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成
在解讀《項脊軒志》時,人們常常遺忘了對“項脊軒”本身的觀照。筆者認為,歸有光對待項脊軒前后不同的態(tài)度,恰好折射了他科舉仕途由無限憧憬到失意消沉再到重新振作的心路歷程。
一
項脊軒本是“舊南閣子”,空間狹小,“室僅方丈”;破舊潮濕,“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昏暗無光,“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經(jīng)過歸有光的一番修葺,情形雖大有改觀,可它仍然低矮狹小,而歸有光讀書軒中卻怡然自樂。筆者認為歸有光情懷淡泊,是淺層次解讀,其“偃仰嘯歌”式的快然自足有著深層因素。
首先來透視歸有光把“舊南閣子”命名為“項脊軒”的心理?!绊棥睘轭^之后部,以此為名強調(diào)軒低矮狹??;但“項”有“隆起”之意,“脊”有“脊骨”之意,“項脊”即為“脊梁”,含有骨氣、志氣的意思,這才是命名為“項脊軒”的真正用意。歸有光的這種心理意識可從被編者刪去的“項脊生曰”一段找到答案: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歸有光仿用《史記》筆法,借蜀地寡婦清與諸葛亮來抒發(fā)情懷。蜀清和孔明,一被秦皇帝禮遇,修筑“懷清臺”,一受劉備重用,與曹操爭天下,他們都成了名滿天下的人物,可他們“昧昧于一隅”時,世人并不知曉。歸有光敘此二人,是用他們作比,意謂“處敗屋中”的自己,正如“昧昧于一隅”的他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聞名于世。接著,作者用“揚眉瞬目”四字形象描述自己意氣風發(fā)、精神振奮,“謂有奇景”體現(xiàn)了他對前途充滿強烈的自信心。至于“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一句,并非如編者所言的“作者以坎井之蛙自喻,自我解嘲”、“和盤托出自己不得志的感慨”,而是歸有光的擬想:別人如果知道自己“處敗屋中”還能“揚眉瞬目,謂有奇景”,可能會嘲笑自己與“坎井之蛙”無異。他意在告訴世人:在別人看來,身處敗屋卻懷有成就功名志向的自己,無異于“坎井之蛙”,沒有見識;而實際上自己卻躊躇滿志、憧憬未來。
正是因為有如此心理,所以當“軒凡四遭火,得不焚”的時候,歸有光無不自豪地宣稱“殆有神護者”,他分明已經(jīng)把項脊軒視為神圣之地,話語中流露出內(nèi)心深處對前程的美好憧憬和強烈自信。
二
如是理解似與第二段的“悲”相矛盾,這或許是編者刪去“項脊生曰”一段的理由。歸有光寫《項脊軒志》時果真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紕漏嗎?我們來簡單分析一下“悲”字所蘊藏的深層內(nèi)涵。
歸有光先寫“諸父異爨”之“悲”,他用“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雞棲于廳”這樣散點透視的筆觸描述了一幅原本和諧興旺的大家族的混亂圖景。表面看,意在抒發(fā)家族沒落的悲痛,聯(lián)系他的《家譜記》便知其有深層內(nèi)涵:
歸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遠而末分,口多而心異。自吾祖及諸父而外,貪鄙詐戾者,往往雜出于其間。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者;率十人而學,無一人知禮者。貧窮而不知恤,頑鈍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慶;入門而私其妻子,出門而誑其父兄;冥冥汶汶,將入于禽獸之歸。平時呼召友朋,或費千錢,而歲時薦祭,輒計杪忽。俎豆壺觴,鮮或靜嘉。諸子諸婦,班行少綴。乃有以戒賓之故,而改將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薦新之品者。而歸氏幾于不祀矣。
歸有光毫不隱諱地交代歸氏家族人心離散、貪婪狡詐、不懂禮儀、缺乏愛心、欺父騙兄、寡于祭祀的衰敗沒落,面對如此讓他痛心疾首的家族,他怎能忘記祖宗“吾家自高、曾以來,累世未嘗分異。傳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遺言,切切不能忘也。為吾子孫,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為不孝,不可以列于歸氏”(歸有光《歸氏世譜后》)的殷切教訓。于是,他懷著振興家族的愿望,在項脊軒中潛心讀書。這與“項脊生曰”一段寫守祖宗“丹穴”的蜀清遙相呼應——自己要像蜀清一樣繼承祖志、振興項氏家族。
