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很多人說過,他們有時第一次到某個地方,卻覺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現(xiàn)在,我也得到這種體驗。
我走著。土路一段段被山水沖壞,留下一棱棱土埂和一窩窩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一塊塊干枯了的內(nèi)臟。溝里有幾根腐竹,有一截爛牛繩,是村寨將要出現(xiàn)的預(yù)告。路邊小水潭里冒出幾團一動不動的黑影,不在意就以為是石頭,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小牛的頭,鬼頭鬼腦地盯著我。它們都有皺紋,有胡須,生下來就蒼老了,有蒼老的遺傳。前面的蕉林后面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樓,冷冷的炮眼,墻壁特別黑暗,像被煙熏火燎過,像凝結(jié)了很多夜晚。我聽說過,這地方以前多土匪,什么十年不剿地?zé)o民,怪不得村村有炮樓,而且山民的房子絕不分散,互相緊緊地擠靠著,都厚實,都畏縮,窗戶開的小眉小眼的,又高,盜匪不容易翻進去。
這些很眼熟,也很陌生;像平時看一個字,越看越像,也越看越不像。見鬼,我到底來過這里沒有呢?讓我來推測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繞過芭蕉林,在油榨房邊往左一折,也許可以看見炮樓后面一棵老樹,銀杏或者是樟樹,已經(jīng)被雷劈死了。
片刻之后,推測果然被證實了。連那空空的樹心,樹洞前有兩個小娃崽在燒草玩耍,似乎都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又怯怯地推測:老樹后面可能有棟矮矮的牛房,房前有幾堆牛糞,檐下有一張銹了的犁或耙。當(dāng)我走過去,它們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來!甚至那個歪歪的麻石舂臼,那臼底的泥沙和兩片落葉,也似曾相識。
當(dāng)然,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沒有泥水的。但細一想,剛下過雨,屋檐下不應(yīng)該流到那里面去吧?于是,涼氣又從我的腳跟升上來,直上我的頸后。
我一定沒有來過這里,絕不可能。我沒得過腦膜炎,沒患過神經(jīng)病,腦子還管用。也許是在電影里看過?聽朋友們談過?或是在夢中……我慌慌地回憶著。
更奇怪的是,山民們似乎都認識我。剛才扎起褲腳探著石頭過溪水時,一個漢子挑著兩根扎成A字形的樹,從上邊來。見我溜溜滑滑,就從路邊的瓜棚里拔出一根干樹枝,丟給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
“來了?”
“嗯,來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貴在門前犁秧田?!?/p>
他屋在哪里?三貴又是誰?我糊涂了。
隨著我走上一個小坡,一片檐瓦門庭在前面升起來。幾個人影在地坪中翻打著什么,連枷搖得叭叭響,幾下重,又有一下輕。他們都赤腳,蓄寸頭,臉上有棕色的汗釉,釉的邊緣殘缺不齊。日光下一晃,顴骨處的汗釉有一小塊反光。上衣都短短地吊著,露出軟和的肚皮和臍眼,褲邊也松松地搭在胯骨上。只有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個走向搖籃開始解懷給小孩喂奶,又發(fā)現(xiàn)都掛了耳環(huán),才知道她們——是女人。有一位對我睜大了眼。
“這不是馬……”
“馬眼鏡?!绷硪粋€提醒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笑,她們都笑了。
“我不姓馬,姓黃……”
“改姓了?”
“沒改?!?/p>
“就是,還是愛逗個耍方呵?哪里來的?”
“當(dāng)然是縣里?!?/p>
“真是稀方客。梁妹呢?”
