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早有耳聞,第二天中午,我從位于曼哈頓巨大的佩恩火車站走出來時,還是在亂糟糟的猶如迷宮一般的火車站里迷了路,一路向警察打聽方向,在大同小異的地下通道里左拐右拐,終于找到我要搭乘的地鐵,坐了一站路后,從42街出來。
昨晚在火車上并未休息好,加上背包的緣故,沿著人潮如流的42街走到熙熙攘攘的時代廣場,兜了個圈子后,已經(jīng)體力不支。剛好路邊有一家漢堡王,進去要了一份雙層的牛肉漢堡和一杯可樂,端著托盤,在這間狹小的快餐店里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旁邊的一個桌子上,一個白人警察正在有氣無力地一根一根地吃著面前的一大包薯條。
店里開著空調(diào),很熱,我把身上的鴨絨衣脫掉,大口喝著可樂吃著漢堡,透過玻璃門看著在冬日蒼白的若有若無的陽光下忙碌的街道。即使是紐約,它的街道也像上海一樣乏善可陳,匆匆忙忙行走的各色人等,發(fā)出巨大響聲的長長的公交車,還有一輛一輛的小汽車而已。這一點,全世界的城市的街道都無一例外。如果不是我面前的幾個十五六歲的黑人小伙時不時像彈簧一樣,用我聽不懂的英語哇啦哇啦地說話,從座位上站起來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的,我?guī)缀醺杏X自己是坐在上海的某一個熱鬧的街道邊,而不是紐約。
吃完這個足可把兩個人塞飽的漢堡,我打起精神在42街上走了一小會,在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里給我的好朋友海力洪買了一頂紐約揚基隊的棒球帽,準備回去送給他。自然,這種廉價的東西無一例外都是中國生產(chǎn)的,中國靠這個賺取外匯,不知道要賣多少頂帽子,才能買一塊美國人造的電腦芯片。在一個靠在櫥窗邊的黑人警察的指點下,我重新從人行道上的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地鐵站口鉆到地下,在地鐵的駛進駛出所發(fā)出的巨大的響聲和上下地鐵的乘客的喧嘩聲中,踏上開往皇后區(qū)的7號地鐵,去找昨天在芝加哥訂好的那家旅館。
?。诽柕罔F過了哈德遜河后,從地下咣當咣當?shù)嘏懒顺鰜?,車廂里既沒有開空調(diào)也沒有換氣,可能接近下班時間,人很多,比較擁擠,空氣很不好。直到從黑乎乎的隧道里鉆出來,看到外面的閃亮的陽光,屋頂和靠近地鐵軌道的建筑墻上的顏色鮮艷的涂鴉,我才感到好過了一點。
按照李猛事先給我的地址,我在61街下了地鐵,然后從架在半空中的車站走下來,向地址上標明的方向走了過去。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街,沒走幾步路,在一排獨立的三層小樓中,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家旅社的門牌號碼。我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很快就有一個亞裔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替我開了門。他個子中等,身體很寬,并不是那種瘦弱的男人,他的臉也比較寬,頭發(fā)向一邊梳去,以遮擋多少有些發(fā)光的額頭,雖然他的年齡不小,但他的頭發(fā)倒都是黑色的,幾乎連一根白發(fā)也沒有。
“你好,請問你找誰?”他把門開了一半,站在門口直接用中文問我。
