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河
一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個拐點。比如蘇軾在“烏臺詩案”后成為宋代官僚體制砧板上的魚腩,從內(nèi)地到嶺南,顛簸流離成為他生活的主調(diào),甚至搭上了一個兒子的性命。不過,也恰恰正是這個拐點,成全了蘇軾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最高成就。而柳永的拐點,純粹源于他的大嘴。
20多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懷著指點江山、合我其誰的豪氣,柳永從老家福建到京城參加了科舉考試,卻名落孫山,而且還不止一次。估計是在一場醉酒之后,柳永借著酒勁兒,把心中的郁悶一股腦兒地發(fā)泄了出來,這就是著名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應(yīng)該感到慶幸,宋代盡管很少像其他朝代一樣殺人如麻,但文字獄依然流行,如蘇軾的拐點就是被自己的文字重傷。好在柳永不是官場之人,對整個官僚體系和個人都構(gòu)不成威脅,所以當(dāng)時沒有獲罪,但這闋詞卻成了他一生不堪的禍根,也許是一語成讖,“依紅偎翠”和“淺斟低唱”竟真的成了他以后生活的主調(diào)。以至于當(dāng)他第三次終于入圍時,宋仁宗卻拿起朱筆,狠狠地把他的名字劃掉:你不是認為科舉所得是浮名嗎?你不是要用浮名去換風(fēng)流和享受嗎?朕有成人之美,且去淺斟低唱吧。
此時的柳永僅僅是個白衣秀士,又不是著名作家,他的這首詞,怎么會傳到皇宮高墻里去呢?這就是柳永的問題了。
柳永不像有的憤青那樣,僅僅過一下嘴癮,通過文字發(fā)發(fā)牢騷,求一個心里平衡,之后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他不但宣言,而且實踐。
宋代的商業(yè)比較發(fā)達,酒肆、驛站到處都是,根據(jù)《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東京汴梁城“東華門外,市井最盛……凡飲食、時新花果、魚蝦鱉蟹、鶉免脯臘、金玉珍玩、衣著,無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數(shù)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隨索目下便有之”,而且夜市也比較興盛。淺斟,是有足夠的場所的;低唱,得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一副好嗓子,二是有一群熱心的聽眾。柳永盡管有很好的樂感,但并不是一個好的歌手。不過,這也不成問題,和酒肆形成相輔相成態(tài)勢的是“平康”,也就是勾欄。宋代的勾欄按照市場的需求自然劃分成幾個檔次,文人和官員去的便叫平康。平康里的女子是賣藝不賣身,所以大都有些絕技在身,或琴棋,或書畫,或說唱,不然,和上門的文人、官員就沒有共同語言,也就無法留住客人,更不能掏出他們荷包里的銀子。
柳永在這里找到了一個藝名叫蟲蟲的歌女,她把柳永的這首《鶴沖天》演繹得淋漓盡致,并因此一曲成名,成為當(dāng)時歌壇的“超女”。當(dāng)時,走在北宋的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聽到有人在吟唱這首單曲,文人雅聚時,《鶴沖天》絕對是保留節(jié)目。
北宋提倡以文治國,皇帝大都是文學(xué)家、書畫家,自然難免換一身便裝,悄悄溜出皇宮,鉆進平康里享受一次平民的銷魂。即便宋仁宗不能頻頻出宮體察煙花現(xiàn)狀,也一定有拍馬屁的人投其所好,收集街面上流行的俚詞、俗調(diào)送給他看,這樣一來二去,柳永這個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作者,便被他牢牢記住。
好不容易入圍,卻因發(fā)了一句牢騷被黜,柳永的失落可想而知。但柳永此時在文學(xué)界和音樂界,尤其是煙花界的名氣如日中天。人就是這樣,成名之前未見什么個性,一旦炙手可熱,個性立馬顯現(xiàn),嬉笑怒罵也都會成為別人關(guān)注的焦點。于是,柳永做了一面小旗扛在肩上,上書“奉旨填詞柳三變”,每天游走在青樓酒肆,為藝伎們創(chuàng)作流行歌詞,每到一處,輒引起藝伎們的尖叫,他的粉絲們,放在現(xiàn)在,估計應(yīng)該叫作“柳條”吧。
二
在柳永之前,中國沒有專門的詞人,更沒有人敢專門為妓女們創(chuàng)作歌詞,柳永是第一個。從來沒有被公然尊重過的藝伎們,突然遇到一個不但不嫌棄她們,還愿意為她們寫歌的人,怎么能不心懷感激呢?
