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軍彪

丹麥著名童話作家安徒生的代表作《丑小鴨》，是世界童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也因此成了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保留篇目，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學(xué)生。然而令人驚異的是，這樣一篇經(jīng)典的童話作品，在語文課堂上卻一直是以被誤讀的面貌出現(xiàn)的。

人教版《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下冊）選了這篇作品，在閱讀提示中，編者是這樣說的：“作者筆下的這只丑小鴨，處處受排擠，受嘲笑，受打擊。但他并沒有絕望，也沒有沉淪，而是始終不屈地奮斗，終于變成了一只美麗、高貴的天鵝。這一切緣于他心中那一份恒久的夢想。你我都能成為一只天鵝，你會成功的，不過有很長的路要走……”（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很明顯，編者將這篇作品解讀為：就像丑小鴨通過奮斗最終能變成美麗的天鵝一樣，每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只要始終不屈地奮斗，就能取得成功。編者的解讀如此，在實際的課堂教學(xué)中，教師也的確是根據(jù)這樣的“提示”來理解作品，并把這種理解當做主要的教學(xué)目標來落實。然而，細讀文本，我們卻不禁要問：作品是在講一只丑小鴨如何通過“不屈地奮斗”最終成為天鵝的故事嗎？

《丑小鴨》這篇童話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只丑小鴨——事實上是一只美麗的天鵝，因為他生在一個鴨場里，并且出生時個頭和別的小鴨比“實在太大”，顯得與眾不同，就被鴨子和其他動物認為長得“丑陋”，于是“處處挨啄，被排擠，被訕笑”；“不僅在鴨群中是如此，連在雞群中也是這樣”，“成了全體雞鴨的嘲笑對象”，直到最后被趕出家門。丑小鴨在外面的日子也沒有好過多少，野鴨、大雁、母雞、雄貓、獵狗等也都因為他的樣子“丑陋”而鄙視和嘲笑他。丑小鴨受盡了“不幸和苦難”，生活在苦惱、孤獨和寂寞中。直到有一天，丑小鴨看到一群漂亮的大鳥（天鵝），他本能地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有一種飛向他們的渴望，于是懷著寧愿被這些美麗、高貴的鳥兒弄死也比“被人們打死，被鴨子咬，被雞群啄，被看管養(yǎng)鴨場的那個女傭人踢和在冬天受苦要好得多”的念頭，飛到水里，向這些高貴的鳥兒游去。而這些鳥兒不但沒有弄死他，相反也豎起羽毛向他游來，這時他才從水中的倒影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這些大鳥的同類——美麗的天鵝！這只新來的天鵝，受到了孩子們的喜愛，并被認為是這群天鵝中最年輕最漂亮的一只。這時的“丑小鴨”才感受到了幸福和快樂。

從作品的情節(jié)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著重敘述和描寫的是丑小鴨因為“丑陋”受到動物們（包括鴨子）的種種排擠、嘲笑和打擊，以及這種排擠、嘲笑和打擊所帶給他的悲哀、沮喪、難過和自卑。而面對“迫害和譏笑”，丑小鴨所能做的就是沉默、忍受和逃避，“只要別的鴨兒準許他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就很滿意了，根本就沒有什么“奮斗”的愿望和行動。這就不免讓人懷疑編者在閱讀提示中得出的結(jié)論，并不是對《丑小鴨》這個文本解讀的結(jié)果，而僅僅是依據(jù)某種思維定勢所作出的價值推論，那就是：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或者是在逆境中，“丑小鴨”唯有通過“艱苦的奮斗”，才可能變成美麗、高貴的“天鵝”。其實，丑小鴨最后之所以變成了一只天鵝，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只天鵝，隨著時間的推移，冬去春來，自然要顯露出他的本相。當然，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在自身美麗還沒有展露之前，他不得不忍受打擊和嘲笑。

那么，作者在《丑小鴨》這個作品中想表達什么呢？我們不妨先來了解一下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寫作意圖。這篇作品是安徒生在心情不大好的時候?qū)懙?，那時他有一個劇本《梨樹上的雀子》正在上演，像他當時寫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它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評。安徒生曾在日記里寫道：“寫這個故事多少可以使我的心情好轉(zhuǎn)一點?！边@就是說，安徒生是在用這個作品安慰和鼓勵自己，同時也是對那些不公正的批評的批評，對那些嘲笑他的世人的嘲笑。安徒生堅信，他的才華最終會獲得世人的認可，他的作品將會為他贏得榮譽，只是在當時，人們還看不到他在創(chuàng)作方面所具有的天賦，看不到他的作品的偉大，而他也不得不忍受眾人的批評和嘲笑。這樣的情況，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特別是一些天才人物，當他們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之前，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也不會有人去精心培養(yǎng)他，讓他發(fā)揮自己的所長，相反卻被看做是“丑”的化身，遭到社會的歧視和人們的冷遇。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中，許多天才人物往往命運多舛，中途夭折。而經(jīng)過苦難和折磨活下來的，便像“丑小鴨”最終現(xiàn)出“天鵝”的本來面貌一樣，美麗的光焰四射，這才引起人們的注目，受到大眾的追捧。正如安徒生對自己的畫像引起人們極大的熱情時曾說過的那樣：“許多夫人都圍繞著畫像，坐在椅子上拿著看戲用的小望遠鏡，仔細地端詳著這位看上去確實才華橫溢的作家！我發(fā)現(xiàn)這一場面真是太可愛了?！?/p>