其實,即使他不開口,從他的裝束和神情我就能看出來,他是從大陸出來的。灰色帶紅格子的雞心領(lǐng)羊毛衫,深咖啡色襯衫,黑色西褲,棉拖鞋,僅此而已。但我注意到,他穿得很整齊,襯衫領(lǐng)子很挺,西褲長短也正合適,而那件帶有紅格子的羊毛衫也很得體,甚至,就連他腳上那雙普通的棉拖鞋,都很配他的這一身穿著。在美國,日常生活中能夠或者愿意如此細心注意自己衣著的人,除了大陸來的,可能已經(jīng)很少見了。
我想,他也一定是一眼就看出我是中國人。而且,很有可能,他還一眼看出我是大陸來的,不是從香港、澳門,也不是從臺灣來的。我同樣穿著整齊。比如出門前,我發(fā)現(xiàn)牛仔褲腳有點毛,盡管這在美國很時髦,但我還是忍不住重新?lián)Q了一條好的。
“哦,我姓張,我是來住宿的,昨天我在芝加哥給你們打過電話,”我向他解釋說,“是一個女的接的電話?!?br/> “嗯哼?!彼硎久靼?,打開門,把我讓進門廊后,他推開旁邊一扇屋門,伸手從門后拿出一串鑰匙,然后轉(zhuǎn)身打開樓道里的壁燈,讓我換上一雙拖鞋后,帶我沿著木樓梯上到三樓。
“就是這間。”他打開一扇屋門,把鑰匙遞給我說,“那把大的鑰匙是屋門,小一點的是這個房間的。衛(wèi)生間在里面?!?br/> 我接過鑰匙,看了一下這間面積雖小卻一應(yīng)俱全的客房,對他說了聲謝謝。
“有什么事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他指了指在兩張床之間的茶幾上放著的電話,從身上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一眼,是中英對照的,看了“桃源旅社”這幾個字,我這才想起來昨天聽到接電話的女人說“這里是紐約熱納度(Xanadu)旅館”,這個詞大概也就是“桃花源”之類的意思吧。下面是經(jīng)理頭銜和名字,他姓謝。
“哦,對了,”把背包放在地板上后,我突然想起房錢的事,“我什么時候付房費?”
“我們一般是先付,但你要走的時候再結(jié)賬也行。”
“好的,不過,我還得去取一些現(xiàn)金,晚上回來后付給你行不行?”因為一路上都是刷卡,所以我身上并沒有帶多少現(xiàn)金。而這種家庭旅館為了避稅,一般都只收現(xiàn)金,這家旅館自然不會例外。
“沒關(guān)系,你回來后再付好了。”他很客氣地說,轉(zhuǎn)身準備出去。
“等等,謝經(jīng)理,能問一下,附近哪里有好的中餐館嗎?這幾天我一直在吃快餐,實在是膩了?!弊詮碾x開洛杉磯這一個多星期來,我覺得美國所有的快餐都變成了一個味道,或許本就如此,不同的只是包裝而已。
“嗯哼,”他點頭表示理解?!澳愕剑疲欤酰螅瑁椋睿缇托辛耍抢锸裁粗胁宛^都有。從這里去很方便的,7號線坐到底?!?br/> 他說的Flushing就是紐約的法拉盛區(qū),那里有紐約最大的中國城。
“要到對面去坐車,就是你來時的那個方向?!弊叩綐翘菘冢只仡^提醒了我一句,“對了,你可以在地鐵車站的售票亭要份紐約地圖,是免費的?!?br/> “嗯哼?!蔽乙颤c點頭,對他的好意表示感謝。
看到他下樓后,我輕輕關(guān)上屋門。他給我的印象不錯,盡管沒有戴眼鏡,但一樣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我猜他在出國前很可能是個大學老師或者工程師之類的人,而且,聽他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帶的人,但具體是哪里,我卻聽不出來。我從門口的桌子上重又拿起剛才他給我的那張名片,翻過來看了看,除了正常的住宿外,上面還列了一些別的服務(wù)項目,如車站和機場的接送等,此外,還有短途的汽車出租業(yè)務(wù)??礃幼?,他就是靠這個家庭旅社維生,沒有別的工作。
