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石絮

一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間?！?/p>

這首傳頌千古的《石灰吟》出自有明一代鐵骨錚錚的名臣于謙之手?？墒沁@位“粉身碎骨渾不怕”的民族英雄，雖將青白留在了人間，卻不經(jīng)意間成為皇權(quán)爭斗的犧牲品，這究竟是因于謙個人性格弱點所造成的，還是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然?

于謙(1398～1457)，字廷益，號節(jié)庵，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永樂十年(1412年)，14歲的于謙考中秀才，此后在杭州吳山三茅觀讀書，學習非?？炭啵板κ紫箩?，足不繞戶”。17歲時，他觀看石灰窖深受觸動，寫下了那篇著名的抒懷之作《石灰吟》，以后又寫了《詠煤炭》：

“鑿開混沌得烏金，藏蓄陽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爐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

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p>

鐵石雖然變成了煤炭，但它依然造福于百姓。于謙以此自比，表示自己至死也要為國家出力，為百姓的飽暖死而后已。

永樂十八年(1420 年)，于謙參加鄉(xiāng)試，中了第六名舉人，次年赴京參加會試又得中進士，并被任命為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時年23歲。

1423年，于謙奉命到廣東考察官軍功過，并負責安撫湖廣一帶的瑤民。因為當時官軍橫征暴斂，經(jīng)常為邀功濫殺瑤民，瑤民苦不堪言，時常聚合暴動。于謙到任后，為了解實情，不顧生命危險，跋山涉水，微服私訪，對軍官的行賄拉攏秉公辦理，兵將和瑤民皆稱其嚴明公正?？疾焱戤叄谥t回到京師，具言上奏請朝廷改變對瑤民的殘暴政策，緩和了朝廷和瑤民的緊張對立形勢。于謙也因此以“廉干”稱聞于朝。

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明成祖朱棣在親征韃靼的途中病死。仁宗朱高熾繼位，不到一年駕崩。宣宗朱瞻基即位后，聽聞于謙事跡，宣旨召見。于謙奏對，口才伶俐敏捷，應(yīng)對如流，條理清晰，剖析入微，宣宗很是賞識，任命其為御史。

次年，于謙奉命巡按江西，在任決斷冤獄，革除弊政，懲治貪官，廉明公正，政績顯著。

宣德五年(1430年)，宣宗特提拔于謙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巡撫河南、山西兩省。巡撫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職權(quán)極高，在都指揮史、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三司之上。此前，朝廷還未設(shè)此職，由于于謙才能出眾，特授大權(quán)。當時，于謙年方33歲。此后一直到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的19年問，他一直任巡撫職務(wù)，并做出了突出的政績，百姓交口稱贊。

在任上，于謙遍訪兩省州縣，治理黃河水患，發(fā)動百姓增筑黃河大堤，以種樹固壩。同時在兩省推行輕稅養(yǎng)民政策，上疏固請將賦稅減半，并開官倉濟民，“以每歲三月，令州府縣報缺食下戶，隨分支給。先菽秫，次黍麥，次稻粱。俟秋成償官，而免其老疾及貧不能償者”。如果該州縣長官任期屆滿，“而預(yù)備糧儲未完者，不得離任”。遇上荒年，他發(fā)動地方富戶賑濟災(zāi)民，按捐糧數(shù)目免除徭役、建坊贈匾、給予冠帶等，同時還派人到湖廣等地收購米糧，貯存官倉，以備荒年之需。

在任期間，于謙常常是冬春在開封，夏秋在太原，不辭勞苦兩地奔波。此外，于謙還善于斷決冤獄，百姓有冤屈可直接到巡撫衙門申訴。于謙親自審理，公正決斷，因此深得百姓擁戴，稱其為“于龍圖”、“于青天”。

于謙的政績得到了朝廷和百姓的一致認可，更得到百姓的擁戴，威望甚高，但又因其不顧權(quán)貴利益，屢屢上奏，引起王振黨羽的痛恨。正統(tǒng)十一年，于謙到京師奏事，推薦參政王來、孫原貞代替自己的職務(wù)。此前，有一個姓名和于謙相似的御史頂撞過王振。通政使李錫便逢迎王振的指使，彈劾于謙因長期未得到晉升而不滿，擅自推舉別人代替自己，把于謙投入監(jiān)獄判了死刑。于謙被關(guān)在獄中的消息傳開，山西、河南數(shù)萬百姓進京喊冤，請求釋放于謙。后來，王振知道搞錯了，把于謙放了出來，但將他降職為大理寺少卿。兩地的皇室藩王再次力請讓于謙繼任兩省巡撫，迫于壓力，朝廷不得不將于謙原任調(diào)回。

