賤賣。
可婚介所的電腦里不這樣,那么多的男女老光棍,進(jìn)去的時候孤苦零丁,但一出來,一個個都優(yōu)雅,溫柔體貼,不光有氣質(zhì),大部分還都有房有車。邢美玉挑得眼都花了,越看就越是拿不定主意,原來全世界的好男人都躲進(jìn)了婚介所的電腦里。還是小姑娘說了句大實話:自行車也是車嘛。小姑娘建議她多挑幾個,多接觸接觸,余地大一點。邢美玉才不理她呢,不能拿人民幣去打水漂。邢美玉最后挑了個文化館里退休的干事,付了五十塊錢后,一直等到第三天,婚介所里才打電話來,都替她約好了,就在望吳樓門前的柱子邊,時間是傍晚的六點鐘。邢美玉一下子緊張起來,整個下午什么都干不成,就知道在大衣柜前照鏡子,一會把頭發(fā)盤上去,一會又放下,看了好一會,還是盤起來的好看。邢美玉對著鏡子,拿定主意了,要是談得還可以,明天就去小溫州那里燙個頭。
老干事比照片上要年輕,一點都不像六十好幾的人。站在望吳樓前的臺階上,邢美玉拘束得很,甚至還有點扭捏。她以為老干事會請她上望吳樓里坐坐,喝喝茶,嗑嗑瓜子,好好地聊上一聊??墒菦]有。老干事請邢美玉坐到柳樹底下的一張長凳上,很隨意,有點老相好的意思,這是飯后出來散散心,透透氣的。老干事話說得很清楚,他女兒嫁人了,住在北京,兒子也成家了,住在南京。老干事一個人住著一套公寓房,三室二廳。邢美玉相當(dāng)?shù)臐M意,抿著嘴笑了笑,身不由己地點了點頭,飛快地瞥了眼,見人家正拿臉對著自己,趕緊地收回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兩個腳尖。這些,老干事都看在了眼里,他搓了兩下手站起來,請邢美玉要不上他家里去坐坐,順便參觀一下他的房子。邢美玉不吱聲,眼神一下落到了河水面上,心想怎么可以一來就請人上家去。老干事等了會,不見動靜,只好重新坐下來,請邢美玉不用擔(dān)心,他不是壞人,哪有他這樣的壞人的?為了證明,他從隨身的包里面掏出好幾張舊報紙,一張一張攤開來,非要邢美玉看一看,那可都是他發(fā)表的詩。邢美玉可不想看什么詩,也看不懂。老干事卻一定要往她懷里塞,看看嘛。邢美玉只好接過來,上面的好多字都已經(jīng)不認(rèn)得了,不過阿拉伯?dāng)?shù)字邢美玉會看,1985年報紙。1985年,那時候自己正在勞改農(nóng)場里扎掃帚,而人家在寫詩。邢美玉無端地心酸起來,端著報紙,上面那么多黑鴉鴉的字都擋不住km33/606X/TFVljGFTLuIQ==,一下子洶涌上來,彌漫開來,把眼睛都快蒙住了,看上去那么樣的迷離與渙散。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眼神也會讓一個女人不知置身何處。
老干事忽然抓起她的一只手,一個勁往自己胸口拉,就像電視里的白馬王子,跪下去的心思都有。文化人就是不同凡響。老干事說,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這可嚇壞了邢美玉,心思一下收了回來,趕緊搖頭,說不是的,她可不敢當(dāng)。老干事用力點頭,非要說敢當(dāng),就是這樣的,他看著邢美玉,說要為她寫一首詩。老干事瞇著眼睛,又把邢美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那詩就藏她身上的哪個旮旯里,就等著他去探索,去發(fā)現(xiàn),去挖掘出來。老干事憋了好一陣,說,小邢,還是上我家里坐吧。
原來這就是老干事的詩。邢美玉口氣一點一點松了,取而代之是失望,她輕輕地抽回自己那只手,人也坐正了,低下頭去。邢美玉輕輕地說要回去了。話雖這么說,人坐著沒動,還是低著頭。老干事連連點頭,說,也好,上你家也好,一樣的,一樣的。
邢美玉是看出來了,老干事又是一個劉奎新,穿著衣服像教授,脫了褲子就是禽獸。五十多歲的女人可不能再讓人家往床上摁了,邢美玉什么話都沒了,站起來,走了。老干事慌忙趕上去,一手捏著舊報紙,一手提著包,笑呵呵的,請她走慢點,不用急,時間有的是。邢美玉不理人,咬緊了下嘴唇,只顧自己走。老干事倒是神色從容,不聲不響的,跟在屁股后頭,像個通情達(dá)理的老丈夫,臉上還掛著微笑,好像在對每個過路的人說,有什么辦法,這年頭,女人就是這脾氣。邢美玉忽然站住了,回頭直視著他,問他跟著干什么。老干事嘆了口氣,兩手一攤,讓邢美玉自己看嘛,兩個人好好的,不要說鬧就鬧嘛。老干事很會做,一臉的無辜,還有點委屈,聲音里充滿文化人的苦口婆心,他勸小邢同志要珍惜,這都是緣分嘛,很難得的。老干事說著,再次拉起邢美玉那只手,輕輕地托在手心里,就像是拍婚紗照,優(yōu)雅,并且旁若無人,滿目深情地看著邢美玉。老干事清了清嗓子,忽然吟誦道,如果我是一只鳥,我就用嘶啞的聲音為你歌唱。
女人會為一個字死,也會為一句話生。老干事深知這個道理,把女人的耳朵打通,那她身上的什么門也都敞開了,他要往灶膛里再加把火了。他把臉湊過去,很神秘,也很自信,得意洋洋地對邢美玉說了一句心里話——別看他年紀(jì)大了,人老雄心在。他說他這是六十多的年紀(jì),五十多的長相,至于這身體嘛……老干事賣了個關(guān)子,頓了頓,笑瞇瞇的,把嘴湊得更近了,說,最多只有四十歲。老干事不光色,原來還口臭,聞著就像隔夜的馬桶。邢美玉皺緊了眉頭,抽了一下手,沒抽出來,還緊緊地攥在人家手心里,她趕緊別過臉去。老干事是有點急切了,上了年紀(jì)的男人都這樣,急于要表明,急于在證實。他拉著邢美玉一個勁地說真的,不騙你的。老干事真誠地說,試一試你就知道了。
邢美玉一下回過頭來,臉色已經(jīng)不對頭了,說,試什么?
