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冠中
甕安的教訓,放之中國基層政權建設都是一個難得標本,而解決之道仍在艱難探索中
過去160多天里,李秀華不止十次吵著要與妻子羅碧平“分家”。女兒突然去世,兒子離鄉(xiāng)求學,36歲的他倍感諸事不順,認定是本命年犯難。
女中學生王嬌被迫輟學,遠走他鄉(xiāng),從此遁跡;她的舊友陳光權、劉言超,本是同村人,一起長大,如今見了面也沉默寡言。陳光權試圖回縣城找份工作,但沒人要他;劉言超因“俯臥撐”成為網絡紅人后,索性放棄與外界交往。
“中間人”謝青發(fā)和大律師張澤勇,一個被捕,一個出走。他們原來各自充滿希望的家庭與生活,突然迷離破碎。
這160多天,王勤與王海平一直賦閑在家?!皟赏酢痹钥h委書記、縣長身份搭檔多年,現在,他們感覺到仕途的暗淡無光。
6個月之前的歲月里,在中國2008年耀眼的新聞坐標——貴州省黔南州甕安縣內,他們的人生軌跡本來互不相涉,并行而進。2008年6月28日,因為17歲女中學生李樹芬的非正常死亡,他們的命運隨之裂變,并纏繞成一個麻花大結。試圖解結的旁觀者,以心中長久以來積蓄的惱火,燒裂了官民之間的那張簿紙,以及官衙府邸。
甕安不安。
圍繞一名女生的死亡,逐漸累積的沖突和隨之四起的流言,在短短6天內引爆了這個甕中之城。半年過去了,橫亙于官民之間的那道傷痕又該如何彌合?
死去與活著
離開甕安縣城,沿著一條上行下轉的柏油馬路,前行半個小時即可到達玉華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如同置于一只大碗的底部,碗的一個缺口指向山林深處的雷文村。
這是黔南州高地之一,海拔1200米,烤煙是當地農民的主要經濟作物。通往雷文村的山路,由無數個“之”字組成,并且坑洼不平。雷文村村民李秀華正值本命年,自認為運程跟這山路一樣,坎坷不斷。
現在盤點一年的收成,簡直慘不忍睹。年前他買了一臺拖拉機,“由于心情不好,拉不到活”,至今閑置在家;家里種植的烤煙,今年損失也很大。
妻子懷疑他有外遇,兩人爭吵不止,結婚以來頭一次動了手。兒子李樹勇今年高考前折斷右手,考了480分,但他選擇復讀,爭取來年考個更好的學校。
最揪心的當屬他那殂逝的女兒李樹芬。今年6月21日晚間,同班同學王嬌叫她一起外出游玩,同行還有陳光權,以及陳的朋友劉言超。次日凌晨,李樹芬溺死于縣城西門河大堰橋。由于不滿警方“跳河自盡”的認定,這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在6天后演變成一起群體性事件。
7月1日,李秀華在家中等來了女兒的尸體,以及政府送來的3萬元安葬費。這其中有王嬌、陳光權、劉言超分別籌集的3000元,及玉華鄉(xiāng)政府的2000元。一陣喧囂之后,李樹芬被解剖過的遺體次日安葬在她家后山上。
在奧運結束之前,物故并入土的這個普通女學生的新墳,一度還有武警站崗。這個曾經引爆無數中國人情緒的少女,也在升遐之后享受了常人不及的待遇。
家里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到現在,干部們還隔上四五天就去他家看望。也因為這樣,李秀華開不了拖拉機,種不了煙葉。
李秀華的弟弟李秀忠,就在玉華鄉(xiāng)政府隔壁的縣三中教書。李樹芬溘逝之時,他代表死者親屬出面協調,相繼跟公安和教委的領導發(fā)生沖突。如今他在學校的處境異常尷尬,還好學生們都很愛戴這個“好師長”。
跟李樹芬自幼是同學的王嬌,在事件平息的7月已輟學隨父母遠走他鄉(xiāng)。甕安縣賈家坡村村支部文書李乾德記得,早年前,王嬌跟兩個弟弟就搬離了老家,寄居甕安縣城。她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
在當地,至今仍少有人相信李樹芬是跳河自殺的,現場除了她同學王嬌,還有兩個陌生的少年——陳光權、劉言超。
陳光權與劉言超是甕安縣草塘鎮(zhèn)那鄉(xiāng)村巖門組的同鄉(xiāng)。案發(fā)時他們一起在甕安紙廠的一個鋁合金門市部當學徒。陳家可謂家徒四壁,除一部電話外,再無一件像樣的家具或電器。劉言超的母親許正英、陳光權的母親盧登榮分別介紹,她們各為李樹芬籌措3000塊錢,作為善后費用。
