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2007.2.6上午
地點: 上海青松城大酒店1430房間
聊天者: 葉兆言、陳村
陳村:我想跟你談大概有一個中心,你好像是當代作家中看過最多現(xiàn)代作家作品的人?
葉兆言:哦,你指的現(xiàn)代是指……那可以。確實看過很多。
陳村:你看過那么多的。我們也看過一些。我看過一些都是挑著看的,也就是看一點什么沈從文啊蕭紅啊,看魯迅。他們是最好的作家。你看了那么多,那是在讀研究生的時候看的是吧。
葉兆言:對。那時讀研究生正好是個補課嘛,彌補自己的弱項。因為我的閱讀說起來非常簡單,作為一個正常的普通的閱讀者,就是和寫作沒有任何關系,和其他也沒有關系。我最初的閱讀就是看看外國小說,這個動機很簡單,就是因為我周圍有一撥人,應該年齡比我略微大一點,他們喜歡看外國小說,然后大家在一起吹牛吹小說。有一段時間讀外國小說就像現(xiàn)在的看NBA一樣吸引人,應該是“文革”后期吧,正好是我開始懂得讀書的初級階段,我那個時候整個是一個外國小說迷。如果把外國小說和中國小說相比較,我覺得,中國古典小說對我?guī)缀蹙褪强瞻住N掖髮W三年級才第一次讀《紅樓夢》。
陳村:我讀過你一本那個書,你出了一本有文有圖那個叫什么讀外國書的那本?
葉兆言:哦。對對。是《想起老巴爾扎克》。我一直強調(diào)我原來讀的這些書,跟當作家毫無關系。因為從小我就沒想當作家。一直是在讀外國小說,主要就是因為有一幫人喜歡在一起侃。讀書對我最大的一個刺激,就像現(xiàn)在的很多所謂自以為是的才子一樣,是表示自己知道。知識分子就是首先努力去做一個知道分子,我很忌諱別人跟你談的時候,有某本書不知道,這個很丟人,很沒面子。
陳村:跟現(xiàn)在小孩一樣。
葉兆言:對,當時就是追逐時髦,就是怕自己不知道。
陳村:沒有話語權了。
葉兆言:你不閱讀就沒有話語權。然后是讀研究生,讀研究生也是有一點戲劇性,我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的就選擇了現(xiàn)代文學。選擇現(xiàn)代文學完全是為了拿個蒙人的學位,因為我一個哥們非要考研究生,而他要考研的那個條件,就是說服我跟他一起考。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哪有兩個好朋友非要考同一個老師同一個專業(yè)的。
陳村:后來兩個人都錄取了?
葉兆言:兩個人都錄取了。這三年就是一個補課,全部花在我過去不是很熟悉的這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上了。
陳村:你爸當時沒有教育你,要讀研就是……
葉兆言:沒有。我爸爸對我讀書一直采取一個不管的態(tài)度。
陳村:放任自流。
葉兆言:放任自流。這三年完全是一個補課。首先是端正思想,從心態(tài)上來說,我一開始確實不太喜歡現(xiàn)代文學。原來也讀過一些,大學里又閱讀了一些,一開始的感覺就不是很好。然后是硬著頭皮去讀,因為要做研究,你就沒有辦法不系統(tǒng)地認真地去閱讀。當然這也和我的導師有點關系。我的導師是葉子銘先生,他最大特點就是讓你多讀,像填鴨子似的。這也是南大學風的特點,就是拚命讓你讀原著,一定要多讀,多接觸原始資料。這個正好和上海華東師大不一樣,他們講究動筆,我讀研的時候,許子東他們那一撥還沒畢業(yè),一個個都已經(jīng)有作品打響了,連專著都快出版了。
陳村:他們先提倡寫。
