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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無紙筆 別前各盡觴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5期


        如果把寫回憶錄比喻為拍電影,很容易產(chǎn)生著名的費里尼疑問:這部片子就是我原先想要拍的那部嗎……我所敘述的未必就是我腦中所有以及如我腦中所有,我想說的一切,永遠存在于我已經(jīng)說出的“之外”。對,它仍然在某處,在黑暗中,在大腦皮層深處,電影膠片都做不到真實呈現(xiàn),紙筆又能捕獲到些什么呢。那時候上海到處都在拆房子,有一次我對孫良說,說不定哪一天你的威海路畫室就要從地圖上消失了,我會為它寫本書,半回憶半虛構(gòu),描述你那個不再存在的房間,還有曾經(jīng)圍繞著它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十多年過去了(瞧,用一個省略號就能把十多年光陰輕輕帶過),孫良的畫室,那個三教九流混居的大雜院奇跡般地還屹立在原地。那個寫書的承諾不了了之,雖然我曾多次在想像中草擬這本尚未成型之作的某些章節(jié)。我是一個喜歡想甚于喜歡寫的人,當然我還喜歡說。在孫良畫室里,我們兩人的閑聊可以被整理成厚厚的一本《馬廄談話錄》,可是這本書也許永遠不會問世啦。就像我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話,“說過了就存在過了”,說的快樂如同做愛的快樂,并非一定要為了生出一個貝貝。
        陳年老賬擱一擱,先記一點最近的事吧,新聞遲早要成為歷史,誰說不是呢……3月20日,孫良畫展《紋身月亮》開幕,我非去不可,他的畫能一再把我?guī)Щ兀保梗梗澳甏3酥?,還因為孫良是我的死黨,沒說的。杜尚定居紐約后,從來不去博物館,但他會在周末的朋友畫展上露面。向杜尚致敬。一個春風沉醉的下午(順便再向郁達夫致敬),張江當代藝術(shù)館,地鐵2號線終點站,大街對面,路盡頭,一幢小建筑空降在那兒,郁郁草坪和煌煌雕塑,均無歷史憑據(jù),再過十年八年全是歷史,昨天那兒還荒原呢。浦東,海市蜃樓啊。
        我喜歡無憑據(jù)的一切,舍斯托夫有一本談信仰和基督的書,書名《無根據(jù)頌》,令人呼吸急迫心跳加速,醉酒般地好。無根據(jù),還要頌,這就丈量出我等凡夫俗子的距離。我們哪敢這樣想?二樓的十字形展廳光線敞亮,摩登如斯,樓下空氣里飄過來咖啡氤氳。穿戴時髦的和不修邊幅的人們正陸續(xù)抵達,握手,脫外衣,簽到,領(lǐng)畫冊。畫冊封面深藍,上書“紋身月亮”四字,燙銀,幾乎人人手持一本,在展廳里晃蕩,虛眼望去,場面居然有點詭異。一位美女迅速走近我,將一朵紫色的鮮花別在了我的胸前。她見我一臉狐疑,忙笑道:“你不認識我了吧,我是邊平山的老婆。”想起來啦,啊啊不好意思。我一邊敷衍,一邊目迷五色四下張望,嚯,美女真多,可惜大半認識。知根知底,沒戲。沒戲也不錯,瞧別人的戲,天下太平。