可是,老干事沒看出來。經(jīng)驗有時是害死人的。老干事說,五十塊都花了,我們總得試一試嘛。
邢美玉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根本沒想過要打人的。她用力抽出手來,就想走,就想快點回家去。可那只手不聽話,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甩了過去。聲音不響,卻扎扎實實地打在人家臉上。打完了,邢美玉也嚇壞了,像殺了人,兩邊看看,卻什么也沒看進(jìn)眼里去。邢美玉扭頭就走,比跑都來得快,扔下老干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暮色中,好一會才醒過神來。老干事捂著臉,見一旁望著他的兩個年輕人,垂下手來,嘆了口氣,說真是神經(jīng)病??赡莾蓚€年輕人還在看著他,只好又補(bǔ)充了一句:明天就送她精神病院去。
第二天,邢美玉一大早就闖進(jìn)婚介所,非要要回那五十塊的見面費不可。她漲紅著一張臉,很不講理,大聲地問這叫相親嗎?這叫給人做介紹嗎?沒有人回答,大家都在直愣愣地看著她。邢美玉就自己回答自己,同時,也是告訴在場的所有人:這是拉皮條,是耍流氓。還是沒有人搭腔,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五十塊錢。不還就不走了。邢美玉一屁股坐進(jìn)一張椅子里,胸脯一起一伏地鼓著。誰知,老板也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就是不肯還,還說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是規(guī)矩,是原則。他問邢美玉人見到了沒有?邢美玉反問他這算是人嗎?邢美玉說,這是個老流氓。
老板笑了笑,手往街對面一指,派出所的門開著呢,讓她找警察說去。老板說,流氓歸派出所管。
可邢美玉就是要要回那五十塊錢。老板沒辦法,都快僵持到中午了,老板上了趟派出所,叫來了兩個穿制服的協(xié)警,一指邢美玉,問他們怎么辦,他還要不要做生意了。協(xié)警答不上來,但很客氣,請邢美玉到派出所里去坐,有什么話對他們兩個說。邢美玉卻很不客氣,說她沒啥好說的,她就是要要回那五十塊錢。協(xié)警不高興了,有道理講道理,生意總得先讓人家做下去嘛。協(xié)警給邢美玉出了個主意,請她找工商所去,這買賣上糾紛,說穿了也不歸他們派出所管。不過臨走,協(xié)警還是警告了一下的,一指邢美玉,讓她別鬧事,誰鬧事,誰吃虧,治安條例是幫理不幫人的。
說到底,坐過牢的人對制服是敬畏的,邢美玉不敢扯著嗓子要錢了??刹淮岛拥裳?,誰當(dāng)你是個人?就像是個影子。邢美玉完全是自己找臺階下,呼地站起來,讓他們等著,這事不會就這么了結(jié)的,她讓他們等著。邢美玉在眾目睽睽下走到大門口,忽然回過頭來,用力一指,大聲說,有你們好看的。
邢美玉氣呼呼地回到家里,才記起來今天是星期天。兒子與小芹都在,擺了大半桌攤上買來的熟食。邢美玉最忌熟食了,費錢不說,主要是不衛(wèi)生,可兒子就知道圖方便。邢美玉一進(jìn)門,兒子一見她的臉色,什么話都不說,趕緊起身盛了碗飯。開口的是小芹,很親熱,叫了媽后,用筷子一指,說這些都是國強(qiáng)去買的,他們倆已經(jīng)好幾天沒在家吃飯了。小姑娘都管這里叫家了。邢美玉鼻子里出了口氣,坐下,讓她多吃點,不要客氣。小芹又開口了,小心翼翼地對邢美玉說,下午她沒事。邢美玉一愣,放下筷子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小芹臉垂下一對長睫毛,蓋住那雙不大的眼睛,毫不含糊說,木料都到了,都已經(jīng),攤在了木行里,一天的保管費就要十塊錢。說著,她抬起眼睛,又說,媽,吃了飯我們?nèi)タ纯茨欠孔?,我?guī)阏J(rèn)認(rèn)路去。
房子就在老街上。窗外是混濁的河,來鳳橋就橫在河上面,名字是老名字了,橋是新的,造得很有氣勢,像座廟。誰說現(xiàn)代的能工巧匠們不偉大?都能把橋造出廟的氣勢來。
搬出教師公寓沒幾天,兒子拎著一大包羊毛衫來了。邢美玉正在洗頭,兒子就一聲不吭地等著,趴在窗口,一口一口地抽煙。
洗完頭,邢美玉一聲不響地站在兒子背后。兒子回過身來,被母親的神情嚇了一跳。邢美玉站在暗淡的光線里,披頭散發(fā)的,就像個剛從河里爬上來的落水鬼。但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出奇,黑白分明得出奇,一動不動地盯在他臉上。兒子扭頭看了眼窗外的河,馬上又回過來盯著邢美玉。邢美玉什么話都沒說,抓起那一臉盆的洗頭水,走過去從窗口潑了出來,嘩的一聲,水在河面上撞得粉碎。
四
夏天說來就來,一點前奏都沒有,心急火燎的,一來就讓人脫衣服。不過,細(xì)心的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比夏天來的更快的是蚊子,就像電視里的轟炸機(jī),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飛來,到處挑釁。蚊子的敵人是人。可以說夏天就是那么多蚊子用它們的小翅膀煽動起來的。但女人們喜歡夏天。蚊叮蟲咬沒關(guān)系,汗流浹背也沒關(guān)系。女人要的就是身上的衣服少一點,薄一點,少一點,再薄一點,該露的都露出來,不該露的半遮半掩。夏天是個讓女人變得輕快的季節(jié),讓上了年紀(jì)的女人變得年輕,讓漂亮的女人性感,讓不漂亮的女人變得迷人。夏天是女人們的魔術(shù)師,是老天爺親手給女人們搭起來的一個大舞臺。邢美玉同樣喜歡夏天。夏天把白晝拉長了,把黑夜壓縮。說到底,一個女人最難熬的還是黑夜。
現(xiàn)在,邢美玉每一天都從那個窗口開始。她把桌子移到了窗邊,喝完粥,就埋著頭往羊毛衫上釘珠片。屋子里面靜悄悄的,前幾天墻壁上還潮得長出白毛,天一熱反倒干燥了,而且還陰涼。潮濕與黑暗的好處就在于陰涼。讓人受不了的是河水中腐爛的氣息,怎么聞都是一股臭馬桶味。邢美玉觸景傷情,想想自己都已經(jīng)坐慣抽水馬桶了,到頭來搬進(jìn)了破屋子不說,還要天天蹲床后那個木馬桶,撒尿都不敢坐踏實,怕里面的糞水濺屁股。
有一天,居委會兩位女同志忽然找上門來。她們笑容可掬,問長問短,不是查戶口,但就是查戶口,翻開筆記本記著什么。邢美玉說,家里在裝修,她這是暫時住一下。居委會的同志很寬容,說沒關(guān)系,住多久都沒關(guān)系,本地人不用辦暫住證。她們舉頭在屋子里張望,提醒邢美玉要注意,這是危房,去年一場臺風(fēng)剛把屋頂掀了,雖說已經(jīng)修好,還是得注意,安全第一。邢美玉也跟著在屋里張望,有點擔(dān)心,問她們該怎么個注意法。對方想了想,留了電話,說有事找社區(qū)。邢美玉心想,找了社區(qū),這臺風(fēng)就不來?屋頂就不塌了?可嘴上沒說,一個勁地道謝。兩位女同志起身告辭,其中一位忽然說,街道上正開展全民健身走活動呢。像邢美玉這種情況,應(yīng)該是有資格參加,也是居民嘛,重在參與。邢美玉知道自己不會去全什么民,健什么身,不稀罕,也沒那閑工夫。但女同志們的邀請十分誠懇,說你來吧,發(fā)一條毛巾,還有兩塊香皂。
