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華
眾所周知,《紅巖》是一部家喻戶曉的紅色經(jīng)典長篇小說,一部影響深遠的共產(chǎn)主義教科書。1961年12月,《紅巖》一面世,就一時“洛陽紙貴”,全面脫銷。2002年10月,《紅巖》在中國青年出版社進行第72次印刷,總印數(shù)已達到360余萬冊。而另據(jù)統(tǒng)計,在2000年,《紅巖》在各地印刷出版總發(fā)行量就已突破1000萬冊。另外,《紅巖》還被翻譯成英、法、德、日、朝等十余種外國文字,擁有眾多的異域讀者和海外知音。正如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周曉風教授所說:“《紅巖》幾乎是創(chuàng)造了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它把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要求的文學教化功能與大眾審美趣味,把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故事與革命者的人格魅力成功地結(jié)合起來,其影響不僅超出了文學的革命意義,而且也早已不限于文學本身”。(1)
40多年來,評論家們定位《紅巖》為“黎明時刻的一首悲壯史詩”(2),論述它的“突出貢獻”(3),推究它“長盛不衰”的原因(4),探索“《紅巖》的“閱讀生產(chǎn)”和“《紅巖》熱”的生成”(5),都有力地推動著《紅巖》傳播的擴展和研究的深入。但是,對《紅巖》與重慶看似不言而喻的密切關(guān)系,卻缺乏全面的梳理和深入的研究,其“地域文學含義則還有待于進一步加以發(fā)掘”。(6)
的確,《紅巖》是在解放戰(zhàn)爭末期的時代背景下,展現(xiàn)敵我雙方在具有反共的巢穴與革命的山城雙重身份的重慶的的殊死斗爭,描寫重慶地下黨的革命活動的長篇小說,在它展開的從被捕的革命者在敵人秘密監(jiān)獄中的斗爭活動到重慶地下黨領(lǐng)導的獄外的城市地下斗爭、農(nóng)村武裝斗爭之間的開闊的敘述視野和小說空間中,毫無疑問地折射著重慶特殊的民俗文化內(nèi)容。在我們看來,《紅巖》也是記載重慶1948-1949年的英雄歷史,凸顯重慶城市、重慶人民和革命者的英雄品格的當代紅色經(jīng)典,蘊涵著豐富的重慶民俗文化因子,折射著重慶民俗文化。但是《紅巖》中的重慶民俗文化內(nèi)容到底有哪些?具體而言,小說《紅巖》中的重慶民俗文化大致包括以下幾個層面:
1、社區(qū)文化層面。先看第一章對重慶市區(qū)的描寫。天色晦暗但擠滿行人。赤腳報童既吶喊國際新聞“美國原子軍事實習,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也吆喝本埠消息“公教人員困年關(guān),全家服毒”。既有“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商場、銀行、餐館、舞廳、職業(yè)介紹所和生意畸形地興隆的拍賣行,全都張燈結(jié)彩,高懸著‘慶祝元旦、‘恭賀新禧之類的大字裝飾”的景致,有“一條條用嶄新的萬元大鈔結(jié)連成的長長彩帶,居然代替了紅綠彩綢,從霧氣彌漫的一座座高樓頂上垂懸下來”的創(chuàng)新,有“新年大賤賣,不顧血本!”“買一送一,忍痛犧牲!”的大字招貼,有紀功碑頂上的廣播喇叭里播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一個女人的顫音”,也有“倉倉皇皇的人力車伕”、“垂死掙扎、瀕于破產(chǎn)的苦臉”、“搶奪煙蒂的流浪兒童”。有“插著星條旗,涂有顯眼的中國字:‘美國新聞處”的轎車,也有“高翹著的屁股上,被貼上了一張大字標語:‘美國佬滾出中國去!的最后一輛汽車。(7)從這些不無矛盾、諷刺、荒唐與滑稽的社區(qū)街道掠影中不難看出戰(zhàn)時都市的重慶的那種空前的都市化的繁華與浮華背后的經(jīng)濟凋敝、動蕩不安,那種頹廢與堅強,那種醉生夢死與舉步維艱,那種國際化與本土性,那種耀武揚威的國際援助與不拘一格的民間反抗。這些都顯示著重慶民俗文化的包容性、多元性與復(fù)雜性。正如有重慶學者指出的,重慶是在“北方的南方,南方的北方,東部的西部,西部的東部”,是典型的“中介地帶” (8),重慶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他特殊的民俗文化特征。而《紅巖》的此類社區(qū)文化描寫是深得其精髓的。
