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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的一天

      2008-04-21 03:23風(fēng)
      山西文學(xué)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四叔埡口

      黃 風(fēng)

      一路上跑得挺野的大客車,沒想到爬山時非常無能,不停地吼叫著,掙扎出一縷一縷的黑煙。從山頂往下翻的時候,卻又快得人頭暈?zāi)垦?,如果不是嘎吱一聲停下來,我后來想它會飛起來,把彎曲的山道輕而易舉地走成直線,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山頭上。

      大客車停下的時候,車?yán)锏娜艘魂嚽案┖笱?。我的下巴碰在了前面的座位上,手里拿著的書飛了出去,一頁頁書紙扇著翅膀,像只受驚的雞一樣。都以為撞上了什么,急剎車,司機(jī)卻大聲吆喝:

      “廣武到了,廣武到了!”

      一聽說是廣武,我這才知道車已經(jīng)扎下雁門關(guān)來,我要下車的地方到了。一起下車的,還有當(dāng)?shù)氐膬扇齻€老鄉(xiāng),大包小包的,有一個一下車就跑到路邊哇哇干吐,吐得淚流滿面,望著揚(yáng)長而去的大客車大罵。

      大客車揚(yáng)長而去的方向是金沙灘,村莊與樹林淹沒在一片灰茫茫之中。風(fēng)越過附近的幾十冢漢墓刮來,把路邊的白楊樹刮得嘩嘩直響,沒黃的葉子翻轉(zhuǎn)過來,透著生鐵一樣的光芒。那嘩嘩的響聲直到多年后我都無法忘卻,一站在城市的廣場上或公園里就想起來,想起那首流傳在雁門關(guān)外的歌謠:

      雁門關(guān)外野人家,不種桑榆不種麻。

      百里并非梨棗樹,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過山頭雪,狂風(fēng)遍地起黃沙。

      說與江南人不信,早穿棉衣午穿紗。

      從金沙灘刮來的風(fēng)又冷又硬,幾位老鄉(xiāng)轉(zhuǎn)眼就被刮得不見了,馬路上只撂下我一個人,還有身旁的一卷行李,一蛇皮袋子書。

      在此前,我只來過這地方兩次,準(zhǔn)確地說是路過兩次,一次是去大同,另一次還是去大同。兩次去大同,使我道聽途說了許多,雁門關(guān)外有一個金沙灘,還有一個廣武村。來之前教育局的人吩咐過,牛校長也捎過話,說我真要沒到過埡口的話,在廣武下了車就別亂走,只管等著,會有人來接的??墒俏业却蟀胩炝?,也不見有人來接,除了路上偶爾馳過的一兩輛汽車,還有廣武村口兩頭十分悠閑的驢,剩下的就只有風(fēng)了。

      眼看著日已傍午,太陽像帝王一樣高踞在雁門關(guān)上,我等得終于失去了耐心:

      “等呵,等呵,讓老子等到啥時候?”

      但是看著一大卷行李,一蛇皮袋子書,我還得耐心等下去。一是背不動那些東西,再就是人生路不熟,聽說從廣武到埡口,至少還有三四十里路要走。也就在這個時候,坷垃把一只手伸了過來,從背后揪了揪我的衣襟,說:“你罵誰呢,那么兇?”我不知道坷垃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我被他猛地嚇了一跳。我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坷垃站在我面前,身后牽著一頭大黑驢,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先歪了頭看著我,然后又掉正了頭看著我。我說:

      “看什么看,你是誰了,還管我罵誰不罵誰?”

      我越說越火氣,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我怒氣沖沖地指著灰茫茫的四野說,這鬼地方,老子能罵誰,老子又敢罵誰?坷垃被我罵得一愣一愣,接著撲哧一聲笑了:

      “你瞧瞧,就像我的大黑驢惱了,還說你罵誰不罵誰?!?/p>

      坷垃就說就吸溜著鼻涕,吸溜不住了就用袖頭一抹。那樣子根本不把我當(dāng)回事。等我平靜下來,坷垃就自報家門,說他叫坷垃,就是土坷垃的坷垃。又說他是跑趟的,和你們城里跑蹦蹦車的一樣。跑蹦蹦車就是跑出租的三輪車,他把我當(dāng)城里人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拍拍身后的驢問我:

      “準(zhǔn)備到哪呀,我送你去?騎毛驢,是沒你們坐蹦蹦車洋氣,可我們這里娶媳婦還用毛驢呢?!?/p>

      我說到埡口去,轉(zhuǎn)而又想他是不是來接我的,就問坷垃:

      “你是埡口的?牛校長叫你來接我的?”