因為額外透支了3000元,陳劉兩家務農的父母新增了生活壓力。但相形之下,他們遭遇的譏諷與白眼遠比金錢更為刺心?,F在,她們與自己兒子的隔閡顯得異常微妙。
4個懵懂的當事少年,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為本來貧困交加的4個家庭再添敗筆。
尷尬“中間人”
作為貴陽的知名律師,張澤勇擁有自己發(fā)起的甲秀律師事務所,并長期在《貴州日報》開設法律欄目為讀者釋疑。法律專業(yè)背景是他留給大家的印象。
6月27日,受李樹芬“干爹”謝青發(fā)的委托,張澤勇一度以代理律師的身份介入這起尋常的刑事案件。初期,他只是法律顧問。
在“6?28”事件發(fā)生后,張澤勇在辦公室親自擬就了群體性事態(tài)發(fā)生的經過,并第一時間傳到互聯網上。國人第一時間看到的甕安事件經過,大都源于他的那個版本。
不過,張澤勇的那個辦公室IP地址,很快成了甕安警方質詢他的線索與證據。
6月30日,甕安第一批警察找到了張澤勇,向他當面核對了發(fā)帖的情況。他承認自己首發(fā)了帖,但表示基本事實內容無誤。期間,他借機電話聯系了“老朋友”謝青發(fā),發(fā)現對方手機處于長時間無應答狀態(tài)。
之后,張澤勇經過幾番周折,離開了貴州。
謝青發(fā)則于7月1日被貴州省福泉市公安局刑事拘留。
37歲的謝青發(fā)系玉華鄉(xiāng)田壩村人,沒有正式工作。按當地的風俗,孩子從小不聽帶養(yǎng),會認一個有能量的人物做“干爹干媽”。10年前的一次偶然的機會,謝青發(fā)到年幼的李樹芬家串門時,認下了這門干親。
在甕安,謝青發(fā)是個民間頗富聲望的能人。甕安這些年發(fā)生的礦權沖突與移民糾紛,就由謝等出頭。他和任何專司“中間人”角色的人一樣,略通法律,有些手腕,擅長談判。但他性格耿直,為人大膽,偶有敗事,曾因聯合本村村民保護礦產資源而被打壓,四處告狀無門,于2007年4月29日間接參與村民沖擊縣公安局一事。
李樹芬為人乖巧、開朗善良,“謝青發(fā)挺喜歡這個干女兒的,因為這個姑娘太乖了,人人都喜歡?!辈贿^,雖然謝青發(fā)是李的“干爹”,但兩家并無頻繁的來往。6月22日,聽說干女兒李樹芬溺死后,謝青發(fā)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自己每天掏出120元從個體戶盧小平那里租得一具冰棺,還雇了一流浪漢24小時看守。
6月30日,謝青發(fā)在位于福泉市的大哥家被警方帶走。謝的妻子王照先回憶,當時僅謝的老母親在其身邊。后來她得到的一張拘留證上寫著,謝青發(fā)的被抓是因為涉嫌“聚眾沖擊國家機關”。
“玉山幫”當道
11月6日上午,甕安縣法院一審肖春平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案。這是“6?28事件”發(fā)生5個多月后,經由法院開庭審理的第一起刑事案件。8天之后,第一批涉案的13人相繼獲刑。
追溯甕安往事,6月28日直接參與打砸燒的人員超過300人,現場圍觀群眾在2萬人以上,事件持續(xù)時間7個小時以上。其中,在當地盤根20年的“玉山幫”,成為打砸的主力,法院的庭審也局部展示了這一標本事件的經過。
玉山幫的前身為“兄弟會”,由玉山鎮(zhèn)一幫農民于1988年創(chuàng)立,起初主要靠詐騙、搶劫、高利貸等非法斂財,規(guī)模有限。隨著以李發(fā)之為首的10個“大哥”級頭目出現,人員逾百,便改稱“玉山幫”。2002年初,李發(fā)之等人因詐騙案在甘肅落網,韓波、盧寶霖實際掌舵。
“6?28事件”后,韓波、盧寶霖率先落網,隨后兩天,其隨從王寓、騰野郎君(甕安本地人)、余祥、邱云松涉嫌聚眾沖擊國家機關,李文祥涉嫌聚眾擾亂社會秩序,也陸續(xù)被捕。
根據甕安縣法院的判決,6月28日當天,“玉山幫”成員張光靜、莫光付積極參與打砸公安局大樓,投擲石塊襲擊執(zhí)勤民警,并劫取公安機關收繳的管制刀具“大關刀”、“狼牙棒”作犯罪工具;接著,張光靜見一樓大廳有一輛機動車在燃燒,遂伙同他人將一輛警車抬到公安局門廳火源處引燃焚燒;還煽動他人出錢買來燃放物,由其對準公安局大樓高層燃放沖擊;之后,張光靜手持“狼牙棒”又沖進縣政府大樓大肆打砸。莫光付也積極參與沖擊縣公安局大樓,并手持木棒肆意打砸一樓的物品,砸毀大廳照明燈具,投擲石塊襲擊執(zhí)勤民警,后見一樓大廳有一輛機動車在燃燒,遂伙同他人將一輛警車抬到公安局門廳火源處引燃焚燒。