看在香皂與毛巾份上,邢美玉去了,但她帶回的不光是香皂毛巾,更大收獲在心里。邢美玉碰上了一個男人。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就這么一次的全民健身走活動,在人民廣場上跑了兩個圈,那個男人卻好比是個跳水運(yùn)動員,一個猛子就扎進(jìn)了邢美玉的心里。有點實在,又有點虛幻,濺起了數(shù)不清的水珠子,白花花的一大片,雖然一眨眼都落下去了。落下去,但她的心靜不下來,還是一圈一圈地蕩漾。她在大太陽底下排隊,頃刻間無限落寞,扭頭看了眼那個男人。他正高舉一條胳膊,發(fā)號施令:各就各位,預(yù)備……他忽然垂下手,跑過來站到了邢美玉的面前,示范一個起跑的姿勢,說她的肩要往前送。但邢美玉的肩就是送不出去,怎么都擺不出“送”姿勢來。男人笑了,溫和地開了句玩笑,說邢美玉是在抱孩子。邢美玉本來就熱,這一下臉更紅了,瞄了他一眼。有個女居民說,鄒主席,這不是奧運(yùn)會,頭頂?shù)拇筇柨鞎袼廊肆恕?br/> 工會里退下來的鄒副主席跟邢美玉比起來,年紀(jì)是偏大了一點,兩鬢都發(fā)白了,可人長得精神,還那么腰是腰、背是背,挺拔得很,穿一身短袖運(yùn)動裝,掛著個哨子,就像邢美玉上中學(xué)那會的體育老師。邢美玉有的是經(jīng)驗,男人怎么樣,用不著眼睛去看,拿耳朵來聽就夠了。兩圈跑下去,一邊擦汗,一邊喝水,三言兩語的,邢美玉基本上就心中有數(shù)了。居委會舉辦運(yùn)動會,多嘴多舌的人只要起個頭,比如就這么嘀咕上一句:鄒主席還真看不出歲數(shù)啊。就有人糾正:副的,退了都快十來年了。但這些都不重要,有句話,邢美玉聽進(jìn)去了:鄒副主席的老婆去年死了,真沒福氣。邢美玉心里怦地一下,好像自己一下成了那個有福氣的。她忍不住要抬頭,望一眼這位去年死了老婆的鄒副主席??墒菦]見到,轉(zhuǎn)了一圈后,鄒副主席就站在她身后面,拿了瓶礦泉水,咧著嘴笑得很親切,他對邢美玉點了點頭,說生命在于運(yùn)動噢。邢美玉心怦、怦跳了兩下,不知道答什么好,用力點頭,有點慌,有點亂,但一臉都是認(rèn)真。
其實邢美玉早就見過鄒副主席,每天都見得著。大清早只要推開窗戶,鄒副主席就站在來鳳橋上,比北京時間都準(zhǔn)時。六點鐘來,七點半走,一手托鳥籠,一手捧保溫杯,逗一會鳥,耍一套太極拳,一邊壓腿,一邊逗鳥。每天都是這樣,風(fēng)雨無阻,陰晴不改。邢美玉在窗口都能聽到他逗鳥口哨聲,就像吹在耳邊。邢美玉心一下就成了籠子里那只鳥,只知道拍著翅膀在里面撲楞,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邢美玉開始早鍛煉。上來鳳橋之前,她做了一點準(zhǔn)備工作,上街扯了一塊白色人造棉,花了一整天做了一身練功服,穿在身上相當(dāng)?shù)娘h逸,要是腰里扎條帶子都能去演牧羊女了??稍阽R子前照了好一會,還是發(fā)現(xiàn)有點美中不足,于是,又去夜市上買了雙白色的跳舞鞋。這才配套。邢美玉以為鄒副主席一見她,會露出親切的微笑,然而沒有。鄒副主席始終耷拉著眼皮,一門心思沉浸在他的一招一式里面,只知道懷中抱月、白鶴亮翅。邢美玉站在一邊叫了聲老鄒,他這才勉強(qiáng)抬了下眼皮,像是嗯了聲,兩個鼻孔里面放了個悶屁。邢美玉很下不了臺,看看兩邊那些打拳、壓腿的人,誰都沒注意她。邢美玉走也不是,站著更不是,只好背了個身,一個人在那里上牙齒咬著嘴唇,不知道干什么好。她只能踢踢腿、伸伸腰、拍拍手。
太陽光很快就貼到了湖面上,雖然照不到橋廊下的人,可還是熱得不行。老話說隔水曬死人嘛。邢美玉頭上在冒汗,心卻越來越?jīng)?,慢慢就結(jié)成了冰,硬邦邦地堵在胸口,在那里膨脹,同時也收縮。恨誰都不如恨自己。邢美玉毫無理由地埋怨起自己來,扯什么人造棉?買什么跳舞鞋?而鄒副主席在這時站到她跟前的,滿頭大汗,一手捧著保溫杯,一手托著杯子蓋,晃了晃腦袋,說這不成,練得有個章法。邢美玉不理他,就像是個聾啞人,眼睛合上,一下子投入了沉迷,腿踢得更高,手拍得更響。鄒副主席笑笑,喝了口茶水,說,女同志還是耍耍木蘭拳的好。
五
邢美玉迷上了木蘭拳。她找出兒子學(xué)英語那會的錄音機(jī),擺到橋頭上,伴音磁帶是鄒副主席帶來的。他們一個教的認(rèn)真,而學(xué)的人更是用上了心。這可不光是一個教與學(xué)的過程,來鳳橋上一起鍛煉的人都看出來了,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功夫都在拳外了。然而,眼看一套拳學(xué)得差不多了,邢美玉有點沉不住氣了,想趁著這股東風(fēng)再推波助瀾一下,掀起一個高潮來。她哎呀一聲,把腳給扭了,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了。橋上的好幾個人都回過頭來,都想上前幫忙,可個個都是有心無力、插不上手的模樣,眼睛看著鄒副主席。鄒副主席不像王新華,沒搓手,也不著急,站在一邊請邢美玉去美人靠上坐一下,先歇會吧。邢美玉很是失望,抬著眼睛,兩邊看看,既無助,又痛楚,都快要忍不住了??梢晦D(zhuǎn)臉,她竟然拿出了一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勁頭,堅持著站起來,說不要緊,她還行。說著就要擺架勢,鄒副主席過去關(guān)了錄音機(jī),說,今天就到這里,到這里吧。
看樣子鄒副主席更關(guān)心籠子那只畫眉鳥,扭頭逗他的鳥去了,扔下邢美玉一個踮著腳尖站在那里。邢美玉一賭氣,抱起錄音機(jī),蹺著腳,一瘸一拐就回了橋下的小屋里,站在窗口,隔著窗玻璃眼睛盯著他看。鄒副主席一門心思逗鳥。邢美玉聽不到他撅嘴吹的口哨聲,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時間一長,那聲音成了一把刀,悄無聲息地鉆進(jìn)來,一刀一刀挖她的心頭肉。整個上午,邢美玉什么都懶得做,沒釘珠片,飯也不想做,坐在窗口,心里面空得什么都擱不住。邢美玉再也不學(xué)什么木蘭拳了。
誰知中午太陽最熱烈的時候,鄒副主席忽然來了,折扇遮在腦袋上,給邢美玉送藥來。這是鄒副主席第一次上家里,不請自來。他把紅花油與止痛膏放在桌上,搖著折扇一勁地說這天真熱,真是熱,像火在燒。邢美玉從無措中緩過神來,如夢方醒,把電風(fēng)扇開到最大的檔位上,對準(zhǔn)他吹。她倒了一杯水。鄒副主席坐在桌邊說了什么話,邢美玉一句都沒聽進(jìn)去,自己說了什么話,也記不起來,反正耳朵與嘴一下子都不知道是誰的。但有一句話,邢美玉聽進(jìn)去了,心里轉(zhuǎn)了個彎,深深地扎下了根。臨走時,鄒副主席滿臉都是關(guān)切,站在門口說,他有醫(yī)??āP厦烙裾f往后小毛小病的,就對他說。鄒副主席強(qiáng)調(diào):一定要說。邢美玉吸了口氣,原來人家早明白了,都拿自己當(dāng)自己人了。邢美玉必須要有所回應(yīng),要有所表示,這回她沒叫老鄒,垂著眼簾,說,往后別帶茶杯了。鄒副主席一愣。邢美玉把頭抬起來,白了他一眼,一撇嘴,像是埋怨,帶著一點俏皮、親密,說,也不嫌麻煩。邢美玉認(rèn)真地說,往后我給你沏著。