      坷垃一聽又笑了,笑得咯吱咯吱的,就像穿著皮鞋走路。就笑就反問我,你怎知道我是埡口的?我早就不上學(xué)了,告你說我是跑趟的,跑趟的還用得著校長嗎?不過,他說,牛校長我倒是挺熟,他以前是我的老師,人長得圓溜溜的,他們背后都叫他皮球。

      “可今天,”他說,“我在街上也沒有碰見過皮球,皮球也沒捎話叫我接人呀!”

      我一聽徹底無望了,就指著地上的一卷行李,一蛇皮袋書說:

      “說吧,就我這個人,就那些東西,到你們埡口得多少錢?”

      坷垃便掀起衣襟把一只手藏到下面,聚起三個指頭朝我捏一捏。我說三毛?坷垃一聲哎呀,三毛錢怎成呢,連根買冰棍的錢也不夠。他又朝我捏一捏,我也伸出三個指頭,說三塊?坷垃終于沉不住氣了,把頭一歪叫道,你這個人怎這么摳,看來這買賣做不成了。他說:

      “與其掙你三塊錢,倒不如我白送你一趟,那還落個人情呢?!?/p>

      坷垃把頭一歪的時候,一絲鼻涕甩到了我臉上,我用手揩下來抹到鞋幫上,想這屁大個東西倒挺歪的,就說:

      “摳、摳、摳,摳什么摳?要多少,你得說話呀!”

      我說這又不是牲口交易市場,你捏來捏去,誰知道你搞啥名堂??览晃覇艿煤軟]面子,就斜起眼一個勁地瞅我,然后大聲說:

      “三十!”

      大黑驢很威武,兩個膀子就像拳王泰森的膀子,但是非常聽話,坷垃喊了幾聲,一拍屁股說臥下,大黑驢就前腿一屈臥下了??览研欣詈蜕咂ご鼤υ谝黄?,然后叫我?guī)兔?,像馱柴一樣把行李和書馱到驢背上。坷垃干得很麻利,把行李和書安頓好以后,他又使勁兒往前拽了拽,騰出一塊地方來說:

      “怎的,你也騎上吧?重是重了些?!?/p>

      我的一條腿已經(jīng)跨了上去,可是看看趴在地上的驢,看看站在一旁的坷垃,又把腿收了回來,一擺手說:

      “算了,給你的驢省點力氣吧?!?/p>

      坷垃盯著我那條收回去的腿,立刻抱住驢臉親了一口,然后兩手扶住馱架子,用力往起一撐說:

      “起來吧,你今天算遇上好人了?!?/p>

      從廣武到埡口也有大路,但是要繞很遠(yuǎn)的路,坷垃便拉著大黑驢,扎上了一條去埡口的小路。就走就說他從不騙人,走大路走的是直角邊,走小路走的是斜邊,走小路比走大路近多啦,然后就問我,你學(xué)過勾股定理嗎?我搖搖頭說:

      “沒學(xué)過,瞎?jié)h一個。”

      “吔,你這么大的人了能沒學(xué)過?”

      說著掉后身來,一邊牽著驢倒退了走,一邊指著自己的鼻尖說,真的我不騙人,你看我像騙人的人嗎?于是告訴我,他跑趟已經(jīng)兩三年了,錢也能掙幾個,但是生意并不好做。一般雇他的,都是外頭來的人,吃不了走路的苦,才想騎一騎驢。至于本地人,根本舍不得。坷垃問我,你知道三十塊錢是個啥概念?見我回答不上,他就神秘地豎起一個指頭說:

      “頂?shù)蒙衔壹曳N一畝莜麥呵!”