“哪個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楊?!?/p>
“未必是吾記糟了?不會不會,那時候她還說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畬,你曉得的?!?/p>
我曉得什么?再說,那個什么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似乎是想去找她,卻來到了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
這位大嫂丟下連枷,把我引進她家里。門檻極高,極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過,坐過,已經(jīng)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黃黃的木紋,像一圈圈月光在門檻上擴散浸染開來,凝成了一截化石。小娃崽過門檻要靠爬,大人須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艱難地傾著身子拐進去。門內(nèi)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個高高的小窗眼漏下一點光線,劃開了潮濕的黑暗,還有米潲和雞糞的氣味。好半天瞳孔才適應(yīng)過來,可以看見壁梁上全是煙灰,還有同樣蒼黑的一個什么吊簍。我坐在一截木墩上——這里奇怪的沒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老婦和少婦們都嘰嘰喳喳地擠在門邊,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長長的奶子掏出來,換到孩子嘴里,沖我笑了笑,而換出的那一只還滴著乳汁。她們都說了些奇怪的話——“小琴……”“不是小琴?!薄笆前桑俊薄笆切×?。”“哦哦。小玲還在教書吧?”“何事不也來耍耍呵?”“你們都回了長沙吧?”“是長沙城里還是長沙鄉(xiāng)里?”“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小羅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陳志華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熊頭呢?找了娘子沒有?”“也有娃崽了吧?一個還是兩個?”……
我很快覺察到,她們都把我錯當(dāng)成一個既認識什么小玲也認識什么熊頭之類的“馬眼鏡”了。也許那家伙同我長得很像,也躲在眼鏡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想他嗎?從女人們的笑臉來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問題了,謝天謝地。當(dāng)一個什么姓馬的也不壞?;卮痍P(guān)于一個還是兩個的問題,讓女人們驚訝或惋惜一陣,不費氣力。
梁家畬來的大嫂端來了一個茶盤,四大碗油茶,我后來知道,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邊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過茶倒香,有油炒芝麻和糯米的氣味。她把地下兩條娃崽的臟衣?lián)炱饋?,丟進木盆,端到里屋去了,于是一句話被分切成兩截:“老久沒有聽到你的音信,聽水根夫子話……(半晌才從里屋出來)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驚,差點讓油茶燙了手?!皼]有。什么大牢?”
“背時的水根,打鬼講!害得吾家公公還嚇心嚇膽,為你燒了好多香?!彼孀煨ζ饋恚鞍ミ?,要死了?!?/p>
婦女們都笑起來。有一嘴黃牙還補充:“還到戴公嶺求了菩薩呢。”
真是晦氣,扯上了香火菩薩。也許那個姓馬的真的撞了什么熊,有牢獄之災(zāi),而我代替他在這里喝油茶,在這里蠢笑。
大嫂又端上了第二碗茶,一只手照例橫搭在端茶這只手的腕子上,大概是一種禮節(jié)。而我第一碗還沒有喝完,水干了,芝麻和糯米卻沒有滑到碗邊來,不知用什么辦法才能斯文體面地吃上?!八鲜菕鞝磕悖f你仁義,有天良。你那件襖子,他穿了好幾個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條棉褲,滿崽又穿……”
我想談?wù)勌鞖狻?/p>
屋里突然暗了下來,回頭一看,一個黑影幾乎遮擋了整個門??吹贸鍪莻€男的,赤著上身,隆起的肌肉沒有曲線,有棱有角像一塊塊巖石。手里提著一個什么東西,從那剪影來看,是個牛頭。黑影向我籠罩過來了,沒容我看清面孔,嗵地一下丟掉了手里的東西,兩只大掌捉住了我的手銼起來?!笆邱R同志呵,哎喲喲,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只毛蟲,驚恐什么呢?
當(dāng)他轉(zhuǎn)到火塘邊,側(cè)面被鍍上了一層光亮,我這才看清是一張笑臉,有黑洞洞的大嘴巴,兩臂上都刺了些青色的花紋。
“馬同志,何時來的?”
我想說我根本不姓馬,姓黃,叫黃治先,也不是深沉而豪邁地來尋訪舊地的。
“還識(認?記?)得吾吧?你走的那年,還在螺絲嶺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艾八,識得識得。”回答得很卑鄙,“你那時候當(dāng)隊長?!?/p>
“不是隊長,吾記工。你嫂子,還識不識喲?”