鄒副主席咧著嘴,點了點頭,沉吟一下后,卻說,不急,還是注意點影響的好。
說完,鄒副主席走了,張著折扇遮在腦袋上,一頭扎進(jìn)了烈日里。邢美玉一下就不高興了,什么叫不急?什么叫要注意影響?邢美玉想不通,鉆進(jìn)了牛角尖里。直到了晚上才開始釋然,躺在床上勸慰自己說,男人跟男人是不一樣的,看來這鄒副主席是個慢性子。邢美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鄒副主席有鄒副主席的難處。邢美玉相比起來年輕,人也漂亮,看著都開胃,可中間還夾著一個姚老師呢,是不久前人家介紹他剛認(rèn)識的。鄒副主席十分的為難,自己跟自己戰(zhàn)斗過好幾個回合,都是不分勝負(fù)。說起來,這位姚老師邢美玉也認(rèn)識,中心小學(xué)里退休的教導(dǎo)主任,就住在教師公寓里面。退休后整天板著一張苦瓜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想揩她的油一樣。但姚老師的長處是顯而易見的:有文化,還有退休金,對一個喪偶的老男人來說,主要是人家沒結(jié)過婚,快一輩子了,連對象都是頭一次談。六十歲的老處女意味著什么?鄒副主席在心里打過一個比方,就好比是大熊貓,珍稀得很啊。
鄒副主席跟姚老師從不在公共場所碰頭。障礙來自女方,年輕時沒跟誰約會過,老了更拉不下這張臉去搞什么花前月下的了。為此,姚老師紅著臉,拒絕得很婉轉(zhuǎn),還是別讓她破這個例。再三關(guān)照鄒副主席,這來來去去的,要盡量避著人一點,她可是一輩子都沒讓人說過半句閑話。完全是顧著姚老師的好名聲,鄒副主席每次上她那里都是偷偷摸摸的,連樓梯都爬得像個賊,高抬腿,輕落步。每次去,姚老師都提早把耳朵貼在了門背后,聽著他一步一步地上樓,到了門外,一把拉開,就像放進(jìn)了一陣風(fēng),很隱密,很默契,相當(dāng)?shù)脮?。鄒副主席喜歡這感覺,到了屋里都不敢大聲說話,基本上是以眼睛交流為主的。這可是非同一般,鄒副主席很是受用,人都跟著年輕起來。兩個人通常坐的地方在書房,面對面,茶是黃山毛峰,噴噴香,就是姚老師這長相,沒法跟邢美玉比,老,而且干。有一次,鄒副主席喝著茶,姚老師忽然拿出一幅肖像畫來,漲紅著臉,說這是她憑印象替鄒副主席畫的。姚老師當(dāng)過三十年的美術(shù)教師,這一筆一畫里千絲萬縷的,鄒副主席能看不出來嗎?男人感動了,離沖動也就不遠(yuǎn)了。鄒副主席站起,要去拉姚老師的手,可人家六十歲了也是大姑娘,頓時慌了神。姚老師驚叫一聲,把桌上的茶杯都打翻了,濺了一桌子不說,還燙著了鄒副主席。這回,輪到鄒副主席臉紅了,站著都不知道手放哪里好,伸也不是,收回來更不是,只能攤在那里。姚老師更不安,像是犯了大錯誤,一聲不響地把桌子抹干凈后,坐回椅子里,低著腦袋主動向鄒副主席做檢討,同時也表明了心跡。她請鄒副主席不要怪她,他們不能這樣,真的不能。說著,她抬起腦袋來,請鄒副主席要理解她,要多給她一點時間。鄒副主席不吱聲,卻用眼睛問了好幾聲為什么。姚老師忽然眼睛紅了,一把埋下臉去,聲音比蚊子叫的還要輕。鄒副主席俯到她跟前,花了很大的力氣,總算聽清楚了。姚老師說,是你的,遲早是你的。
大姑娘就是大姑娘,都六十歲了還能羞成這樣子。鄒副主席相當(dāng)?shù)馗锌?,而更多的還是為難,兩頭都好,兩頭都舍不得。真是的,年輕的時候都沒這樣搶手過,老了,反倒俏了。這真是的,怎么就這么地討人歡喜呢?鄒副主席這幾天空下來就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墒?,鏡子是不會有答案的,里面仍舊那么一張臉。鄒副主席使勁搓了兩下手,出了衛(wèi)生間,站在客廳里仔細(xì)地想了想,這三角戀愛的味道還真是不錯的,看來男人是越老越值錢啊,就像古董,像字畫。鄒副主席一下子就心血來潮,在飯桌上鋪開一張宣紙,大筆一揮寫下四字行書:左右逢源。想了想后,另起一行,又寫了四個:樂在其中。
六
七點半一過,來鳳橋上鍛煉的人都陸續(xù)地回家了。畢竟這是座橋,要把道讓給上班、上學(xué)、買菜、開店、擺地攤的居民們。鄒副主席不急著走,坐在美人靠上。邢美玉上屋里給他續(xù)了杯茶水,順便還搓了塊毛巾來,一屁股坐在他邊上。邢美玉是故意的,趁著鄒副主席喝茶工夫,舉起毛巾拭了拭他額頭的汗珠子。這說穿了也純粹是個動作,一種意思,讓人感覺就像是對風(fēng)雨同舟了幾十年的老夫妻。姚老師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來了,撐著一把遮陽傘,站在了他倆跟前。她漲紅了臉不說,還瞪圓了眼睛。鄒副主席慌忙站起來,伸出手想給兩個人做個介紹的,姚老師卻開口說,人家說了她還不信。姚老師一字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原來這是真的。
說完姚老師扭頭就走,根本沒看邢美玉一眼。鄒副主席徹底亂了陣角,對著她的背影一揚(yáng)手,哎了一聲,想趕上去,可看了看坐著的邢美玉,就是挪不開步子,尷尬與難堪都堆在了一張老臉上。要說邢美玉就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動聲色,捧著他的鳥籠站起來,遞到他手里,看著他,說還不快追。鄒副主席站著沒動,邢美玉就象征性地推了他一把,語氣也跟著加重了,但看起來是真心實意的。邢美玉說,去吧,快。
對男人邢美玉真是看穿了。都這把年紀(jì)了,這一個個的,不是想吃白食,就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這是什么世道?簡直就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氐阶约旱男∥堇铮厦烙衽吭谧雷由舷肟蓿瑓s怎么也流不出眼淚來。也真是怪事了,連淚水都不幫襯自己。邢美玉索性躺到床去,瞪大著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瞪著。
邢美玉沒想到姚老師會來殺個回馬槍,已經(jīng)在吃晚飯了,她忽然闖了進(jìn)來。而且,進(jìn)了門也不入座,就這么站著,擺出她那張當(dāng)過教導(dǎo)主任的青皮臉,一動不動地看著邢美玉好一會才說,她不會跟人爭的,尤其是爭男同志,以前她沒爭過,現(xiàn)在也不會爭,將來更是不可能。邢美玉不理她,埋頭吃飯,就當(dāng)她是脫褲子放屁。姚老師很是沒趣,臉一下漲得更紅了,看了會,忽然蹦出一句: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邢美玉一下抬起了頭,姚老師卻一揚(yáng)下巴,扭臉,走了。邢美玉啪地把飯碗頓在飯桌了,盯著那扇敞開的門,過了很久,這口氣還堵在胸口出不來,窩在那里。她對著門口忽然大聲問了一句——什么叫自知之明?誰沒自知之明了?問完了,還不解氣,抓起飯碗,一古腦都倒進(jìn)了河里。