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年)，于謙父親病死于杭州，于謙回鄉(xiāng)丁憂，不久母親又病死，復(fù)丁母憂。尚未服闕，朝廷即召其赴任。次年，于謙又被調(diào)到北京任兵部左侍郎。

二

王振是有明一朝第一個專權(quán)禍國的宦官。他原是縣學里的教諭，因見做縣里教官沒有前途，就自宮后人宮，因為識字被安排教習太子讀書。太子朱祁鎮(zhèn)此時尚幼，對老師既敬又怕，稱王振為“先生”，及至做了皇帝后仍稱王振為“先生”而不敢稱名。王振此時也極盡心思，恩威并用，讓年幼的皇帝對其很是信任依賴。

英宗的寵愛和倚順，使王振更加肆無忌憚，勢力日益膨脹，后來甚至公開樹黨，去除異己。討好者迅即高升，違抗者則罹慘禍。此外，他還帶頭破壞邊防屯田制度，指使太監(jiān)、親王、將官侵占士卒和百姓的屯田為私田，并隨意役使士兵。同時，還鼓動對廣西瑤族用兵，三征麓川，勞師傷財，使國家難以安定。

與明朝的政治黑暗、國力日衰相反，北方蒙古族的瓦刺部此時強大起來。瓦剌是北元部眾的一支。元順帝被朱元璋的北伐軍驅(qū)逐出中原和大都，退到內(nèi)蒙古達爾泊一帶，史稱北元。他們企圖恢復(fù)元朝統(tǒng)治，和明朝爭斗不斷，但勢力逐漸消弱。建文四年(1402年)，韃靼部酋長鬼力赤篡位，稱韃靼可汗，北元滅亡。此后，蒙古各部紛爭更加激烈。西北的瓦剌部在首領(lǐng)猛可帖木兒的帶領(lǐng)下攻擊鬼力赤，一舉斃之，與明朝、韃靼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明成祖朱棣數(shù)次率軍殺征韃靼，韃靼日漸沒落。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朱棣在第五次親征返回途中駕崩。瓦刺部在首領(lǐng)脫懽的帶領(lǐng)下乘機擊敗韃靼，統(tǒng)一蒙古各部落，勢力大增。脫懽迫于內(nèi)部壓力，暫立韃靼部元朝皇族后裔脫脫不花為可汗，實權(quán)卻由自己掌握。正統(tǒng)四年(1439年)，脫憎死，其子也先繼位，操控瓦剌和韃靼兩部落大權(quán)，勢力東起松花江流域，西達巴爾喀什湖，北連西伯利亞，南逼明邊境線長城。自此之后，明朝北方形成了“兩虜合一，勢益強盛”的局面。

瓦剌和明朝邊境原有馬市交易。作為游牧民族，瓦剌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極不發(fā)達，日用品和手工用品匱乏，僅靠馬市交易并不能滿足需求。永樂年間，瓦剌又開始了朝貢，向明朝進貢駝馬、獸皮之物。明朝為體現(xiàn)天恩浩蕩，往往按貢使人數(shù)和所供貨物予以賞賜。瓦剌見有利可圖，就逐漸增多使團人數(shù)，甚至虛報數(shù)目，企圖多領(lǐng)賞賜。按原制，瓦剌每年到北京的貢使不得超過50人，而到正統(tǒng)時已動輒上千人，沿途州府要供應(yīng)食物，明朝百姓苦不堪言。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也先遣貢使2000人到京貢馬，卻詐稱3000人。王振非常生氣，叫禮部按照實際貢使人數(shù)給賞，同時又以瓦剌所貢乃駑馬為由，削減馬價的五分之四，將瓦剌使團驅(qū)逐出境。