葉兆言:對,我們讀研的時候,成天就是和資料和原著打交道。我們學校的傳統(tǒng)就是述而不著。你看啊聊啊都可以,但是不要去寫,不要輕易動筆。你不過是讀了三年書,還遠不夠?qū)懙乃侥亍T谀暇┐髮W讀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有個優(yōu)勢,就是它有中央大學圖書館的底子,找書很方便,要什么有什么,一下子就可以得到,我們有個二三十年代文學專庫,里面有著豐富的收藏。我有個印象就是動不動要去拎一大包書,這個效果很好,因為你真要想了解一個時代的文學,就必須進入文壇,就必須多看。其實做當代文學也是一樣,起碼你要看一看當時的刊物,一看頭條,心里立刻有譜,頭條最能說明問題。我?guī)缀趿⒖叹瞳@得一個印象,有人說沈從文過去被忽視了,可是我一看沈從文的東西,全是他媽的頭條,他寫小說那陣火得很,沒人敢忽視他。又比如像丁玲,寫什么火什么?,F(xiàn)在動不動就說文學史,在文學史上排名次,其實真的不如去看看原始刊物上的目錄,誰火誰不火,一看就知道了。
陳村:你看的那個《莎菲女士的日記》也就是后來的《上海寶貝》。
葉兆言:丁玲是個時髦的作家,丁玲的名字一出現(xiàn),你就會發(fā)現(xiàn)冰心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這個其實很直觀的,這個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代文學。多閱讀的好處顯而易見,像沈從文你就會有他作品真多的印象,刊物上常常可以見到他的名字,他是個十足的高產(chǎn)作家。我讀研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總是有兩個疑惑。一個就是活生生的目錄學上的現(xiàn)代文學,和教課書上說得完全不一樣。還有一個就是閱讀的不愉快,有的小說被捧得很高,可是讀起來的感覺真是不太妙。我當時雖然也開始寫小說了,這并不是說我以一個寫作者的眼光去要求那些作品,也就是從一般的讀者去讀,但是仍然有許多不滿意。我確實覺得很多小說,許多所謂的名篇,無論是文字,而是思想內(nèi)容,總是有問題,總是疙疙瘩瘩。好的文字真的不太多,很多思想都很幼稚。所以盡管現(xiàn)代文學給我的印象確實不是太好,但是作為一門學問,一種研究,你必須認真地去對待?,F(xiàn)在,我只能非?;\統(tǒng)地說一下我的基本印象,我當時只能是讀呀讀呀,硬著頭皮再去讀一遍。我的心得體會是,不管怎么說,作為一門小說藝術的發(fā)展,現(xiàn)代文學確實有著很快的進步。這個進步,我覺得和80年代有點相像,70年代末到80年代,一開始確實非常粗糙,起點并不高,然后逐漸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進步。
陳村:它因為當時還有一個語言進步的問題。文言到白話。
葉兆言:對,這個非常明確的。而且我覺得這個進步不要舉小作家的例子,解剖一下魯迅就可以了。魯迅的兩本小說是最容易看到的,魯迅的進步也是最明顯的。認真比較《吶喊》和《彷徨》,你會發(fā)現(xiàn)明顯是《彷徨》里的小說好,而《吶喊》里的小說相對就比較淺,雖然它們的影響更大。
陳村:說得淺一點,也是當時的傷痕文學。
葉兆言:就是傷痕文學。思想也淺,文字也淺,連手段都淺。但是這里面有一種明顯的進步,這種進步本身也代表著現(xiàn)代文學的進步,代表著“五四時期”文學的最高水準。很多人搞不明白什么叫“五四時期”,其實“五四”時期最容易蒙人。文學史上的“五四”時期,實際上一直可以延續(xù)到五卅前后,甚至可以到1928年國民政府南京定都以前。這時候,離“五四運動”已經(jīng)很遙遠了,而且“五四”精神也早就不在了。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提的“五四”時期,我總覺得它經(jīng)常和“五四”的品質(zhì)已沒有什么關系。“五卅”以后小說開始變得越來越極端,最顯著的特點就是越來越革命。原來也有革命,也有革命黨,但是并沒有那么革命,那么極端,比如像蔣光赤和郭沫若。