拉開窗戶,清涼的空氣和不遠處高架軌道上7號線地鐵經(jīng)過時發(fā)出的巨大響聲一起吹了進來。我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然后背著背包下了樓。樓梯口窄窄的門廊靜悄悄的,謝經(jīng)理剛才打開的那扇門也關(guān)得很嚴。我猜,他們一家人可能就住在一樓的這個房間,二樓和三樓那些改造過的房間則用來出租。我從鞋柜里拿出自己的運動鞋換上,把拖鞋重新放回原處。
在車站售票亭,我問里面的工作人員要了一張免費的紐約地圖,同時拿了一張7號地鐵的運營時間表,看了看法拉盛的位置,要坐六七站才能到。好在7號線是通宵開行的,來回可以說很方便了。
這時已是下班時分,車廂比剛才我來的時候還擠,可能是從市區(qū)只有這條線路通往法拉盛的緣故,亞裔面孔很多,在搖晃的車廂和列車行駛的噪聲中,還聽得見有人用中文在接聽手機。
等重新乘7號線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鐘了。門廊有一盞燈亮著,我從鞋柜上拿下一雙拖鞋,把換下的運動鞋放了進去。里面已經(jīng)放了好幾雙鞋子,看來,這家小旅社的生意不錯。
洗完澡,打開電視,從背包里拿出在地鐵車站要的那份紐約地圖,準備規(guī)劃一下明天的行程。我突然想起,房費還沒付,忙給謝經(jīng)理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回來了,問現(xiàn)在把房錢付給他行不行。
“不用急的。”在電話里,他還是和白天一樣不緊不慢。
“哦,是這樣的,我剛才已經(jīng)取了錢,你看我下來給你還是怎樣?”
“嗯哼,這樣,那還是我上來好了。”他說。
盡管門已半開,他還是敲了一下門,我忙放下地圖,轉(zhuǎn)身把他讓了進來。
“吃過了嗎?”他問。
“吃了,到了法拉盛感覺就像回國了一樣?!蔽疫厪钠A子里掏錢邊對他說,“法拉盛真像個小縣城?!?br/> 他笑笑,沒接話茬。
“我先付今天和明天的房費,后天還住不住要看情況。因為我還想去一趟華盛頓?!?br/> “沒關(guān)系的,你明天再定好了?!彼舆^錢。
可能是看到我攤在床上的地圖,他問我明天準備去哪里。我告訴他想到華爾街和自由女神像去看看。
“那你可以先坐7號線,到中央車站后再換車,4號或者5號都行,不過,記住要乘往DOWN TOWN方向去的車,不要坐反了?!彼f。
“好的。我剛才看到中央車站有這么多條地鐵線,都看糊涂了?!蔽夷闷鸬貓D說。
“你坐到華爾街站下,然后一直走到碼頭,就可以看見自由女神像?!?br/> “哦,找到了,華爾街這里是有一站,然后朝南走就行了?!蔽以诘貓D上順著中央車站的地鐵線路很順利地找到了華爾街。
“好像6號線也到的?!?br/> “嗯哼,沒錯?!蔽乙部吹搅耍短柧€的終點站標志。
“乘地鐵的時候,你還要注意看清,不要坐那種EXPRESS的快車,因為有很多站都不停。最好坐LOCAL的,這樣不會錯過你要下的站。”
看到我拿著地圖沒有吭聲,他可能以為我沒聽懂,又加了一句,“EXPRESS的快車就是那種大站車,很多站不停,LOCAL的每站都停?!?br/> 剛才我的確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現(xiàn)在突然聽到“大站車”這個詞,我馬上就明白過來。而且,我也馬上知道了他是哪里人。