想來,柳永應(yīng)該是長得比較帥的,長期在青樓廝混,自然是衣著光鮮,頗有時下歌星的派頭。很多藝伎都以和“柳七哥”、“三變哥”交好為榮耀,如能得到他專門為自己寫的歌,哪怕演技二流、嗓音三流,也會立刻成為眾人聚焦的中心,身價倍漲。
有數(shù)據(jù)顯示,北宋在歷史上留名的文人有500人之多,但大都是寫正統(tǒng)詩詞的,即便有人如晏殊、晏幾道父子那樣偶爾寫一些比較脂粉氣的詞,但還不敢流于俗氣,更不敢露骨地寫男女私情。但柳永不是,即便他此時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詞人,“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因此,柳永是斷不能加入當(dāng)時的“作協(xié)”的。和正統(tǒng)比較起來,他只能算著名的、也是唯一的“非主流詞人”。
當(dāng)時有人這樣形容柳永的影響力,“不知書者尤好柳詞”。這句話很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味道,按照宋代的教育現(xiàn)狀,不知書者遠遠多于知書者,這就首先承認了柳永粉絲的眾多和普及,同時還不忘貶低一下柳永,喜歡柳詞的都是文盲,可見柳詞是沒有什么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是非主流的。
既然都非主流了,柳永干脆來個徹底的腦殘。什么胭脂、紅妝,繡鞋、鴛帳,對飲等,隨手拈來,就是一首絕妙好詞,甚至連枕頭、涼席,薰醉,云雨、交歡都被赤裸裸地寫進作品。反正在門外排隊等著索要的人都不嫌俗,也讀不出俗。一首詞寫罷,柳永收了潤筆費,轉(zhuǎn)身就和陪伴著他的藝伎們喝酒調(diào)笑。
柳永曾說:“師師生得艷冶,香香與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逼G冶也好,和諧也罷,想必她們和柳七哥的嬉鬧,發(fā)出的一定是最真的笑聲,而不是在其他客人面前強擠出的歡笑。柳永似乎也很享受這樣的寬被大床,“幸自倉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間著我”。
據(jù)說,柳永死的時候已是個花甲老人,無親無靠,連遺體都無法安葬,還是妓女們湊錢將其安葬在鎮(zhèn)江。柳永死后數(shù)年,仍然經(jīng)常有妓女們相約來到他的墓前,邊流淚邊唱著柳詞,念著柳郎的柔情,甚至有人在墳?zāi)骨翱藁柽^去。這樣的“吊柳會”,竟然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
其實,妓女們憑吊的是柳永,傷感的卻是自己的身世。因為,世上最懂她們的人去了……
柳永肯定是懂女人的,至少,他是把妓女們當(dāng)人來看待的。所以,他的詞盡管一次次觸及香艷,甚至肉體,但絕不淫邪,還透著那么一點可愛、率真的情趣。一個懂女人并且愿意去關(guān)注女人的人,應(yīng)該沒有太壞的心眼,對世事也缺乏洞明的練達。這是柳永的可愛之處,也是他不同于同時代乃至后世文人的地方,風(fēng)流而不下流,率真而不魯莽,這樣的非主流作家,在中國歷史上是僅見的。
但是,柳永畢竟是生活在科舉時代的人,能寫出如此才情的詞,必定是有滿腹經(jīng)綸的。所以,他不服氣,別人能通過讀書、寫作謀個一官半職,自己不比他們差,怎么就不可以?在他心里,從沒有斷過對仕途的渴望,即便在青樓灑肆買醉歡笑時,目光所及,那些昂頭出入的官樣人等,都是對他微微的刺激,那時,他是打
了一個冷戰(zhàn)的,隨即,酒醒了許多……