哪里有藝術(shù)哪里就有可人兒,哪里有可人兒哪里就有未知,生活多美好!人越聚越多,到點了,我稀里糊涂地被邊平山太太(她亭亭玉立主持開幕式,很遺憾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推到前面,和幾位頭面人物站成一排:孫良(他是主角嘛)李旭(老弟現(xiàn)在是張江當代藝術(shù)館館長啦,中式棉襖,還刨了個光頭,酷呆了)以及張江的城隍土地。開幕老一套,依次簡短致詞,城隍土地敲鑼打鼓,李旭承前啟后,孫良最后答謝。我擔心會輪到讓我說幾句,趕緊搜索枯腸打腹稿。結(jié)果剃頭挑子一頭熱,我站在那兒還在胡琢磨,開幕式就收攤了。
        上海這地方水深,比桃花潭水深得多。在門口,大家東一堆西一堆聊天。其實看畫展就是為了會朋友,以藝術(shù)的名義。張平杰回來了,興奮不已,“上海好白相好白相,”笑得很曖昧,不曉得他白相了點啥花樣。1998年我去紐約,中間在他那兒住了一夜,我們先在東村瞎轉(zhuǎn)悠,又是酒吧又是電影院的。張平杰個頭大租的房間小,晚上睡覺必須打開臥室門,放出兩只長腳擱在走廊上。當然上海好玩啦,到處是朋友到處有奇遇,紐約再好,也和你渾身不搭界,你是局外人。你不是加繆,不是貝克特,他們那種異鄉(xiāng)感和等待感你不會有,回來吧,浪跡天涯的游子難道你還沒有厭倦飄零……也有混出名堂的,谷文達突然站在我面前,聽說他在江陰路買了一幢老洋房。我是捕風捉影的人,常有線人通小道消息給我,說不定哪一天可以寫入藝術(shù)史,當然是野史啦,野史好賣,這年頭誰還正經(jīng)討論藝術(shù),全八卦。鄔一名是例外,他居然很認真地要我現(xiàn)場評價孫良的畫,難得難得。我說關(guān)于孫良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鄔一名說他認為《奧菲莉亞》是偉大的經(jīng)典,是啊,這還用說,我忍不住朝那幅畫望了一眼,迷人的藍色依然如此鮮艷奪目。讓我想想,對,十幾年前我就這么認為了,在孫良威海路馬廄,浮生若夢,十幾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喲!
        我們留下來吃晚飯,浦東,一個陌生之地,只有人讓我感覺親切。我右手邊坐著張平杰、王正、倪炎,左手邊坐著陳燁夫婦,乖乖,都是孫良二十多年前在輕校的同學,我說我做你們的插班生吧,呵呵,時間真快,你們一點不老,不容易不容易,陳燁說我們以后要常聚聚,人生苦短啊,飯吃一頓少一頓。我說應該是吃一頓多一頓啊,倒計時太消極。陳太連連說對對對,要積極嘛。后來我們回家,車子過外灘,浦江兩岸燈火璀璨,真是美好的夜晚啊,我突然有些感動,但沒好意思說,怕人笑我膚淺。瞧,我多虛偽。
        最后,說說藝術(shù)吧,關(guān)于孫良。我雖不迷信卻也常常被迷惑,現(xiàn)在喜歡孫良畫的人越來越多了,用一句郭德綱的口頭禪就是:我很欣慰。誰還能不讓別人喜歡的?喜歡,甚至是愛,可都是好事兒。藝術(shù)不是女人,你愛上了就不能讓別人去愛(當然別人真要去愛你也攔不住),別嫉妒行不行,你還壟斷哪。不過,藝術(shù)屬于人民,這話聽上去怎么那么別扭???