我相信不會猜錯,他肯定是上海人。因為“大站車”這個詞只在上海才有。前些年,上海的交通一直依靠地面公交,加上人多車少,在上班高峰期,為分流乘客,提高運率,常常開行一些以大站車命名的班次,只??亢苌俚恼荆员M快把需要遠距離上班的人運送到目的地。我因為住在五角場,卻要到位于徐家匯的交大上班,所以當時常常乘這種大站車,以節(jié)約時間和精力。
但這些年來,隨著軌道交通的建設(shè)和地面交通的改善,開行大站車的公交線路已經(jīng)越來越少,甚至連這個詞都逐漸在人們的口頭消失了,可凡是十多年前在上海生活過的人,對這個詞都不會感到陌生。正是這個詞,使我立即分辨出謝經(jīng)理那一口模糊的江浙口音來自何方——其實,他說的是一口標準的美式上海普通話。
在這里碰到一位上海老鄉(xiāng),我難免心情激動。除了昨天在芝加哥大學和朋友說說中文,今天來到紐約和謝經(jīng)理說了幾句外,我一路上一直在說英語,簡直憋壞了,所以,當知道他是上海老鄉(xiāng)后,我?guī)缀跏敲摽诙?,“我曉得了。?br/> 這是一句標準的上海普通話,我忽然意識到,它的意思和作用實際上與美語里的“嗯哼”差不多?!按笳拒囄抑赖摹N以谏虾=淮蠼虝?,因為家住在五角場,所以,以前去上班的時候,經(jīng)常乘大站車的?!?br/> “嗯哼。”
“現(xiàn)在有了地鐵和輕軌,公交車就坐得少了,很多地方的大站車都取消了。所以,你剛才說大站車,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嗯哼。”
“沒想到美國也有大站車?!蔽覔u了搖頭,“而且還是地鐵,蠻有意思的?!?br/> “嗯哼?!?br/> 當站在我面前的謝經(jīng)理再次很客氣地對我“嗯哼”了一聲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始自終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自說自話,而他只是出于禮貌陪我站在門口而已。因為他并沒有對我的話作出任何積極的回應(yīng),我甚至覺得,他是有意用“嗯哼”來暗示或者表示他和我之間的某種“距離”。
顯然,他并不愿意在這個話題上和我多談,或者,他并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上海人。
他面帶微笑,似乎正耐心認真地聽著我自言自語,但他的身子不知什么時候向門外側(cè)了過去,讓人感覺好像他隨時準備離開。
“哦,不好意思,耽誤你這么多時間。”我重又恢復(fù)正常的語氣,很客氣地對他說,“謝謝了,明天我就按你說的路線去看看自由女神。”
“好的。有什么事和我聯(lián)系好了,那我先下去了?!彼俅蜗蛭尹c點頭,然后轉(zhuǎn)身向樓梯口走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嗯哼”,而且,我注意到,他的手里一直拿著我剛才遞給他的房錢。我很奇怪為什么他剛才沒有及時把它收起來。
關(guān)上門后,我迅速冷靜下來。我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多少有點自作多情。其實,就是謝經(jīng)理承認了自己是上海人,我又能怎么樣呢?最多不過一起聊聊上海罷了,但說到底,這又有什么意思?在美國這個地方,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而言,彼此都只是匆匆過客,又何必產(chǎn)生或者建立這種多余的關(guān)系呢?
