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榆
有一青年,一手握棍棒,一手抹眼淚在街上哭泣。
青年的身邊跟著別的青年,也是拿著棍棒,只是沒抹眼淚。
青年們表情悲傷,他們剛剛揮舞手中的棍棒砸了機關(guān)大樓的宣傳櫥窗,玻璃碎裂的聲音引來驚惶失措的人群,也引來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員,那些人沖上來試圖制服那些表情憤怒的青年。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在勸說這些悲傷的青年,在他們的身后是跟隨的電視臺的記者和攝像的鏡頭,緊跟在人群后的攝像師把他扛在肩頭的攝像機一直對著騷動的人群,那個青年抹著眼淚哭泣的鏡頭被拍攝進電視里。
我坐在自己的居所里,我本來只是讓電視開著,眼睛并沒有落在電視上,但是突然切入鏡頭的電視畫面讓我停住手里做的事情。我看著那個通過電視畫面播送的騷亂場景。
在這群喧鬧和嘈雜的人群的背后是發(fā)生了一個星期的礦難。有一百多名礦工被透水淹沒在礦井里。因為遲遲得不到父親和兄弟們困在透水的礦井里的消息,青年們闖進了辦公大樓。他們是想找領(lǐng)導(dǎo)詢問相關(guān)事情的進展,他們還沒能跨進辦公大樓就被門前守衛(wèi)的保安阻攔下來。所有的交涉都沒有用處,青年們撤退了,然而十分鐘以后他們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每個人的手里都多出來一根棍棒。
他們闖進辦公大樓,他們找不到領(lǐng)導(dǎo)的時候就砸碎了大廳里櫥窗的玻璃。
通過在現(xiàn)場的電視鏡頭,我還看見了那個發(fā)生透水災(zāi)難的礦井。高聳的井架,當空旋轉(zhuǎn)的輪盤,運送煤炭的列車,寫著各種紅色標語的樓群和廠房??匆娏四酀舻牡缆?,在雨天里守候在礦井前的年輕女人,年老的男人。電視里的新聞女主播說,那些人在礦井前守候了一個星期,他們終于忍耐不住。他們闖過警戒線,去找那些蹲守在井口的救援人員,要求他們公布救援的進展和困在礦井里的礦工的消息。
電視畫面只出現(xiàn)了幾分鐘。然后隨著新聞節(jié)目的結(jié)束,出現(xiàn)在熒屏里的就是娛樂節(jié)目。
我期待娛樂節(jié)目結(jié)束能再看到礦難的消息。然而出現(xiàn)的依然是娛樂的節(jié)目,我手握遙控器,想尋到電視里關(guān)于礦難的報道,整個夜晚一無所獲。一連幾天,我都關(guān)心著那個手握棍棒,抹著眼淚哭泣的青年,我關(guān)心他的下落,也許還有他父親的下落,或是他兄弟的下落。然而至此,我就再沒有看到過電視里出現(xiàn)那個礦井的任何消息。我尋遍了電視,包括紙媒,看不到任何關(guān)于發(fā)生在那個地區(qū)的礦難的消息。我想,可能礦難的消息對于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是一陣輕煙和薄霧了。
我的腦子里一直閃著那個青年的形象。他手持棍棒滿眼淚水張著嘴巴哭泣的樣子令我心動。
我希望他的生活能讓他停止哭泣。希望他的生活能使他感覺幸福。
比較起來我是幸運的。我想。
雖然我也是脆弱的,膽怯的。我沒有力量去握緊一根棍棒為內(nèi)心的哀傷擊破什么。
當災(zāi)難和困苦來臨的時候,對我來說似乎只有等待和迎接。