      三十塊錢既然這么值錢,話一出口坷垃就感覺有點不妥,就趕快把嘴收住,眼皮一耷拉又掉轉(zhuǎn)了身去。事實上,三十塊錢對我來說也一樣值錢,最起碼夠買一條美登煙,夠家里一個月的油鹽醬醋,只是剛才被坷垃激將到了頭上,才二話沒說掏了。當(dāng)民辦教師已經(jīng)當(dāng)了二十年,才掙四五百塊錢,如果不是為轉(zhuǎn)正能多掙幾個,而要想轉(zhuǎn)正,又必須到山里服務(wù)三年的話,鬼才會從平川跑到這地方來的。

      因為話不投機(jī),我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坷垃牽著驢走在最前頭,我跟著驢屁股走在最后

      頭。在白晃晃的日頭下,坷垃的身影重疊在驢的身影上,驢的身影又重疊在我的身影上,偶爾嘗一個驢屁,臭倒不臭,但是驢臊味兒很重。

      來埡口之前,我在平川的一個鎮(zhèn)上教書,一到中午鎮(zhèn)上就熱鬧非凡,吵鬧聲與叫賣聲煮在一起,煮得學(xué)校上課的老師和學(xué)生不得安寧。而此刻,我行走在從廣武到埡口的小路上,四周廣漠得叫人心慌,眼巴巴地總希望碰上一個人,可是目光越過驢背,越過坷垃晃蕩的腦袋,前面連半個人影也捕捉不到,只有綿延不絕的山路。繞過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山上光禿禿的石頭像和尚的腦袋。一陣大風(fēng)從金沙灘刮來,裹挾著田野上流蕩的沙土,刮得剛收割過的莜麥地里亂葉飛舞。像雪粒一樣的沙土,打得臉生疼,打得耳根子生疼,打得我和坷垃背過身去,趕緊豎起衣領(lǐng)抵擋。

      大風(fēng)過去以后,坷垃撿起一塊石頭,朝一片酸棗地扔去。石頭扔得十分賣力,一看就是扔給我看的,想跟我說話又找不到話頭,就先用石頭來跟我說話。石頭落下之處濺起一片鳥來,坷垃一跳一跳地叫道:

      “石雞、石雞,你看見了嗎,那是石雞!”

      在大山的背景下,一群土黃色的石雞轉(zhuǎn)瞬即逝,像烈日下拋灑的雨點,被山色蒸發(fā)得一干二凈。廣漠的四野又恢復(fù)了寂寞,看不到一點被擾亂的痕跡??览娢疫€不說話,就指著石雞消失了的方向,又大聲對我說:

      “看見了嗎?石雞,那是石雞!”

      看著那高興迫切之狀,我知道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一種興趣、一種激動來,但是我沒有,我沒有心思跟他閑扯。我說:“看見了,石雞,一群石雞?!?/p>

      我的回答讓坷垃非常失望,他訕訕一笑轉(zhuǎn)過了身去??墒菦]走幾步,就又不甘心地轉(zhuǎn)過身來,問我:

      “哎,你到我們埡口去干啥?”

      我先沒有回答他的話,舉頭瞭望天空像西瓜一樣懸浮的太陽,然后順著天邊繞了一大圈,才把目光落到他臉上。我說:

      “你猜吧?”

      坷垃一面朝著我倒退了走,一面拿指頭摳著眼窩思考。大黑驢的鼻息噴在他身上,把衣襟吹得一閃一閃。他思考了幾分鐘,嘴一張笑嘻嘻地回答我:

      “旅游!”

      我一聽哈哈大笑,笑得滿肚子的酸楚。旅游,到哪去旅游?我說:

      “這他媽是旅游的地方嗎?”

      坷垃被我笑得直抓后腦勺,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接著把眼一瞪道:

      “游長城呀,你瞧,那不是!”

      走老半天了,我這才注意到山上還有長城,像一條傷痕累累的蟒蛇一樣,倉皇地沿山頭奔逃。有的地方完好無損,看得見整齊的城磚,有的地方已破敗不堪,裸露出了夯土。

      坷垃見我被他的話吸引,就把韁繩往驢身上一搭,走到后邊來和我說話。他說現(xiàn)在離得遠(yuǎn),長城看上去不怎么樣,如果爬上去看就威武了。聽他爹和四叔講,當(dāng)年楊家將就是靠它打仗的,打得天昏地暗,他說:

      “楊六郎被亂箭射死,就是射死在我們這地方的?!?/p>

      我說:“不對,不是楊六郎,是楊七郎?!?/p>

      “你還知道?”