第二天早上我十點多才起來,在房間里簡單吃了點面包,然后帶著那張地圖,提著背包下了樓。昨晚住在這里的人顯然都已經(jīng)出去了,整幢樓都靜悄悄的。我打開門廊的鞋柜,果然,里面只剩下了自己的一雙運動鞋。換好鞋正準備拉門出去,身后那扇始終關(guān)著的門里傳來了謝經(jīng)理的說話聲。
因為美國絕大部分的房屋都是木板做的,隔音效果很差。比如此刻,我就可以聽到謝經(jīng)理正用夾雜著英語的中文和一個女人說著什么,那女人顯然是在聽他講,所以只是“嗯哼”、“嗯哼”的應(yīng)答著,但她的“嗯哼”聲卻似曾相識。如果我沒猜錯,她就是前天我訂房間時接電話的那個人。從聲音上判斷,她的年齡應(yīng)該和謝經(jīng)理差不多,很有可能,她就是謝經(jīng)理的夫人。
房間里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從謝經(jīng)理的年齡看,他們的小孩應(yīng)該正在讀大學或者已經(jīng)畢業(yè)工作了才對。我在美國很少遇到不要小孩的中國人,可能和國內(nèi)的計劃生育政策有關(guān),他們一般最少都會要兩個。過去在國內(nèi)道聽途說,總以為美國很多年輕夫婦不要小孩,其實是以訛傳訛。美國的年輕人結(jié)婚后,大多會要兩三個小孩甚至更多,倒是現(xiàn)在國內(nèi)很多人不要小孩。
想到這些拉拉雜雜的事時,我已經(jīng)站在7號線的地鐵車廂里搖來晃去了。看著車窗外一大片似乎無窮無盡的樓群,不由想起了樓群亦如海洋般的上海。說句實話,紐約的地鐵實在糟糕,和上海的地鐵比起來,未免顯得過于破舊,不說裝修簡陋的地鐵車站,就是地鐵車廂,也顯得粗糙很多,而且,列車在軌道上行駛時發(fā)出的噪聲有時會讓人心驚膽戰(zhàn)。不過,有一點也不得不佩服,那就是紐約的地鐵雖然簡陋但很實用,盡管有嚇人的噪聲卻能安全有力地運行。我突然覺得,上海的地鐵不應(yīng)該用那么好的車箱,地鐵車站也用不著裝修得像四星級賓館一樣豪華,而應(yīng)該把錢省下來,建造更多的線路,方便更多的人。但又一轉(zhuǎn)念,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上海就不是上海了。
在驟然變大的噪聲中,地鐵駛?cè)氲叵滤淼?。在逐漸變亮的燈光下,我想像著像一面櫥窗般的上海。它總是那么明亮、可人,好像始終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擦拭。它是那么雕琢、唯美,而且膚淺,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它的心也就是它的臉。就像一個女人,它的存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生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所以,上海不是紐約,也永遠變不成紐約,因為上海沒有紐約這種粗糙的實用主義精神。上海只是一扇櫥窗而已,它沒有自我,只有外表。它從來都只想成為別人期待的某種東西,而不是自己。
我跟著下車的人流在中央車站縱橫交錯的通道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其中一個拐角,有一個樂隊正在賣唱,以出賣自己灌錄的CD。昨天,我在時代廣場的人行道上看到過這么一個樂隊,當樂手在寒風中吹響手中的排簫時,我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因為我覺得這就是紐約。或許,別人如果不按照我們所想像的那樣生活,我們反而不適應(yīng)。說到底,上海也好,紐約也好,或許都只是作為我們的想像而存在。在這個想像世界中,不僅建筑的樣式,植物的形狀,甚至人的生活都因我們的幻想和意志扭曲了。
而當我從華爾街的一個地鐵出口鉆出地面時,這種曾經(jīng)被扭曲的幻想立即得到了校正。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或已經(jīng)在上海成為常識的“上海很像紐約”的說法頓時成為一個笑柄。眼前的建筑無疑是上海類似建筑體量的好幾倍,與其說上海很像紐約,還不如說,上海就像紐約的一個拙劣的贗品更合適。