是的,我完全想不起來我們還會有別樣的生活。我已經(jīng)看多并習慣了那些來自礦井里的災(zāi)難,看多并習慣了那些因來自礦井里的災(zāi)難而困苦的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應(yīng)該改變或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
在很長的時間里,父親和母親分別會在一天里的不同時刻離家去礦井工作。父親通常是在早晨,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聽到他起來的聲音。我睡在被子里,似醒未醒的時候,我的枕邊就響著父親蹲坐在灶臺喝粥的聲音。他呼呼地喝,一瓷碗玉米粥很快就喝到了肚里。跟粥一塊進入父親腸胃里的還有母親腌制的咸菜干,我聽到父親在我的枕邊咬著咸菜干的聲響。是的,那時候只有玉米粥和咸菜,頂多再有幾塊玉米面窩頭。那是我們?nèi)康氖臣Z。也有白面,但是白面被父親封存在一只巨大的水甕里,水甕被裱上厚厚的舊報紙,蓋上木蓋。父親不準吃這些白面,他想省下來這些白面用來對付饑荒。在父親的眼里,那些饑荒可能隨時會來。他只是隔一段時間,把甕蓋掀開,把裱糊在甕口的報紙拆掉,用破開的葫蘆作瓢,一瓢一瓢把那些白面舀出來放在屋外的太陽下曬。
父親不去下礦井的時候,就坐一把四腳小木凳蹲在那些堆積的數(shù)個臉盆中間捉小面蟲。
在父親下礦井的時候,蹲在一盆盆白面前捉小面蟲的任務(wù)是母親的。
通常會有很好的太陽,陽光從屋外穿過窗戶照射到屋里,我會在陽光的照耀中醒來。然后就看見母親在炕沿下忙忙碌碌的身影和聲音。父親在礦井里做什么工作,干什么活兒,我并不知道。礦井里的兇險我也不清楚。那些兇險我是在后來作為礦工真正下到礦井里去才看見的。在低矮的掌子面干活,頂板被幾根木柱支撐著,頂板就是煤巖,它們在人的頭頂之上犬牙交錯,經(jīng)常會發(fā)出下沉擠壓木柱的吱呀聲。在掌子面干活兒的礦工并不慌,他們通常能從頂板下沉擠壓木柱發(fā)出的吱呀聲的急緩判斷出頂板真正塌落的時候。
需要的話,就要給頂板再支上新的柱子,人可以繼續(xù)在里邊干活。不需要的通常是已經(jīng)采空的快要廢棄的掌子面,礦工們會放頂。放頂?shù)臅r候是恐怖的時候,先是震顫,然后是木柱被擠壓折斷的聲音,最后就是頂板下放的轟響,山動地搖,頂板下落的瞬間有颶風掀起,碎裂的煤巖和炭塊就隨風進裂飛揚。人如果躲閃不及就會和災(zāi)禍相撞。這是我后來見到過的。
但是在父親下礦井的時候我還沒有見到過這些情景,我不知道礦井對父親意味著什么,只是看著他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很晚的時候回家。
父親回家的時候,也是母親離開的時候。父親在大礦做工,母親在小井做工。大礦是新開采的或正在開采的礦,那都是男人們在的地方。小井是已經(jīng)采空和快要采空的礦,這是家屬女工所在的地方。還有孩子。那時候我知道在小井有很多不滿十八歲的孩子下窯。
母親是檢修工。她在下礦井的時候比別的女人多了一套檢修工具。鉗子、改錐、扳手、螺絲刀、套管,所謂的五大件。在礦井里有送電的開關(guān)壞、有運煤的皮帶壞、有拖煤的絞車壞,母親就會在第一時間趕去修理。就技術(shù)而言,母親是一把好手,她曾經(jīng)在技術(shù)學校受過培訓(xùn),她的技術(shù)在小井里有口皆碑。我后來在很多時候見到母親當年的同事,聽她們夸獎母親。
母親下礦井以后,家里的家務(wù)活就落在父親身上。