      我說:“我怎就不知道?”坷垃便趕緊岔開話頭,告訴我那些外頭來的人就是來看長城的,尤其是春天和夏天。因為雁門關(guān)的長城,沒他們埡口的一段保存得好,所以要看長城就一定到埡口來。所以,有不少人養(yǎng)了蹦蹦車,也像城里人一樣跑出租,專門拉從雁門關(guān)下來的客人,從廣武拉到埡口。只是坐蹦蹦車得走大路,一路顛簸不說費用也高,跑一趟沒五十塊錢下不來。于是外頭來的人,有的到埡口就騎驢了。

      騎驢不叫出租叫跑趟。他說這跑趟的生意,最初是他四叔第一個做的,因為是他四叔第一個做的,所以村里其他的人也不好再做了。除了那些外頭跑蹦蹦車的,這跑趟的生意就成了他的獨家買賣。說到四叔,坷垃的語氣充滿了敬佩:

      “我四叔可有眼光啦,看事一看一個準(zhǔn),辦事一辦一個成!”

      后來,他四叔被村里一個在外開頭煤礦的人請去當(dāng)會計了,四叔不干了就把生意讓給了他。他的大黑驢就是四叔的??墒?,坷垃把嘴捂到我耳朵上說:

      “馬上就不行了,村里人見我小孩子一個,四叔又不?;貋?,都準(zhǔn)備著要做了!”

      接著又神秘地告訴我,他和他四叔是根本不能比的,他四叔算盤打得噼里啪啦,在十里八村都有威望。他四叔到廣武跑趟的時候,拉著大黑驢往那里一站,誰也不敢說二話。可他就不行了,那些養(yǎng)蹦蹦車的怕他搶生意,又見他人小,經(jīng)常找借口欺負(fù)他,就那也是看了他四叔的面子。所以,他和客人討價還價時不敢明目張膽,要把手藏在衣服下捏。他說:

      “今天天氣差,生意也到淡季了,那些蹦蹦車才不知道跑哪去了。要不,他們會把你像搶媳婦一樣搶走?!?/p>

      坷垃給我講述的時候聲情并茂,一張并不干凈的臉迅速變化著,透著山里孩子的早熟與精明。我從坷垃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我十一歲上父親就去世,去世后我就挑起了家中的擔(dān)子。我的學(xué)習(xí)原本不錯,如果不是父親早逝,我會很好地讀完高中,然后再去讀大學(xué),絕不會去當(dāng)二十年的民辦教師,落拓到現(xiàn)在的地步。

      也許是從坷垃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之故,我一下子覺得坷垃可愛與親近起來。就憑這些,我說:

      “你就能斷定我是來旅游的,你看我像嗎?”

      坷垃歪了頭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

      “你是不是來旅游的又沒寫在臉上,我只是瞎猜?!?/p>

      可是剛一說完,就猛地一拍大腿笑了,說不是不是,你肯定不是來旅游的。那些來旅游的都很洋氣,戴著大扇扇帽子,挎著照相機(jī),手里拿著一塑料瓶水。有的還背著一個很洋氣的背包,要不就是一個畫畫的木板子。而你呢,讓我的大黑驢馱了那么多東西,累累贅贅的,能是來旅游的嗎?坷垃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以后,就悄悄問我:

      “那你是來干啥的?當(dāng)干部,下鄉(xiāng)?”

      我一聽就失笑了,讓他再猜。

      “那是走親戚的?”

      我又失笑了,讓他繼續(xù)猜。

      “噢,我知道了,你是來打工的!聽說我們那山里頭要開礦了,我說得對不對?”

      我見坷垃把頭歪來歪去也猜不出來,就說我要是來打工的,還帶那一蛇皮袋子書干嘛?看著驢背上馱著的書,坷垃恍然大悟,又猛地一拍大腿笑了??墒切χχ筒恍α?,不笑了也不跟我說話了,返回去重新牽起驢的韁繩,像剛才一樣埋了頭走路。我不知道坷垃為什么不說不笑了,就趕上去問他:

      “怎啦,我說得不對?”