再看第八章對重慶茶園的描寫。那是“鬧哄哄”的場面。目之所及是“穿西服的,穿軍服的,穿長袍馬褂的顧客,不斷地進進出出”的各種服裝的混雜,是“嗜愛品茗的名流、社會聞人和衣著華麗的男女,還有那些習慣在茶館里了解行情、進行交易的掮客與富商,政界人物與銀行家”與“喜歡在渾濁的人潮中消磨時光的人”等各色人等的雜處。耳之所聞是“高談闊論,嘻笑怒罵的聲音,加上茶碗茶碟叮叮當當?shù)捻懧?應(yīng)接不暇的茶房的喊聲”,是“叫賣香煙、瓜子、畫報、雜志的嘈雜聲,有時還混進一些吆喝乞丐的罵聲”。這種色彩斑斕人聲鼎沸的熱鬧氣氛既是中國源遠流長的茶館文化的縮影,也是重慶社區(qū)文化、民俗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其開放、平等、魚龍混雜與五光十色也富含山城的民俗文化特色。
2、方言文化層面。一般而言,民俗普遍存在于社會生產(chǎn)生活之中,通過人們沿習承傳,共同遵照而作為傳統(tǒng)文化沉淀下來。某些民俗符號就是借助語言描摹記錄或口頭相傳而得以流傳。因此,方言是民俗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獨具個性的方言是某種獨特的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透露著豐富的民俗文化信息。在小說《紅巖》中,四川話(重慶話),或者說重慶市民特點鮮明的日常用語得到了較多的表現(xiàn),顯示著重慶民俗文化的重要方面。諸如“訓導長,啥子叫感情沖動”,“你們兩個硬是城隍廟的鼓錘——一對”,“裝死,捶他狗日的”,“我們先推幾位老師傅出來承頭……大家說要不要得”,“夜深了,不要盡熬夜”,“中央社的消息,拿來揩屁股都嫌太臟”,“開初幾天,怕不大慣適?你看,硬是比縣份上的班房惱火”,“咋個不得這些怪病嘛”,“通緝個屁!”,“有錢人見了耍脫腦殼!”,“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放走了共產(chǎn)黨,上頭不敲你的沙罐”,“這條路不清凈啊”,“不消泡茶了”,“二天我來找你們?!?“他二輩子也休想再騙我”,“他龜兒子哄人”,“沒得問題吧”,“哈,打得安逸”等等。如果在大致的意義上翻譯成普通話,“啥子”就是什么,“硬是”就是真是,“捶他狗日的”就是打他,“承頭”就是領(lǐng)頭,“要不要得”就是可以嗎,“盡”就是老是,“揩屁股”就是擦屁股,“慣適”就是習慣,“惱火”就是“不舒服”,“咋個”就是怎么,“個屁”就是什么,“腦殼”就是腦袋,“敲你的沙罐”就是殺頭,“不清凈”就是不安全,“不消”就是不用,“二天”就是改天,“二輩子”就是下輩子,“沒得”就是沒有,“安逸”就是過癮。但是,比之普通話,這些方言或是更形象(如“硬是”、“敲你的沙罐”),或是更隱諱(如“不清凈”),或是更絕決(如“二輩子”),總之具有更強的表現(xiàn)力,而且更合乎人物的身份個性。這些獨具特色的方言的運用,無疑給小說打上了鮮明的重慶民俗文化烙印。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紅巖》中有不少用方言寫就的語言明快、句式大致整齊,有一定韻腳的幽默風趣、不乏夸張,卻又往往能一針見血、一語中的的針對性、鼓動性、戰(zhàn)斗力都很強的學生啦啦詞,頗值得品味分析。比如:“三月里,桃花開,政府哪有這樣歪?/學生要吃飯,他說不應(yīng)該!/老師罷了教,他說故意鬧!/同學們,這個政府要不要?”。