        
        幾天后發(fā)生的事看來也值得記一下……早上我突然身體不適,問題好像還有點嚴重。感謝上帝,后來證明是虛驚一場,但是我當時并不知道。我怕去醫(yī)院,從小怕,醫(yī)院是不祥之地。像往常一樣,求助老天爺吧,我抬頭,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世界完好如初,一切不都好好的嗎。太陽照樣升起,四時行焉萬物生焉,第一次讀海明威已經(jīng)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會兒根本體會不出什么叫迷惘,迷惘必須親歷。想當初讀了海明威瞎激動,還咋咋呼呼,這叫大驚小怪,撐死了算是一啟蒙,業(yè)余補課,和迷惘還隔了一個大西洋。諱疾忌醫(yī),反倒不治而愈,信醫(yī)者必死于醫(yī)。上午四點多鐘我從黃陂南路地鐵站鉆出來,順道在和合坊弄堂口買了幾根香蕉幾只蘆柑還有一瓶碧悠酸奶,綠色食品,總可以了吧。午飯就免了,尹吉男說大量吃果蔬能減肥降血脂,比如木瓜葡萄黃瓜核桃榛子,加上胡蘿卜生熟兩吃什么的,我下不了決心試,怕半途而廢。今天算將就一次,排排毒,身體不適嘛。
        鮑勃迪倫說,打哪兒開始,就從不回哪兒去,和毛澤東的意思正好反著。誰對?各有各的對,一個指音樂,一個指道路。我又回長樂路老家了,我每天回一次故鄉(xiāng)。羅爾純油畫展上午在美術(shù)館開幕,他們剪彩致詞的當兒,我躲進屋子,舊廊通幽處書房花木無,開窗,燒水,搽桌,洗杯,邊喝宜興野山紅茶邊聽申凡自己灌錄的古琴。忽念及杜聰答應贈我一張他吹奏的排簫CD,日本JVC制作。杜聰過幾天到上海錄音,怎么也得聚一聚,聽他吹簫,高山流水淙淙此情可待成追憶似水年華不再,獨坐幽簧或枯守陋室不過如此人生不過如此。不知不覺,才抽了兩支手卷煙,已近十二點,青煙裊繞中我竟然不覺得饑餓,腸胃仿佛被茶水古琴洗了一遍。不會是恐懼帶來的心理暗示吧,期間僅吃掉一只香蕉一只蘆柑。百雅軒畫廊來電話,問我中午能否過去一塊兒午膳,婉謝,托辭我已在飯中,當然下午羅爾純老先生的研討會我一定來參加。
        趁我步行去黃陂路美術(shù)館的二十分鐘時間,這里先插敘一點別的,不耽誤你們吧。最近老有朋友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老吳你現(xiàn)在藝術(shù)評論寫得少了……我知道他們善意,可我不是為了寫評論才去接觸藝術(shù)家的啊,我只是喜歡藝術(shù)家,他們和他們的作品告訴了我世界并不僅僅是我眼睛里看到的那個唯一的影子,它們呈現(xiàn)出千奇百怪的模樣。一個人企圖評論如此復雜錯綜的影子世界,純屬癡心妄想,柏拉圖說藝術(shù)是影子的影子,影子如今換了個新詞叫影像……你們高抬,允許我做個旁觀者行不?不幸我恰巧是一作家,你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為藝術(shù)講點什么。是啊是啊,這個要求一點不過分,我盡力而為,評論不敢當,兄弟我頂多做一個捕風者,捕風捉影,捕流言風尚捉藝術(shù)影子之謂也。高屋建瓴的文章令兄弟既生畏又生怯,讓膽大的去弄好了,比如呂澎啊王南溟啊河清啊什么的,他們胸中自有雄兵百萬我等燕雀安有鴻鵠之志?我喜歡的牛人中有許多說慣大話的,尼采不提,尼采對在世藝術(shù)家熱情評論過的只有一個瓦格納,評一個后來還反悔呢,哪有見誰評誰評出一大堆的。單說薩特,夠高屋建瓴的玩主,又有體系又有主義,視野開闊下筆如風連《存在與虛無》都一揮而就,他老兄一生也就評過賈科梅蒂等五六個藝術(shù)家?!吧畹梦倚摹笔撬囆g(shù)得以被評論的首要前提,沒這條,一切高深理論一切晦澀術(shù)語都免談……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捕風者已進了美術(shù)館大門,他問年輕的女守門人:羅爾純畫展在幾樓?這時候,美術(shù)館鐘樓的時針正指向下午一點。
        