陳村:其實后面有共產(chǎn)黨影子的。已經(jīng)暴動了。葉兆言:他們有個特點,就是這一派的文學總是宣稱自己特別牛。他們很怪,就是幾個搞大批判的造反派。說老實話,就小說說小說,他們的小說實在是不好看?,F(xiàn)代文學從《吶喊》到《彷徨》,我覺得本來是一個很好的發(fā)展方向。文學有自己的路要走,魯迅寫了《在酒樓上》,這是魯迅最好的小說,但是寫不下去了,現(xiàn)代文學硬是不讓這么發(fā)展,不讓你“彷徨”,讓革命文學這么一鬧,它又顛回到原來的幼稚路上去了,粗糙,狂妄,不知所云。那種狂妄,那種帶一點紅顏色的狂妄,如今讀起來你會覺得非常好玩。那時候的批評方式也是極其粗暴的,好像是一下子引進了革命,別人就都應該殺頭。魯迅在《狂人日記》里,還只是講“吃人”,還帶有一點瘋癲,我覺得這個不管怎么說還文學一點,到了1982年前后的革命文學興起,我覺得是一個大倒退。當然,它是一種螺旋形性的倒退,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家很快就厭倦了,只有嚷嚷者自己還有點興趣。文壇對它很快就沒有興趣。歷史往往也會重復,這種抽瘋似的跑出來宣布自己最牛的文學現(xiàn)象,以后不斷地上演過。有人一下子就被嚇住了,但是大多數(shù)人還是冷眼相看,再牛你也要拿點東西出來。那些人確實也拿了一些東西出來,但是那些東西都不忍卒讀,都非常差,差得你都沒興趣說他們。一個文學現(xiàn)象在它喜歡嚷嚷的時期,往往總是只有熱鬧而沒有作品,沒作品還能蒙蒙人,一旦作品真拿出來,那就真的完了,因為作品實在太差。
陳村:他們的口號也不行。
葉兆言:口號最容易嚇唬人。說老實話,“左翼文學 ”要比“革命文學”好得多,畢竟在左翼文學中聚集了幾位高人,但是左翼文學確實也是拿不出什么厲害的作品。
陳村:就是沒什么作品。沒有到今天我們覺得還很有價值的作品。
葉兆言:左翼文學運動聲勢是浩大的,而且有著國際的大背景,當時是紅色的30年代,連海明威這樣的作家都不得不向左靠攏,但是文學從來就不僅僅是運動,要有貨真價實的東西才行。
陳村:而且批判他人也是嚴厲的。
葉兆言:也是浪漫的和糊涂的。
陳村:有時候就干擾了你了。
葉兆言:從個人創(chuàng)作來講,當然是會有干擾,人非草木,有人在身邊搖旗吶喊,你豈能不動凡心。比如說,我剛剛提到的魯迅的例子,就很能說明問題。魯迅寫小說確實有其天才的一面,我并不覺得他的起點特別高,但是魯迅一旦寫了小說,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向是發(fā)展的,呈上升的勢頭。雖然他只有兩本書,兩本書卻是有著明顯的進步,一本比一本好。我覺得從《吶喊》到《彷徨》,他寫小說的技藝是往前走了一大步。但是當時的大家根本就不買魯迅的賬,可憐他老人家就活生生地成了封建余孽,怎么辦呢,干脆不寫了。這是一個例子,有些極端和殘酷。再比如說茅盾,茅盾有一個特點,他在大革命前不玩小說,那時候他是最牛的批評家,是文學研究會的理論大棒。茅盾的批評雖然有很幼稚的一面,但是他非常清晰明理。他和現(xiàn)在的那些搞人文精神的人很像,也是要提倡人生什么。我覺得茅盾一開始就是扮演一個理論家,他也不寫小說,但他老是告訴別人小說應該怎么寫,不應該怎么寫。要為人生啊,要為什么啊,所以他前期扮演的角色是一個——隨便挑一個吧,這可是不帶褒貶的——他早期基本上就是吳亮啊這些人的角色,老是忍不住要教訓別人。大革命以后他突然覺悟了,突然成了一個小說家,而且日后以小說家著名。很奇怪的一件事兒就是,在第一個文學潮流時期他沒玩小說,到第二個小說,他開始玩了,一出手就比別人強,要強得多。我覺得他小說的起點真是蠻好的,開始的起點就非常高。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茅盾開始寫小說了,一下子寫了三個中篇。我覺得,這三個中篇,尤其是他的第三部《動搖》,是非常棒的一個東西。
陳村:還有兩個是什么?
