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精康
《段太尉逸事狀》作為柳宗元文章的代表作之一,已經(jīng)分別選人課標實驗教材高中《語文》必修1(語文版)、必修5(廣東版)和蘇教版選修教材《唐宋八大家文選》。備課中有種種待探明的問題浮出了水面……
問:“逸事狀”是怎樣一種文體?
答:“狀”,又稱“行狀”“行述”,是舊時記錄死者世系、籍貫、名實、生卒年月、生平概略等的一種文體。常由死者門生故舊撰述,供撰寫謚議、墓志、傳文時參考?!耙菔聽睢笔恰靶袪睢钡囊环N變體。劉知幾《史通》:“逸事者,前人所遺,后人所記?!毙鞄熢段捏w明辨序說》:“逸事狀則當錄其逸者,其記已載,不必詳焉?!绷谠鳌抖翁疽菔聽睢?下稱《逸事狀》)時,已見過史館修撰的殉難大臣司農(nóng)卿段秀實事跡,柳文具有補闕性質(zhì),所記為史官失載之事跡。
問:段秀實是怎樣一個人物?其死節(jié)經(jīng)過如何?
答:段太尉(719—783),名秀實,字成公。唐淠陽(今陜西省千陽縣)人。玄宗時舉明經(jīng),天寶間從軍,先后事高仙芝、封常清等,守邊有功。肅宗時輔李嗣業(yè)、荔非元禮、白孝德三府,益知名。代宗時,土蕃襲擊京師,代宗幸奉天(今陜西乾縣),因軍糧匱乏,段秀實自請為軍侯,知奉天行營事,號令嚴明。兵還,白孝德推薦為涇州刺史。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征拜司農(nóng)卿。建中四年(783)十月,因反對朱沘稱帝遇害。至德宗興元元年(784),“詔贈太尉,謚曰忠烈”(《新唐書》本傳),故柳傳稱“段太尉”?!杜f唐書》本傳:“非公會,不聽樂飲酒,私室無妓媵,無贏財,退公之后,端居靜慮而已?!敝刑茣r期。段秀實的個人品質(zhì)與一般武將迥然有別。
文天祥《正氣歌》:“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勢磅礴,凜然萬古存?!睆堘贰端嫁r(nóng)笏》:“段秀實,勃然起,奪象笏,撲狂兕。破賊頭,出腦子,血并流,污當貯。笏下如轟雷:恨不萬段汝?!倍涡銓嵰簧惺拢浴绑藫糁鞗a”最為知名于世。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部受命東征過長安,軍士以無賞食劣嘩變。德宗招禁兵御之,無一至者。乃出奔奉天。亂兵人宮大掠,奉廢居京師之原涇原節(jié)度使朱沘為首領(lǐng),失意官僚多附之。朱沘令涇原兵馬使韓曼將銳兵三千,聲言迎大駕,實襲奉天。韓曼追駕,事急之際,段秀實、劉海賓等設(shè)計用司農(nóng)卿印符追還亂兵。段秀實知韓曼回軍,自己必死,乃決計搏殺朱沘為國除奸。《資治通鑒》卷二二八記載:“沘召李忠臣、源休、姚令言及秀實等議稱帝事。秀實勃然起,奪(源)休象笏,前唾沘面,大罵曰:‘狂賊!吾恨不斬汝萬段,豈從汝反邪!因以笏擊沘,沘舉手扦之,才中其額,濺血灑地。沘與秀實相搏忷忷,左右猝愕,不知所為。(劉)海賓不敢進,乘亂而逸。(李)忠臣前助沘,沘得匍匐脫走。秀實知事不成,謂沘黨曰:‘我不同汝反,何不殺我!眾爭前殺之?!焙笾鞗a于長安建號稱帝,殺唐宗室七十七人。次年五月,長安收復(fù),朱沘西走奔吐蕃,為部下所殺。
問:“笏擊朱沘”為段秀實一生大節(jié),對此應(yīng)如何評價?