也先聞訊大怒，借口明朝失信，是年七月兵分四路，大舉入寇。明軍常年邊防松弛，倉促應(yīng)戰(zhàn)，自然連遭敗績。王振為請功弄權(quán)，耀武揚威，

力勸英宗親征：“我朝以馬上得天下，太祖、太宗悉親經(jīng)戰(zhàn)陣，皇上春秋鼎盛，年方力強，何不上法祖宗?”明太祖朱元璋、太宗朱棣、宣宗朱瞻基都曾御駕親征，并取得了輝煌勝利。英宗年輕好勝，遂于七月十六日，親率50萬大軍浩浩蕩蕩誓師出征。王振掌握全部大權(quán)，跟隨英宗左右。大軍十九日過居庸關(guān)，二十三日抵達宣府(今山西宣化)。

因出兵倉促，籌備不足，隊伍綿延數(shù)十里，未到大同糧草已見匱乏，前鋒屢戰(zhàn)屢敗，瓦剌軍直接攻人長城。而王振孤注一擲，仍繼續(xù)往北進發(fā)。八月初一日，英宗大軍抵達大同，前線敗報紛至沓來，人心惶惶。王振此時方露怯意，與另一位太監(jiān)郭敬秘商退兵。初三日，下令班師。王振祖籍蔚州，想乘機讓皇帝退兵時御駕臨幸其第，以向鄉(xiāng)族炫耀，于是就命令大軍取道紫荊關(guān)撤軍，向蔚州開拔。走了四十余里后，王振忽然擔心眾多士兵經(jīng)過家鄉(xiāng)時會踏壞莊稼，就緊急命令大軍調(diào)轉(zhuǎn)方向，改道宣府。

也先得知英宗退兵，率軍火速追擊。明軍先西后東，迂回反復(fù)，耽擱了不少時間，很快就被也先軍追上。明軍軍心動蕩，倉皇間迎戰(zhàn)，只能且戰(zhàn)且退。十三日，英宗退到土木堡，距明軍重鎮(zhèn)懷來城僅20里，卻因等候王振的千余輛輜重車，暫停行進，夜間駐扎堡上。兵部尚書鄺野屢奏進駐懷來，王振勃然大怒，喝斥道：“腐儒安知兵事，再言者死?！编椧翱犊ぐ捍鹪唬骸盀閲鵀槊?，死何懼哉?”王振氣急敗壞，將鄺野轟出門外。明軍駐扎在土木堡的同時，瓦剌軍迅即包圍了整個土木堡。

十四日清晨，瓦剌軍四面合圍，準備困死明軍。因土木堡地勢較高，明軍掘地兩丈仍不見水，軍士饑渴難耐，人心惶惶。堡南15里外有河，已被瓦剌軍占據(jù)。英宗朱祁鎮(zhèn)心知不能坐以待斃，便派使講和，也先假意答應(yīng)，佯裝后退。王振不知是計，下令軍士將營帳移到河邊，士兵爭先恐后，亂作一團，也先乘機揮師猛攻，明軍丟盔棄甲，四處逃竄，霎那間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亂軍之中，英國公張輔、尚書鄺野，王佐、學士曹鼐，張益、侍郎丁鉉等五十余位高官被殺。護衛(wèi)將軍樊忠在亂軍中見王振抱頭鼠竄，大喝：“我為天下誅此奸賊!”用鐵錘一錘擊死王振。英宗見護駕諸臣死逃殆盡，突圍無望，索性盤膝面向東南而坐，靜待敵兵。瓦刺軍沖到跟前，見此人神態(tài)服飾不同于他人，便將他送交瓦剌軍指揮賽利王。賽利王疑惑不能斷，經(jīng)也先辨認，方知是明朝皇帝。此一戰(zhàn)，明軍50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土木之變”。

三

英宗被俘的消息是被逃回的傷兵殘卒帶到北京的。消息傳來，京師大震，朝廷眾官一片恐慌，聚集在殿廷上嚎啕大哭?；侍蠛土羰氐泥J王朱祁鈺急召大臣朝議?；侍髮O氏和皇后錢氏營救英宗心切，密令取出宮中大量金銀珠寶，用八匹馬車拉著，由太監(jiān)送到居庸關(guān)的瓦剌營中。

也先留下贖金，卻不放英宗。當時，瓦剌內(nèi)部對如何處置英宗也產(chǎn)生了爭論，有的人主張將英宗就地斬首以泄大恨，有的主張俘虜明朝一國之君，奇貨可居，并借機向明朝要挾。也先說服諸將，先將英宗押到其弟伯顏帖木兒營中看管，然后趁明朝國內(nèi)無主，率軍大舉進兵北京，企圖一舉擊潰明朝。