葉兆言:《幻滅》和《追求》,最后一個是《動搖》,最好的也是這個《動搖》,寫得真是很不錯。三個中篇,估計也是一氣呵成的。茅盾的這三個中篇出來以后,我覺得代表了當時相當相當高的水平。但是,三十年代初那個“左翼”氣氛太厲害了,無論茅盾有著怎么樣的文學準備,他的準備再充分,你最后還是會失去自己的方向。中國的左翼文學運動其實也就是剩下了運動了,時至今日,你明顯能發(fā)現(xiàn)它的方法上是有嚴重的問題。茅盾變成左翼的領袖,魯迅也是,他們似乎符合了當時的文學潮流,但是,并沒有因為左翼文學運動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來。我一直覺得《子夜》不是什么成功的作品,這部作品中的觀念太強,像教課書。
陳村:我看過《腐蝕》,蠻好看的。
葉兆言:《腐蝕》是后期的,寫于40年代。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就是,從《蝕》到《子夜》,正好和魯迅從《吶喊》到《彷徨》,走了一條完全相反的道路。一個是越寫越好,一個是明顯地在倒退。魯迅在寫小說的那些年頭里,明顯的是一個比一個扎實。我覺得《子夜》是一個失敗的作品,和他自己的《蝕》三部曲相比要糟糕得多。
陳村:《子夜》是觀念先行。
葉兆言:我想最糟糕的就是那幾個東西害了他,他自己本身是一個搞批評出身的人,是玩思想的人。他的素質(zhì)是好的,畢竟也是一個腕兒嘛。但是傾巢之下,就沒什么好的結(jié)果了,在一個錯誤的理念下,寫不出好作品并不奇怪。反正我對《子夜》是非常的失望,當然《子夜》也有當時很時髦的東西,比如說像電影,一開始場景就讓人耳目一新。當時認為這個是最新的東西,相當于我們80年代意識流最先鋒最牛逼一樣。但是問題出在根子上,茅盾寫的人性是人的共性,他不是寫個人,不是寫的活生生的人。
陳村:但是《子夜》在無產(chǎn)階級文學里面算是一篇好文學。
葉兆言:那是啊,只能是那么說了,矮子里總得有個高個。但是確實不太看好,茅盾的起點非常高,到《子夜》這個波段呢,他就下降了,然后他寫了《腐蝕》,又寫了《霜葉紅于二月花》,這些作品都比《子夜》好。《腐蝕》是寫了一個女特務——
陳村:對,女特務。
葉兆言:寫《霜葉紅于二月花》,已經(jīng)有點像《紅樓夢》的樣子。我覺得那又是茅盾個人創(chuàng)作的一個反彈,那個波段是向上的。
陳村:他也不回避人性就是。
葉兆言:文學是不能回避的。不光是不回避人性,還得直面人生,另外他也稍微有點遠離了主題先行,小說不能總是讓思想領著自己走。
陳村:《腐蝕》是什么時候?
葉兆言:應該是在重慶時期,抗戰(zhàn)的中后期。那個時期比較適合寫作,轟轟烈烈的時段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浮躁的標語口號化的抗戰(zhàn)文學已經(jīng)沒什么人要看。現(xiàn)代文學幾個最熱鬧的波段,從來都是只有有影響的作品,卻沒什么耐讀的好作品。
陳村:抗戰(zhàn)時候好像全民都叫著去抗戰(zhàn)了,也沒什么好作品的。
葉兆言:對,在一開始,真沒什么好東西。進入到僵持階段,大家終于知道太著急也沒什么用,還是實實在在地寫點東西,看點東西。在那段時候,大家的作品又開始好了一點。
陳村:抗戰(zhàn)的時候印象最深刻就是這些歌。
葉兆言:一個是所謂革命歌曲,這個革命是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共同贊揚的,革命在國共兩黨嘴里,從來都是個好詞,都是說對方反革命。還有一個常常被忽視,這就是那些醉生夢死的流行歌曲??箲?zhàn)期間,上海流行歌曲很厲害,先是躲在租界里,后來是所謂的淪陷區(qū),流行還是流行。
陳村:那個也很厲害,就是那些流行文學,鴛鴦派蝴蝶派,那些文學實際上比魯迅他們更深入大眾。