想到如今在紐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居然是在我的夢中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別人的夢中漫步,不免讓人興味索然。在哈得遜河邊,我望著遠處孤獨地舉著永不燃燒的火炬站立著的瘦小的自由女神像,感到此行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束了。我決定取消明天去華盛頓的計劃,因為我實在沒必要把夢中的每個幻象都變?yōu)楝F(xiàn)實。或許這么說更合適:我實在沒有必要把現(xiàn)實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變?yōu)閴艋谩?br/> 晚上,當我在電話里告訴謝經(jīng)理明天就退房離開時,他并沒有多問,而且,從他的聲音里,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情緒是平靜的,幾乎一點變化也沒有。似乎我的這個決定他早已料到,或者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本來我們就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我忽然覺得,他沒有對我承認自己是上海人也許是對的,真的沒什么意義。
我告訴他,我今天在華爾街晃悠時已經(jīng)定好了機票,明天早上一大早就會離開。
“嗯哼,”他點點頭,“你走的時候把鑰匙插在鎖上就行了?!?br/> 顯然,這樣的事他每天都在處理。而且,因為他是住一天收一天的錢,一分錢的押金也沒多收。所以,我們根本無須再見面。
其實人們的記憶總是和事物的某些特定的場景或特征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次由西向東的旅行或許因為總是和寒冷的天氣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當我回到溫暖的圣地亞哥后,便很少再想起這趟旅行。我覺得,這趟旅行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在加州逐日炎熱的天氣中像冰一樣漸漸融化,并被不知不覺地遺忘了。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每天,在學校班車的轟鳴聲和刺眼的陽光下醒來后,就乘班車到有著成片粗大桉樹的學校去,或者上課,或者到圖書館看書寫東西。晚上,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鍛煉身體,我常常從學校走回住地,然后一個人慢慢切菜做飯,或者在微波爐里熱一塊比薩,一邊吃一邊看電視,直至深夜。
兩個月后的一天早上,我在去學校的班車上突然聽到了諾拉·瓊斯(Norah Jones)悠揚的歌聲,這是首愛情歌曲,但不知為什么,聽著聽著,忽然有句歌詞深深地打動了我——
?。危澹?York City
?。樱酰悖?A Beautiful
?。樱酰悖?A Beautiful Disease
紐約城
這么美麗,
這么美麗的一種疾病
身為印度著名西塔琴大師拉維·香卡(Ravi Shankar)之女的諾拉·瓊斯嗓音溫潤流暢,略顯沙啞而感傷。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忽然也被這首歌的情緒感染。盡管車外正是陽光燦爛,藍天上不見一絲白云,只有路邊的棕櫚樹和赭黃色墨西哥風格的小屋從眼前滑過,可我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紐約,感覺自己正坐在紐約的一列地鐵上,咣當咣當晃動著向一個我似乎很熟悉的地方駛?cè)?。在諾拉·瓊斯回環(huán)往復(fù)的吟唱中,車窗外的藍天好像也忽然變得陰郁起來,紐約擁擠的人流,嘈雜的車聲,還有曼哈頓那些猶如森林般的高樓大廈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然而,它們又像水一樣從我身邊流走,消失。
唯有一張臉在我眼前逐漸清晰,并且長時間地停留在我腦海里。
這是一張平靜的中年男人的臉,膚色白皙,保養(yǎng)得體,臉上幾乎找不到一條皺紋,盡管身材已經(jīng)略微有些發(fā)福,但黑色的頭發(fā)卻紋絲不亂地梳向一邊。或許在別人看來,這是一張普通的臉,可對我來說,卻是那么的特別、難忘。
是的,他就是紐約桃源旅社穿著雅致舉止自然的謝經(jīng)理,我能看見他邁著步子從樓梯下面向我走來,甚至能想起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打開屋門時的那種感覺,似乎我們早已認識而不是第一次見面。
紐約這么大,有那么多東西,我奇怪的是為什么會偏偏記住他。仿佛,在我心目中,紐約就是他。