可以大膽推測的是,柳永的眼光一直關(guān)注著官場,否則,他不會在53歲高齡時還去參加科舉考試。他對做官后可以享受的繁華生活充滿了憧憬,出現(xiàn)在他詞里的大都市,不是自古繁華,就是“萬家綠水朱樓”,或者“嬉嬉鈞叟蓮?fù)蕖?。和生活在燈紅酒綠里的人對紙醉金迷的生活麻木相反,從沒有進入官場的人,對權(quán)力的想象是斑斕炫目,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這一次,柳永又考上了,還做了個小官。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那個受藝伎們擁戴的“柳七哥”變了,或者說,長期壓抑的另一面呈現(xiàn)了出來??傊_始了從非主流向主流的奔波。
三
在沒有做官以前,柳永有個名叫孫相的“布衣交”(貧賤朋友),也許彼此之間還有過“茍富貴,勿相忘”的盟誓。后來孫相時來運轉(zhuǎn),當(dāng)了杭州知府,柳永幾次前去拜見都吃了閉門羹。從這個角度來看,柳永實在算不得是“非主流”,按照慣例和江湖上的做法,非主流的人一旦看到從前一起玩的朋友富貴了、發(fā)跡了,不但不會主動求見,還會主動消失。耿介、孤獨、清高才是非主流的氣質(zhì),而柳永骨子里始終交融著兩種血液,一種使他疏朗、風(fēng)流、不羈,而另一種則使他留戀紅塵、趨向富貴。
柳永自有妙法讓孫相接見自己。他揮毫寫下一闋用極其絢爛的辭藻和天真描繪了杭州繁華的詞——《望海潮》,然后找到名妓楚楚,請求她在知府家請客時“借朱唇”演唱一次,如果知府問是誰作的詞,一定要告訴他,是我柳某。到了中秋節(jié),楚楚一啟朱唇,詞驚四座。得知原委后,孫相果然于當(dāng)天就接見了柳永。
大概宋人是很會利用女人做跳板的,宋江為了招安向皇帝表忠心,不惜花重金甚至犧牲燕青的色相,求李師師在皇帝面前美言,而柳永借的是名伎的一張朱唇。楚楚小姐之所以愿意幫他,一方面是引他為藍顏知己,另一方面,一首詞的報酬實在不少。但不管怎么說,利用女人達到自己的目的,柳永總是等于吃了一次軟飯。而在另一個妓女周月仙的問題上,柳永卻張開了獠牙,陌生得讓人措手不及。
周月仙是杭州的名妓,野史上說她“意態(tài)風(fēng)采,精神艷冶,尤工于詞翰”,用今人的說法,大體相當(dāng)于美麗且略帶風(fēng)騷的女文青。彼時,柳永輾轉(zhuǎn)來到余杭當(dāng)縣長,每次和朋友在湖邊游玩,都要招月仙小姐來陪唱。大概是月仙小姐比較豐腴的體態(tài)給了柳永別樣的刺激,也可能做了縣長因為注意影響,長時間沒在青樓廝混導(dǎo)致的久曠,柳永竟然多次對月仙小姐“欲私之”。
柳永以為自己作為一方父母官,又是那么多妓女的偶像,讓屬地里的妓女陪睡,還不是招之即來,來則涕零?何況,對方是個女文青,自己是文學(xué)導(dǎo)師,“私之”應(yīng)該是導(dǎo)師對女文青的恩典。誰知,周月仙偏就不領(lǐng)這個情,竟然“拒而不從”。這讓柳永很沒面子?;蛟S,白他出道以來,從來沒有遭到過哪個妓女的拒絕,只有他捧紅妓女,沒有妓女拒絕他的道理。
這不是周月仙不識抬舉,實在是她有難言之隱。原來,她有個意中人黃員外,而她每晚都要乘船過江和員外幽會。于是,柳永做了件為后人很不齒的勾當(dāng):命令船家強奸了周月仙。
《清泥蓮花記》在轉(zhuǎn)載這篇出自《玩江樓記》所記載的野史時,特意加了個注腳:“此出小說家,不足為據(jù),聊復(fù)存之?!贝蟾抛髡咭矊θ绱讼伦鞯男袕匠鲎粤乐直硎緫岩?,的確,凡是讀過柳永詞的人,都會為他對女人的深度閱讀和真切理解所折服,一個視妓女為姐妹的風(fēng)流才子,怎么會有這樣的卑鄙作為?