      坷垃站住了,大黑驢也站住了。他玩捏著手里的韁繩說,我一路胡說八道,老師你不會怪我吧?我說怪什么怪,你跟我說得挺好呵!如果沒你說話,我明天就變成啞巴了??览瑢⑿艑⒁傻靥痤^來,說:

      “真的?”

      我說:“這半天我跟你說假話了?”

      “那拉鉤?”

      我說:“拉鉤就拉鉤?!?/p>

      坷垃伸出小拇指,我也伸出小拇指,兩個人緊緊拴住,“啪”地一聲拉過后,他說我這個人真笨,你一開始就問我是不是牛校長叫我接你來的,我就該知道你是老師了,是到我們埡口去教書的,可我還要胡說八道。又說:

      “老師,你那三十塊錢,我也不該要的……”

      坷垃的話讓我感動,我希望他一如既往地活潑起來,就把他的肩膀一摟說:

      “走走走,老師歸老師,錢歸錢,做買賣不掙錢,那還叫做買賣?”

      坷垃愉快地笑了,我也愉快地笑了。兩個人越笑越想笑,就對著大山噢噢地吼叫起來……

      翻過兩三道梁后是一條遍地亂石的深溝,從深溝爬上來后,大黑驢累得肚皮一鼓一塌。站在崖畔上,坷垃用兩只袖頭輪換著擦著臉上的汗,就擦就問我,老師我該怎稱呼您?我說叫老師就挺好,就叫我老師吧。坷垃便把嘴一咧:

      “那哪能呢!”

      我說:“怎就不能?”

      “唉,不能就是不能?!?/p>

      我見他急眼了,就告訴他弓長張的張。我把外套的夾克衫拉開,吹吹從溝底流竄上來的風(fēng),散發(fā)散發(fā)身上的臭汗,然后叉住腰問坷垃,這條溝叫啥名字?

      坷垃想了半天同答不上,他說我們這地方溝多啦,連人都沒有名字,它們能有啥名字?怕我不理解,就拿他的名字來做解釋,說他從小到大就叫坷垃,到了學(xué)校也叫坷垃,頂多在前邊加個王字,那也是上操點名的時候。要不,就是考試的時候??伤鶇s說叫坷垃好,因為坷垃賤,遍地都是,叫坷垃會長壽。說到這里,就問我:

      “張老師,你說,是那么回事嗎?”

      但是不等我回答又說,真要像他爹說的那樣,那世界上螞蟻最賤了,螞蟻就應(yīng)該長壽,可是螞蟻并不長壽,被風(fēng)一刮雨一沖就沒了,被人一踩就死了,他說:

      “張老師,這又是為啥?”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看看旁邊的大黑驢,看看光禿禿的大山,還有那破敗的古長城和眼前荒寂的四野,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像給學(xué)生講解一道難題,被掛在了黑板上??粗览荒樀恼\懇,我只能轉(zhuǎn)換話題,說:

      “坷垃,你在學(xué)校上過幾年級,為什么就不上了,干起這營生來了?”

      坷垃對我的回答顯然失望,并且觸動了滿腹惆悵,一下子變得黯然神傷起來,抱住大黑驢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fù)崦?。坷垃沒有回答我,我覺得自己很愚蠢,干嗎要問這些呢?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坷垃,讓坷垃再一次愉快起來。這時,坷垃突然仰起頭問我:

      “張老師,你尿尿不,我可憋得不行了!”

      我知道坷垃在回避我,怕我尷尬,就說:

      “尿,你說尿咱就尿?!?/p>

      于是兩個人躲在一個廢棄的石灰窯邊去。我很快就行了,只是為了應(yīng)和坷垃。坷垃正嘻嘻哈哈著,窯底下發(fā)出一聲吼來:

      “坷垃,你個渾小子,是不是想把你四叔尿泡了?”

      坷垃嚇得拔腿就跑,跟我說他四叔怎么會在窯底下?他啥時候回來的,他怎就不知道?我還站在窯邊,看到那個自稱坷垃四叔的人,兩手提著褲子,從窯根底跳了出來,一跳一跳地跳到窯中間,一邊用手抹臉一邊罵:

      “這個渾小子,一丟開空兒,就想算計你四叔!”