我想,我們認識一個城市,并不是通過它街道的大小,建筑的風格,甚至,也不是通過行走在街道上數(shù)不清的人,而是通過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具體的人。也許,紐約對我來說,就是謝經(jīng)理?;蛘?,謝經(jīng)理就是我想像的紐約,它含蓄而矜持,對一切事物都保持平靜而超然的態(tài)度。
晚上回到家,在網(wǎng)上查了查諾拉·瓊斯的這首歌歌名,原來名字就叫《紐約城》(New York City)。
果然,如此而已。
?。乖碌祝覑廴死脟鴳c長假的機會帶著女兒來美國看我。因為她十幾年前曾經(jīng)來過美國,所以并未對這里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像我剛來時那樣,把美國直接想像成好萊塢電影。也許正因為此,她對美國沒什么特別的好感。作為妻子,她除了來探望我之外,最主要的計劃就是帶女兒到洛杉磯迪斯尼去一趟。因此當我問她是不是要去紐約看看時,她一口拒絕。
之所以會這樣,一個原因自然是由于她這次在美國能呆的時間較短,第二是她對紐約的印象并不好。上次她來紐約是11月份,天氣自然十分糟糕,再加上破舊的地鐵,擁擠的人流和車輛,除了巨大體量之外并無特色的建筑,都讓她對紐約印象不佳。而且,上次雙子塔還在,勉強還可以算做一景,如今只剩下兩個隕石坑一樣的東西,她覺得毫無意義。用她的原話來說,“紐約有什么去頭,還沒有上海好?!?br/> 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她的話是對的。但我最終還是說服了她,再到紐約去看看。
實際上,我只是隱隱約約地還想去一次紐約,至于去紐約干什么,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按計劃,妻子和女兒到洛杉磯后,第二天我們就飛往紐約,所以,我在前一天開車到洛杉磯接她們之前,按計劃給紐約的桃源旅社打了個電話。
像上次一樣,接電話的還是那個女人,而且,還是像上次一樣,電話一接通,她就用英語向我打招呼。我笑笑,直接用中文告訴她,我要定個房間。聽到我說中文,她“嗯哼”了一聲,之后也改用中文和我交談。這次我很容易聽出,就像謝經(jīng)理口里突然冒出來的“大站車”一樣,她的中文里也有很多上海普通話的痕跡。比如,她在說話停頓的時候,常常用一句略顯生硬的“那么”過渡一下,這其實就是上海人講話間隙慣用“格么”的一種直接的“翻譯”。
在空中飛了五個小時之后,還是和上一次差不多,在半下午的時候,順利抵達了紐約。因為這次是從肯尼迪國際機場下的飛機,路有些遠,所以趕到桃源旅社時已是黃昏了。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按門鈴,因為謝經(jīng)理正拿著一把掃帚在門前掃著什么。他的穿著幾乎和上一次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次是在戶外,上次是在室內(nèi)。但讓我略感意外的是,盡管街道上沒什么人,而且,他也遠遠地看見了我們,卻并未向我打招呼。我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可能早已不記得我。想想這也正常,他干嘛要記住我這樣一個匆匆過客呢?
人腦也和電腦一樣,都是有限度的,如果事無巨細都記下來,也許世界上最大的電腦也容納不下來。
我主動向他打了個招呼,叫了他一聲謝經(jīng)理,告訴他我姓張,從洛杉磯來,前天和他夫人通過電話,在這里訂了房間。
顯然,他并沒有因為我叫他謝經(jīng)理而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門,讓我們進來。然后,他推開門廊里的那扇門,像上次一樣,伸手去拿掛在門背后的房間鑰匙??设€匙似乎并沒有掛在那里,他回頭讓我們等著,然后關(guān)上門走進了房間。
我打開門廊里的鞋柜,讓女兒和妻子先把鞋子換了。這時,我聽到屋里謝經(jīng)理在問三樓的鑰匙在哪里,回答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猜就是他夫人。一陣響聲過后,謝經(jīng)理拿著鑰匙走了出來。