答:就事論事。極易視段秀實為一赳赳武夫,魯莽軍人。因為照一般人看來,反對朱沘篡位,未必采用此種沒有實效的激烈手段。如果審視事件背景。即可知這是一深思熟慮大智大勇之舉。其一,段秀實抗命救駕,召回三千銳軍,知已必死,乃拼死一搏,冀其成功,因劉海賓“不敢進”不相助應(yīng),朱沘死黨極力維護,這一“擒賊先擒王”的計劃未獲成功。其二,朱沘極力拉攏聲譽很高的段秀實,段秀實運用此種自我犧牲手段,在朱沘反跡顯露之際,與叛逆劃清界限,揭露朱沘面目,振奮朝野人心,意義不可低估。段秀實是一位很有政治頭腦的大臣,絕非一介武夫。對此,兩《唐書》都有敘述。柳子之作,正欲糾正世俗之偏見。
問:此篇寫段太尉三件逸事及其個性,前人對此有何評論?
答:“此篇敘太尉三逸事,截然是三段文字。第一段寫太尉以勇服王子晞。便寫得千人辟易,一軍皆驚。第二段寫太尉以仁愧焦令諶,便寫得慈祥愷悌,不是煦煦之仁。第三段寫太尉以廉服朱沘,便寫得從容辭讓,不是孑孑之義?!?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凡逸事三,一寫其剛正,一寫其慈惠,一寫其清節(jié),段段如生,至于以笏擊賊,此致命大節(jié),人人共喻,不慮史官之遺也?!?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九)今人賞析一般不出上述范圍。筆者想補充的是,柳宗元的材料得之于對“老校退卒”之訪談,訪談之所得必不止此三逸事,柳文對段秀實諸多逸事顯然也是從不同側(cè)面作了取舍的。材料的指向在突出段秀實“遇不可,必達其志”的精神,突出段秀實作為一位“儒者”以柔克剛的個性,而消除對段秀實“武人”匹夫之勇的誤解。
問:柳宗元寫作此篇的目的是什么?
答:柳文作于唐憲宗元和九年(814)柳宗元貶居永州之時,是給韓愈修史作參考的。時韓愈任史館修撰?!杜f唐書·韓愈傳》:“(元和八年)愈自以才高,累被擯黜,作《進學解》以自喻……執(zhí)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逾歲,轉(zhuǎn)考功郎中、知制誥,拜中書舍人?!痹途拍?,韓愈仍在使館任職。在《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尉逸事書》一文中。柳宗元談了寫作原因:“太尉大節(jié),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cè),其蒞事無一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笏為諒也。”《段太尉逸事狀》亦明言,時過境遷,世人乃生“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淺薄之議。很明顯,作者寫此文的目的是要辯正當時一些人對段秀實為人的誤解。
論者一般很少提及柳子做此文的另一目的。元和八年(813)六月,韓愈《與劉秀才書》稱:“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柳宗元對韓愈的觀點完全不能同意。九年正月,柳宗元作《與韓愈論史官書》,對韓愈身為史官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提出了批評:“今學如退之,詞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卒無可托乎!”在這樣的情況下,柳宗元將《段太尉逸事狀》寄給時任國史館修撰的韓愈,正是為改變“唐之史述卒無可托”的狀況,希望韓愈修史時秉持公心不畏刑禍,給歷史人物以公正評價。
問:在材料的組織上。柳宗元為什么先寫“折服郭晞”?