“識得識得,她最會打油茶?!?/p>
“吾同你去趕過肉的,識不識得?(趕肉,是否就是打獵?)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話(說?),那是迷信。收末還不是,你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瘡。那回你還碰了只麂子,從你胯下過,沒叉著……”
“嗯嗯,沒叉著,就差一點點。我眼睛不好。”
黑洞洞的大嘴巴哈哈笑起來。女人們慢慢起了身,搖晃著寬大的臀部,出門去了。自稱艾八的男人搬出一個葫蘆,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渾濁,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據(jù)說浸過什么草藥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紙煙,用報紙卷喇叭筒,吸一口,煙紙燒起了明火。他不急,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帶我急了好一陣,才從從容容一口氣把明火蕩滅,煙還是好好的。
“如今酒肉盡你吃,過年,家家都宰了牛?!彼ㄖ彀?,“那年學(xué)大寨,誰都沒得祿。你曉得的?!?/p>
“是沒得祿?!蔽蚁胝?wù)劥蠛眯蝿荨?/p>
“你視見德尤哥了嗎?他當(dāng)了鄉(xiāng)長,昨日到捉妹橋栽樹去了,興許回來,興許不回來,興許又會回的。”他談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興許是丈六也興許是丈八。我緊張地聽著,捕捉這些話后面的各種脈絡(luò)。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話有些怪,看成了“視”,安靜成了“凈辦”。還有一個個“集”,是起的意思?還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點醺醺然了,對丈六或丈八胡亂地表示著高興。
“你這個人過得舊,還進山來視一視?!彼职褵熂埼隽藴\淺的明火,又讓我暗暗急了兩秒鐘?!澳惝?dāng)民師那陣發(fā)的書,吾還存著哩?!彼诉说厣蠘?,好半天才頭頂幾絲蜘蛛網(wǎng)下來,拍著幾頁黃黃的紙。這是幾頁油印的小書,大概是識字課本,已經(jīng)撕去封面了,散發(fā)出煤氣和桐油氣。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謠、農(nóng)用雜字、辛亥革命,還有馬克思論農(nóng)民運動及什么地圖,印得很粗糙,一個個字大得很,還有油墨團子。我覺得這些字我也能寫出來,沒什么稀奇的。
“你那時也遭孽,餓得臉上只剩一雙眼睛,還來講書?!?/p>
“沒什么,沒什么?!?/p>
“臘月大雪天,好冷啊?!?/p>
“好冷的,鼻子都差點凍落?!?/p>
“還要開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p>
他突然神秘起來,顴骨上那一小塊光亮,幾顆酒刺,朝我逼近了?!拔嵯氪蚵牸?,陽矮子是不是你殺的?”
什么陽矮子?我頭蓋骨乍地一緊,口腔也僵硬了,連連搖頭。我壓根兒不姓馬,也沒見過什么陽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都話是你殺的。那家伙是條兩頭蛇,該殺!”他憤怒著,見我否認,似乎有點懷疑,又有點遺憾。
“還有酒沒有?”我岔開話題。
“有的有的,盡你的量?!?/p>
“這里有蚊子?!?/p>
“蚊子欺生,要不要燒把草?”
草燒起來了。又有一批批的人來看我,拐進門來,照例問起身體可好和府上可安一類。男人們接過我的紙煙,滋滋地抽得很響,靠門或靠墻坐下,瞇瞇笑,不多言語。聽他們自己偶爾說上一兩句,有的說我胖了,有的說我瘦了;有的說我老多了,有的說我還很“少顏”,當(dāng)然是由于城里的油水厚。直待煙燒完,他們又笑一笑,說是去倒樹或下牛糞,有幾個娃崽跑過來,把我的眼鏡片考察了片刻,然后緊張得興高采烈,恐懼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一邊宣告一邊四下奔跑。一位姑娘,總是咬著一根草站在門邊,癡癡地望著我,還好像亮晶晶地旋著淚花,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只好正經(jīng)地總不時地盯住艾八。
這類事我已經(jīng)碰得多了,剛才去看他們種的鴉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婦人。她一見我就顯得恐懼,臉像一盞燈突然暗淡,趕緊拔著鞋后跟,低頭擇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八說我還應(yīng)該去看看三阿公——其實三阿公已經(jīng)不在,說是不久前被蛇咬死了,只是在人們的談?wù)撝校€留下一個名字。在磚窯那邊,還有他一棟孤零零的小屋,已有一半傾斜,眼看就要倒塌。兩顆大桐樹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長,有腰深,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陰險地邁上了臺階,搖著尖舌般的草葉,像要吞滅小屋,像要吞滅一個家族的最后幾根殘骨。掛著鎖的木門,已被蟲蛀出了密密的黑洞。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時候,房屋是否會破敗得這么厲害。難道人是房屋的靈魂,靈魂飛去,軀殼就會腐朽得這么迅速嗎?草叢里倒栽著一盞銹馬燈,上面有幾點白白的鳥糞。還有一個破了的瓦罐子,你一碰,罐子里就嗡地一下涌出很多蚊子。艾八說這瓦罐總是浸酸菜,當(dāng)年我經(jīng)常到三阿公家里來吃酸黃瓜的(是嗎?)。墻上灰殼剝落,隱隱約約有幾個油漆字,僅筆觸的邊沿還未完全褪色:“放眼世界……”艾八說那還是我寫的(是嗎?)。艾八扯了一把車前草,又打望樹上的鳥窩。我則朝窗里瞥了一眼,見屋角有半筐石灰,還有一個大圓盤,細看,發(fā)現(xiàn)是鐵杠鈴,繡得不成樣子了——我感到驚異,這種罕見的體育用品,怎么會出現(xiàn)在深山里?怎么運到這里來的?