        我上二樓,先在左側(cè)過道看了宋朝的黑白攝影展《礦工》,讓我怎么說呢,對,要說明一下,宋朝不是唐朝宋朝的那個宋朝,那是作者,一個礦工出身的年輕人,他鏡頭中的礦工表情姿式略有點拗造型,擺拍,白色背景,高光,反差很硬。如果你想贊美你就說他們嚴峻、堅韌、粗獷和充溢著力量,如果你想同情你就說他們麻木、呆滯、疲憊和滿懷著絕望。老栗最近強調(diào)攝影不僅僅是攝影,攝影是愛,是關(guān)懷,是真實……當然當然,攝影可以是其他一切,美術(shù)館也不僅僅是美術(shù)館,美術(shù)館可以是新聞,是社會,是政治,依此類推……礦工!一個曾經(jīng)和安源罷工聯(lián)系在一起的神圣歷史名詞,又是一個不斷發(fā)生礦難成為血腥利潤犧牲品的當代底層名詞,他們不可能再成為贊美與謳歌的對象!那一刻我心情復雜,展廳在底樓和二樓之間,天花板非常低,本來就顯得壓抑,墻高頭一張張沉默的臉,凝重的失神的眼睛,從三面包圍我,逼視我,真讓我受不了。勞工神圣!八十年前的口號,今天還有人記得嗎,扶助工農(nóng),今天又有誰在扶助……3月3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向杜甫致敬。走廊上,李蘭芳,白穎,百雅軒畫廊的女孩子個個靚麗,正是春暖花開時,一掃心中憂愁無,逃避現(xiàn)實很容易:從一個房間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房間。我愉悅地漫步在羅爾純油畫風景之間,如同漫步在巴黎街頭和湘鄉(xiāng)田園之間。感慨得很啊,同一時代,同為藝術(shù),面對同一世界,照樣兩重天,19世紀法國階級斗爭殘酷激烈社會動蕩不已,在莫奈德加雷諾阿的作品中幾乎沒有痕跡。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心性,人的豐富性就是世界的豐富性,最終決定藝術(shù)的不是簡單的階級對抗與立場差異,你不能因為有人死于饑餓就宣判馬蒂斯的藝術(shù)安樂椅是個冷酷的資產(chǎn)階級主張。一點半,討論會開始了。我沒有談羅爾純油畫本身,油畫不僅僅是油畫嘛,這個句式我模仿得非常利索。我說我在羅爾純的簡歷中看到了被省略去的部分,1930年到現(xiàn)在,多么驚心動魄的大半個世紀,羅爾純的簡歷只是一份單純的藝術(shù)活動年譜,我不知道羅老先生的生平故事,相信它一定非常曲折豐富,只有藝術(shù)家本人才能夠歷歷在目地回想起其中的所有細節(jié)。我說我剛才在樓下看了宋朝的《礦工》,那是一個底層的中國,一個苦難的真實人群的寫照。然而羅爾純的世界同樣是真實的,一個美的世界不僅真實而且對我們十分必要。滿目瘡痍和不公是我們生活下去的理由,美和幻想也是我們生活下去的理由。我說我要感謝羅爾純,你讓我想起捷克作家塞弗爾特,198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塞弗爾特比他的同胞昆德拉和哈維爾都年長許多,他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也經(jīng)歷過布拉格之春,可是在他八十多歲才寫的回憶錄里,充滿了友誼,美好和愛。昆德拉反對媚俗很了不起,哈維爾反對極權(quán)很了不起,塞弗爾特贊美愛情和女人同樣非常了不起。塞弗爾特這本書的題目譯得不錯,《世界美如斯》。羅先生,你的畫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世界如此美麗。
        說實在的,我真的弄不清楚藝術(shù)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可還為什么依然和它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紀德晚年時說,他對風景哪怕是再美麗的風景,好奇心已經(jīng)愈來愈小,對人的好奇則大大增加了。透徹啊,也許藝術(shù)對于我,就像一道道難以由衷地激起我興趣的人工風景,即便它再怎么光怪陸離。