答:按時間順序,“賣馬償租”事應(yīng)在“折服郭晞”事之前。作者用“先是”一語倒置兩事,正是此文結(jié)構(gòu)上頗具匠心之處。其一,體現(xiàn)作者的寫作主旨。小人誹謗段秀實“笏擊朱沘”是“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試看“折服郭晞”,主要不是憑一時之勇,而是靠對郭晞其人的深刻了解和冷靜分析,并以理服之。段秀實具有以柔克剛的個性,稱“勇服郭晞”,恐怕未能體察柳子安排材料的良苦用心。其二,符合讀者的欣賞心理。作者先寫驚心動魄的場面和劍拔弩張的氣氛,能給讀者一種強烈深刻的印象。然后寫段秀實性格中
仁信愛民的一面,文勢跌宕起伏,布局富有變化。這樣安排,張弛之中收到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
問:《段太尉逸事狀》所寫三事之間有何內(nèi)在聯(lián)系?
答:作者選擇三個獨立的事件來表現(xiàn)段秀實智、仁、廉三方面的性格,但這三件事又不是孤立的,人物性格也不是割裂的。仁智忠勇是段秀實思想性格的基礎(chǔ)?!绑藫糁鞗a”是這種性格最突出的表現(xiàn)。大仁大智才能大勇,段秀實身處亂軍之中仍能談笑風生毫無懼色,因為他把百姓疾苦置于自己生命之上?!百u馬償租”“仁愧焦令諶”主要表現(xiàn)段秀實同情百姓的仁愛之心,揭示段秀實以身殉國的思想基礎(chǔ)?!胺庾R大綾”“節(jié)顯治事堂”,除了表現(xiàn)段秀實清正廉潔的品格,還說明他早就洞察朱沘野心,具有敏銳的政治眼光。說明反對朱沘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有著堅實的思想基礎(chǔ)。段秀實的性格是智、仁、廉的有機統(tǒng)一。完全不同于一介武夫的魯莽之勇。這三件事看起來互不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事斷而線不斷,都是為了證實段秀實的儒將本色,是一位智、仁、廉的“儒者”,這才是貫串《逸事狀》全文的一條線索。
問:《段太尉逸事狀》是傳記名篇,寫法上酷似《史記》。請試作說明。
答:對此文與《史記》的傳承關(guān)系,前人多有評論。蔡世遠《古文雅正》卷九:“文筆酷似子長。”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筆墨疏朗,不下史遷作法?!绷旨偂俄n柳文研究法》:“學《史》《漢》而能自然?!边@些評論,都指出了本篇師法《史記》文筆史筆交融的特色。柳子亦自稱此篇“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與韓愈論史官書》)。這種特色主要表現(xiàn)于敘述史事的文學性。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史記》是以文運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鄙朴凇耙晕倪\事”,情節(jié)故事化,是《逸事狀》寫法上酷似《史記》之處。這種特點表現(xiàn)于下列四個方面。
首先,以緊張激烈的沖突刻畫人物。段秀實從容鎮(zhèn)定,詣營陳詞,作者極寫郭晞士卒劍拔弩張,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段秀實坦然出現(xiàn)在郭營,辭衛(wèi)士,解佩刀,選年老腿跛之老者牽馬,從心理上消除對方的戒備,反由被動轉(zhuǎn)入主動,其外柔內(nèi)剛、平易而又剛強的個性在這里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在向郭晞慷慨陳詞,指明利害關(guān)系后,段秀實終于使對方折服。
其次。以映襯對照的手法表現(xiàn)人物。郭晞放縱部屬襯托出段秀實的嫉惡如仇,白孝德怯懦軟弱襯托出段秀實的勇于任事,焦令諶豪奪掠取襯托出段秀實的仁厚愛民,朱沘的無恥行賄襯托出段秀實的廉潔奉公,韋晤被動無奈襯托出段秀實的剛毅果決。文中一系列的鮮明對照,令段秀實的形象鮮明突出。
再次,以富有個性的語言描摹人物。段太尉前往軍營,“太尉笑且人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神態(tài)自若從容不迫,令人感受到段太尉震懾人心的凜凜正氣。見到含冤挨打的農(nóng)民,“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自責聲中,一個義憤填膺的仁者形象躍然紙上。女婿無奈受綾三百匹,段太尉以“然終不以在吾第”堅拒之。表現(xiàn)出與小人冰炭不可同爐的浩然正氣。個性鮮明的語言,令讀者聞其聲如見其人。
最后,以翔實生動的細節(jié)塑造人物。描述段秀實為被打成重傷的農(nóng)者洗血、裹瘡、注藥、哺食、賣馬、市谷、償租,不避瑣細,展示段秀實仁心愛民的品質(zhì)。同時。這也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以柔克剛欲取姑予的一種手段。如果焦令諶不迷途知返。段秀實亦必有制勝之法。
運用文學手法是本文的一個顯著特色。寓抑揚褒貶于敘事之中,以形傳神,而不作空泛議論,完全讓事實和形象說話。讀者在感受動人故事的同時,也就為主人公的高風亮節(jié)所折服。《史記》這種筆法,柳子運用得爐火純青。而最后一段對段秀實的評論,顯然帶有史傳論贊性質(zhì),所以為《新唐書》引用。這就令人更清晰地看出了本文師法《史記》的特色。
問:既然《新唐書》本傳載段秀實三件逸事,讀史即可,讀《逸事狀》有什么意義呢?