大概不用問,也是我送給三阿公的,是么?我把它送給三阿公去打鋤頭或耙頭,而他終究還是沒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喚牛:“嗚嗎——嗚嗎——”于是對面的林子里有隱隱的牛鈴聲。這里喚牛的方式比較奇特,像喊媽媽,喊得很凄涼。也許那炮樓的磚壁就是被它喊黑的罷。
一位老阿婆背著小小的一捆柴,從山上下來。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走一步,扯出的下巴就一鋤,像鋤的步子。她深深地仰望了我一眼,幾乎不是看我,而是從前面看到了我腦后的桐樹,模糊的黑瞳孔全頂著上眼皮,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滿臉皺紋深刻得使我一震。她看看三阿公的老屋,又回頭看看寨子口上的那棵老樹,沒頭沒腦地咕嚕了一聲:“樹也死了?!庇致劁z著步子遠去。頭上幾根枯枯的銀絲,隨著風(fēng)壓下去,壓下去。
我現(xiàn)在相信,我確實沒有來過這里。我也無法理解老阿婆的這句話——一個無法看透的深潭。
晚飯弄得很隆重,牛肉和豬肉都大模大樣,神氣十足,手掌大一塊,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膩味。堆出了碗口,就系上草箍,一層層往上碼,像碼磚窯——幾千年前就有這種吃法罷。男客才能上桌。有一位沒到,主人在空著的位子上放了一張草紙,大家吃一塊,往紙上夾一塊算是他也吃了。席間我談到了香米,他們根本不肯出價錢,簡直是要白送。至于鴉片,今年鴉片好是好,但國家藥材站統(tǒng)購。我不好再說什么。
“陽矮子該殺?!卑肃类赖睾认乱豢跓釡?,把湯勺放回桌面那黏糊糊的老位置上,又眼盯肉碗敲著筷子,“翹屁股,圓手板,什么工夫都做不像,還起屋,不就是陰毒?”
“就是,哪個沒挨過他一繩子?吾腕子上現(xiàn)在還兩道疤。操她老娘頓頓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墈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過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灣的洪生也是這個樣?!?/p>
“連老鼠都吃,幾多毒辣!”
“是蠻毒辣,沒聽見過的?!?/p>
“熊頭也遭孽,挨了他兩巴掌。明明是幾袋顏料,吾視見過的,染不得布,只畫得菩薩伢子。他說是炮子。”
“也怪熊頭的成分大了點?!?/p>
我鼓足勇氣插了一句:“陽矮子的事,上面沒派人來查過么?”
艾八咬得一塊肥肉吱吱響:“查過的,查卵!那天來找我,我就去尋雞婆,哎,馬同志,你的酒沒動呵?來,取菜取菜,取?!?/p>
他又壓給我一大塊肉,我喉頭緊縮,只好再次做出去裝飯的模樣,躲入暗處,把肉撥給了胯下一擠而過的狗。
飯后,他們說什么也要讓我洗澡,我懷疑這是不是當(dāng)?shù)匾环N風(fēng)俗,得裝得很懂。沒有澡盆,只有澡桶,很高大,足可以裝幾大鍋熱水,就放在灶屋一角,女人們可以在桶前來來去去,梁家畬來的大嫂還不時用瓜瓢來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內(nèi)一次次蹲,只要她提桶去喂豬,才偷偷出了口長氣。我已經(jīng)洗得一身發(fā)熱,汗氣騰騰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來的,全身蚊蟲咬出來的紅斑也不怎么癢了。頭上那盞野豬油的燈殼子,在蒸氣中發(fā)出一團團淡藍色的光霧,給肉體也抹上一層藍。穿鞋之前,我望著這個藍色的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身體很陌生,很怪。這里沒有服飾,沒有外人,就沒有掩蓋和作態(tài)的對象,也沒有條件,只有赤裸裸的自己,自己的真實。有手腳,可以干點什么;有腸胃,要吃點什么;生殖器可以繁殖后代。世界被暫時關(guān)在門外了,走到那里就忙忙碌碌,無暇來打量和思量這一切。由于很久以前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這位祖先與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個受精卵子,才有了一個個世世代代以后可能存在的我。我也是連接無數(shù)偶然的一個藍色受精卵子。來到世界干什么?可以干些什么?……我蠢頭蠢腦地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著小腿上一道寸多長的傷痕,這是足球場上被一只釘鞋刺傷的。似乎也不是,而是……一個什么矮子咬的。是那個雨霧蒙蒙的早上?那條窄窄的山道上?他撐著陽傘過來,被我的目光嚇得顫抖了。然后跪下,說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還說二嫂的死與他毫無關(guān)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牽走的。最后,他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來,咬住了我的腿。雙手開始揪住套著喉管的一根牛繩,接著又猛地伸開去,像兩只螃蟹在地上爬著,彈著,摳進泥沙里。不知什么時候,這兩只螃蟹才慢慢地休息了,安靜下來……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是否有股血腥味和牛繩勒出的痕跡?