第二天,邢美玉一大早就上了來鳳橋??墒?,鄒副主席沒來,一連三天都不見人影。邢美玉有點慌了,心中沒底,好像掉了什么東西,大白天在屋里釘珠片,釘著釘著忍不住地要站起來,要到外面去找一下。邢美玉去的地方很明確,就在鄒副主席住的田園新村門口,哪怕是轉(zhuǎn)上一圈也是轉(zhuǎn),再帶著一身的大汗回來,想想自己真傻,真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第四天的上午下起了雷陣雨,卻一點都不涼爽,又悶又熱。雷陣雨的好處就是把人往屋子里面趕。邢美玉一手撐傘,一手提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園新村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打聽了好幾回,才進(jìn)了一個樓梯口,上了二樓,敲開了鄒副主席家的門。
邢美玉的臉相當(dāng)紅,屁股一挨凳子,只會一把一把地在脖子上抹汗水。鄒副主席遞了把毛巾過來。他是在生病,吃壞的,拉了三天的子,今天才算止住,可還虛弱得不行,看著都讓人心疼。邢美玉嘆了口氣,仿佛是自說自話,眼睛看著窗外的雨珠,說一個男人家沒個人照料怎么行?這家亂的,真是的。邢美玉搖了搖頭站起來,開始收拾屋子,就像在自己的家里。鄒副主席趕緊攔著,那怎么成,怎么能讓你動手呢。邢美玉不管,幾乎是不由分說,硬把鄒副主席扶進(jìn)藤椅里,要他躺著好好地養(yǎng)神。鄒副主席怎么躺得下去,好幾次都要起來,邢美玉用眼睛摁住他,就像看一個不聽話的兒子,說的話卻十分感傷。邢美玉垂下眼睛說,是不放心她,嫌她笨手笨腳的?鄒副主席說不是這個意思,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邢美玉扭臉一笑,抿著嘴在屋里忙開了。邢美玉是個能干人,這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來來回回沒幾趟,屋子里就有了條理,桌子像桌子,椅子像椅子了,屋子像寬敞了,亮堂了,邢美玉的臉上掛滿了汗珠。這些汗是值得的,從鄒副主席的眼睛里,邢美玉看到了成果。比練了這么多天木蘭拳顯著多了。最后她找了把刀,把拎來的西瓜剖開,一半放進(jìn)冰箱里,另一半剖開,再剖開,一刀一刀剖成小小的一瓣,送到鄒副主席嘴邊,拉肚子要補(bǔ)充水分,不然會脫水。邢美玉就像醫(yī)生,鄒副主席成了聽話的孩子,能從西瓜里啃出奶花香來。這個時候,幸福就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西瓜,就一個字:甜。臨走時邢美玉說,下午她還來,要給鄒副主席做好吃的。說完她就發(fā)覺自己太輕佻了,跟自己一慣的表現(xiàn)不相符,隨即紅著臉又補(bǔ)充了一句,你就當(dāng)是請個保姆嘛。
這真是忙碌的一天,天空中陣雨不斷,邢美玉的兩只腳也沒停過,匆匆忙忙回了趟家,從枕頭套子里拿了錢,上店里一下就扯了好幾塊真絲面料,一點都沒手軟。到了裁縫鋪還要讓師傅加快,加錢沒關(guān)系,就是要快。錢是花在刀口上的,現(xiàn)在就是這關(guān)鍵時刻。連著三天,邢美玉天天翻花樣??梢哉f,邢美玉就是用每天兩身的連衫裙,連同蔥花鯽魚湯、毛豆排骨湯、百合蓮子羹、桂花綠豆湯,徹底地征服了鄒副主席。說穿了,要征服一個男人,不就是要他眼花繚亂,要他饞,要他吃了還想吃嗎?一個七十歲的男人,除了眼睛跟嘴巴以外,還有什么地方搞不定的?第三天的午后,邢美玉靠在鄒副主席的藤椅里,累是累,可心里面是憋著一股勁的,就希望那姓姚的女人忽然闖進(jìn)來,讓她好好地看看,鄒副主席正在邊上給自己打扇呢。
鄒副主席忽然合起折扇,由衷地說,小邢,真是辛苦你了。
邢美玉很不好意思,說,應(yīng)該的。
鄒副主席搖了搖頭,想了想,沒說什么,而是一把抓起邢美玉的一只手,很是突兀,還有點緊張,看著她,要說的話卻都到了手指上,用力捏了一把,又是一把。邢美玉坐起來了,抬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鄒副主席臉上。但邢美玉的眼瞼很快垂了下去,一下子羞得都不成樣子了,腦袋掛到了胸口,可手還在人家的掌心里握著,不敢動。邢美玉看著自己的兩條大腿,在心里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現(xiàn)在,邢美玉每天的生活起了變化。羊毛衫珠片是沒工夫釘了,重心都移到鄒副主席那頭,不是保姆勝似保姆,而且還是貼錢的那種。但邢美玉堅信一個道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跟往后大好日子比起來,這幾個錢算得了什么?每天早上,兩個人在來鳳橋上練完了,氣歸丹田后,坐著喝上一會茶,逗上一會鳥,邢美玉就急上菜場,給鄒副主席做好吃的。鄒副主席這人喜歡湊熱鬧,有事沒事系上圍裙擠進(jìn)廚房,一定要幫把手。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同志就是喜歡摻和,還好瞎指揮,常常要在老方法上搞創(chuàng)新。明明是煲個鯽魚湯,最多往里面擱塊豆腐,那是個菜譜的做法。但鄒副主席不,他要改革,推陳出新,相當(dāng)主觀,自說自話地加紫菜蛋皮、胡蘿卜絲。湯的顏色像塊調(diào)色板,味道呢?邢美玉嘗了一口,鄒副主席也跟著嘗了一口,味道就在兩個人皺緊的眉頭里。不過,失敗并沒有使鄒副主席氣餒,人坐在飯桌邊,神情像回到鎮(zhèn)工會的辦公室,拿筷子一指那個湯說,辯證看這問題,至少營養(yǎng)還是很豐富的嘛。
鄒副主席這人三言兩語,總能剖析概括一個道理,還能一把提上去,讓本來很平常的一件事有高度,變得意義深遠(yuǎn),高高在上。邢美玉真心地喜歡他擺事實,講道理,凝視他,發(fā)現(xiàn)他變得高大起來,神采奕奕。邢美玉支著下巴,專心得像個小學(xué)生,兩只眼睛不忽閃都不行。邢美玉一個人的時候,對這個男人概括了,他不光有工資房子,總的來說,鄒副主席在想法上有深度,做法上有風(fēng)度,除了握手偶爾過勁外,從不拉拉扯扯的。每次在他家里吃完晚飯,洗干凈了飯碗,鄒副主席都主動提出去外頭逛一逛,飯后散百步嘛。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就是不一樣,他在時間與空間把握上很有分寸,逛得差不多了,就到了來鳳橋畔的小屋門口。鄒副主席每次都是目送邢美玉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才轉(zhuǎn)身一步一回頭地往回走。有一次,邢美玉貼著門縫往外張望時很納悶,男人嘛,難道還真有削尖了腦袋不往里面鉆的?
