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陽
“這一件白色大理石雕塑,是十九世紀意大利的作品。”講解員是一位老太太,銀白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像一位女教師,吐字十分清晰,用詞也十分講究。每回我到芝加哥藝術(shù)博物館參觀,總愛聽她講解。在這擁有數(shù)以千計藝術(shù)珍品的殿堂里,她一次只能選上五至七件作品向我們介紹,但每一回走到這座雕塑前她便會停下來,今天也不例外。
“作品描述了龐貝古城因附近火山爆發(fā)而湮滅時人的搏斗?!彼谥v搏斗這個詞時停了一停,仿佛在掂量用這詞是不是合適。
“你們看,”她指著白色座盤,“雖然這里沒有表現(xiàn)火,但熔巖已經(jīng)滾滾而來,地上散落火山的灰燼。此時此刻,作品中的人在作什么?”
她那一對灰色的眼睛在聽眾中掃了一遍,然后對我作了一個微笑,“我想,你不是第一次來聽我的講解,是嗎?”
我點了點頭。
“你能告訴我們嗎?”
“在逃……”我的嘴動了動,不十分有把握。周圍響起一片笑聲,我好像又回到小學(xué)生時代。
老太太也笑了,但很快又回到她的講解:“的確,他們在逃。但悲劇的結(jié)局是,整個城域沒有一個生靈能逃離這場劫難。作品中人的生命,已不是以年、月、天,甚至以小時來計算了,隨時隨地,死神就在他們面前。與其他同體裁的作品不同的是,雕塑向我們顯示了一種偉大而又高尚的情操,那就是愛?!?/p>
說到這里,老人的眼角閃動著晶亮的淚花,聲音也不像剛才那樣平穩(wěn)。忽然間,我感到她的話語飄忽遠去,面前的雕塑變得越來越大,需仰視才行……
占據(jù)座盤三分之二位置的是一位赤裸的男子,身材魁偉,突出的肌肉顯出這是一個有力量的男人。然而面臨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他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他右手緊緊握著一張?zhí)鹤?,左臂挽著他嬌弱的妻子,整個身體倒轉(zhuǎn),把那寬厚的背迎向滾滾涌來的熔巖,仿佛以此作成一個盾牌,保護他親愛的人。他的嘴微微開啟,我似乎聽到他在說:“我在這里,不怕,我在這里?!?/p>
她的妻子偎依在他胸前,美麗的眼睛沒有驚恐、沒有畏懼、沒有絕望,可以說沒有任何哀情。一個女人處于如此境地,她把一切都坦然地交托給這位愛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了,這種情感誰能描述得了呢?
“你們注意到她的姿勢嗎?”老太太的聲音把我從遐想中喚回。她模仿雕塑中的那個女人,雙臂交叉在胸前,低低地彎下身子,幾乎形成了一個窟窿。我抬頭望去,我看到,在 那女子人體的窟窿里,是她懷抱的一個嬰兒。嬰兒很安靜,他不知大難即將臨頭,因為母親幾乎用整個身體把他遮蓋;他仍然像躺在搖籃一樣。母親豐滿的乳房,離他的嘴那么近,他要吸吮就可以吸吮……
我的心、我的靈被震撼了。不是被奔涌的火山,不是被席卷的風(fēng)沙,也不是被搖曳的大地;我震撼,是我體會到了真摯的愛。在死亡面前,丈夫不顧自己,去保護他的家人;在死亡面前,母親不顧自己,去保護她的嬰兒。是什么驅(qū)使他們做出如此的行為?
記得有位朋友曾經(jīng)問我:“愛的反義詞是什么?”我當(dāng)時亳不猶豫地回答:“是恨!”這位朋友搖了搖頭:“難道這么簡單?”我斬釘截鐵地說:“這不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明白嗎?”幾十年的階級斗爭教育使我別無他擇。他沒有多說其他的,只是告訴我:“愛的反義詞,實際上是自我?!边@句話,我本來沒有多加思考。生活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我們有些人對于愛的標(biāo)準早就模糊了;對愛的信仰早就歪曲了;對愛的尋索早就淡漠、心灰意懶了。然而站立在這座白色大理石的雕塑面前,我們能不對我們的觀念有一番凈化、一番更新嗎?
“愛意味著什么?”老太太用眼睛在聽眾中掃了一遍,又停在我身上,“我還是想請你告訴
大家。”
“我正在想……”我的嘴動了動,周圍人沒有響應(yīng),好像也在想。我好像又回到小學(xué)生時代,盼望老師告訴我們。
她順手理了理銀白的頭發(fā),灰色的眼睛閃現(xiàn)出慈祥又美麗的光芒,她的聲音是那么好聽……
“愛,每個人都在講愛,真正的愛是舍己;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了?!?/p>
老太太結(jié)束了她在雕塑前的講解,和聽眾們到另一個展示廳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還在那里踱來踱去,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