我現(xiàn)在努力斷定,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也不認識什么矮子。這一團團藍色的光霧,甚至夢也沒有夢見過。沒有。
堂屋里很熱鬧。有一位老人進來,踩滅了松明子,說他以前托我買過染布的顏料,欠了我兩塊錢,現(xiàn)在是還錢來的,又請我明天到他家去吃飯和“臥夜”。這就同艾八爭起來了,艾八說他明天接裁縫,已經(jīng)砍了肉,明天我毫無疑義地該到他家去……
趁他們還在爭執(zhí),我潛出門,淺一腳深一腳,想去看看“我”以前住過的老屋——聽艾八說,就是說樹后的牛房。前年才把它改做牛房的。
又經(jīng)過桐樹下,又看見了雜草將要吞滅的老阿公——傾斜茅屋的黑影。它靜靜地望著我,用烏鴉的叫聲咳嗽,用樹葉的沙沙聲與我交談。我甚至感到了一股似有似無的酒氣。
孩子,回來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對你話過的,你要遠遠地走,遠遠地走,再也不要回來。
可是,我想著你的酸黃瓜。我自己也學(xué)著做過,做不出那個味來。
那些糟東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時候是視見你們餓,遭孽,一犁拉到頭,連田塍上的生蠶豆也剝著吃。吾才設(shè)法子做一點。
你總是惦記著我們,我知道的。
誰沒個出門的時候呢?那是該的。
那次擔(dān)樹杈,我們只擔(dān)了九擔(dān),你記數(shù),總說我們擔(dān)了十擔(dān)。
吾不記得了。
你還總要我們剃頭,說頭發(fā)和胡須都是吃血的東西,留長了會傷精氣。
是么?吾不記得了。
我該早點一來看你的。我沒想到,變化會這么大,你走得這么快。
該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吾就是喜歡一口酒,現(xiàn)在喝足了,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
阿公,你抽煙么?
小馬,喝茶自己去燒吧。
……
我離開了那股酒氣,舉著將要熄滅的松明子,想著明天早上的農(nóng)活,不時聽到腳邊的青蛙跳到水圳里去,回家了。但我現(xiàn)在手中沒有松明子,我的家也變成了牛房,顯得如此生疏和冷漠,看不清什么,只有牛反芻的聲音,還有牛糞草熱烘烘的酸氣,涌出門來。牛以為是主人來了,頭擠頭往外探,碰得門欄咔噠響。我一走,腳步聲就從牛房的土壁上回過來,像還有一個人在墻那邊走,或是在墻土里面走——這個人知道我的秘密。
對面的山壁黑森森的,夜里比白日里顯得更高大更近了,使你有呼吸困難的感覺。仰望頭上那寬窄不勻的一線星空,地近天遠,似乎自己就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住,就要往這地縫深處沉下去再沉下去。
巨大的月亮冒出來,寨里的狗好像很吃驚,狺狺地叫。我踏著樹影篩下的月光,踏著水藻浮萍似的圈圈點點,向溪邊走。我猜測,在溪邊可能坐著一個人,也許是一位姑娘,嘴里正含著一片木葉。
溪邊沒有人。但我回來時,終于見老樹下有一個人影。
夜色這樣好,是該有個剪影的。
“是小馬哥?”
“是我?!本尤粦?yīng)答得毫不慌張。
“從溪邊來?”
“你……你是誰?”
“四妹子?!?/p>
“四妹子,你長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碰到,會根本認不出你?!?/p>
“你跑的世界大,就覺得什么都變了。”
“家里人都好嗎?”