但是,知識一旦掌握在流氓手中,那將是最大的災(zāi)難。正因為柳永懂女人、懂妓女,所以,他更懂如何得到女人。幾十年在脂粉堆里滾打,閱遍了花紅柳綠,對于女人,柳永應(yīng)該是所向披靡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即拿下。做白衣秀士時尚且如此,現(xiàn)在主政一方,還有啃不下的骨頭?
畢竟,人的獸性和理性是同時存在的,不過,是分別放置在天平的兩端。倘若柳永真的抱著羞怒、整治、報復(fù)的心態(tài),被欲火和惱火沖昏了腦袋,這種無恥之舉也是可能的。
周月仙被侮后,寫了一首小詩。第二天,柳永大擺宴席,并把周月仙叫來給客人勸酒。其間,柳永啟“豬唇”吟誦了月仙小姐的那首小詩,月仙恍然大悟,“惶愧拜謝”,之后與柳永歡洽。
竊以為,這里的“歡”,只是柳永一個人的歡,一個自命清高的女子,身體被陌生的船家玷污,還要被柳永揭開傷疤,進行精神上的羞辱,現(xiàn)在,又被逼屈服,此情此境,縱然是沒有廉恥的女子,也不可能“歡”,如果說有,也是屈于權(quán)貴的強作歡顏的“歡”。
據(jù)說,柳永在得到周月仙的身體后,寫了一首詩:“佳人不自奉耆卿,卻駕孤舟犯夜行。殘月曉風(fēng)楊柳岸,肯教辜負此時情?”這種得意的背后,就是赤裸裸的無恥了。
我寧愿相信《清泥蓮花記》作者的推測,這是小說家杜撰的故事,是對柳永出于嫉妒的人身攻擊和無聊誹謗:因為這個故事里的柳永,活脫一個市井無賴,與他之前對妓女們的尊重不符;因為,柳永是不缺少女人的,而且他還應(yīng)該算是個知趣的主兒。當(dāng)初被宋仁宗朱筆劃掉名字,冤屈是有的,但他并沒有哭天捶地,也沒有上書申冤,反倒以順水推舟的“非主流”瀟灑成了中國歷史上一道怪異的景色。即便后來,他也曾向既是權(quán)貴,又是文壇巨頭的晏殊、晏幾道父子投詩拜見,以求從地方縣令調(diào)到京城做官,在遭到晏氏父子的奚落后,他選擇的也只是默然轉(zhuǎn)身,瀟灑而去。
如果說柳永真有著強烈的雙面性,那么,其中的轉(zhuǎn)折點應(yīng)該是他53歲考中進士之后。官場的習(xí)氣和攀比以及鉤心斗角,污水一樣把那個曾經(jīng)清爽地游走于勾欄青樓的柳永一次次沖刷,那個口無遮攔、憐香惜玉、俊雅疏朗的“柳三變”、“柳七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蠕動于官僚體制最下層的形貌猥瑣、蠅營狗茍、卑劣無恥的小人物。
編輯/趙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