我喜歡藝術(shù)家,我對藝術(shù)家始終充滿好奇就像對女人始終興趣不減;區(qū)別在于,男人喜歡女人并不需要她提供一件作品,藝術(shù)家不一樣,藝術(shù)家如果不提供作品我們就不知道他是藝術(shù)家,因此藝術(shù)品僅僅是讓我得以接近藝術(shù)家的橋梁……我沒有戀物癖,物,這里指的是藝術(shù),對我而言是一個話題,一個可以共同分享的符號,重要的是它通過自己的呈現(xiàn)把它的主人推到了我面前。我一直渴望和物的主人交往,而一切戀物者說到底不過是物的奴隸。可惜,主人和奴隸,他們現(xiàn)在的位置完全顛倒了。下午四點三十分,我提前到達莫干山路50號香格納畫廊,楊福東的影像展《斷橋無雪》正在調(diào)試放映效果,六點整展覽就要開幕了。黑暗中,八塊幕布弧形并列,一些身著民國服飾的年輕男女被分置在不同的屏幕上如幽靈般穿行,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繡羅衣裳照暮春。那是來自影像記憶的影像,無根據(jù)的片斷,迷思,模式,靈暈,虛無,仿擬之混合。片長十一分三十秒,鋼琴小提琴畫外音,西子湖畔,楊公堤,曲院風荷,九溪十八澗……又是一道基于人工風景之上的人工風景。楊福東長發(fā)披肩眉目嫵媚,不說還真難以想像他來自北京通縣。匆匆離開香格納,勞拉要我晚上八點和她們一起到余姚路老灶店吃飯,就林棟甫新開的那家飯館。我說不行啊我得去MOKA,來了一些北京藝術(shù)家,他們專程過來為章劍的個展捧場,與他們見一趟面不太容易,我們吃飯機會以后有的是嘛。勞拉說還得謝謝你,你為了那邊的朋友還提前來看楊福東。我說我喜歡楊福東,沒道理的喜歡。勞拉說既然這樣,MOKA那里你稍微應付一下就過來,說定了,這里全是你的朋友啊。
        
        傍晚下雨了。幸運的是,我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并且胃口相當好。我把有火腿黑橄欖奶酪雞胸脯生菜哈密瓜獼猴桃的頭盤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將黃油全部抹到了面包片上。李旭坐在我正對面,滔滔不絕向他身邊的兩位年輕女士顯擺他的銀手鐲。章劍繞過許多椅子微笑著和我們碰杯。顧惟潔的兒子都四歲了。黃燎原剃了個板寸頭姍姍來遲。陳偉德的絡(luò)腮胡子實在搶眼。老孟說大蝦的頭最精華,我把我的那份給了他。煎牛肝鮮嫩啊。牛排肉質(zhì)雖一流,可份數(shù)太多,北京環(huán)碧堂畫廊邀請了百十來號人晚宴,煎老了。可斜對面的女孩子抱怨說,她那份牛排干脆就是生的,邊說還邊用刀叉把她盤中的牛肉血淋淋扒拉給我看。這女孩子忘了是北京哪家青年雜志的記者,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姓劉,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希望我為她的雜志寫稿,“他們說你是批評家,”她說。
        我不敢自稱批評家,一個空名頭,回避的好。批評家向來巧取豪奪,如今還需要具備宏闊的視野,他們的榜樣是淵博的布魯姆,我知難而退。做代言人,而且是盛氣凌人的代言人,也許十分過癮吧。高瞻遠矚,無非是站在別人的肩膀上冒充先知罷了。對我來說,生活和藝術(shù)一樣,它每天為我們敞開,沒完沒了,它涌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糾纏,引誘,有待探究和回答的事物層出不窮。只要你對生活懷有熱情,像孩子那樣充滿好奇,你就不可能把藝術(shù)啊生活啊分成三六九等,傲慢地說這是最高級的那是最低級的這是最正宗的那是最不入流的。粗鄙的莫扎特,激進的王爾德,邋遢的凡高,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他們?nèi)绻钤谀闵磉叄绻阏糜趾懿恍业負碛幸稽c點經(jīng)典教養(yǎng),我估計你會猛烈攻擊他們的。老龔要我給他的藝術(shù)季刊寫評論專欄,我說我就寫我的日常所見。寫評論意味著我必須去了解我本無興趣的諸多知識,還必須裝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還是算了吧。重要的是心智,只要具備了心智,看什么寫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寫,怎么都行。大眼睛女孩向我要名片,我說我不用名片,她說那么你留個電話通訊地址給我吧我回去就寄雜志給你,我說我沒帶紙筆,大眼睛眨巴眨巴直搖頭,哼哼唧唧道:現(xiàn)在的批評家身邊全不帶筆。
