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雄飛
擠上唯一一趟去姨家的班車后,我長長出了一口氣,盡管沒有座位,內(nèi)心還是挺滿足的。小小的面包車里絕對不可能再容納一個人了,車子開出去很遠了,卻還可以看見被堵在車門外的好些乘客在呼喊著。
我扶著扶手站著,汽車瘋狂地在山路上顛簸,如果不是母親的眼淚我是絕對不會走這一趟的。姨是母親唯一的姐姐,當初嫁在了一個真的是通訊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的村子里。
四周都是人,圍得水泄不通,車廂里有一股特別難聞的氣味在飄散著。有幾個女人旁若無人大聲說笑著,興致濃時猛地會發(fā)出一連串刺耳的笑聲。男人們則抽著劣質(zhì)的紙煙,有的叼著旱煙微瞇著眼睛,吞云吐霧,享受著此刻難得的清閑。一個帶孩子的女人大概是太累了,懷里熟睡的孩子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她都渾然不知,一個暈車的女人不停地在車窗跟前做著嘔吐狀,聽到她的聲音,本來不暈車的我胃里也開始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
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心平氣和地盯著車窗外,唯一的念頭就是乞求班車快點抵達目的地。崎嶇的山路使汽車的整個身子都在拼命地劇烈搖晃,我真有點擔心車輪子如果實在受不住這份煎熬的話會不會四散逃去。
車上的乘客陸續(xù)下車了,到了最后,車廂里只剩下我、司機、售票員三個人,售票員問我,你去哪里?我們馬上要到家了。我說了姨家村子的名字。司機說,我們的車不到那里,太遠了,離我們村還有二十多里路呢。我瞧了瞧快要下山的太陽,一時不知所措。
這樣吧,我們一會兒把你送一程吧,送到哪兒算哪?那個售票員說。我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她。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說話,其實她是個很健談的女人,她告訴我這是他們自己的車,她狠狠地罵著交警、三統(tǒng)辦、流氓、地痞,訴說著養(yǎng)車的種種難處。我靜靜地聽著,終于,汽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司機說,我們不能再送你了,估計還有7、8里路你自己走吧。我跳下車,說了聲謝謝,順便把20元錢從車窗外扔了進去。
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我終于來到了姨家的村莊,老遠就看到了姨家亮著燈的門窗,一股暖流流入心田。在坡底下,我就大聲喊:“大姨、大姨……”姨家的狗隨著我的喊聲狂吠起來,緊接著,整個村子的狗都跟著狂吠起來。
“死娃娃,來還不說捎個話,讓你姨夫趕著牛車接你去。”姨親昵地責罵我,所有的疲勞在此刻都煙消云散了。我故意說,“怎么捎啊,打電話還是發(fā)短信?”姨說:“少花麻油嘴,你知道姨家這里什么也沒有?!蔽液鸵潭夹α?。
和姨說了會話,姨夫說早點睡吧,有甚明說,趕了一天的路,也該累了。
“呀……呀……啊……啊……”半夜,一陣尖利的聲音伴有一個年輕女子驚恐干嚎的哭聲傳入了我的耳朵,我猛地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在夜籟俱靜的山村里,這聲音是那么的讓人害怕,心都要被撕扯的粉碎,它一直在空曠的大山里嘶鳴著,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緊張地問睡在隔壁窯洞里的姨,出什么事了?姨說,沒事,睡吧。只聽姨夫嘟囔了一句:“三柱又在造孽了……”
太陽照在窯掌上的時候,我才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渾身酸痛酸痛,想來是昨天一路的顛簸導致的吧。起來以后,我走進了姨和姨夫住的窯洞,沒想到他們早已下地去了。我在院子里站著,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和早晨初升的太陽,一切都是那么地清新,那么地美好。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盡情享受著此刻的安寧。好多年沒有見過這么清澈透明的藍天了,空氣中有一絲甜甜的味道,綠的樹、紅的花,都像水洗過的,青翠欲滴。
起初還覺得新鮮,但過不了多久,就覺得有些厭倦了,在我的身邊,除了偶爾有一兩只雞在眼前閃現(xiàn),羊兒、牛兒、狗兒的叫喚聲之外,剩余的就是死一樣的寂靜,望著沉默不語的大山,我很難想象姨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是怎么走過自己這一生的。如果讓我在這里生活一輩子,我肯定會發(fā)瘋的,盡管空氣很好,盡管天空很藍,可這里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我似乎也在瞬間明白了為什么從這里走出去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回到這里,而外面的女孩子更不會嫁到這里來了。