在北京，人們憂心的不僅僅是英宗的安全問題，有識之士更擔憂北京乃至大明王朝的存亡。歷史上皇帝親征被圍的事也不是沒有，如漢高祖劉邦被匈奴圍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隋煬帝楊廣被突厥圍困雁門關(guān)整整一個月。但這兩次都不至于對國家存亡造成太大威脅，一是軍隊的精銳尚在，二是首都距前線上千里，敵人難以瞬息攻到。然而此次英宗被俘卻非同以往，其一，英宗所率50萬大軍是明朝軍隊的全部精銳，京師只留有老兵殘將，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其二，明朝的首都北京距長城僅一步之遙，敵軍奔襲一夜即可兵臨城下。北京存亡關(guān)系國家存亡。北京一旦不保，明朝將轟然倒塌，即便不亡國，也至少失去半壁江山。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士兵越來越多，他們極力渲染瓦剌軍的強悍兇殘。京師此時士兵不足10萬，兵器、盔甲也嚴重缺乏?？謶謿庀⒒\罩整個北京，京城一片混亂，不少大戶開始將家產(chǎn)南遷。

英宗的長子朱見深年僅3歲，根本不可能預(yù)政。十八日朝議時，翰林院侍講徐(王呈)進言道：“吾夜觀天象，天命南移。京師疲卒贏馬不足十萬，何以抵擋?愚意不若南遷?！贝搜砸怀?，群臣大嘩。兵部右侍郎于謙挺身而出，厲聲斥責道：“倡議南遷者當斬!京師乃天下之根本，一動大事去矣。北宋南渡，可為殷鑒!請速召勤王兵，誓死固守。”這一提議立刻得到不少大臣的贊賞，以于謙為首的主戰(zhàn)派占了上風。朱祁鈺、皇太后詔告天下，由郕王朱祁鈺監(jiān)國，立朱祁鎮(zhèn)長子見深為太子。二十一日，于謙升任兵部尚書。二十三日，朱祁鈺登臨午門代理朝政，令于謙負責京師戰(zhàn)守兵事。

于謙隨即著手備戰(zhàn)，奏請將南、北兩京及河南備操軍、山東及南直隸沿海備倭軍、江北及北京府運糧軍全部調(diào)入京師。接著，于謙又奏請清除王振余黨，以泄民憤，表明朝廷的立場和態(tài)度。

隨后，于謙又任命將領(lǐng)：封楊洪為昌平伯，與羅亨信、朱謙等人鎮(zhèn)守宣府；薦舉陳鎰安撫京畿內(nèi)外軍民，羅通守居庸關(guān)，曹泰守紫荊關(guān)。因石亨先前戰(zhàn)敗逃回，被貶官下獄，于謙知其曉暢軍略，很有軍事才能，令其總領(lǐng)京營兵。與此同時，于謙又加緊鍛造兵器，押運糧草，充實軍儲。

“土木之變”后，也先挾持英宗在邊疆各城池勒索要挾。二十一日，瓦剌軍到大同城下，讓人拿著英宗駕牌請守城士兵迎駕。大同總兵官劉安和參將郭登信以為真，出城朝拜英宗。瓦刺軍趁機掠城，明軍大敗。也先又矯英宗詔，命大同守軍送庫銀二萬兩方才退軍。劉安搜羅倉庫，取出銀兩，送到也先營中。也先糾纏三天后方挾英宗退出塞外。于謙聞報，嚴叱劉安，下令各邊鎮(zhèn)“自今瓦剌奉駕至，不得輕出”，同時提出“社稷為重君為輕”。這一策略粉碎了也先利用英宗訛詐的陰謀，堅定了邊將抗戰(zhàn)的信心，使明軍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