(第十七章,P315)以三月桃花起興,表現(xiàn)政府對師生的壓迫,以提問的方式表達對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批評和反對?!巴帷笔欠浅P蜗蟮闹貞c方言,有霸道、不講理之意,用在這里非常貼切,生動地揭示了反動政府的本質(zhì),又和“該”、“鬧”、“要”押韻,吼起來瑯瑯上口,表現(xiàn)力強,鼓動性大。又如“要自由,要民主,鍋里更要有米煮!/蔣總統(tǒng),李總統(tǒng),政府盡是大糞桶!”(第十七章,P315)用整齊的句子形象地揭露了反動派只是空喊自由、民主的光鮮口號,卻不顧人民無米下鍋,基本生活都難以為繼的現(xiàn)實局面的虛偽和丑惡,而且矛頭直指反動政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點名批評蔣介石、李宗仁,把以他們?yōu)榇淼恼茸髦貞c城里鄉(xiāng)間常見的藏污納垢,臭不可聞的“大糞桶”,形象、直白,何其痛快!再如“看看看,慘慘慘!/靠著洋人打內(nèi)戰(zhàn)!/拖拖拖,騙騙騙!/政府耍的啥手段?”(第十七章,P316)與“耗子過街,打打打!/背時政府,垮垮垮!/咚狂,咚狂,咚咚狂!/看你娃娃怎下場?/‘美國爸爸唷!/快——幫——忙!”(第十七章,P318)用單音節(jié)詞三次反復(fù)的手法,插入“耍手段”、“耗子”、“背時”、“你娃娃”等方言與地方戲曲“咚狂,咚狂,咚咚狂”的鑼鼓聲,揭露了所謂國民政府對外兒子般依靠美國,對內(nèi)騙子般欺壓百姓,挑起內(nèi)戰(zhàn)的無恥嘴臉,諷刺了他們眾叛親離、窮途末路的過街老鼠般的尷尬局面。而“壞特務(wù),特務(wù)壞,盡是人民的大禍害”(第二十一章,P406),“特務(wù),特務(wù),喪家狗,/老板垮了臺,/你往哪里走!……/專門供人來驅(qū)使!/叫你殺人就殺人,/叫你吃屎就吃屎!”(第二十一章,P421-422)這樣的啦啦詞更是用淺顯的簡潔的甚至有些粗俗的語言展開了對反對派的走狗特務(wù)的抨擊,“禍害”、“垮臺”、“吃屎”等方言俗語的運用無疑增強了啦啦詞的形象性與戰(zhàn)斗力。
3、儀典節(jié)令層面。龍光華烈士的追悼會上,從“清楚地寫著幾個鮮明的字,龍光華烈士之靈位”的靈牌,到高舉著的招魂幡;從以“憤怒的筆寫著兩行出自人們肺腑的話: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為代表的遮沒高墻的挽聯(lián),到黑布褂子撕成的男同志們佩在臂膀上的青紗,再到女同志們頭上結(jié)著用襯衫撕成布條做的白花;從用墻角的野草扎制成的正中“清晰地綴著‘奠字,旁邊寫著‘資揖聰住的紙條”的一長列花圈,到院壩的正中擺設(shè)著的一張祭桌,再到祭桌上面陳列著的鞭炮,香,燭,祭物,以及“拈上一炷香,點燃了燭,香煙繚繞著……鞭炮震耳地響了起來”的場面都既符合重慶人的傳統(tǒng)葬禮儀式,又表現(xiàn)特殊環(huán)境下的臨時創(chuàng)意,既是對烈士的沉痛悼念、對敵人的沉重打擊,又是難友們的心靈溝通與力量凝聚(第十三章,P245-248)。在渣滓洞難友1949年新年大聯(lián)歡中,從清晨的“縱情高歌,唱完一支又一支”,到交換“用小塊的草紙作成的,上面用紅藥水畫上鮮紅的五角星,或者鐮刀錘子,寫上幾句互相鼓勵的話”的“賀年片”、五角星、錦旗等禮品;從每間牢房的人,都在門口貼“用草紙接連起來做成的”以樓一室的妙聯(lián):歌樂山下悟道,渣滓洞中參禪,橫額“極樂世界”為代表的春聯(lián),到“一連串的人影,打著空心筋斗,翻了出來”的出場表演;從“幾個人聚集攏來,站成一個圓圈,又有幾個人爬上去站在他們肩上,又有人再爬上去……一層、兩層、三層”的疊羅漢游戲,再到“繡花被面暫時變成了舞衣,閃著大紅大綠的絲光,十分優(yōu)美好看”的秧歌舞都是重慶市民歡度歲時節(jié)日之新春佳節(jié)的常見民俗內(nèi)容(第十六章,P286-293)。而且既有傳統(tǒng)的春聯(lián),又有新潮的賀年卡,既有戲曲舞臺演出般的出場,又有集體狂歡式的游戲,甚至還有接受北方民俗精華的秧歌,不能不說是多姿多樣,異彩紛呈,極富民俗文化氣息,體現(xiàn)了重慶民俗文化的豐富。