邢美玉首先想到的是歲數(shù)。那晚,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可以斷定了,都七十歲的男人了,只怕是“不行了”。邢美玉沒想到“不行了”這三個字會這樣的尖銳,每一次想起來都像一根針,一下扎在心頭上,痛得都能激出一身的汗來。可是,等到天一亮,邢美玉摸著心口,很快又說服了自己,“不行了”就“不行了”,這行不行的又不能當(dāng)飯吃。自己這是太貪心了。歷史已經(jīng)有過這樣的教訓(xùn)了:一個人太貪心了,是絕沒好果子吃的。
而事情出在一天上午。兩個人從菜場里出來,肩并肩的,一個托著鳥籠子,一個拎著一馬夾袋的菜,都有點夫妻雙雙把家回的味道了。誰知,就在出口處碰上的姚老師。邢美玉心里一跳,一下子興奮起來,還故意挺了挺胸,斜眼一看鄒副主席,想一把挎住他的手臂??舌u副主席的眼睛早躲進(jìn)鳥籠子里去了。姚老師卻不躲不避,一臉都是迎難而上的架勢,直視著他們,又像眼睛里根本就沒這兩個人,有的只是一對狗男女。邢美玉做夢都沒想到,這個老處女竟敢“呸”的一聲,把一口唾沫就吐在了她腳跟前。完全是礙著鄒副主席的面子,邢美玉忍住了,扭頭狠狠瞪了這女人一眼。姚老師竟然也回過頭來,橫眉冷對,又一低頭,“呸”的一聲,第二口唾沫,吐在了他倆身背后的水泥地上。但邢美玉還是忍住了,對著那口白森森的唾沫冷冷地一笑后,一揚(yáng)臉,上牙齒咬緊下嘴唇,扭著屁股,走得頭也不回。
話是到了鄒副主席家里說開的。一進(jìn)門,邢美玉就盯著問他為什么。鄒副主席裝愣,看著她挑起眉毛,一臉無辜。邢美玉說,她憑什么吐唾沫?
鄒副主席伸出脖子,誰?
邢美玉說,她。
鄒副主席擰著眉頭,想好一會,還是明知故問,她?哪個她?
邢美玉極其失望,男人個個是無賴,鄒副主席也不例外。她把盯在鄒副主席臉上的眼睛收回來,一點一點地垂下去,落到自己的腳尖上,老半天才搖了搖腦袋。邢美玉揚(yáng)起臉來,又搖了搖腦袋后,扭身就走。受點委屈的女人都是這動作,扔下鄒副主席一個人愣在那里。可回到自己那小屋里,邢美玉也愣住了,睜大了眼睛怎么回想都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這么扭著屁股走回來的。坐在窗口那張桌子前,她一個勁地問自己這是干什么呢?跟誰較這么大的勁呢?這人決不是鄒副主席,也不可能是那老處女。那就只能是她自己。想到深處,邢美玉就在肚子里面狠狠地罵自己。但這還不解恨,邢美玉忽然一巴掌抽在大腿上,“啪”的一聲,當(dāng)場就起了五個手指印。然而,邢美玉不覺得疼。邢美玉有的只是后悔。除了后悔,就剩下揪心了。發(fā)什么火呢?生什么氣呢?鄒副主席可不光是個男人,他還是一張醫(yī)??ǎ€是一套三室兩廳的公寓房。
七
除了養(yǎng)鳥、打太極,鄒副主席還好跳個舞、拉個二胡什么的,說穿了這也是多年工會工作中培養(yǎng)出來的興趣。三天不跳,兩條腿就發(fā)癢。跳舞一般都在下午,外面烈日當(dāng)頭,里邊卻黑燈瞎火。就當(dāng)是乘涼。鄒副主席算過這筆賬,花五塊錢打上一個下午的空調(diào),怎么算都是劃得來的??尚厦烙窨床粦T這種地方,男男女女的,摟完了這個抱那個,看著都讓人喘不過氣來。鄒副主席請邢美玉去過一次,也算是在公共場所里首次亮相。誰知,茶都沒喝一口,邢美玉就嘀咕著要回去了。那次邢美玉顯得相當(dāng)?shù)挠泻B(yǎng),一副害羞的樣子,低著腦袋說她是個喜歡清靜的人,這場合她適應(yīng)不了。然而這天下午,邢美玉主動上了新新商場二樓的舞廳里。她穿著一件真絲的連衫裙,在脖子里灑了好幾滴花露水。邢美玉不會跳,就沿著舞池逛了一圈,在鄒副主席面前亮了個相后,一聲不響地坐到角落里,誰也不看,坐在那里像是練氣功,眼觀鼻,鼻觀口。邢美玉以為鄒副主席會過來的,但是沒有。鄒副主席就像個沒事人,異常地活躍,三步跳完跳四步,探戈與恰恰也跳了,桑巴都不肯漏下,沒有舞伴就一個人在那里扭屁股。邢美玉眼睛不看,心里面清楚,男人就知道裝腔作勢。她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呼地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闖到鄒副主席跟前,在人家看來很有點興師問罪的氣勢,惹得好幾雙眼睛都睜大了,盯著她。邢美玉在眾目睽睽之下看著鄒副主席,深吸了一口氣,叫了聲老鄒后就說不出來了,憑白無故的,一下子覺得那么的委屈,心酸得要命,幾乎都想哭了。舞廳里黑咕隆咚的,而音樂又是那么地輕快,每一個節(jié)奏都像打在嗓子眼上。邢美玉說不出話來,四下看了看。她用力地睜大眼睛,強(qiáng)忍著,老半天總算想出一句話來。邢美玉輕輕地說,歇會吧,小心累著了。
鄒副主席聽不到,耳朵里灌滿了音樂。聽不到,可是看明白了。鄒副主席看到了兩顆淚,順著臉頰從邢美玉眼睛是滑下來。女人的眼淚不值錢,那是沒流對時間,也沒流對地方。邢美玉堅信,此刻這兩顆淚對她的一生都至關(guān)重要。她索性站在那里,看著鄒副主席,讓淚盡情地在臉上流。
邢美玉終于在鄒副主席家里過夜了。順利得很,老天爺都像是在幫忙,氣溫一下子突破了一百年來的最高點,就連電視里的氣象播報員都喘上了粗氣,再三提醒廣大市民一定要做好防暑降溫工作??尚厦烙襁€跟往常一樣,侍候鄒副主席吃完了,把碗洗了,桌子也抹干凈了,捋了捋頭發(fā),隨手拿起掃帚在客廳里面找灰塵。鄒副主席忽然叫了聲小邢,別忙活了。邢美玉說沒事,閑著也是閑著。鄒副主席說,有事要跟她商量。邢美玉這才直起腰來,注意到鄒副主席的臉,紅得像剛剛喝了半斤白酒。邢美玉的心里怦地一跳,站在那里不動了。鄒副主席捏著折扇又叫了聲小邢,語氣相當(dāng)?shù)泥嵵兀f這幾天還是別回去了。說完,沒等邢美玉緩過神來,他已經(jīng)把道理擺開了,主要是因為天氣太熱;另外還有屋里這空調(diào),一個人是開,兩個人一樣也是開。最后,鄒副主席把折扇往手心一敲,匆匆忙忙地下了結(jié)論,說,這也是為節(jié)約用電出點力嘛。
邢美玉一顆心狂跳著,人卻窘在了那里,不敢動,來回地捏著掃帚柄,又怕鄒副主席等急了,低著腦袋慌忙應(yīng)付一句,人家的替換衣服都沒帶呢。
鄒副主席笑了,一招手,讓邢美玉來。鄒副主席把什么都準(zhǔn)備了,馬夾袋里不光放著胸罩短褲,就連睡裙與連衫裙都掛在了房間的大衣柜里。站在打開的柜門前,鄒副主席臉還是那樣的紅,扇子卻搖得像是蝴蝶在飛舞。輕得都沒骨頭了。但看著那幾件衣服,邢美玉馬上想到了他那個死鬼老婆。這個念頭忽地從心底鉆出來,反而讓人平靜了。邢美玉不說話,像是被這些衣服迷住,拿在手里一件一件地看,里里外外地翻,細(xì)心得就像服裝廠里的檢驗員。衣服是全新的,吊牌都還在上面掛著呢,而且,鄒副主席也說了,要是尺碼不對頭,明天就去換。他在買的時候跟營業(yè)員是打過招呼的。邢美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潮又澎湃起來,這回是無遮無攔了,洶涌得很。她把那件連衫裙捂在胸口,一點一點地扭過身來,慢慢地抬起眼睛。邢美玉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讓邢美玉沒料到的鄒副主席在床上“還行”,“不行”反倒是她自己,不光生疏了,主要是那些記憶。鄒副主席都還沒來得及進(jìn)去,那些人一個一個已經(jīng)伸著腦袋擠出來了,一會是劉奎新,一會是王新華,就連那死鬼也來趕熱鬧,在邢美玉心里面翻騰,來來去去的,好像那里是個跑馬場??梢哉f,邢美玉在床上表現(xiàn)得一塌糊涂,好在鄒副主席沒在意,草草收場后,還反過來寬慰她沒事的,不要緊的,一回生,二回熟嘛。鄒副主席說完,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坐起來打開電視機(jī)。邢美玉蜷縮在一邊,越想就越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太對不起鄒副主席。她翻了個身,一把摟住他。鄒副主席誤會了,想要回應(yīng)一下,就是不見反應(yīng),只好笑了笑,有點尷尬,說等會吧,等他先把新聞聯(lián)播看完了再來。