        我匆匆告辭,雨剛停,雨后南京路空氣清新令我愉悅。我打車去余姚路西康路,一片摩登的新住宅區(qū)。老灶店燈光昏暗人聲鼎沸,香格納畫廊包場,但沒有我的位子了,我看見許多熟悉的面孔,勞拉帶我上二樓,啊喲,二樓也已座無虛席。返身下樓隨便找張桌子擠一擠,反正我也喜歡這亂乎勁兒。林棟甫喜歡搞怪,裝老克勒白相格調(diào),把個家常飯店弄得像懷舊酒吧。光線昏蒙人影憧憧,我逐個辨認出了楊福東,申凡,薛松,張恩利,柴一茗,蔡文羊,施勇,丁乙,計文于,王友身,周鐵海,何浦林,朱其,棉棉。棉棉說吳亮你怎么越來越年輕了,我說是啊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王友身說吳亮我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你老樣子就胖了點,我說你還在中青報啊,在啊,好好好,我們都堅持在體制大后方。漢密爾頓有一首歌叫《每個人都在回家除了我》,此刻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回家除非你”,良宵美酒此地是他鄉(xiāng)莫要辜負好時光,都一把年紀啦。棉棉你最近干些什么呢,哪里也不去就貓在家里,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很久沒出門,今天真高興見到這么多老朋友。喝酒喝酒,不行我在MOKA已經(jīng)喝了不少,怕什么多難得,今個兒我就開懷痛飲,來來來,朱其你呢,臉紅得跟女孩子似的,愛情小說寫完沒?還在寫,有一多半了吧,你也太慢了,是自傳嗎,嘿嘿,有點……1993年我在北京認識了王友身和汪建偉,還有“新刻度小組”王魯炎、陳少平和顧德鑫,我們在和平里喝酒,二鍋頭京醬肉絲韭菜餡餃子,那會兒北京就一大鄉(xiāng)鎮(zhèn)除了前門全聚德動物園馬克西姆和建國門必勝客就剩下寬街炸醬面與街頭雞蛋煎餅豆腐腦了,我懷念土得掉渣的北京1993,它多單純!它和一種昏天黑地的生活緊密相連,藝術(shù)如同國際歌,憑它就能在別的城市找到自己的同志。現(xiàn)在的北京我依然喜歡,用黃金甲裝扮起來的北京,金光燦燦的北京,難道不正是我兒時的向往之地,就像一首當年的歌里唱頌的,它是一座由幸福的向日葵花包圍著的金太陽之都嗎……林棟甫走過來,用比我標準的上海本地話打招呼:儂來啦,長長遠遠沒看到儂了,啥辰光阿拉聚聚好拉,弄一趟弄一趟……說完他老板倒先告辭了。我們繼續(xù),勞拉很高興,過來敬酒,我們?nèi)芨吲d,酒盞燈影下我突然走神,想回家,但沒好意思講,這個閃念很快就過去了。他們還建議去雁蕩路酒吧再接著喝,我居然答應了,迷迷糊糊中聽見王友身要我寫個電話號碼給他,我說我沒帶筆,他說他也沒帶,在座的藝術(shù)家們誰都沒帶筆。王友身說吳亮你把號碼念給我聽,我撥給你,對,很簡單,問題解決了,只要有東西可以替代筆,人就慢慢不再用筆了(這個變化來得真快啊),包括畫家,不是有許多人改用電腦和照相機了嗎,什么都能替代,只有酒還暫時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替代……第二天早晨醒來,我躺在床上回想前一天的事,想起那個晚上突然想回家的念頭,似乎在哪個小說里看到過類似的描寫,唉,全被人寫過啦。
        題圖攝影/陸元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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