      罵的時候一副旁若無人之狀,根本不注意窯上頭還有人。聽到四叔不罵了,坷垃就過來說,誰敢算計你,我尿尿還知道你在下邊?問四叔,你是幾時回來的,我怎就一點也不知道?四叔說我就回一兩天,還給你渾小子報個到?

      “那你不能再多住上兩天?”

      “多住你個頭,多住一天是一天的錢呀。”

      直到這時坷垃的四叔才注意到窯上頭還有另外一個人,便大聲問坷垃:

      “那人是誰?”

      坷垃得意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四叔說:

      “張老師,上頭派來的張老師,到咱們村教書的?!?/p>

      坷垃的四叔一聽,把眼激了:

      “啥,你說啥?”

      說著,驚惶失措一提褲子跳了起來,背過我們一邊系褲子,一邊罵坷垃,你個渾小子半天也不告訴我一聲,讓我蹲這里出洋相。望著四叔的狼狽之狀,坷垃高興得手舞足蹈,但是很快就替四叔害羞起來,對我說他四叔其實很先生的,到別人家吃飯的時候,總不讓他第一個動筷子,非得等桌上的人都動開了,才讓他動。

      窯是平地挖下去的,從窯口爬上來的窯道很長,坷垃的四叔斜背著一個人造革黑皮兜,就往上爬就罵:

      “你個渾小子真是個渾小子,還說不算計我,不算計我讓我出洋相?對著老師的面,成啥體統(tǒng)了!”

      坷垃的四叔是回來后準(zhǔn)備走的,從埡口步行到廣武,再從廣武坐車到打工的煤礦去。目送坷垃的四叔翻下深溝去,又從深溝的另一邊翻上來,然后站在深溝的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fù)P了手吆喝坷垃:

      “坷垃,你個渾小子,我走時去了你家一趟,你爹背上起褥瘡了,抽功夫請個醫(yī)生看看。聽見沒,你個渾小子?”坷垃兩手捂?zhèn)€喇叭,大聲回答:

      “聽見了,你別罵了好不好?”

      隔著一條深溝,那聲音像石頭一樣飛來飛去??览乃氖逵址愿揽览?,從他家出來的時候,在貓道里塞了五塊錢,讓他回去取上,叫他別讓他媽知道了,知道了他就花不上了??览舐晫λ氖逭f:

      “四叔,誤了車你就回來,四叔。早知道你回來,我今天就不出來了?!?/p>

      望著四叔遠(yuǎn)去的身影,像一滴墨汁一樣漸漸消失了時,坷垃對我說別看他四叔嘴頭子兇,人卻是一個好人,非常親他,每次回來總要給他留幾個錢。然后又望著四叔消失的方向,說:

      “去他那煤礦地方的公共車就一趟,他走得有點遲了,又讓我耽擱了這半天,在廣武怕是等不上了!”

      坷垃又變得沉郁起來,直到一個叫三棵柳的地方。一個村子的人都搬遷走了,一孔孔窯洞塌的塌拆的拆,成了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三棵柳樹有兩棵死掉了,樹樁直豎著,像兩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枯守在村口。只有一棵還活著,葉子黃的黃綠的綠,籠罩出一大片稀薄的樹陰,樹陰下是一盤荒棄的石碾,周圍的地上落滿了羊糞。

      坷垃把大黑驢拴到碾棍上說:

      “張老師你看,我們村快到了,咱再歇上一會兒吧?”

      這是一條寬闊的大山溝,向南遠(yuǎn)遠(yuǎn)望去,幾十戶人家攢聚在一起,樹木從屋頂上凌亂地生長出來,糾纏在天空。我們走的小路,和那條遠(yuǎn)道而來的大路在村口匯聚,然后直通到一座長城的敵樓下,再從一側(cè)繞進(jìn)村子去。敵樓的瞭望孔像眼睛一樣,不時有野鴿子飛出??览侥氡P上說:

      “那樓背后,就是我們村的學(xué)校?!?/p>

      他說像三棵柳一樣,村里有本事的人都搬走了,他四叔一家也準(zhǔn)備搬走。因為搬走的人越來越多,學(xué)校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他不上學(xué)已經(jīng)兩三年了,原因是他家蓋房時,他爹從屋梁上跌了下來,傷了脊椎,跌得下身癱瘓了。

      說著,坷垃探起身揪了一把柳葉,一片一片放到嘴里嚼,嚼得滿嘴綠汁。我問他還想不想上學(xué)了?他說想,怎能不想呢?