我記得最真切的就是父親盤腳坐在炕上織毛線衣,左右手持長長的竹針,相互交織,在進退之間,成團的毛線就被編織起來。父親還為我們煮飯,他圍起布裙,在灶臺忙碌,用高粱磨出面為我們蒸耠栳,那是生活在塞北高原的人經(jīng)常吃的食物。經(jīng)常吃高粱面會大便干燥,我記得我是吃傷了,看見高粱面做出來的飯食就難過,它們像泥土一樣梗阻在腸胃里,不用樹枝摳它們是不出來的。但是除了高粱面,似乎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好吃。那些囤起來的白面即使是生了蟲子也是不可以吃的。父親嚴格掌控著白面的食用,只是偶爾在過節(jié)的時候會打開大甕,用葫蘆瓢舀出半瓢白面給我們包餃子吃,那個時刻就是全家最熱鬧而快樂的時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等待和迎接就是我在那個時候的基本狀態(tài)。
跟著母親等待父親回家,跟著父親等待母親
回家。只要到出井的時刻,他們都會坐臥不安,母親會不斷走出家門,站在街口眺望大路,直到路的盡頭出現(xiàn)他們其中一個的身影。父親也會這樣做。
看見他們出現(xiàn)在大路的時候,一塊懸在心上的石頭就落了地。那時候最歡快的是我,我在不同的時刻,分別和母親迎接著父親,和父親迎接著母親,迎接他們回家。也有迎不到的時候,那時多半就是兇多吉少,肯定是礦井里出事故了。
出事故似乎是正常的,比如礦井里落頂、透水、跑野車,這是經(jīng)常的。
礦工也很習慣,只是怎樣躲避的問題。即使躲避不及碰了、傷了也是正常的。只要不殘,一切都不在話下。我經(jīng)常會等待到父親或母親在礦井里掛彩的時候,他們或是手臂,或是腿腳打著白色繃帶回到家來,白色的繃帶在那個時候是令我心悸和膽寒的東西。但是父親或母親似乎已習以為常。掛彩的時候他們就會留在家里休息,養(yǎng)傷。那段時間我們都會松一口氣。
真正讓我們畏懼的是瓦斯爆炸。那樣的事故來臨的時候就是真正的災(zāi)難來臨的時刻。
我少年時候經(jīng)歷過瓦斯爆炸,我和母親在家就聽到有人砸門,母親在慌亂中穿鞋去開門,來人只倉促地說了聲:媽呀,瓦斯爆炸了。就跑走了。母親就慌亂地穿衣,等著我也穿好衣服,母親就牽著我的手往街上跑。母親一邊跑,一邊叮囑我跟緊,不要被人擠丟了。很多人都在往井口奔跑,那些家里有男人下礦井的,都會往出跑。跑到井口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有救護車和救火車停在路口,身穿紅色救護隊衣服的人在礦井出出進進,他們臉上的表情是緊張而慌亂的。父親被困在礦井里,那是我們知道的,也是我們慌亂而驚恐的緣由。母親在往井口奔跑的時候,因為慌亂而出現(xiàn)心絞疼痛的癥狀,她緊捂著心口,堅持往井口跑。
就像我在電視中看到的礦難圖景一樣,站在擁擠在井口的人群里,我們等待著救援人員救援的結(jié)果。人們聚在礦井前,不吃不喝,人的腸胃空蕩而知覺麻木。那些家里有男人在礦井里困著的,此刻就如同遭遇天塌地陷的滅頂之災(zāi)。
多年以后,我做了記者,也采訪過礦難。
走進那些遭遇礦難的礦區(qū),就如同踏進一條悲傷的河流。
通常人們清點災(zāi)難現(xiàn)場的人數(shù)是通過井口燈房發(fā)放的礦燈來統(tǒng)計的。
在井口得不到救援的消息,母親就會拖著我去燈房,在窗口母親要求發(fā)放礦燈的人尋找父親的燈號,那時候我和母親都盼著父親的燈在架上掛著,如果在,就說明他在井上。但是清點的結(jié)果令母親更加惶恐,父親的燈不在燈架上。母親再往井口跑的時候已經(jīng)身軟如泥,加上心絞痛,她已經(jīng)全無力氣了。我就那樣跟母親站在井口,我們守在井口,希望能看見父親從井上出來。