她突然沉默了,望著那邊的榨房,聲音有些異樣?!拔峤悖煤弈恪?/p>
“恨……”我緊張地瞥了瞥通向燈光和地坪的路,想逃跑,“我……很多事不好說。我對她說過……”
“那天你為哪樣要往她背簍里放苞谷呢?女崽家的背簍里,隨便放得東西的么?她給了你一根頭發(fā),你也不曉得么?”
“我……我不懂,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我……想要她幫忙,就讓她背幾個苞谷?!?/p>
大概回答得不錯,還可以混過去。
“人家都這樣話,你是個聾子么?我都視見過,你教她扎針?!?/p>
“她喜歡學(xué),想當(dāng)個醫(yī)生。其實,我那時也不懂,只是亂扎?!?/p>
“你們城里人,是沒情義的。”
“不是這樣……”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個好姑娘,我知道的。她歌唱得好聽,針線也做得巧。有一次帶我們?nèi)プ谨X魚,下手就是一條。我病了,她哭得好厲害……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你們不懂,也說不清楚。我一生都會奔波辛苦,我……有我的事業(yè)?!?/p>
終于選擇了“事業(yè)”這個詞,盡管有點咬口。
她捂著臉抽泣起來?!澳莻€姓胡的,好狠毒哩?!?/p>
我似乎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繼續(xù)試探著回答下去:“我聽說了,我要找他算賬?!?/p>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跺著腳,哭得好傷心了,“你要是早說一句話,也不會成這個樣。吾姐已變成了一只鳥,天天在這里叫你,叫你。你聽見沒有?”
月光下,我看見她瘦削的背脊在起伏,上面是光滑的頸脖,甚至頭發(fā)中縫中白白的頭皮也清晰入目。我真想給她擦淚,想抓住她的肩膀,吻她那頭皮,像吻我的妹妹,讓她的淚水貼到我的嘴唇上,咸咸的,被我吞飲。
但是我不敢,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樹上確實有只鳥在叫喚,“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聲音孤零零的,像利箭射入高空,又飄忽忽地墜入群山,墜入綠林,墜入遠方那一抹烏云和無聲的閃閃雷電中。我抽了支煙,望著雷電,像在對無聲的歷史問話。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給四妹子留了封信,請梁家畬來的大嫂轉(zhuǎn)交。信中說她姐姐以前想當(dāng)醫(yī)生,終究沒當(dāng)成,但愿妹妹能實現(xiàn)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闖的,她愿意投考衛(wèi)生學(xué)校么?我將寄給她很多很多復(fù)習(xí)資料,一定。我還說,我不會忘記她姐姐。艾八把那只樹上的鸚鵡捕住了,我將帶回去,讓它天天在我的窗前歌唱,與我成為永遠的朋友。
我?guī)缀跸袷菨撎?,沒給村寨里的人告別,也沒顧上香米——其實我要香米或鴉片干什么呢?似乎本不是為這個來的。整個村寨,整個莫名其妙的我,使我感到窒息,我必須逃?;仡^看了看,又見寨口那棵死于雷電的老樹,伸展的枯枝,像痙攣的手指。手的主人在一次戰(zhàn)斗中倒下了,變成了山,但它還掙扎著舉起這只手,要抓住什么。
進了縣鎮(zhèn)的旅社,在床頭鸚鵡的咕咕嘟嘟聲中入睡。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還在皺巴巴的山路上走著,土路被山水沖洗得像剜去了皮肉,留下一束束筋骨和一塊塊干枯了的內(nèi)臟,來承受山民們的草鞋。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我看著手腕上的日歷表,已經(jīng)走了一小時,一天,一個星期了……可腳下還是這條路。甚至后來我不管到哪里,都做這同樣一個夢。
我驚醒過來,喝了三次水,撒了兩次尿,最后向朋友掛了個長途電話,本想問問他在牌桌上把那個曹癩子打“跪”沒有,出口卻成了打聽自學(xué)成才考試的事。
朋友稱我為“黃治先”。
“什么?”
“什么的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黃治先嗎?”
“你是叫我黃治先嗎?”
“我不是叫你黃治先嗎?”
我愕然了,腦子里空空的。是的,我在旅社里,過道里蚊蟲撲繞的昏燈,有一排臨時床。就在我話筒之下,還有個呼呼打鼾的胖大腦袋??墒恰澜缟线€有個叫黃治先的?而這個黃治先就是我么?
我累了,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巨大的我了。媽媽!
(選自《百年百篇經(jīng)典短篇小說》,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