4、服飾文化層面。從盛裝的江姐頭上的紗巾、腳下時髦的半高跟鞋、身上時新的細絨大衣到箱子里翻開的粉紅色內(nèi)衣、花綢夾袍,手上精巧的手提包,都顯示著都市貴婦的風度和派頭,既能讓警察的氣焰“完全收斂”,而“規(guī)規(guī)矩矩”、“畢恭畢敬”,成功通過檢查,離開重慶,又透露著都市的時尚民俗(第四章,P56)。從一身“金珠寶玉的閃光”的雙槍老太婆身上的白大綢衫子,手上重甸甸的金手鐲和碩大的寶石戒指到手里的象牙柄上墜著長長的青絲流蘇鷹翎扇,都展現(xiàn)著鄉(xiāng)下富婆的身家和來頭,既讓搜查行人的鄉(xiāng)丁“驕橫的氣焰立刻收斂了”,而“搭訕”、“討好”,巧妙的偽裝放松了敵人的警惕,為活捉警察局長、甫志高、魏吉伯創(chuàng)造了條件,又表現(xiàn)了重慶鄉(xiāng)村的民間風情。(第十四章,P258)
小說《紅巖》還在其它不少層面上書寫著重慶的人文社會風貌,展現(xiàn)著重慶的民俗文化特色。在飲食層面上,《紅巖》提及了重慶的市民的日常食品“綠豆稀飯”,經(jīng)典菜肴“麻婆豆腐”,特色小吃“涼水醪糟”、“醪糟蛋”、“川北涼粉”,風味飲料“炒米糖開水”等。在工具層面上,從華鎣山農(nóng)民運送江姐行李雜物背在背上的“背兜”,到瓷器口華子良為白公館采購油鹽擔在肩上的“挑子”;從輪渡和木船都封渡后還在嘉陵江中大膽橫渡的只有兩只槳的大浪過后就“船上幾個人身上全濕透了”的“小船”,到在華鎣山區(qū)由兩個人抬著一閃一閃而行的鋪陳漂亮的“一乘張著白布蓬”的“滑桿”,都是很有民俗文化內(nèi)涵的。
總之,通過以上的梳理和分析,大致歸納了紅色經(jīng)典小說《紅巖》文本中重慶的民俗文化內(nèi)容??梢哉f《紅巖》中的民俗文化內(nèi)容豐富著《紅巖》的藝術(shù)內(nèi)容,具有民俗文化特色和區(qū)域文化特色,從而可能在另一個層面延伸著《紅巖》的藝術(shù)生命。當然,反過來,小說《紅巖》對重慶民俗文化也存在著重要影響?!都t巖》已經(jīng)成為重慶的城市名片和宣傳材料,著名作家葉辛就坦言讀完《紅巖》后,“沉浸在小說所描繪的故事中,欽佩江姐的英勇不屈、許云峰的成熟坦蕩,感嘆小蘿卜頭的不幸,想象著渣滓洞、白公館究竟是個什么模樣。重慶的歌樂山,江岸邊的華鎣山,奉節(jié)縣城,都讓我記住了。我在心里說,有機會,我一定要去那些地方看看。”(9)至于《紅巖》描寫的斗爭場所已經(jīng)成為重慶的歷史遺址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成為重慶的旅游景點和社會資源這些不爭的事實所引發(fā)的文學經(jīng)典如何與城市形象互動等話題都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注釋:
(1)(6)周曉風:《20世紀中國文學版圖中的重慶文學》,《涪陵師專學報》1999年4期。
(2)羅蓀、曉立:《黎明時刻的一首悲壯史詩——評<紅巖>》,《文學評論》1962年3期。
(3)嚴家炎:《<紅巖>的突出貢獻》,《貴州社會科學》1984年4期。
(4)老譚:《<紅巖>為何長盛不衰》,《當代文壇》1991年5期。
(5)田義貴:《經(jīng)典文本的變遷與歷時傳播——以<紅巖>為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年3期。
(7)羅廣斌、楊益言:《紅巖》,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三版,第1-3頁。以下引用《紅巖》內(nèi)容皆用此版本,僅注明其章節(jié)和頁碼。
(8)莫懷戚:《一座城市的脾性》,《重慶晚報》2006年8月9日。
(9)葉辛:《讀紅巖的日子》,《中文自修》1997年1期。
[基金項目:重慶市教委2006年度人文社科項目“重慶民俗文化與文學”(項目編號:06JWSK026)]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