葉兆言:深入大眾是自然的。其實始終有一個受老百姓歡迎的大眾文學存在著,可惜這個大眾文學呢,也是先天就戴著個綠帽子,注定要被人羞辱和唾罵。它們是在被辱罵中生存和發(fā)展的。
陳村:對對對。張恨水應該是大師了。
葉兆言:大師似乎還差一點。就文學成就來說,他們應該有一個合適的位置,太低不對,太高也不對?,F(xiàn)代文學是有著明顯的主旋律的,其實我們剛才講的那些,魯迅呀,茅盾呀,包括沈從文什么的,都是屬于主旋律?;钤谥餍芍獾娜兆涌烧娌缓眠^,這個主旋律和我們今天講的主旋律概念不太一樣,應該說就是那個所謂可以寫入正宗文學史里的玩意。從大眾的接受來講,主旋律的作品應該說是遠不如通俗文學。其實,通俗文學那一路本身也是在發(fā)展的。我覺得現(xiàn)代文學有個最大的不好,就是屬于主旋律的這個文學過于清高,自己其實也不怎么樣,卻不屑于與通俗文學交流。這兩個冤家骨子里,都是互相怎么說呢——
陳村:隔絕。
葉兆言:骨子里的隔絕,而且是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曖昧關系。譬如說所謂的通俗文學,它始終有一種自卑感。這個自卑感恐怕也是我們古代文學的傳統(tǒng)留下來的,總覺得大眾都喜歡就不對。這個很奇怪的,中國文人有個特點,莫名其妙地喜歡清高。比方你說起西方的小說,托爾斯泰也好,托馬斯·曼也好,他們總是以獲得民眾而光榮。但是我們現(xiàn)代文學的主旋律,一方面叫喊著要喚醒民眾,老是覺得要教育別人,真要是老百姓喜歡了,也就有點害怕,好像這樣就是迎合了大眾。非常奇怪是大家都怕,就連玩通俗文學那一撥人,他們也害怕。他們好像有一種原罪感,總覺得雅的東西好的東西,老百姓是不可能喜歡的。所以一旦被老百姓喜歡了,他們就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姿態(tài)來。一種姿態(tài)是表現(xiàn)自己只是玩兒,不當真的,自己是個文人,我還會玩其他東西,還會琴棋書畫,我還有思想深度,我之所以這么浮淺是因為要寫給無知的老百姓看。老百姓通俗,所以我就他媽的通俗,思想態(tài)度很不端正。我覺得,對這種通俗的東西,能比較理性的認真的去看的人也就是張愛玲了。
陳村:你也可以說她很俗。
葉兆言:對,她喜歡張恨水也好,喜歡晚清的《醒世姻緣傳》也好,她能從那些東西中間尋找了一些東西。其實這樣的作家真的很少。我想只有像張愛玲這樣的人,她的孤僻她的不在乎,只有她才會這樣,其他很多作家其實都是有意避免的。
陳村:而且張愛玲,我覺得她很多作品像她寫給胡蘭成的那句話,她是從塵埃中開出花來,她不必去寫那些金碧輝煌的東西,她就寫那些瑣碎的雞爭狗斗的。
葉兆言:張愛玲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有點相信自己。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冬秋,而其他的人就是不停地在給自己定位,我必須跟著主旋律走,跟著文學的潮流走。當然,我還是得強調(diào),現(xiàn)代文學的主旋律和今天的主旋律還是不一樣的,但是只要有主旋律存在,給人的影響就不能小看,這東西給人的陰影很大的,譬如很多年輕人,無論在過去還是將來,都不敢戴上通俗文學這頂綠帽子,而那些戴著這頂綠帽子的人,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將它拿開。
陳村:還有一批搗亂的人,小開們,新感覺派。
葉兆言:你是說劉吶鷗,穆時英,包括施蟄存,他們對通俗文學自然也是采取批判態(tài)度,他們更愿意把自己往主旋律上靠。
陳村:更時髦了。
葉兆言:更時髦,然后也是有一個共同點,都認為自己代表著最流行和最未來。因為這一茬的作家都有一個基本點,包括我剛才說的那些,無論是“五四”時期的創(chuàng)造社,還是大革命之后出現(xiàn)的革命文學作家,再后來的左翼作家,包括30年代出現(xiàn)的新感覺派。所有這些作家和我們80年代出現(xiàn)的先鋒派新潮派略有一點像,在意識上都喜歡表現(xiàn)出一種優(yōu)越感,都覺得我這個就是代表著最新的最未來的世界文學潮流。
