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如果從托斯卡尼尼最早指揮普契尼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開始算起,到普契尼逝世為止,他們之間的交往起碼有著28年的歷史。28年,對于托斯卡尼尼也許不算太長,因為他活了整整90歲。但對于僅僅活了66歲的普契尼來說,卻不能算太短,這占了他生命的近二分之一。
托斯卡尼尼和普契尼最初的友誼是順風順水的。1896年2月1日,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日子。這一天,由托斯卡尼尼指揮普契尼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在都靈首演。在這之前,他們兩個人都小有名氣。公平地講,托斯卡尼尼的名氣更大些,他成功地指揮了瓦格納的《湯豪舍》和威爾第的《法斯塔夫》,為他帶來了聲譽。而普契尼在此之前還只是一個二流的作曲家,《藝術家的生涯》是普契尼的精心之作,關系到他是否能從二流泥潭中一躍而出。但是,一直到演出之前還有評論家說《藝術家的生涯》不過是曇花一現而不會成功。因此,普契尼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兒,托斯卡尼尼每天排練這部歌劇的時候,普契尼都要到場,心里惴惴不安。可以說托斯卡尼尼為普契尼帶來了好運,他一絲不茍的排練和精彩絕倫的指揮,使得首場演出大獲成功,好評如潮,一連演了23場,讓觀眾嘆為觀止。這一年,普契尼38歲,托斯卡尼尼29歲。
誰想到之后他們的友誼會出現矛盾、波折,甚至破裂。1921年,當時歐洲最著名歌劇院斯卡拉劇院計劃演出普契尼的《藝術家的生涯》《托斯卡》和《蝴蝶夫人》3部歌劇時,托斯卡尼尼堅決拒絕出任指揮,而只是派他的助手出場。普契尼在請人出面調和不成之后,氣急敗壞地大罵托斯卡尼尼“充滿惡意”、“沒有藝術家的靈魂”。
他們兩個人之間友誼的裂痕出現在1914年,由于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看法不同,政治的態(tài)度導致了藝術的矛盾。想一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托斯卡尼尼對曾經為法西斯垂首做過事情的富爾特溫格勒和卡拉揚的態(tài)度,托斯卡尼尼拒絕和他們同臺演出,以及他那句著名的話:“在作為音樂家的富爾特溫格勒面前,我愿意脫帽致敬。但是,在作為普通人的富爾特溫格勒的面前,我要戴上兩頂帽子?!闭钡耐兴箍崮釋ζ掌跄岬牟辉彛闶呛苷5氖虑榱?。
不過,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發(fā)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如果普契尼對托斯卡尼尼只談藝術,不談其他,他們兩個人之間就不至于出現矛盾了嗎?
性格所致,會使得看似平行的兩條線越來越遠。作為藝術家,有的會極端地表現在藝術之中,有的會極端地表現在藝術之外的為人處世里面,托斯卡尼尼的性格是毫無保留地表現在這兩者之中。他是一個極其嚴謹的人,他不抽煙,不喝酒,每天排練四五個小時,當中不吃飯。同普契尼一貫的折中主義不同,他是一個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人。他又是一個獨斷專行、極其固執(zhí)己見的人,包括音樂在內的所有事情,他不會和別人商量,也不會聽從別人的意見。他是魯迅先生說的那種到死也不會寬容他人的人,更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和思想做稍微的妥協。同時,他又是一個極易暴怒的人,據說如果他聽到樂隊里有人沒有全神貫注或吹錯、彈錯,他會立刻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大罵人家“畜生”、“雜種”、“無恥”,毫無節(jié)制,也沒人敢上前制止或勸說他,這可以說他的修養(yǎng)實在有些難以恭維,也說明他其實是一個胸無城府的人。他就像一條筆直的線,不懂得有時是應該拐彎的,哪怕稍稍有些弧度和彈性。
普契尼是一個和托斯卡尼尼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對于藝術和生活的折中主義以及機會主義,必定要和托斯卡尼尼發(fā)生矛盾。而普契尼對于托斯卡尼尼的嫉妒,也必然是產生矛盾的另一條導火索。因此,雖然托斯卡尼尼的性格并不因為他是一個大師就一定那么可愛,但是,普契尼的性格就更不可愛。兩個這樣性格的人長期相處,不爆發(fā)矛盾才怪。
普契尼逝世兩年之后,托斯卡尼尼突然出任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的指揮。這是普契尼最后一部歌劇,是他嘔心瀝血之作,一直寫到公主死去的時候,他自己也死去了。這場音樂,據說全場鴉雀無聲,人們聽到并看到,在音樂聲中,托斯卡尼尼和普契尼又走到一起。我想這大概不是托斯卡尼尼的妥協,或對死者的一種悲憫,而是對藝術的一種真誠,《圖蘭朵》確實是普契尼的精心之作。托斯卡尼尼在指揮到公主死去的時候,突然指揮棒在空中停住了,整個樂隊在他的指揮下戛然而止。托斯卡尼尼慢慢轉過身來對觀眾們說:“歌劇到此結束,普契尼寫到這兒時,心臟停止了跳動。死亡比藝術更有力量。”
更讓我感動的是1946年的春天,在普契尼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首演50周年紀念日的那一天,托斯卡尼尼在電臺指揮了普契尼的這部歌劇,并灌制了唱片。這一年,托斯卡尼尼已經是79歲的高齡。
只有在美好的音樂之中,人們才能消弭了芥蒂而相會相融。托斯卡尼尼說得不對,并不是死亡比藝術更有力量,而是藝術比死亡更有力量。
今年年初,托斯卡尼尼逝世50周年和誕辰140年,謹以此文向這位真誠的藝術家表示深深的懷念。
(劉長安摘自《春天去看肖邦》學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