我那時候是脆弱的,也是膽怯的,除了等待和迎接并無任何能力。
但是能等待到什么,將迎接到的是什么我完全茫然。
祈求和禱告是我在那時候?qū)W會的。我夾在人群里,我在心里為父親祈求,禱告上天,希望他能夠活著,活著出來。當人自身缺失力量,就會尋找和寄托力量在某處,或是在蒼穹或是在冥處。
信仰由此而來。它在心里,在念中,在精神的彼處。
我曾經(jīng)在礦志上看到過關(guān)于礦難的記載。每一個死去的礦工都留下了他們的遺照。
當時參加救援的人說,那些后來被運送出來的礦工的遺骸就停在山上臨時搭建的工房里。
那座山頭每天被哭嚎籠罩著。父親是這次災(zāi)難的幸存者,他是看守變電室的工人,他在當班的礦井里,但是沒在出事的掌子面。瓦斯爆炸的轟響和火焰吞噬了一切,包括人的身體。
父親和跟他一起在變電室里休息的礦工知道出了事故,他們就躲在水槽里。他們嘴里咬著沾濕的毛巾,潛在水槽里,躲過了那次劫難。
我和母親看見被救護隊員用擔架抬上來的父親,我和母親都哭了,和我的眼淚一起流出來的還有憋在膀胱里的尿液。我放任自己,讓尿液在褲襠里放開來稀里嘩啦地流。
把災(zāi)難承受下來并消化掉,這是我們在那時候要做的事情。
逃過劫難被看成是幸運和造化的事情,我們都為此額手稱慶。雖然被救出礦井的父親已經(jīng)氣衰力竭,昏迷沉睡,但是我們能看見他活著出來還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父親從昏迷中醒來,他已經(jīng)被洗凈了身體,安臥在保健站白色的病房里??匆妵谒睬暗呐撕秃⒆?,父親還是咧開嘴哭了,但我看出他其實是想笑的。他嘴角擠出來的是笑意,從心里升起來的是悲傷,我看見母親和他抱在一起。父親和母親很少當著我們的面表現(xiàn)他們的溫存,我甚至覺得他們之間沒有溫存的情愛。當然這不是事實,因為我們就站在他的病床前,我和我的哥哥弟弟和兩個姐姐,我們五個孩子站在他的面前,顯然我們是他們情愛的果實。
傷痛和疾病來臨的時候,通常也是父親和母親用來休養(yǎng)自己的時候。那時候他們是可以不去礦井做工的。他們享受著因為傷痛和疾病帶給他們的休養(yǎng)時刻。母親被準假待在家里照顧父親,為他洗衣煮飯端屎倒尿。他們可以有十天或者半個月的時間,彼此不用去礦井做工待在場上。場上就是地面,母親習慣稱礦井為窯,稱地面為場。他們能有一段時間享受太陽光的照耀,享受不去勞作的閑暇。母親養(yǎng)著大群的雞鴨,她經(jīng)常把煮熟的莜面搓成細條,一點一點揪著喂那些在她面前歡叫的雞鴨,飼養(yǎng)在圈里的豬狗相互搶著食盆子。能有這樣的時光在我看來是幸福的。是的,沒有恐懼和憂患的時刻就是幸福的時刻,對人來說,免于恐懼和憂患是人應(yīng)該享有的基本人權(quán)。
某種時刻,我認為淺表的皮肉之傷是礦工們獲得福蔭的契機。同樣是在保健站的病房里,父親是快樂的,雖然他的手臂和腿腳打著厚厚的石膏,纏著厚厚的繃帶。他的手臂和腿腳腫脹如赭色的石頭,但其實我們是清楚的,過一段時間它們會恢復(fù)如常。和淺表的皮肉之苦比起來,那些因傷而殘才是真正令人悲傷的。我對保健站的記憶很多時候是和那些傷殘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些因為礦井事故而被截去下肢或手臂的人,他們的表情是真正的悲傷。那些在他們身體出現(xiàn)的遺失和空缺是他們不幸生活的開始。雖然有輪椅和拐杖的幫助,但是他們因遺落在身體的殘疾給內(nèi)心投下的陰影將終生不去。和他們相比,父親遭受的皮肉之苦簡直就是福報,他可以暫時逃遁他在礦井里的勞作。我們暫時脫離籠罩在我們內(nèi)心里的恐懼和憂患。