陳村:在大的時代中。
葉兆言:對,腳步要一定跟上。他們作品的本身不一定被年輕人所接受,他們宣揚的這種觀念,或者說他們所占的這種居高臨下,不一定獲得很多讀者,但是他們確實會被媒體看好。
陳村:因為他們好玩啊。我在想今天的報紙,一看到有一群人把上海最摩登的事情都寫進小說去,這個就很好玩的。
葉兆言:這個是好玩。另外還有一個,就是對老百姓的暗示和威懾也很重要,譬如說它代表即將到來的未來,像一個股票的績優(yōu)股黑馬一樣。我這個東西實在是看得太多了,我就奇怪他們?yōu)槭裁蠢鲜且麚P這個最新的時代就要到了。
陳村:這個可能也是當時小資們的憧憬。就是說那種物質(zhì)的世界要來了。那種聲光電色要來了。葉兆言:這個是一個。說穿了就是一個小資呀,都是小資?!白舐?lián)”時期的文學情調(diào)其實也是一種小資,是打著無產(chǎn)階級旗號的小資。
陳村:文青。
葉兆言:就是文學青年呀。其實還是不通,不過是不通的來頭大一點,大了,就牛了。
孫甘露:兆言,我插一句話,等會把它擦掉。
葉兆言:說,不要擦掉,擦掉干嗎?
孫甘露:因為我讀現(xiàn)代文學我讀得不多,但是呢我為什么讀得不多,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一讀上來,你剛才講的我完全同意,我一開始不敢講這個話,對現(xiàn)代文學的觀感,因為我讀得不多么。但是我讀得不多的原因是我不喜歡讀。
葉兆言:太正確了。
孫甘露:那么問題在哪里呢?我剛才聽你這樣講了,我覺得就印證了你這樣的看法。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問題。問你一個問題,當然等下可以擦掉。
葉兆言:不要緊。
孫甘露:但是這些做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這些人
啊……就是說對你這個東西的判斷要高出對這個東西的判斷。排除他做學問當飯碗的原因,你覺得還有什么其他原因嗎?
葉兆言:我覺得沒原因,就是一個飯碗的原因。因為這本來是一個很可笑的事情,現(xiàn)代文學有什么呀,不就是三十年嗎,而且是很不健康發(fā)展的三十年。我覺得這個可能也是跟這碗飯在一開始吃得不痛快有關系,怎么叫不痛快呢,因為在中文系混飯吃,在老的傳統(tǒng)下,就是講究要搞學問的,在老夫子眼里,寫東西那不叫學問,研究現(xiàn)代文學就更不是學問。搞文學的人,注定要受搞學問的人的氣,那么你又是搞現(xiàn)當代文學的,當時應該叫當代文學,這些人是抬不起頭來,他們根本就不入搞古代文學的人的法眼,那些人根本不屑跟你對話。因此搞現(xiàn)代文學的這撥人,只能自娛自樂,他們只能和大眾談話,只能把這門學科搞大,把它給弄熱鬧起來。還有一個我再講一下,可能就是這個學問比較好做,胡扯的余地極大。所以我覺得現(xiàn)代文學面臨的最大一個危機,就是只要出現(xiàn)幾個皇帝新衣故事里的孩子,說幾句真話,大家都會覺得很尷尬。你可以不停地宣布說誰是大師,你說誰是大師那沒關系,我們在這聊聊也沒關系,可是一拿出作品認真拜讀,大家都竊喜,或者都不服氣。這是個非常有效的檢驗方法,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個大家突然都說沈從文好的現(xiàn)象,那是因為很長時期大家都不看沈從文了,大家猛地一看,沈從文確實不錯,要比那些經(jīng)常提的大作家好得多。你是拿沈從文作品和很多被稱之為經(jīng)典的作品去比,原來的經(jīng)典并不是經(jīng)典,你自然發(fā)現(xiàn)沈從文確實是比它們好,但是如果我們真要靜下心來問問,沈從文真有那么好嗎?
