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個山彎里,分上下兩村,相距不遠(yuǎn),打個噴嚏或放個屁,都聽得到。每天娃崽們趕著牛羊在村后會合,問今天到哪里放去?我說,去老禾坳若何?四癩子連連搖頭:“去不得!去不得!昨天三公在那里碰見個老蟲,尿都嚇出來了。”我不以為然,問:
“是死的還是活的?”“當(dāng)然是活的?!?/p>
“是活的怕個屌!早跑到云南了。”
“對,怕個屌!”大家附和著。
為防萬一,我把狗喚到前面去。若狗不敢前行,往人群里鉆,說明那蟲還在,去不得!反之,放心好了。于是牛羊之聲又沸揚(yáng)起來,腥膻與泥土的氣息,攪得空氣變了味兒。
到了老禾坳,四癩子又不愿停了。他說,干脆再遠(yuǎn)點(diǎn),到豹子巖去。我說,行,好久沒去了。
豹子巖在老禾坳的前方,是荊棘柴草滿布的石頭山。山下有一片開闊的草地,是放牧的好場所。
深秋季節(jié),大地一片窮黃,天空一片窮藍(lán)。放牧中午不興回家,餓了挖茅根吃。那根兒細(xì)嫩,慢慢咀嚼,生津解渴,越吃越想吃。我靈機(jī)一動,計上心來,說:大家聽著,我介紹放牛的經(jīng)驗(yàn)。每講一條,你們各自向我奉獻(xiàn)兩莖茅根。
“要得,要得?!庇腥伺e起手來。
四癩子在土坎下撒尿,不情愿地答道:“那要看講得對不對!”他提起褲子,尿液滴在手背上,用鼻子去嗅。
我說第一,牛繩不能系在腰上,牛下水時,人就不會出危險。于是我得了一把茅根;第二,抽打牛羊應(yīng)用竹梢,痛而不傷筋骨,還是防蛇的好武器。于是我又得了一把茅根。
四癩子生妒了,他說:“你吹什么牛!我們來真格的,比賽打雞公棒如何?”我應(yīng)道:“比就比,誰怕你三根癩子毛!”
青妹打頭陣,突然失手,棒兒打有我眼睛上。這可壞了,若瞎了日后怎么過呢?
“我服侍你?!鼻嗝每拗f。
“哈寶!你不嫁人了?”
“就嫁給你吧?!甭曇粜邼樅芗t。
“不行!不行!還沒出五服呢?”什么叫五服呢?聽父親講,五服即五代,是近親……
這時,夕陽只留下一方紅頭巾,掛在高高的樹尖上了。青妹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
家鄉(xiāng)的河不大,約20來米寬,水清澈見底;淺水處有跳石,仿佛歷史跋涉時脫下的腳繭;古老的水車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大自然在這里造不出干旱,卻造出許多風(fēng)濕病,使鄉(xiāng)親們在天氣驟變的日子里——喊“痛”!
水不深,少有危險。
夏天里孩子們?nèi)ゴ蛩?。七公不許孫子去,他偷跑去了。老人追到河邊,他擄著小“雞雞”喊:
“爺爺,爺爺,要咬我兩粒牛睪子么?”
老人氣得忘了身份,罵道:“狗雜種!”
麥子收割季節(jié),女人們舞了一天連枷,渾身癢癢的,結(jié)隊(duì)去河里洗身?!吧吣X殼”和二牛躲在河邊樹叢里偷看。
“女人的身子為何那么白呢?”蛇腦殼問。
“太陽曬得少唄?!倍4稹?/p>
“不對!天上的云為何越曬越白,沒有太陽反而黑了呢?”
“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你管得著嗎!”二牛是個急性子,腳一動,踩落一個石頭,“咚”地掉進(jìn)水里。女人們尖叫一聲,慌亂一陣,辱罵起來……罵過了卻依然嘻嘻哈哈,半藏半露地蹴在水里,怕人看見,又好像怕人看不見。
庵堂大都在山上,我家鄉(xiāng)卻有一座在山下,離村不遠(yuǎn)。時過境遷,不知何時何故,尼姑走了,菩薩走了,道士叔住進(jìn)去,一個學(xué)校住進(jìn)去。我去讀書。
先生為我三次取“名”。頭一次重復(fù),村里已有那個名了;第二次與父名共一字,父親說:“要不得,要不得!祖先靈牌有倒掛的么?”第三次先生翻開字典,半晌沒有抬頭……道士叔從窗外伸進(jìn)腦袋:“我看別費(fèi)那個勁了,他姓黃,‘維是他的輩份字,取‘一吧;萬丈高樓從地起,哪個字能離開‘一呢?”先生頻頻頷首點(diǎn)頭。
“黃維一”三字就這樣小草般拱了出來,后來的歲月里,旱過、澇過,被不是牛羊的“牛羊”啃過,沒死,又青了。
村里除先生外,道士叔算半個秀才,三十六卷經(jīng)書能橫直倒背,我們“嘖嘖”地連聲稱贊。他有個兒子是我的同學(xué),我原以為他讀書也一定不錯,那天早讀課先生命他背書,他站著一聲不響。
“背!”先生催他。
“……”他還是一聲不響。
先生火了:“你說,到底曉不曉得?”這時有個結(jié)巴的聲音答曰:“曉……曉得……就是不告訴你聽!”哄堂大笑,先生也竊笑了。道士叔在擦拭手中的菩薩,聞聲說了一句:“木頭?!薄f誰呢?不清楚。
久旱無雨的夏天,村民們心急火燎,想求菩薩降下甘霖,法師自然是道士叔。三天一過,道士叔眼紅聲嘶地喊我:“來,小侄,為叔誦上一段?!?/p>
我說:“行嗎?”他說:“行,誰說不行?碰到‘生字跳過去就是了?!?/p>
我驚愕得朝他一望,他卻伏案睡覺了。天氣熱,我穿著短褲,忽然小“麻雀”被蟲子咬了一口,癢癢的,我伸手搔了搔,把他搖醒。
“叔,搔過‘麻雀的手可以翻經(jīng)書么?”
“可以。”
“菩薩不降罪嗎?”
“嗨,哪來的事,菩薩是木頭。”事后他悟知說漏了嘴,囑我莫外傳,為叔留口飯吃。我慘然想:愚味者迷信,迷信者未必都愚昧。
他祈禱了半輩子,最終還是死了。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餓死的,沒細(xì)究。那年頭,毛主席還有半年沒吃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