正因如此，《丑小鴨》這篇童話一般都認為是安徒生的一篇自傳，描寫了他童年和青年時代所遭受的苦難，他對美的追求和向往，以及他經(jīng)歷重重苦難后所得到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安慰。出身于鞋匠家庭的安徒生把自己看做是一只“丑小鴨”，曾遭到許多精神上的打擊，這和《丑小鴨》中的丑小鴨被其他動物認為“丑得出奇”而處處受到歧視的境遇非常類似。難能可貴的是，丑小鴨雖然處處受到排擠、歧視和打擊，卻具有嘲笑他的那些動物所缺乏的東西和精神境界，即對“美”的追求和向往。這種境界是與生俱來的，是高貴天性的顯露，也是一般動物所不具備的。他不會像母雞靠下蛋和雄貓靠咪咪叫那樣去討得主人的歡心，獲得自己的地位，他渴望的是“走到廣大的世界里去”，在天空飛翔，在水里游泳，而這恰恰是別的動物無法了解的?，F(xiàn)實生活中的安徒生對自己的才華的確是頗為自詡的，對成功也抱有極大的信心。他曾預(yù)言：“當我變得偉大的時候，我一定要歌頌奧登塞；誰知道，我不會成為這個高貴城市的一件奇物。那時候，在一些地理書中，在奧登塞這個名字下，將會出現(xiàn)這樣一行字：一個瘦高的丹麥詩人安徒生在這里誕生！”安徒生的這個預(yù)言后來實現(xiàn)了，一個鞋匠的兒子以他童話故事的魔力征服了世界，讓世人看到了天才的偉大。正是這種對“美”的追求和向往才使得安徒生筆下的“丑小鴨”顯得那樣的生動感人，給人以心靈的慰藉。

可以說，《丑小鴨》這篇作品表現(xiàn)出安徒生在同世俗偏見抗爭中的性格和信念：“只要你是一只天鵝蛋，就算是生在養(yǎng)鴨場里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彼嘈胖灰闶翘觳牛灰阌胁湃A，總有一天會被人們所認識，而最后受到嘲笑的，將是那些嘲笑天才的無知和短視的世人。安徒生創(chuàng)作的其他一些作品，如《堅定的錫兵》《野天鵝》《沒有畫的畫冊》《夜鶯》等，也都表現(xiàn)出這種信念：真理總會戰(zhàn)勝虛偽，愛總會壓倒恨，善總會淹沒惡，美總會克服丑。在這一類的作品中安徒生總是滿腔熱情地歌頌?zāi)切檎妗⑸?、美而獻身的人。他們也可能受到委屈、蒙受冤枉，甚至遭到滅亡，但會永遠活在人們心中，啟發(fā)人們向著生命的最高境界前進。

教師在教學(xué)中之所以把這篇童話作品的主題限定在“通過努力奮斗就能取得成功”上，并把它作為主要的教學(xué)目標加以落實，除了受教材編者的影響，個人缺乏獨立的文本解讀能力之外，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這個似是而非的主題“符合”許多語文教師閱讀教學(xué)的“需要”。我們的語文教學(xué)總是有意無意地、自覺不自覺地承擔起道德說教的任務(wù)，教師視向?qū)W生傳授正確的有意義的道德觀和價值觀為己任。“即使環(huán)境惡劣，但只要我們不懈奮斗，就能取得最終的成功”這樣的主題，顯然是我們認為正確的有意義的道德觀和價值觀的一種，是我們覺得非常需要向?qū)W生說教的內(nèi)容。因此，盡管這樣的主題已偏離了《丑小鴨》這個作品本來的深刻內(nèi)涵，但教師認為它對學(xué)生來說是“有益”的，只要完成了這個主題的說教，也就完成了這篇課文的學(xué)習，完成了語文教學(xué)的任務(wù)，至于主題是否切合作品之類的問題反倒是可以置之不顧的。

這就是目前語文閱讀教學(xué)中仍然普遍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閱讀教學(xué)的“說教化”傾向。指的是教師習慣于把閱讀課上成道德說教課，把課文當做說教的載體。在具有“說教化”傾向的閱讀教學(xué)中，教師關(guān)注的重點是道德說教，而不是文本本身的閱讀體驗，作品僅僅是教師手中的工具，是為教師所用的。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無視文本，遠離文本，甚至歪曲文本的道德說教便頻頻出現(xiàn)在語文課堂之中，學(xué)生在接受這樣的說教的同時，也就喪失了和作品展開精神對話、獲得審美體驗的機會。

提高學(xué)生的思想道德素養(yǎng)，本是語文課程的應(yīng)有之義。新的義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就明確提出“應(yīng)重視提高學(xué)生的品德修養(yǎng)和審美情趣，使他們逐步形成良好的個性和健全的人格，促進德、智、體、美的和諧發(fā)展”。問題的關(guān)鍵是，提高學(xué)生的品德修養(yǎng)，可不可能依靠說教來實現(xiàn)？應(yīng)不應(yīng)該以犧牲文本的正確解讀為代價？實際上，當我們僅僅把所謂的主題思想“說教”給學(xué)生，并且這種主題思想又是脫離文本抽象地甚至錯誤地存在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教學(xué)。

（浙江省臺州市教育局教研室 3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