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香
我的村莊地處飲馬河的下游,距渤海灣約七、八里路。飲馬河蜿蜒曲折像雞的腸腔似的,容納不了多雨的季節(jié),年年盛夏的洪水淹沒著農(nóng)田。七十年代初,在根治海河和改變家鄉(xiāng)面貌大潮余波的沖擊下,為了給飲馬河排洪、泄洪,在原有無名小水溝的基礎(chǔ)上引挖擴寬,使飲馬河水暢快地隨著人們的意愿流淌。而那條被改造的小小的溝壑也以容納百川的海量將飲馬河及其它河溝多余的水通通收攬,歡快激越地涌進渤海灣。這條河同時包繞十幾個村莊,縣政府正式命名為“飲馬河減河”,除飲馬河較狹長外,因方圓百里為最長最寬的一條河,因此人們稱她為“大減河”。后來又為大減河修筑了河堤,堤壩上原有的樹木進行了修剪并種植了新的白楊、垂柳、洋槐,長長的堤壩繁茂蔥蘢。伴隨著大減河淙淙的流水匯入渤海灣的同時,引逗了另辟蹊徑覓食的鷗鳥們,它們經(jīng)常光顧飛翔嬉戲在河水上空,時而浮光掠影般飛來翔去,時而擦著水面箭離弦一般射向遠方……
我的本家三太爺(農(nóng)村按姓氏、輩分排出的稱呼,實際比父親小五歲)是遠近聞名的拐子(跛腳),他是榮軍,被委派護林、護壩、護河。大壩的西側(cè),在兩棵有五米多高的大槐樹中間,土坯壘砌的“森林小屋”(這是我給三太爺?shù)男∥萜鸬拿┦侨珷數(shù)臈碇?。大壩上的每一棵樹都是三太爺看著摩挲著長大的。他對待每一棵樹,如同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那樣疼愛。每到秋天黃葉飄飄的時候,森林的早晨沸騰了,大約四點至五點的光景,上學(xué)的孩童和持家的婦女們拿著大掃帚或小掃帚,背著背簍,就急匆匆地往大壩上趕,在眾多的樹之間用掃帚先掃一個大大的圈,如同劃地為牢一樣,慢慢地縮小包圍圈,將飄落的樹葉最終掃到一起,作為過冬的柴禾。在這些人尚未到達之前,三太爺已經(jīng)起來護林了,他生怕哪個前來掃樹葉的人掰下他的樹枝。大家都明白,掰了樹枝就如同掰了三太爺?shù)氖种敢粯舆B著三太爺?shù)男摹?/p>
我那時是掃樹葉中的一員,也是經(jīng)常光顧森林小屋的一分子。七十年代中期,人們以垂柳長長的枝條編織柳條筐,大的不過盛五六只蘋果,小的只能盛一只蘋果,有圓的扁的方的橢圓的,而我獨愛那橢圓的。人們從大壩上的大垂柳樹上割下柳條后,就近在三太爺?shù)男∥堇锞幙椓鴹l筐和傳授編織技術(shù),那些手巧又手快的姑娘小媳婦們一天能編上十個交到供銷社去,聽說是用來出口,十個就能掙上八塊多錢的。那時,三太爺?shù)男∥菝刻於紵狒[非凡,三太爺?shù)睦习檫€經(jīng)常送些白薯干、煎餅、炒豆粒等好吃的,三太爺把好吃的分發(fā)給這些唧唧喳喳的姑娘小媳婦們吃,還幫著她們從樹上割柳條。三太爺制作了好多割柳條的工具,還指導(dǎo)男人們從樹上哪些地方割,即采集了原料又修剪了柳樹。我那時為學(xué)編織橢圓的柳條筐吃了三太爺好多好吃的,那些手巧的小媳婦經(jīng)常嬉笑我:“你呀,好東西吃了很多,可你編的筐還不是要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哈哈……哈……哈……”在三太爺?shù)男∥葸€能聽到很多新鮮的故事,也享受到了小屋里的快樂。