      “我用過的書和抄本,還鎖在一個箱子里,可就是不敢去動它。”

      他說他怕一動亂了心思,不能幫娘專心做事,不能天天去跑趟了。他是上初二時離開學(xué)校的,因為爹癱瘓以后,家里的事都落到了他娘身上。種著十幾畝莜麥、山藥,還養(yǎng)著豬羊,還得供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上學(xué),他只好輟學(xué)回家。他說:

      “我四叔一開始不同意,說他要供我念書,可

      我四叔也一大家人呢,拖累四叔實在是不行的?!?/p>

      聽完坷垃的話,我想憑坷垃的聰明,如果繼續(xù)上學(xué)的話,他將來一定有出息,一定會離開這大山溝的??墒羌彝サ牟恍遗c貧困,對坷垃來說已經(jīng)沒有如果??粗览黄黄亟乐~,我感到那是在嚼一種無助的苦澀。我不敢面對坷垃,把臉轉(zhuǎn)向了路邊的河床,河床上有一條慘淡的小溪在亂石間流淌,只有偶爾跳躍的陽光,才讓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有粼粼的水聲傳過來。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腔歌聲吼了起來:

      山圪梁梁高來,

      水圪洼洼低,

      為人平生只有兩件喜:

      一件是那崖坡坡的二畝半田,

      一件是那炕頭頭的八分地。

      歌聲又粗又野,甚至談不上歌聲,吼到末了幾乎要把肚腸吐出來。我和坷垃一下子被吸引了,可是尋來尋去也不見唱歌的人,只有歌聲在河床上回蕩。最后還是坷垃眼尖,吐掉嘴里的綠汁,用手一指說:

      “張老師,你看你看,人在那里!”

      在坷垃的指點下,我看到一個人仰面八叉地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正吼著,吼著吼著就冷不丁坐了起來,罵一句“我日你個龜兒子”,拿起立在腳下的羊鏟,鏟起一塊石頭來,朝一只企圖開小差的羊拋去。那羊在石頭的準(zhǔn)確打擊之下,便慌慌張張地返了回去。在亂石叢中散臥的羊群,羊和石頭幾乎沒有分別,一只只面無表情地咀嚼著食物。

      就在那人坐起來的時候,坷垃咯咯地笑了,笑得鼻涕又鉆了出來,拽一把我的衣服說:

      “別看了張老師,走吧走吧,那是我們村的二蛋,一個神經(jīng)貨!”

      “神經(jīng)貨?”

      “是呀,因為娶不起老婆神經(jīng)了?!?/p>

      望著仰躺在大石頭上的二蛋,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干渴。我發(fā)現(xiàn),那日頭和從金沙灘吹來的風(fēng)是干渴的,那大山和山上的長城是干渴的,那荒寂的四野和我們翻越的深溝是干渴的,還有那河床,那散臥著的羊群,二蛋的歌聲。干渴幾乎無處不在,甚至連那石雞的叫聲,坷垃一路跟我說的話。

      當(dāng)我們離開三棵柳時,二蛋又在唱了,呀呀的吼聲使我的眼前遭遇一片虛幻,旱魃在成群結(jié)隊地游蕩,樹木和莊稼艱難地生長著。那生長的艱難,又使我看到了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有坷垃的,有坷垃四叔的,有二蛋的,也有牛校長的。

      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使我無從再去責(zé)怪牛校長,他今天沒有來接我,一定有他沒有來接的理由。但我相信,對我的到來他一定非常歡迎,一定在學(xué)校等著,或者正從學(xué)校走到村口來迎接。牛校長也是關(guān)內(nèi)人,他在我所走過的路上已經(jīng)走了十幾年,師范一畢業(yè)就鉆進(jìn)了這大山溝,教書一直教到現(xiàn)在。十幾年如一日,無怨無悔,而我為啥就不能呢?

      在即將見面的那一刻,牛校長如果問我:

      “這一來,以后走不走了?”

      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

      “不走了!”

      可事實上,期滿三年轉(zhuǎn)正以后我就走了,盡管走得戀戀不舍,走得愧疚,尋找了一千一萬個理由來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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