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期我給本科生開課,一位同學課間來到我的身邊,憂心忡忡地說:“老師,俺不怕讀書,就怕讀書多了變成了書呆子?!甭犃诉@話,我把這同學上下打量一番,實在看不出多少“書呆子”的跡象,遂應聲說道:“不必擔心。成為書呆子不見得是一件容易的事,那至少要具備兩個條件:一能‘進得去’,二要‘出不來’?!惫膺@“進得去”,就夠眾多讀書人忙碌終生了,遑論“出得來”與“出不來”?
明清時期,以八股取士。讀書人需熟讀四書,模仿圣人口氣、按照固定格式,為文應舉。早在明清遞嬗之際,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為代表的早期啟蒙思想家,面對天崩地解的時代巨變,懷著家破國亡的沉痛心情,曾展開對于傳統(tǒng)文化、學術和教育的深刻批判與反思?!鞍斯芍?,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顧炎武的這一震古爍今之論,就產生于那個時代。鴉片戰(zhàn)爭以后,特別是從戊戌變法開始,以八股文為代表的科舉式教育因無法滿足富國強兵的歷史訴求,在“變科舉、興學堂”的聲浪中進一步成為維新人士聲討的對象。顧炎武的名言被梁啟超提升為“八股之害,甚于焚書坑儒”后,更是不脛而走;它與嚴復等批陳八股文“錮智慧”、“壞心術”、“滋游手”的名論相攜手,成了重塑歷史、變革現(xiàn)實的流行話語。在這一過程中,“八股”作為傳統(tǒng)教育的象征,成了腐朽落后、無補世用之物的代名詞。
可是,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在“理論是西方的,實際卻是中國的”尷尬歷史處境中,沿著“西學為用”——“用”西學以富國強兵的路數(shù)建立起來的新教育,在那些急于用新教育改變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思想者眼里,也終于變成了無補世用的“新八股”或“洋八股”。以至于深受進步主義教育思想影響,強調生活與教育、社會與學校、書本知識與兒童經驗和個性緊密聯(lián)系的1922年新學制,也難逃“八股化”的嫌疑。所以,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聚攏于“新教育中國化”旗幟下的各種新教育流派那里(如陶行知先生的“生活教育”理論、陳鶴琴先生的“活教育”理論等),“八股”所象征的已不只是中國的舊教育(“老八股”),也是貼著現(xiàn)代西洋標簽、具有強烈移植模仿色彩的中國新教育(“洋八股”);而所謂“新教育中國化”,內在地蘊含著從實踐中生成符合中國實際的制度和理論的歷史要求。這個時期的理論,在強調“用”這一點上與過去并無二致,差別僅僅在于,理論與“用”取得了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理論不只是為了“用”,而且,為了更“有用”,理論自身就必須來自于“用”。
陶行知先生批評新、老八股,最為形象而典型的一句話是:“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讀死書”是從讀書的內容上立說的,指所讀之書無關于當前的實際生活;“死讀書”、“讀書死”是就讀書的方法立言的,即不能在學與用,知識、理論與實踐的密切聯(lián)系中讀書。為了突出生活實際和“用”的地位,陶先生干脆提出:在生活教育中,與其說“讀書”,不如說“用書”。這樣,以“教學做合一”為理論基礎的生活教育的教科書,最終不能不以“生活用書”的面目出現(xiàn):學與用取得了高度的一致,理論也在與實際的合一中完全變成了操作性知識。
在陳鶴琴先生看來,既然舊教育是“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那么,新教育理所當然地就應該“讀活書,活讀書,讀書活”。于是,緊步生活教育理論后塵的“活教育”理論,只需變“死”為“活”,就已經完成了教育理論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偉大轉變?!按笞匀?、大社會都是活教材”——陳先生是用這樣一句響亮口號來概括“活教育”之課程論的。當教材從書本轉向世界本身、轉向大自然和大社會,人們的視野和境界似乎一下子變得氣勢恢宏起來。可問題在于,如果說世界本身也是一部書,那么,它與作為書本的世界仍然存在著實質性差異:書本是人類已經打開了的世界,而世界則是尚未被人類打開的書本。讓兒童用未經文化和文明打磨的自然之眼,去直接“閱讀”那未被文明之光照耀的“大書”,呈現(xiàn)在兒童BW6LfMroSd6v98dRPYGfpA==面前的,除了自然、神秘和驚異,還是自然、神秘和驚異。這與原始人類面對大自然時的情形并沒有什么兩樣。好在陳先生自己也是先讀有字之書、后讀無字之書的(他在中國所進行的兒童心理和幼兒教育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就是用他留學美國所學來的新理論和新方法觀照中國問題的產物),還不至于徹底否定書本知識的價值,故他對于“書呆子”的論說似乎也還中肯:讀書人成了書呆子,不是因為書讀得多了,而是因為讀書不聯(lián)系實際。只是,這讀書的“死”與“活”,終究還是落在了一個“用”字上。