然而,傷痛和疾病總有好轉(zhuǎn)的時候。當傷痛和疾病從父親的身上消失的時候,就是我們重新經(jīng)歷和體驗恐瞑和憂患的時刻。父親要重新回到恢復(fù)生產(chǎn)的礦井,回到他經(jīng)歷過災(zāi)難的地方,他要面對在廢墟中重建的秩序。我又能在清晨的時刻聽到母親在灶前的忙碌,我在半醒半睡的時刻又能聽見父親在我枕邊響起的吃飯的聲音。家里的生活又開始恢復(fù)常態(tài),常態(tài)就是父親和母親分別在不同的時刻走向他們勞作的礦井。父親在走向礦井的時候沒有猶疑,我覺得那是需要強悍的意志和堅毅的心靈力量的。在我后來頂替父親成為礦工經(jīng)歷著他曾經(jīng)歷過的勞作,那時候我懂得了劫后余生的人在重新回到浩劫之地的時候,需
要怎樣的意志和怎樣的心靈力量。
心絞痛,我想那是礦區(qū)的生活給母親的饋贈。
母親有心絞痛,這是讓我們擔心的事情。母親的胃也不好,經(jīng)常會抱著肚子臥床。
但是母親還是要去下窯,她不會騎自行車,就步行,每天步行兩個小時到位于礦區(qū)后山的一座煤窯干活。下窯的礦工會三班倒,半月倒一次。為了照顧家庭,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會把彼此的做工時間錯開。不變的是我,我經(jīng)常是陪著母親等待父親,陪著父親迎接母親。
母親下窯的時候,照顧家庭的任務(wù)就落在父親身上,洗衣、煮飯、喂養(yǎng)雞鴨豬狗。除了這些家務(wù)活計,父親還在山上開墾了一片荒地,在那里種植玉米、高粱和土豆。那片開墾出來的荒地是父親應(yīng)對他體驗和經(jīng)歷過的饑荒的武器。饑荒結(jié)束很久了,但是并沒有從父親的生活中消失,他一直用各種辦法抵御在他看來有可能襲擊我們的饑荒。有一次父親帶著我去山上送糞,他指著長滿山野的榆樹說:你看見了吧,饑荒的時候,這山上的榆樹皮都叫人剝光了。那些榆樹皮被人剝?nèi)シ旁跐L沸的清水里煮了吃。有的人饑餓難耐時就刨地里的土坷垃吃,但那些東西哪能吃,吃到肚里就脹痛難耐。我聽母親說那時候,他們能吃到的就是照見面影的稀粥,沒有干糧,大食堂實行公共化,只海吃了幾天就沒得吃了。父親有一天被人從外邊背回來,他是餓昏在路上了,父親從昏迷中醒來,他叫母親摸他衣服的口袋,母親摸出兩塊烤黃的饅頭。那是有領(lǐng)導(dǎo)來礦區(qū)視察的時候,父親在食堂吃飯時分到的,他沒舍得吃帶回家里來給母親和我們。
我覺得饑荒的記憶和饑餓的感覺深潛在父親的內(nèi)心里,成為他精神的一部分。
饑荒的時光早已離去,但是饑荒的體驗一直留在父親的體內(nèi),這使他在日常的生活中始終都保持著對饑荒的警惕。母親有一次下礦井回來,父親端上來他煮好的飯菜,不變的玉米面糊糊,不變的高粱面年糕,不變的腌咸菜,這些食物端到母親面前的時候,被突然打翻在地。勞累一天的母親已經(jīng)深深地厭倦了那些食物,她咆哮著訓(xùn)斥父親:“你就不能做些別的東西吃嗎?”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為食物生氣??赡苣切┙K年食用的東西在母親看來已經(jīng)忍無可忍。我們早就不能忍耐,但我們必須忍耐,我們沒有資格反抗。但是母親有,因為她像男人一樣去下窯,像男人一樣在窯里干活兒。