其實,邢美玉沒睡著。新聞聯(lián)播還沒完呢,鄒副主席的鼾聲就上來了,一起一伏的,邢美玉是在這鼾聲里打了個盹,醒過來也不知道幾點鐘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鄒副主席的鼾聲已經(jīng)換了個調(diào),就像有個人在枕邊鋸木頭。邢美玉悄悄地支起身,打開燈,是想偷偷地看上一眼身邊這個男人,卻被鄒副主席的臉嚇了一跳。鄒副主席的臉?biāo)萘艘淮髩K,在燈光里下巴翹得特別高,尖尖的,像只殺白了的雞屁股。邢美玉找了好一會,才在床頭柜的玻璃杯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假牙。沒有牙齒的男人根本就不像是個人。邢美玉無聲地嘆了口氣,看他看得都有點走神了。而鄒副主席對邢美玉相當(dāng)滿意,幾天下來,把路走順了,睜開著眼睛就盼天黑,動不動就要往上爬。上了年紀(jì)的人在這事上頭就是喜歡逞強(qiáng),不服老,好表現(xiàn)。這些,邢美玉是看在眼里的,可好說好話地勸,他聽不進(jìn),又不好把話挑明了,讓他悠著一點。那是很傷人自尊心的。邢美玉只能在床上幫襯著,用的可多是虛勁,有好幾次真是累得氣都喘不上來,骨頭都好像散了架。哪想這讓鄒副主席更來勁了,追求得也更高遠(yuǎn),不光要持久力,還要什么暴發(fā)力。而且,鄒副主席本身就是個認(rèn)真的人,只要有一次覺得不到位,他都會趴在床撓著頭皮尋根源。
完全是為鄒副主席的身體著想,邢美玉才想了這個法子。上街去買一包衛(wèi)生巾回來,抹上一點番茄醬后,又淋了幾點紅醬油,扔在抽水馬桶邊上廢紙簍里,再在自己身上夾上一條。這一個星期,鄒副主席在床上是消停了,可人更靜不下來,越發(fā)的壯志不已,老是一個人在屋里轉(zhuǎn)圈,一邊搓手心,好像撿到了什么寶。要不就是沖著邢美玉笑,咧著嘴,小孩子似的,笑一笑,就朝她瞇起眼睛,帶著一點隱密,而更多的還是興奮。看來這個男人是入迷了。邢美玉總算松了口氣,可提起來卻是一塊石頭。邢美玉要的可不光是個男人。女人永遠(yuǎn)是這樣子,給出去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就想著把整個世界都裝進(jìn)來。
天氣稍稍轉(zhuǎn)涼一點后,邢美玉忽然提出來要回去了。說這話的時候,鄒副主席已經(jīng)率先躺在了床上,翹在那里,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邢美玉,好半天才問她這是干什么呢?好端端的回去干什么呢?邢美玉笑了笑,說去了還會來,雞都?xì)⒘?,她明天還要來做蔥油雞呢。鄒副主席是個明白人,一眼就從笑容里看出這個女人有心事。不然,邢美玉不會笑成這個樣子。鄒副主席從床上坐起來,拉過她的一只手,引導(dǎo)著在自己身邊坐下來,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鄒副主席的語氣既關(guān)切,又溫和,讓她慢慢地說。邢美玉并沒有馬上開口,她的半只屁股搭在床沿上,垂著腦袋,一縷頭發(fā)從額頭上掛下來,隨著胸脯的起伏,在那里一顫一顫的。等了好一陣,鄒副主席有點沉不住氣了,兩只手使勁把她扳過來。邢美玉這才抬起眼睛,里面竟然全是淚,像凝固了,在眼眶里面一動不動。鄒副主席慌了,拖長了調(diào)子,你這是干什么嘛?邢美玉抬著眼睛,聲音很輕,說聽到閑話了。鄒副主席一愣,忙問什么閑話?邢美玉沒說,看著他,神情欲述無休,大不了是生離死別。鄒副主席一下子明白了,隨手一撣,讓他們嚼舌頭去。說完,趁勢摟住邢美玉,一笑,把臉貼上來。邢美玉笑不出來,那兩顆淚蓄不住了,滑過臉頰,掛到了下巴上,整個人也僵在了那里。可鄒副主席在動,舌頭活躍得像小狗,歡快湊到她的耳朵邊,輕輕地說了一句。邢美玉人一下子挺了起來。鄒副主席停了停,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說,時間你來定。
邢美玉一時還真定不下這個時間。想要快,總不能在六月里面結(jié)婚,叫人笑掉牙齒不說,這把年紀(jì)只怕讓人戳斷脊梁骨。主要是鄒副主席這人太固執(zhí),按邢美玉的意思,兩個人去把證領(lǐng)了也就行了。鄒副主席不肯,說什么也不能虧待了“新娘子”,非要學(xué)著年輕人也把房子裝一下,還拖著她上縣城里去了一趟,看中了一張水床墊,二話不說先買了回來,插上電源,連夜就在高科技上折騰出了一身的汗。這些讓邢美玉很感慨,晚到,總好過于不到。后半輩子總算遇上了一個好男人。有一天,兩個人正在水床上面打午覺,電話忽然響了。是鄒副主席的女兒要來,車子已經(jīng)在路上了。
鄒副主席的女兒嫁在縣城里,四十好幾了,兒子都上高中了??墒牵麄円患胰诵厦烙駴]見過,在這里住了兩個多月了,電話每個星期都來,一般都在四點半左右。邢美玉從不接電話,怕的就是他女兒。女人還是了解女人的。邢美玉想回避一下,下床匆忙換了條裙子,鄒副主席問她干什么?邢美玉說什么,意思都在看他的那一眼里。鄒副主席一擺手說,怕什么?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說完笑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說心里話,邢美玉是很想見見他女兒的,這一面誰也躲不過去。晚見不如早碰面。
鄒副主席的女兒小鄒長得像她媽。坐在客廳里,邢美玉冷眼旁觀,見她瘦瘦的,比實際年齡要輕得多,最多三十七八樣子。但小鄒不看她,進(jìn)了門就沒看過邢美玉一眼,好像這人根本不存在,就算在也只是個影子。倒是她老公挺懂規(guī)矩,長得也斯文,白白胖胖一副金絲邊眼鏡。邢美玉剛把茶端上去,他彎著手指磕了磕桌面,對邢美玉點頭一笑。女兒見了爸,無非也就問長問短,說來說去幾句話:天熱,身體要當(dāng)心;該吃的就去吃,別不舍得花錢;他們一家都好,工作忙了點??墒?,小鄒始終不看邢美玉,這讓鄒副主席有點掛不下面子了,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女婿,問他們干嘛不帶兒子來?小鄒說兒子去學(xué)校夏令營了。鄒副主席沉下一張臉說,外孫不來,你們來干什么?