為斷絕也先的念頭，二十九日，以于謙為首的抗戰(zhàn)派請皇太后立郕王為皇帝。郕王于九月初六日登基，是為明代宗，遙尊英宗為太上皇。

十月初一日，也先挾持英宗，繞過大同重鎮(zhèn)，大舉入寇。十一日，瓦剌軍在城門外列陣。也先原以為明軍精銳已去大半，此時見明軍嚴陣以待，毫無慌亂，深感吃驚，只好先借口講和，言欲送還英宗，請明廷派人迎駕，以探虛實。于謙知其虛詐，只派禮部侍郎王復(fù)、鴻臚寺卿趙榮出城見英宗。也先借口二人職卑，指名要于謙、石亨等大臣來談判，明代宗未允許。

十三日，兩軍在德勝門展開激戰(zhàn)。于謙派石亨設(shè)下埋伏，讓小隊士兵誘敵。也先派弟弟孛羅和平章卯那孩率兵萬余，沖殺過來。于謙即令伏兵放火炮、火銃，敵軍死傷慘重，孛羅和平章卯那孩也中炮身亡，石亨出安定門截殺，瓦剌兵潰逃。之后也先親率精兵暗襲西直門，都督孫鏜倉促應(yīng)戰(zhàn)，力戰(zhàn)數(shù)個時辰，漸感不支。此城上守將楊善吶喊助威，開炮轟敵。石亨也率兵趕到，三

面夾攻，也先敗退，又遭明將王竑伏擊，倉皇退至城外數(shù)里安營，明軍大勝。這是明軍保衛(wèi)北京的第一次會戰(zhàn)勝利。

十四日，瓦剌又進逼彰儀門。于謙親自指揮作戰(zhàn)，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三戰(zhàn)三捷，斃敵萬余。

十一月初八日，瓦剌退回塞外，北京宣布解圍。

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粉碎了也先奪取北京的企圖，穩(wěn)定了北京的形勢，挽救了明王朝。于謙運籌帷幄，鎮(zhèn)定自若，在京師守備空虛的情況下迅速集結(jié)軍隊，激勵士氣，身先士卒，起了決定全局的作用。

戰(zhàn)后，代宗論功行賞，以于謙、石亨功勞最卓，封石亨為武清侯，加封于謙太子少保，總督軍務(wù)，仍掌兵部尚書事。于謙極力推辭，說：“四郊多壘，卿大夫之恥，敢邀功賞哉?”最后不得已才接受。

四

明軍取得勝利后采取拉攏脫脫不花、阿拉知院的策略孤立也先。更重要的是，明朝已另立皇帝，英宗成為空殼。也先一時陷入兩難：殺之怕激怒明朝報仇，放回去又心有不甘，一時無計可施。思慮再三，也先認為與其殺之不如送還明朝，既得到金銀財寶，又可與明朝結(jié)好，恢復(fù)馬市貿(mào)易。于是他再三遣使致意，請北京派使臣迎駕。

一些主戰(zhàn)派大臣認為此乃也先故伎，不可相信，極力反對。于謙力排眾議，認為也先屢敗，其議和態(tài)度可信，勸景泰帝(即代宗朱祁鈺)遣使迎駕。此時，代宗卻猶豫不決，陷入兩難：若迎回英宗，自己必然交還皇位，若不迎回，則必遭非議，于是召集群臣商議。于謙和吏部尚書王直首先陳言，請求遣使，其他諸臣也多隨聲附和。代宗頗感難堪，怒曰：“朕非貪此位，乃卿等強欲立朕，今復(fù)出爾反爾，殊為不解。”群臣瞠目結(jié)舌，無以言對。于謙上言：“也先屢敗，其意可信。陛下與太上皇兄弟至親，上皇在外，理應(yīng)奉迎，萬一敵人懷詐，是彼曲我直，我得聲罪致討。今大位已定，何人敢有他議?”代宗聞此，方答應(yīng)遣使。

代宗先派吏部右侍郎李實帶隨員出使瓦剌，窺探虛實。得知也先真心送還英宗，于謙奏明代宗，派右都御史楊善、工部侍郎趙榮于七月二十七日出使瓦剌。也先接見了楊善，卻連設(shè)四問故意刁難之。一問：“敕書中為何沒有奉迎太上皇的言詞?”楊善答：“為尊太師，成就你主動送還的美名，否則帶有強制意味?！币蚕榷枺骸盀楹尾欢鄮┙疸y來贖?”楊善答：“是想讓你名垂千古，不然后人會以為你圖財而非仁義君子。”也先三問：“太上皇回去后是否繼承皇位?”楊善答曰：“天意已定，不便再移?！弊詈笠蚕扔謫枺骸爸袊糯鷪?、舜禪讓，是否為真?”楊善答：“堯讓位于舜，今上皇讓位于弟。古今一轍?！彼膯枟钌平郧擅顚Υ稹Ｒ蚕葰J嘆良久，啞口無言，只好備車駕送英宗返京。