努力讀書、光耀門楣也是親人對他的殷切希望。文中第二“悲”即憶母之痛,歸有光是通過老嫗之口,轉(zhuǎn)述母親對姐姐靜淑的疼愛(不寫母親愛自己的主要原因是,與寫祖母對自己的愛不相重復),自然會想到母親對自己的關(guān)愛,他在《先妣事略》中如此記述: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jīng)》,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從這里可以看出,母親周孺人對歸有光要求嚴格、寄予厚望。相較而言,懷念祖母之“悲”則較為顯豁地展示了祖母對自己的厚望:“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一語,是囑托孫子發(fā)奮讀書、扭轉(zhuǎn)家族式微局面的鼓勵;“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一句,表達了對孫子的殷切期望,望孫成龍之情溢于言表。正因為親人的渴望和自己振興家族的責任感,歸有光束發(fā)之年便在項脊軒“扃牖”苦讀,以至到了“能以足音辨人”的地步。
需要說明的是:記述母親時的“余亦泣”,是因為想起她對自己的殷切關(guān)心,想起早逝母親的艱辛一生(《先妣事略》中有詳細敘述),這是念母之“悲”;回憶祖母時的“長號不自禁”,是因為看到“象笏”,想到祖母對自己的疼愛、激勵與期望,這是感念之“悲”。這里的悲傷痛苦,并不是對科舉仕途的失望,試想,十八歲的歸有光,何來“隱含著由于時光易逝、懷才不遇,辜負了親人的撫育和期望的無限沉痛的心情”?(人教版《教師教學用書》)
三
歸有光在《項脊軒志》的后部分主要敘寫妻子,里面也含蘊有對科舉仕途情感的變化。
“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字里行間洋溢著歸有光溫馨、快樂的幸福感受?!拔崞逇w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這幾句十分精妙,歸家的閣子何以被諸小妹知道?很可能是妻子魏氏回娘家時告訴眾小妹的。這無疑說明歸有光在妻子心目中地位之高、形象之大,我們可以想象魏氏轉(zhuǎn)述小妹話語時眉飛色舞的得意情態(tài)。歸有光通過妻子的語言,展示自己當時對科舉前景充滿著信心。事實上正是如此,歸有光在《請敕命事略》記述妻子魏氏嫁到歸家后不僅“甘淡薄,親自操作”,而且對丈夫勸勉中帶有贊美地說:“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有這樣一個與自己相濡以沫、看重并鼓舞自己的妻子,歸有光對仕途前景的感覺自然是一片燦爛。
妻子死后,被歸有光認作“殆有神護”的項脊軒“室壞不修”??疾煸颍扔袑t惠溫情、相濡以沫妻子之死的萬端痛苦,也有個人科舉失意的沉重打擊?!睹魇贰w有光傳》記載:
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五經(jīng)》《三史》諸書,師事同邑魏校。嘉靖十九年舉鄉(xiāng)試,八上春官不第。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讀書談道。學徒常數(shù)百人,稱為震川先生。四十四年始成進士,授長興知縣。
“嘉靖十九年”歸有光中舉,這時他三十五歲。妻子死時業(yè)已二十九歲的歸有光,即將“而立”年齡,卻連個舉人都沒考中,怎能不讓他心灰意冷?妻子的早逝本就使他痛苦不堪,失去了體貼,失去了安慰,失去了鼓勵,情感世界一下子虛空了。再加上仕途的失意,他感到前途一片暗淡,振興家族、揚名于世、光宗耀祖的愿望全都化為可望而不可即的依稀圖景。此時的歸有光自然萬念俱灰,以至于項脊軒“室壞不修”。
不過,時間可以淡忘一切。兩年之后,“臥病無聊”的歸有光慢慢爬出了痛苦的沼澤,意識到了自己肩上擔著的振興家族的責任,記起了祖母、母親和妻子對他的激勵與期盼,于是他重新振作起來(一年后娶王氏為妻也說明這一點),使人重新修葺項脊軒。需要指出的是,歸有光此時不再稱之為“項脊軒”,而是改口叫“南閣子”,復又回到了“束發(fā)”讀書軒中以前的稱謂。從這個稱謂的變化中我們可以體察到,與先前相比,歸有光身上淡褪了卓犖不凡的神采與意氣風發(fā)的豪氣。但他振興家族、博取功名的愿望依然很濃烈,踏上仕途的意志仍舊很堅定。此后四年,三十五歲的他考中舉人便是例證;中舉以后“八上春官不第”,終于在“四十四年始成進士”,此時歸有光已經(jīng)六十歲,這更是他對科舉仕途執(zhí)著的明證。
四
《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頗有意蘊:“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睔w有光睹物思人,用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作結(jié),形象地寫出自己對妻子深沉濃烈的思念。筆者曾設(shè)想,魏氏親手種植枇杷樹有無深意、有無寄托,遺憾的是這一切無從得知。讀了元稹的《山枇杷》和羊士諤的《題枇杷樹》二詩后,筆者一廂情愿地認為,魏氏是在用花開絕美、“幽芳喻昔賢”的枇杷樹來激勵丈夫,讓他明白“佳期若有待,芳意常無絕”,從而堅定科舉仕途志向。
歸有光目睹“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時,或許眼前會浮現(xiàn)出美麗、溫情的妻子形象,耳邊會傳來妻子殷切的勸慰與鼓勵,她激勵著歸有光去追尋人生之夢,而“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何嘗不是歸有光未來人生前景的預示呢?
[作者通聯(lián):安徽利辛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