“啊……啊……”刺耳的聲音再次侵入我的耳朵,把我著實嚇了一跳,我迅速跑到街畔上,“你給我站住,別跑……”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對著奔跑在他前面的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干吼著。另一個上了些年紀的男子則抱著一堆衣服緊跟在這個男子的后面,我驚愕地看著那個披頭散發(fā)、連隱私處都暴露無遺的年輕女子,她最多二十歲,白皙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是那樣的嬌柔和美麗,兩個像剛成熟的酥梨一樣尖而挺的乳房在胸前輕微的上下抖動著,顯示了一個少女特有的成熟的味道。我傻傻地看著那三個人,只見那女子一直慌不擇路的朝山頂?shù)姆较蚺苋?,后面的那兩個男人邊罵邊追趕著她,他們的這一幕除了引來幾聲狗叫之外,并沒有給這個寂寞的村莊帶來什么,山里干活的人們只是機械地停下手中的活,漠然地朝他們這個方向瞧了瞧,繼續(xù)低頭干活。
終于,那個稍微年輕一點的男人抓住了那個女子,對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邊打邊罵,老子叫你再跑,老子叫你再跑。那個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讓整個大山都顫動了起來,她不停地“啊、啊”喊著,聲音那么絕望、那么叫人揪心,直到那個年老的男子走到跟前,暴力才得以結(jié)束。他們強行給她穿好了衣服,連拉帶扯地把她從山上拉了下來,然后進了離姨家不遠的一個院子。
站在街畔上,望著蜷縮在墻角的那個女子,我的心一陣陣地發(fā)憷,剛才的那一幕像放電影似的在我的眼前不停的閃現(xiàn),讓我不寒而栗。
姨剛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早晨的見聞告訴了他們,姨用平靜的目光看了看我,沒說話,尋柴做飯去了,我不死心,又去問姨夫。姨夫說,小孩子家家的別問那么多。我說,怎么了,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什么都懂,我把姨夫纏得實在沒辦法了,姨夫才告訴了我關(guān)于這個女子的一些故事。姨夫說,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聽說以前學習很好的,大學沒考上,急瘋了,三柱家在我們村還算是不錯的莊戶人家,可是好女子誰愿意來我們這個窮圪嶗,三柱都快50歲了,實在沒辦法了,去年他大就合計著給他花4000塊錢把這個瘋女子給買來做媳婦了。剛來的時候還能認識個人,后來越來越憨,連羞恥都害不下了……姨夫說完,搖著頭走了?!斑€不是三柱那個憨老子把人家糟蹋成那樣?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三柱身上被那個瘋女子咬得到處都是傷,那個憨老子還是不歇事?!币踢厽疬厬崙嵉卣f。
吃過午飯,姨和姨夫午休去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悄悄地來到了那戶人家的大門前,從門縫里瞧著里面的一切。他們家確實不錯,六孔石窯齊展展,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雞鴨成群,羊兒歡叫。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好的人家居然討不著一房兒媳婦。我的視線落在了坐在墻角的那個女子的身上,她一雙呆滯的眼睛不知盯著什么,嘴里嗚里哇啦地亂叫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索性爬在地上打滾。我仔細盯著她的臉,那是一張非常白皙秀氣的臉,如果不傻,該多好啊。這時,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看到他,她驚恐的尖叫著,身子不停的往墻角縮著、縮著……
和姨和姨夫沒有做過多的交流,我知道回去以后能給母親有個交代就行了。而那個女子卻成了我心中怎么也揮不掉的陰影。如果她能考上大學,那么她現(xiàn)在肯定是校園里的一朵花;如果她沒瘋,就是當個打工仔,憑她的學歷和相貌也應(yīng)該是不錯的;如果她沒瘋,就是找個莊戶人家也比現(xiàn)在好?。蝗绻粋€晚上,我都沒有睡覺,一直做著假想。而那個凄厲的聲音在半夜的時候再次充斥了我的耳朵,其實,我已經(jīng)明白他們之間在發(fā)生什么事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離開了姨家,我還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去趕那唯一的一趟車,盡管姨一直挽留我,但我知道,如果自己再待下去的話我也會瘋的,那個女子的哀號聲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著,我沒有能力去幫她,我更不知道,在我們的身邊還有多少這樣的悲劇在上演著。
姨夫告訴我,他們村已經(jīng)買進來了好幾個媳婦了。
責任編輯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