消息傳到北京，禮部議定的迎駕儀式很是隆重，代宗以恐遭敵詭計為由刪繁就簡，只派一輛車馬迎接太上皇由居庸關(guān)進入，在安定門換乘法駕，至東安門。幾天后，上皇至京城，百官于東安門外跪迎，代宗在門內(nèi)下輦接駕，英宗下轎答禮。兩人辭讓帝位再三，隨后英宗被送到南宮安頓。

南宮即崇質(zhì)宮，位于重華宮東南，是軟禁失寵妃嬪和皇族的專用之所，平日極少有人光顧。代宗又派靖遠伯王驥鎮(zhèn)守，嚴禁英宗和外界接觸交往，以防他勾結(jié)大臣或逃出。不久，代宗去除監(jiān)國稱號，堂而皇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皇帝。

“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之后，代宗對于謙很是倚仗寵信，授予大權(quán)。于謙甚至可以單獨進入皇帝寢宮奏事，其地位權(quán)勢，無人可以比肩。于謙對于皇宮內(nèi)部的爭斗無能為力，只能屢屢上疏，強調(diào)“上皇雖還，國恥未雪”，應(yīng)加緊國防和京城的防衛(wèi)。他發(fā)動民眾，疏通了漕船運糧草的運河要道，精心改進武器，操練陣法，使軍隊作戰(zhàn)能力得到進一步增強。

而瓦剌內(nèi)部卻開始出現(xiàn)內(nèi)訌。也先、脫脫不花和阿拉知院三人先前聯(lián)合攻明時尚能團結(jié)對敵，現(xiàn)在也先占去大部分所掠財物，引起其他三人的不滿、猜忌，進而相互攻伐。景泰五年(1454年)，也先自立為可汗。但因為也先日益驕縱，虐待他部，兀良哈等部不堪忍受相繼反叛。次年，也先倉皇出逃，被亂軍殺死。其后，瓦剌內(nèi)部紛爭不已，勢力日趨衰弱。

代宗坐擁帝位既久，思索將自己的兒子立為太子，以長期霸占帝位。大臣們對此極為不滿，認為代宗這種篡奪其兄皇位的做法很自私卑鄙。

景泰三年(1452年)正月，代宗加贈都御史楊善、王文太子太保，不久又加贈陳循、高谷太子太傅，江淵、王一寧、蕭鐓太子少師，商輅、于謙大學士銜。四月，又贈內(nèi)閣大臣陳循、高谷銀各百兩，江淵、王一寧、蕭鐓、商輅金各五十兩、銀百兩。吃人嘴軟，諸大臣或升官或得賄，就不好再開口反對易儲。

于是，代宗下詔，名正言順地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皇太子，廢原太子朱見深為沂王，大赦天下。加封各官官銜，尚書王直、武清侯石亨為太子太師，于謙為太子太傅，都御史王翱為太子太保，兼支兩份俸祿。群臣默然領(lǐng)受，唯有于謙一再推辭。

孰料朱見濟福淺命薄，被立為太子僅一年多，就在景泰四年(1453年)十一月因病一命嗚呼。代宗悲慟萬分，將之葬于西山，謚曰懷獻。因代宗僅此一子，皇儲萬不能空缺，一些官員上疏奏請“再建皇儲”，代宗大怒。不管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宮門已鎖，仍命將諸人投入詔獄。不久，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又上奏，請皇上朝謁太上皇，禮待上皇諸子，被代宗飭杖八十，謫為定羌驛丞。代宗余怒未消，又舊案重提，對諸位上奏大臣施行仗刑。此前于謙曾密請代宗赦免鐘同、章綸諸人，代宗“怫然不悅”。自此，群臣均緘默不敢再言太子之事。

景泰八年(1457年)元旦，代宗接受朝臣拜年賀禮畢，忽覺身體欠安，難以支撐，不能視朝，接連幾日臥床休養(yǎng)，也不見效。百官唯恐代宗一病不起，便聯(lián)名請立太子。代宗傳諭說，朕只是偶有寒疾，將于十七日臨朝，所請不允。