父親和母親吵架的時候很多,他們經(jīng)常為一些小事情拌嘴,吵急了父親就會揮拳揍母親。他瞪著眼睛,高聲呼叫,拳頭就像鼓槌一樣落在母親身上。母親也不示弱,她會把能抓到的東西全砸在地上,飯桌、餐盤、碗筷、暖壺等等,一場架干下來基本就是狼藉一片。那樣的情景如同我們的生活。
然而父親其實是心疼母親的,他只是因為對饑荒的深刻記憶而失去了對生活的正常判斷。他一直做著應(yīng)對饑荒的準備,然而幸運的是那些饑荒的歲月在父親離開人世之前他都沒能看到。
我看見過父親對母親的牽掛。那是在母親到了出井的時間還沒能回到家來的時刻。
越過了等待的極限以后,父親就帶著我們?nèi)フ夷赣H。那是冬天,天空飄著大雪,我們和父親踩著積雪往母親所在的小煤窯走,我一路聽著父親的大腳踩著積雪吱吱作響。有火車拖著裝滿煤炭的車皮從我們身邊呼嘯著開過。兩個小時以后,我們到了山上那座由家屬女工開采的煤窯,窯口已經(jīng)等了很多的人。到達的時候,我們聽說煤窯出事了。母親趕上了掌子面落頂,有家屬女工被壓在了掌子面。從大礦調(diào)來的救護隊員正在開往井下救人,井口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我們被阻擋在警戒線之外。
救援的消息遲遲沒有,困在礦井里的女工的生死都無法獲悉。等候在井口的人不時地騷動起來。
我們被勸說著,被阻止著。然而父親還是圓睜了雙眼抖動著胡子狂叫,他的憤怒和憂慮恐懼一起到來,他狂叫著怒罵那些在他看來行動遲緩的救援人員,狂叫著怒罵那些試圖勸阻我們離開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對誰都沒有好臉色。那時候我就看見過記者來到井口,他們背著照相機,拿著本子和筆,不住地記錄什么,但他們實際上什么也報道不出來。因為有上級指示,他們不得擅自發(fā)表任何關(guān)于事故的消息。父親對記者也沒好臉色,他瞧不起那些手拿筆桿子的人,他覺得他們做不出什么像樣子的事情。
等待在井口的人被勸說著離開現(xiàn)場,在一間大房里,有人預(yù)備了干糧、熱水和棉被。
裝干糧和熱水的器具都是軍人使用的器具,包括棉被。但是父親拒絕去那里休息。他守候在井口,父親的眼睛充滿血絲,看上去血紅,他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穿梭進出的救援人員,兇神惡煞地瞪著負責指揮現(xiàn)場的干部,顯然父親在場使人家很不舒服。那些人不能懈怠,必須積極而努力地工作。父親在場對很多人是一種制約的力量。任何人都不能勸離父親,他對勸他的人說:“老子見不到老子女人一步也不離開?!彼终f:“老子要見不到老子的女人,你們也別想活了?!?/p>
我那時候跟在父親身邊,我生怕他的犟脾氣會惹出什么禍端。但顯然也沒有人愿意惹他。
那些被困在窯里的女人被救上來的時候,我聽到哭聲在我頭頂響成一片。
那是女人因為恐懼而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慟哭。然而能哭出來的女人是幸運的。
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永遠停止哭泣的女人,她們和那些礦井里的黑暗同在。
母親是屬于能哭出來的,但是她也沒有哭。
她看見父親和我們,不顧身上的炭黑就猛親一氣。
父親的顏面終于在那個時刻緩過神來。
他用他的大手和長臂以及胸膛把我們?nèi)繐г谝黄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