陳村:他寫湘西的好。
葉兆言:對,他確實是有很多好的東西。但是確實沈從文也有很多不怎么樣的呀。我們之所以不去說這樣的話,是因為我們看到很多人跟沈從文比,沈從文竟然像高山一樣,其他人卻像土堆一樣。這個時候你有什么理由去說高山不對呢?但是這些高山,也可能只是一些小的丘陵,難道我們一定要說他們都是大師,而我們眼下的當代文學就是垃圾嗎?我覺得這個根本就是沒辦法簡單比較,這種操作根本就不對的。沈從文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寫作完全失去了方向。為什么他寫了《長河》以后寫不下去,為什么?我覺得他確實是失去了方向。他失去方向有兩個重要原因,一個是當然個人原因,江郎才盡,不應該把寫不出來的原因都賴在別人身上。還有一個確實是,他的寫作就好像面對著一堵墻,沒有回應的墻,或者說是沒有任何反響。對寫作者來說,這個也蠻可怕的,寫作就跟談戀愛或者做愛一樣,沒有了互動,也就沒感覺了。寫作的追求真要是沒有反應的話,這個也真的蠻要命的。
陳村:而且他可能是被種種壞思想給教壞了。他要進入城市要描寫當代,描寫當下。那么他……葉兆言:這個可能倒還不一定。寫作缺少一種呼應是很糟糕的一個現(xiàn)實,魯迅的“彷徨”不被看好,巴金的《寒夜》遭遇相對冷淡,就文學史來說,都是應該討論的事情。文學太熱乎不好,一點不熱乎也不好。根據(jù)這個觀點,當代文學的狀態(tài)其實非常好。為什么我會這么覺得,為什么會覺得當代文學好?是因為有一大群人正在努力地寫,文學的好絕對是一群人在相互寫。有一個真空地段,你孫甘露去填了,當然他只是填了一點點,然后陳村又英勇不屈地去填,然后另外出現(xiàn)一個缺口,另外一個人又去填了,每個人把這個文學往前趕了一點?,F(xiàn)代文學這個東西,你想像沈從文他往一個方向摸索,他會莫名其妙受到很多批評。他想往前走,可是走不下去了。
陳村:他旁邊沒人的。
葉兆言:他的弟子,和他相差太遠。蕭乾也好,還有別的什么人也好,其實功力相差很遠。沈從文回頭看看沒人,也沒讀者,是一個人走夜路。大師可能就是這么走出來的,但是事實上或許并不是這樣,在大師后面一定是還有一群人。就像莎士比亞,為什么會出現(xiàn)莎士比亞,絕對是因為有個莎士比亞的時代,當時肯定還有很多很好的戲劇家,肯定還有很多很好的觀眾。就像唐詩一樣,肯定會有很多不如李白的人,但是這些不如李白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大家用力,一起發(fā)動,處在金字塔頂端的李白就牛了,就得道成仙了。好的詩歌時代才會出現(xiàn)好的詩人,水漲則船高?,F(xiàn)代文學其實不存在這樣的情況,它始終是缺少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期,總體來說是太急躁。當代文學相對現(xiàn)代文學,它有最大的一個好處,那就是經(jīng)歷了一個相對長時間的發(fā)展期,這么多人都在往前走,這是一個共力,一股合力。起碼努力寫作的人要比當時多,玩現(xiàn)代文學的那些人我覺得是他們的機緣不太好,一個時代太動亂了,就不可能安下心來全力以赴地寫作。畢竟吃飯是一個問題,生存是一個問題。
陳村:中國當代的從“四人幫”倒了以后,就比較穩(wěn)定了,如果你要去寫的話。還是有一個環(huán)境。
葉兆言:從小說這個行當來說,自有歷史以來我認為是最好的。小說寫作要求很低,就兩個,第一是他想寫你得讓他寫?;貞浬锨甑臍v史,想寫讓他寫的時間也沒多少。說老實話,你想偉大的杜甫在別人那做幕僚也很可憐的,那首先還得是個吃飯問題。
陳村:寫詩還算容易啊。
葉兆言:對,思維方式不一樣。
陳村:其實小說是必須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堆積出來。
葉兆言: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對。
〔陳村注:之后,葉兆言還談到了巴金、蕭紅、廢名、周作人、魯迅、胡適等作家,并回答了陳村很八卦地問的最后一個問題,現(xiàn)代文學中有什么感天動地的愛情小說。因篇幅原因,從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