1976年的晚秋,大壩的樹林里,瑟瑟的秋風(fēng)灌進來,大樹的枝椏互相搖擺碰撞,樹林吱嘎嘎作響,那些由幼蟲變成的蟲蛹巧妙地在大樹的根須處安了家,準(zhǔn)備在這里過冬,以完成它們化蛹階段的休眠期。這個時候,人們又開始在大樹根部進行挖蛹的戰(zhàn)斗,以用來交到公社賣錢。挖出的蛹綠綠的一小堆兒一小堆兒的,它們?nèi)鋭又G綠的胖胖的身軀,即嚇人又可愛。當(dāng)我正沉浸在收獲蟲蛹的快樂時,看見三太爺?shù)男∥萸罢局敲炊嗟拇箨牳刹?,三太爺立即向我們打過來手勢,并喊著讓我們快到學(xué)校去。就在那個晚秋,我們的國家發(fā)生了好多事,我們的村莊發(fā)生了好多事,三太爺?shù)男∥輳哪菚r起也發(fā)生了好多好多的變化。
我最后一次見著三太爺時,是在1992年的冬天,三太爺明顯地蒼老了。這時的大壩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華彩,高大的洋槐樹被作為蓋房用的檁木,粗壯的白楊樹已被作為打家具的原料,只剩下遠近不等距離的小柳樹瘦弱地站著。三太爺?shù)男∥菀哑婆f不堪,三太爺也很少在這里過夜了,因為大壩的森林沒有了。沒有哪個大隊干部重視村莊的大減河和樹林的保護了,三太爺像一個下崗的工人,也整天無精打采的。據(jù)三太太說,這幾年村里沒有清涼的河水了,人們種不了水稻,只能種一些玉米,打不了多少糧食。三太爺總是唉聲嘆氣,他到了秋天總要去大壩上看大雁南飛,他怕他救活的大雁來看他時找不到人。我曾幾次回到故鄉(xiāng),陪著三太爺?shù)酱髩紊峡创笱隳舷?。面對被污染的大減河、被毀壞的大壩森林,每次人字形的雁陣從村莊的上空掠過時,都會緩慢的稍作停頓似的,那只頭雁便帶頭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自從聽說家鄉(xiāng)的森林被砍伐了,家鄉(xiāng)的河水被污染了,我像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很多很多不安的日子,來自于對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的想念、牽掛和魂牽夢繞,但最終的意向定格在痛失不該失去的親人,不該失去的森林、河流,那些刻印下童年記憶的原野上……僅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就將村莊大約二百多畝的樹木砍伐殆盡。蒙昧和野蠻阻塞著文明前進的道路,文明在和野蠻蒙昧的搏斗中畏首畏尾。我想念著三太爺,想念著我的兒時的村莊。
我時常悲愴和震撼,為什么文明的建構(gòu)必須以毀壞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為代價呢?為什么人們手里充裕了,卻反過身來損毀大自然的恩賜呢?
2008年的一天,我這個無名小卒又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村莊。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那如黛的云霧遮掩過來,繁星的余暉連接為一片凄迷的光暈。我再一次探望深深眷戀的故鄉(xiāng)。村莊南面那條大減河載著渾濁的污水仍舊滔滔的向著與渤海的交叉口流去。如今的大減河的堤壩,光禿禿的空曠著,像一個人被剝光了衣服裸露著瘦骨嶙峋的身軀,我再也觀望不到你涓涓河水的生命暗示,再也觸摸不到你郁郁蔥蔥的枝葉里飽含著的堅韌,你被這般折磨這般蹂躪這般摧殘。其實你一直在流淚在流血在抗?fàn)帲謇锏娜藗円苍诮邮苤ツ阈闵ツ愫亲o的懲罰。我想,任何事情都會有個結(jié)果的,無論是好是壞,我的內(nèi)心告訴我,終究有一天村莊的環(huán)境會在醒悟的人們手中美麗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