按照慣例，正月十五日元宵節(jié)，皇帝應(yīng)進行郊祀。代宗自覺病勢沉重，于十二日召武清侯石亨到病榻前，囑咐其代行祭祀之事。

十六日，于謙與吏部尚書王直、禮部尚書胡淡知道代宗已經(jīng)不治，危在旦夕，又與諸大臣商量立太子之事，準備再次上疏，但商議未定。誰知，當晚就發(fā)生了“奪門之變”。

“奪門之變”的發(fā)動者是石亨、徐有貞、曹吉祥、張軏、許彬等人。石亨見代宗病勢沉重，將不久于人世，就與都督張軏、太監(jiān)曹吉祥等人謀議，與其復(fù)立太子，不如請?zhí)匣蕪?fù)位。他們又和太常卿許彬商議，許彬以為此舉為不世之功，并請石亨等人去和左僉都御史徐有貞商議。徐有貞聞之大喜，并觀測天象，對石亨等人說：“天數(shù)已定，事在今晚?！彼鞗Q定當晚行動。

當晚，徐有貞以邊境有敵情為借口，謊稱為防萬一，派張軏等人率部進人大內(nèi)。石亨掌管宮門鑰匙，夜里四鼓時刻，打開長安門將張軏等人放了進來。入宮后，“復(fù)閉以遏外兵”，徐有貞鎖好城門，將鑰匙丟人水塘。皇宮內(nèi)御林軍不知何故，見有武清侯石亨和張軏率領(lǐng)，也不過問。徐有貞等人帶領(lǐng)兵士直奔南宮，“毀墻以

入”。見到英宗后，石亨、徐有貞等人立即拜伏，請英宗登大位，并大呼抬轎進來。因事出突然，士兵們緊張得抬不起轎來，徐有貞率眾人合力抬轎以行。一邊走，英宗一邊問諸人姓名。至東華門，衛(wèi)兵不開門，英宗高呼：“朕太上皇帝也!”衛(wèi)兵們呼啦閃開。進入奉天殿后，英宗就座，徐有貞等人三呼萬歲。

此時已是十七日破曉，百官已經(jīng)在朝房等候代宗早朝，忽聞殿中聒噪，正感到驚異，徐有貞跑來高呼：“太上皇帝復(fù)位了!”并催促眾臣入賀。百官驚愕入謁，英宗宣諭復(fù)位，眾人才定下神來。

徐有貞等人擁英宗復(fù)辟時，代宗躺臥病榻，似睡未睡。被鐘鼓聲、呼叫聲驚醒后，他驚問內(nèi)侍：“殿內(nèi)嘈雜，莫非于謙?”內(nèi)侍答不知。不久，太監(jiān)來報南宮復(fù)辟。代宗呆了片刻，連嘆道：“好。好?！泵胬锒P，不再言語。

二十一日，英宗改景泰八年(1547年)為天順元年；二十二日，殺于謙、王文等人；二月一日，廢代宗仍為鄖王，遷居西內(nèi)。十多天后，代宗朱祁鈺死于西宮，時年30歲。

這場宮廷政變，史稱“奪門之變”，亦稱“南宮復(fù)辟”。

英宗之所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于謙等人逮系入獄，一是因為于謙是代宗最為倚重和信用的大臣，主持“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之后，代宗對他極信賴倚重，其疏奏“一言即止”，無不采納。在官員的任用上，代宗也一定悄悄地詢問于謙的意見。因此，真宗即位后剪除代宗的勢力，于謙必然首當其沖；二是盡管于謙采取的各項策略也確實迫使也先不得不將英宗送回，但畢竟英宗返回后，實際上是被代宗囚禁了起來，于謙作為代宗的重臣，英宗對他不可能不嫉恨。

但是，于謙的被殺，最主要的原因是“奪門之變”的策劃者們推動的結(jié)果。

于謙性格剛強，遇到不痛快的事，總是拍著胸脯說：“這一腔熱血，不知會灑在哪里!”他在代宗面前評價官員總是實事求是，從不隱瞞，也從不躲避嫌疑怨恨，因此，憎恨他的人很多。如“奪門之變”的功臣徐有貞，由于受到于謙的斥責，很長時間內(nèi)得不到代宗的提拔，所以對于謙一直懷恨在心；都督張軏因為征苗時不守律令，曾被于謙彈劾。