“房間在三樓,這是鑰匙?!?br/> “好的,”我接過鑰匙,遞給我愛人,讓她先帶著孩子上樓,然后我掏出皮夾,把房錢給他。“我住三天。這是房費?!?br/> “嗯哼?!?br/> 這時我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咕咚”一聲,忙抬頭看,原來是7歲的女兒不小心踩空了一級樓梯,差點摔倒。我妻子忙用上海話提醒她小心點,然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哦,對不起,我忘了開燈了?!敝x經(jīng)理忙伸手打開開關(guān)?!皼]事吧,小朋友?”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句話是上海話,不過,還沒等我女兒回話,他馬上又換成了普通話。
“小心一點,樓梯比較陡。”
我注意到,不像從中文換成英語那樣總要停頓一下,這一次他幾乎沒有作任何停頓。
因為只是滑了一下,我女兒不僅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很有趣,拉著我愛人的手跳上了一級臺階。
不過,當我上樓后問我妻子注意到?jīng)]有,剛才謝經(jīng)理說了句上海話的時候,她一臉疑惑地對我說,她好像沒有聽見。
可能是秋天紐約的天氣不錯的緣故,這一次,我妻子對紐約的印象要好了很多。她對紐約這個時候和上海差不多的天氣很適應(yīng)。明媚的陽光和公園里的綠樹,還有坐在扶手椅上聊天的人,讓我也對上次來紐約時那種陰郁的印象有所改變。
因為小孩容易累,所以每天我們回去得都比較早??赡苁侵x經(jīng)理有什么事,連續(xù)三天,我們都沒有碰到他,也沒有碰見別的人。顯然,桃源旅社并不是沒有別的客人。晚上,我們時常能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說話聲,當然大都是說中文的,只是聽不清到底說了些什么。
我們是周一上午離開桃源旅社的。因為是中午的飛機,所以我們睡了個懶覺才起來。整理好行李下樓,在門廊換鞋時才發(fā)現(xiàn),我手里還拿著房間的鑰匙。因為背包比較重,我不想再爬到三樓把鑰匙插回房門,于是順手敲了一下身后的那扇門,一邊試著喊了一聲謝經(jīng)理。我很快聽到一個女人的應(yīng)答聲,接著傳來一陣什么東西的碰撞聲,然后門被拉開了,一個坐著輪椅,戴著圓形深度近視眼鏡的金發(fā)婦女向我打了個招呼。
“謝經(jīng)理送客人去華盛頓了。你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
平心而論她的中文說得不錯,如果不是看到她的樣子,你是不會覺得她是一個外國人的。
我伸手把鑰匙遞給她,她點點頭,一手扶住輪椅的椅靠,一手接過鑰匙。
“對不起,我剛才忘了把鑰匙插在門上了?!蔽矣行┍傅亟忉?,“我本來想把鑰匙直接交給謝經(jīng)理的?!?br/> “沒關(guān)系的?!彼α诵?,“我是老板娘?!?br/> 聽到這句話,我妻子忽然在我身后笑了起來。我知道,她一定沒想到這位金發(fā)女郎會說這么地道的中文。而且,我女兒顯然也覺得她有些不可思議,一直到肯尼迪國際機場,她還在問我,為什么這個阿姨要坐在輪椅上。盡管我之前已經(jīng)回答了她為什么這個阿姨會說中文的問題,可她還是問個不停。
其實,我一樣不清楚。我只是按照我的想像,告訴她,這個阿姨可能以前在學校學過中文,或者曾到中國學過中文。
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只能如此而已。
回洛杉磯的第二天,我和旅居洛杉磯的好友西飏,還有他的太太侯蘭一起開車去了三藩。因為天氣比較熱,我在三藩游玩時都穿著在紐約買的一件黑色圓領(lǐng)衫。這件圓領(lǐng)衫的胸前印著一幅五顏六色的時代廣場的卡通畫,顯得非常醒目。在金門公園,有個抱小孩的高個金發(fā)婦女忽然攔住了我。
“你T恤上的照片是紐約嗎?”她把小孩往旁邊抱了抱問。
“是,”我用雙手把胸前那塊印著時代廣場的畫面扯起來,笑著對她說,“是時代廣場?!?br/> “嗯哼,”她也對我開心地笑了笑,“我是紐約人?!?br/> “嗯哼?!蔽衣柫寺柤?,“我知道。但我是上海人?!?br/>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畫蛇添足告訴她我是哪里人。我想,當時我可能只是脫口而出,并不值得推敲。但在今天,在我再一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卻想,這后一句話是不是多余?我只記得,當我說我是上海人的時候,那個抱小孩的婦女向我點了點頭。
她似乎很理解我這個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人對自己故鄉(xiāng)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