幫中成員肖春平、李秀龍、李慶安3人,則對奉命前來甕安執(zhí)行任務的福泉公安車隊阻擾、謾罵,并爬上警車對圍觀群眾進行煽動,致使車隊無法駛離現場,造成3輛警車被損毀。
張光靜、莫光付因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罪、放火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6年和15年。肖春平、李秀龍、李慶安3人因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和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罪,分別領刑7年、5年。柴吉方當日積極參與沖擊公安大樓,并砸壞公安局戶證大廳電腦一臺,后在母親陪同下投案自首,被從輕判處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
此次排查發(fā)現涉案黑幫人員共計249名,另有110多名學生參與,涉及到甕安當地黑惡勢力中的6個幫派。
作為當事利益方的一審法院,既未回避,亦未完全公開審理。備受社會關注的另一焦點是,認定了包括“玉山幫”在內的幫派組織的黑社會性質,那誰是它的保護傘?對此,警方至今只字未提。
甕安的新老主人
甕安縣城只有一條主干道——文峰路。它寬闊且筆直,賓館、商場、飯店、洗頭房,全部的繁華和娛樂都聚集于此。
路的一頭正是甕安的權力中心,這里匯集了縣委、縣政府與縣公安局大樓。進入12月,縣委大樓原址被夷為平地,一個滿是鮮花的市民廣場取而代之;一旁是裝修完畢的政府大樓,已經粉刷掉烈火的痕跡,其淺藍色樓身與警局藍色玻璃幕墻交相輝映。
警署門口的條幅上寫著“黑惡不除,國無寧日”幾個大字,沿街另一側則是“讓世界了解甕安,讓甕安走向世界”的藍底白字條幅。
甕安縣地處黔中腹地,為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下轄十縣之一,西距省城貴陽174公里,總人口46萬,以漢族人口為主,少數民族人口占4.3%。
5個月前,甕安果真“走向世界”,只是,是以如此形象震驚中外。事后的統(tǒng)計顯示,縣政府辦公大樓104間辦公室被燒毀,縣公安局辦公大樓47間辦公室和4間門面被燒毀,刑偵大樓14間辦公室被砸壞,縣公安局戶政中心檔案資料全部被毀,42臺交通工具被毀,被搶走辦公電腦數十臺,造成直接經濟損失1600多萬元。
事件發(fā)生時,時任甕安縣委書記王勤正在現場附近,縣長王海平在黔南州府都勻。除副縣長肖松曾在聚集群眾前短暫露面外,其他再無人員與聚集群眾對話。他們甚至在事件升級過程中,將指揮部搬入武警中隊,再移師遠離縣城1.5公里、有武裝警衛(wèi)縣武裝部內。
為什么當時無主政者親臨現場?71歲的甕安老縣長徐銀芳認為,“主要是害怕群眾?!?/p>
實際上,生活在這個甕中之縣的人們,要想找到一兩個陌生人都很難。族親紐帶及隨之蔓延的“干親”關系,使整個縣城交織著一張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網。
7月4日晚8點左右,新任甕安縣委書記龍長春、縣長謝曉東同時抵達甕安縣,開始了他們長達5個月的補丁工作。
龍長春在履新前為貴州銅仁地區(qū)地委委員、行署副專員,以打黑和鐵腕治吏著稱。他將工作歸結為12字:防反彈,保穩(wěn)定,快恢復,求發(fā)展。謝曉東履新前是省旅游局綜合處處長,謝曉東前10天的甕安痕跡,是65頁的各種工作記錄和已經用完的4支水筆。其務實作風亦獲各方贊許。
至于原來的老搭檔王勤和王海平,12月16日下午,中共黔南州九屆六次全委(擴大)會表決通過了追認,給予兩人撤銷黨內職務處分的決定。
不過,甕安的教訓,并非撤換兩個主政者即可修補,它放之中國基層政權建設都是一個難得標本,而解決之道仍在艱難探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