答:柳文所寫之段秀實逸事,劉昀《舊唐書》未采,至宋祁《新唐書》始補入,基本沿用了柳傳文字?!缎绿茣繁緜魇菤v史著作,《逸事狀》是文學作品,二者是有區(qū)別的。比較而言,《逸事狀》的文學氣息更為濃厚。以段秀實言語為例。人郭晞軍營時,段秀實稱:“吾戴吾頭來矣?!薄缎绿茣纷鳌拔岽黝^來矣”。“去一‘吾字,更不成語,‘吾戴頭來者,果何人之頭耶?”(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四)接見被責打的農(nóng)民時,“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薄缎绿茣纷鳌靶銓嵠唬骸宋依辍?,去一“大”字,段秀實同情百姓的情感被打了折扣。征為司農(nóng)卿時,段秀實誡其族曰:“過岐,朱沘幸致貨幣,慎勿納?!薄缎绿茣纷鳌叭暨^岐,朱沘必致贈遺,慎毋納”。柳文“幸致”是推測語句,《新唐書》“必致”是肯定語氣,顯然柳文較后者更為準確??梢姟兑菔聽睢酚惺穫鞑豢扇〈莫毩⒌膶徝纼r值,它主要表現(xiàn)在“以文運事”,“遙體人情,懸想事勢”(錢鐘書語)這種文學手法的運用上。
問:事隔三十載,柳氏記載又得之于“老校退卒”,是否可看成信史?
答:《段太尉逸事狀》可作信史讀。但也有兩點瑕疵。
《舊唐書》本傳關(guān)于焦令諶有一段記載:“八年,吐蕃來寇,戰(zhàn)于鹽倉,我軍不利。(馬)璘為寇戎所隔,逮暮未還,敗將潰兵爭道而人。時都將焦令諶與諸將四五輩狼狽而至,秀實召讓之曰:‘兵法:失將,麾下當斬。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令諶等恐懼,下拜數(shù)十?!碧拼诖髿v八年(773)焦令諶尤存,段秀實為營田官時焦令諶未死??梢姟兑菔聽睢酚浗沽钪R“一夕,自恨死”并不準確。又,以情理揆之,一個對百姓巧取豪奪而恬不知恥之人,因受言詞斥責羞愧而死,也不太符合常情。
太尉始為涇州刺史,在代宗廣德二年(764)。其時郭子儀第三子郭晞未任尚書,文稱郭晞“為尚書”,特別是對話中稱“尚書”與史實不符。司馬光《通鑒考異》:“據(jù)《實錄》,時郭晞為左常侍,宗元云尚書,誤也?!睆V德二年,郭子儀以副元帥駐軍河中時,郭晞實為御史中丞,此年年中加御史大夫。至大歷十二年(777年)始為檢校工部尚書,貞元十年(794年)卒,贈兵部尚書。司馬光的說法無疑是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