邢美玉知道,鄒副主席這是在為她擺臉色??筛概畟z要是真為這翻了臉,那自己往后的日子肯定也好過不到哪兒去。邢美玉還是很會做人的,趕緊起來沖著夫妻倆一笑,話卻是對那女婿說的,讓他們先喝著茶,吃了晚飯再回縣城,她去菜場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鄒副主席正在氣頭上,一擺手,讓她別去,這么熱的天買什么菜。邢美玉還是笑著讓他們慢慢聊,她去去就來。說著,朝鄒副主席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耐著點性子。
邢美玉出了門哪里都沒去,就站在樓梯間里,屋里說的話一句不漏地都鉆進(jìn)了她耳朵里。鄒副主席的女兒是個厲害角色,說話就像連珠炮,盯著父親,問他知道找的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口氣一點都不像婦聯(lián)里的女干事,像公安局政治處的,一個勁問父親,知不知道那女人坐過牢?知不知道那個女人讓人捉奸在床?女兒的聲音都帶了哭腔,最后問父親什么樣的女人不好找,偏偏要給她找這么一雙破鞋做后媽?邢美玉都快被一肚子的火點著了,恨不得一腳踹開門,進(jìn)去就給那女兒兩個大耳光。好在鄒副主席這個時候下了結(jié)論,他一拍桌子,嗓門大得像吼。翻什么老賬?歷史本來就是越搗越渾的,就算是,我既往不咎。
邢美玉總算能往肚子吸口氣了,她站直了身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捋了捋頭發(fā),一步一步地下樓。等到她提著菜回來,夫妻倆已經(jīng)走了。邢美玉留心了一下,從鄒副主席臉上也沒看出一點反常來,他戴著老花鏡,腦袋埋在一張廣播電視報里。邢美玉也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進(jìn)了廚房后,又從里面伸出頭來,問,買了這么多菜怎么辦啊?
鄒副主席說,吃,吃不完就擱冰箱里。
比較起來還是邢美玉的兒子識大體,他跟鄒副主席也碰過面了,就在沒幾天后的早上。鄒副主席急著想裝修,非去邢美玉兒子新房“取取經(jīng)”。兩個人在來鳳橋上打完了拳,順路去轉(zhuǎn)轉(zhuǎn),衣服都沒換。誰知兒子跟小芹早在那里了,工匠活剛干完,小兩口趁早上涼快,正在收拾。邢美玉一開門,四個人都愣了愣。都沒這個準(zhǔn)備。還是女孩子腦子活絡(luò),小芹笑嘻嘻地叫了聲媽,眼睛一瞄鄒副主席說,鄒伯伯吧?邢美玉這才轉(zhuǎn)過彎來,讓兒子招呼人。好像他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兒子沖著鄒副主席點了點頭,想起口袋里的煙,趕緊掏出來。鄒副主席也緊張,從不抽煙的一個人,不僅接過來,還點上了,一口一口抽得有模有樣的。這場面讓邢美玉看著十分舒心,她突發(fā)奇想,要是親生的該多好啊。過了兩天,邢美玉忍不住打電話把兒子叫到來鳳橋下的小屋里,母子倆關(guān)上門好好談了一次。說是談,其實也都是邢美玉一個人在那里說,把肚子里的話一點一點地往外倒,就像在拆一件舊毛衣,來來回回,無窮無盡。兒子就知道低著頭,一個勁地抽煙。說到動情處,邢美玉有點眼淚汪汪,看著兒子嘆口氣,媽可都是為了你啊。兒子不說話,也不敢看母親的臉,扭頭沖著窗外還是抽煙。沉默中,邢美玉忽然了有種說不出來的揪心,特別的酸楚,她屏住一口氣,等了好一會才松懈下來,跟著兒子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看了好一會,邢美玉小心翼翼地對兒子說,那媽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八
現(xiàn)在,邢美玉就想日子過得快一點,最好一轉(zhuǎn)眼夏天過了,秋天就來了。可日子這東西從來不聽人的話,永遠(yuǎn)是自以為是,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鄒副主席看著邢美玉拿著內(nèi)衣進(jìn)了衛(wèi)生間,聽著里面的水聲一響,趕緊打開大衣柜,從掛著的呢大衣口袋掏出一盒藥片來,用力摳出一片,放在嘴里咬了半顆,想了想,把另一半也一起塞進(jìn)嘴里,就著床頭柜的茶,一口吞了下去。鄒副主席在床上用藥,邢美玉是知道的。這種事哪個女人感覺不出來?邢美玉說過他好幾次了,有一次還毫不客氣地指出來,這種東西會要人性命的。可男人不這么想。男人都有一股拚死吃河豚的勁。而且,吃了還想吃。尤其是到了女人身上,誰還顧得了性命?就知道奔著更高、更遠(yuǎn)的目標(biāo)去沖刺。鄒副主席可以說是嘗到藥的甜頭,每次都那樣地暢快淋漓,每次都像拿掉了五十歲。這小小的藥片是什么?鄒副主席曾經(jīng)在一次事后得意洋洋地說是科學(xué)??茖W(xué)就是為了改變生活嘛。誰知,這一次卻是改變了命運(yùn)。電視機(jī)里的新聞聯(lián)播都結(jié)束了,鄒副主席還在上面不肯下。邢美玉累得不行了,渾身都是汗,她抓過一邊的睡裙抹了把臉上,也在鄒副主席臉上抹了一把。鄒副主席喘著粗氣,忽然說不行了。邢美玉也喘著氣,說那就歇會吧。鄒副主席這回沒逞強(qiáng),嗯了聲,一頭趴下去。邢美玉人動不了,也懶得動,但還是伸著手替他擦了擦背上的汗。鄒副主席又動了動,喘著氣說他真的不行了。邢美玉沒在意,心想,吃什么藥,這還不是自作自受嗎?就把話說得有點俏皮,像媽在心疼兒子。邢美玉說,少吃多滋味,還有明天呢。
可是,鄒副主席再也沒有明天了。他真得不行了,歪在邢美玉的懷里說不出話來,就知道瞪圓了眼睛,兩只腳才蹬了幾下就不動了。樂極生悲,這話說得一點沒錯。明天的太陽升起來了,邢美玉坐在派出所的一間辦公桌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沒有人理她,她只能哭。這個時候除了哭,邢美玉什么都不去想。就是想哭。想讓自己一輩子淚水都在這個早晨流干。
插圖攝影/龐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