我總覺得,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的得與失、成就與問題,都與這個“用”字有不結之緣。因為講“用”,我們才有了西學的不斷輸入,有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思想和學術,也有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也是因為講“用”,才出現(xiàn)了知識、理論、學術的習慣性挪用和庸俗化,用政治的或經濟的邏輯去取代學術的、理論的邏輯也一再擁有了事實上的合理性。
“用”與目的性密切相關。做事不講“用”,便沒有目的,那不是人干的事兒??墒?,目的來自于人類生活的各種不同層面??梢哉f,人類生活有多少層次和面相,人類也就有多少反映其需要的目的以及服務于這種種目的的“用”。就拿讀書一事來說吧,“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為個人將來謀個好差事而讀書,固然是“用”,把讀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為了讀書而讀書,又何嘗無“用”?非要把讀書之“用”定于一隅,也會把書讀死。更何況,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中所凸顯的“用”,是有形之用、有用之用——即服務于外在功利目標(如上自國家富強,下至個人求職謀生、穿衣吃飯)的用,而非無形之用、無用之用——即滿足人的求知欲望和豐富知識提升境界的精神性功用。它集中體現(xiàn)在以“理論——實踐”模式為基礎的“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話語中。
這種話語實際上是現(xiàn)代性的“工程——技術”思維的文化隱喻,又是以實驗科學為代表的現(xiàn)代經驗科學治學方式的普遍化形式。它傾向于把“實踐”理解為“造物”的活動(這正是技術的特點),把“理論”理解為造物的方案或構想。所以,民國時期的不少學者會把“學術”解釋成“科學和技術”;而中國現(xiàn)代教育學,則把“目的—手段”或“原理—原則—方法”作為自己的典型結構方式。在“理論”與“實踐”的相互限定中,理論也被手段化了,它被定位于用,被鎖定在對于行動方案和方法的指引上(所謂“可操作性”),以至于理論自身直接變成了操作性知識。理論知識的獨立價值消失了。
事實上,即使撇開知識、理論多種多樣的人文熏陶價值不談,僅僅從知識與人的理智發(fā)展關系著眼,理論的首要價值也在于思想操練。也許,我們從理論中得不到某種方法的訓誡(其實,一種特定方法常常不來自某種單一理論;一種理論,如果它稱得上理論的話,其啟示也常常不會只指向某種單一方法),卻可通過思想操練,使思想得到凝聚、提升,進而走向澄明之境。以澄明之心看、想和做事情,其境界便會迥然不同。如此說來,把讀書、學理論死定在服務于外在功利性目標上,豈不是大呆特呆?
讀書不可呆,卻可“如癡如呆”、“如醉如狂”。后者代表了一種很高的讀書境界,它不僅意味著讀書者全身心的投入,也意味著讀者與作者精神上的親密無間、融為一體?!拔催M去”之前,四邊皆黑、無路可入,對那充滿理智挑戰(zhàn)之物的熱切向往,會讓讀書之人孜孜以求、寢食俱廢;“已進去”之后,書中之言“若出于吾之口”,書中之理“若出于吾之心”,一個嶄新的精神世界豁然呈現(xiàn),自然“心與氣合”“舒暢發(fā)越”,讀書之人不禁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三月不知肉味”也不算夸張。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說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吧。
讀書之人不可成為呆子,卻不妨有點兒“呆氣”,冒點兒“傻氣”。這“呆”和“傻”,體現(xiàn)了可貴的書生意氣:天真質樸、執(zhí)著堅持。他或許會略帶酸腐,不如時刻準備販賣知識、奉迎取巧者來得實惠,卻也避免了后者身上那讓人厭惡的俗氣。想想看,一個讀書人若忘了自己的本分,沒有一點兒書卷氣兒,精明得像個商人,靈活得猶如政客,豈不令人作嘔?
在一個處處彌漫著商業(yè)氣息的時代,不乏精明伶俐之士,要保持一點書生意氣反倒難了。物以稀為貴,故曰:“不必擔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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