于謙、王文等人被逮系入獄后，徐有貞等人終于逮著了機會，便誣陷他們制造不軌言論，要另立太子，并且和太監(jiān)王誠、張永、舒良、王勤等人策劃迎立襄王朱瞻增的兒子。

英宗有些猶豫，說：“于謙確實是有功勞的?！毙煊胸戇M言說：“不殺于謙，復(fù)位這件事就出師無名?！庇谑怯⒆诮K于拿定了主意，下詔將于謙、王文、范廣、楊俊等人斬首，家產(chǎn)歸公、家屬全部戍邊；商輅等人罷黜歸里；大同總兵郭登因?qū)揖苡⒆谟诔峭?，以欺君之罪被謫戍甘?今甘肅張掖)。

圣旨下達后，石亨、徐有貞等人立即率錦衣衛(wèi)抄籍于謙家。來到于謙府前一看，卻見其府第陳舊低矮，室內(nèi)擺設(shè)簡陋，家無余資，也沒有奴仆婢女，眾人皆驚訝萬分。于謙府只有一間正屋，門上用雙鎖緊鎖，石亨和徐有貞以為于謙的金銀珠寶一定藏于其中，遂命人砸開房門，登時目瞪口呆，原來里面存放的均是皇上所賜的封存完好的寶劍、冠帶、印信等物。

天順元年即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二十二日，英宗復(fù)辟的第六天，北京陰霾重重，于謙等八人的囚車馳向西市。京城百姓前呼后擁，哭聲震天，為于謙等人喊冤。

臨刑前，于謙掃視圍觀百姓，大聲說：“當年百萬大兵俱在我掌握之中，彼時不謀危社稷，如今一老贏秀才，尚肯謀危社稷乎?南宋文天祥昔日于此處就義殉國，于謙今日死此地，愿已足矣?；侍旌笸?，昭昭我心!”說罷，熱淚縱橫，作絕命詩云：

“成之與敗久相依，豈肯容人辨是非。

奸黨只知讒得計，忠臣卻視死如歸。

先天預(yù)定皆由數(shù)，突地加來盡是機。

忍過一時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p>

吟畢，引頸就戮，時年60歲。

邊關(guān)軍士聞知，莫不涕泣，舉營祭奠。居庸關(guān)內(nèi)外樹上盡掛白帶，以示哀悼。山西、河南、浙江的百姓聞知噩耗，哀慟號哭，多在家中設(shè)靈祭奠。但是京城迫于酷政無人敢于收尸，可憐一代英賢就這樣橫尸郊野!

天順八年(1464年)正月二十六日，英宗駕崩，太子朱見深即位，改年號成化，大赦天下。不少大臣上奏于謙確系冤死，請成化帝降旨旌表于謙功勛。成化帝崩后，孝宗朱祜樘繼位，降旨為于謙贈謚誥祠額，謚于謙“肅愍”，額曰“旌功祠”，并為于謙雕塑銅像，每年春、秋兩次祭祀。嘉靖年間，又將于謙侑享于功臣廟，與開國功臣劉基等人并祭。萬歷年間，以“肅愍”謚號不能彰顯于謙忠貞功德，又改謚號為“忠肅”，子孫世襲。

于謙冤案到此得以完結(jié)。此后的諸朝皇帝都對于謙墓祠有所修繕，以使于謙的英名能流播萬代，得到世人的尊重愛戴。

于謙墓在杭州三臺山，宋代冤死的著名將領(lǐng)岳飛之墓在杭州棲霞嶺，兩墓南北遙對。有不少人的詩作或聯(lián)對將于謙與岳飛并列，如楊鶴的對聯(lián)：

“千古痛錢塘，并楚國功臣，白馬江邊，怒卷千堆雪浪；兩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陽亭里，心傷兩地風波。”

于謙一生為大明王朝鞠躬盡瘁，竭忠盡力卻慘遭屠戮，如今他未完的報國宏志連同其滿腹才情早已化為西湖岸上的一屢輕煙，離我們?nèi)遮厺u遠，但是其高山景行的功德氣節(jié)以及對明朝的浩浩忠心將蒙萬世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