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默

六年級五班有兩個叫石壘的同學(xué)。

我第一天走進(jìn)教室，正碰到他們撕扯在一起。我費(fèi)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兩人分開。女孩石壘的頭發(fā)亂了。男孩石壘的新衣服破了。

“為什么要打架?”我問他們。

“我跟她要我的鋼筆，她不給?！遍L得矮墩墩的男孩石壘理直氣壯地對我說。

“已經(jīng)送給我了，憑什么還要要回去?！北饶泻⒏甙雮€頭的女孩石壘低著頭小聲地回應(yīng)著。

一個同學(xué)從書桌下?lián)炱鹆艘恢芰瞎芤驯凰ち训呐f鋼筆遞給我。

“為一支鋼筆打架，還像同學(xué)嗎?”我皺起了眉頭。男孩石壘真是個機(jī)靈鬼，看見我不高興，立刻說了一聲“對不起”。而女孩石壘則倔強(qiáng)地抿緊嘴唇。等了半天，她都不說一句話。臨回座位時，她還不忘伸手要走我手中的舊鋼筆。

“她沒有自己的鋼筆。聽我媽說她家可窮了?！蔽疑砗蟮哪泻⑹瘔拘ξ馗嬖V我。

從一些老師那兒，我知道了女孩石壘的家庭情況。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車禍中她父親失去了生命，她母親成了一個坐輪椅的殘疾人。由于肇事司機(jī)乘著夜幕飛車逃逸，母女兩人沒得到任何賠償，只能靠著微薄的救濟(jì)金生活著。

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拿著一支新鋼筆向女孩石壘走去。那支舊鋼筆，讓她的手沾滿了墨水，寫下去的字也深淺不一，而且那突然滴落下來的墨水影響了本子的潔凈。出乎我的意料，女孩石壘并沒有迫不及待地接過鋼筆，而是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溫暖地看著我。

“這種鋼筆我也有一支，要五十元錢呢。你家那么窮，買不起這么貴的鋼筆，快拿著吧。只要不忘恩負(fù)義就行?！焙退赖哪泻⑹瘔酒仓齑叽僦Ｅ⑹瘔居幸粡埳n白的臉。聽到男孩石壘的話，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瞪了他一眼，匆匆離開座位，向教室外走去。我的臉火辣辣的，擔(dān)心自己無意中傷害了一個女孩的自尊?！案F人也裝清高，真是討厭啊?！笨粗⑹瘔镜谋秤?，男孩石壘又撇著嘴說?？墒钱?dāng)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時，他說話的口氣就變了：“對不起，老師?！彼膽B(tài)度溫順謙恭。

“家里窮不是她的過錯，我們不能——”

“我知道?！蹦泻⑹瘔敬驍嗔宋业脑?。他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溫順謙恭，“我知道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家庭，我也知道她比我表現(xiàn)好，上課認(rèn)真聽講，愛幫助同學(xué)，可我也有進(jìn)步啊?，F(xiàn)在每次考試，我都排在她前面?！蹦泻⑹瘔緶販厝崛岬脑捳Z里流淌著絲絲得意。我不由得暗暗嘆了一口氣。

不久，我把女孩石壘一個人叫到我的辦公室。

“你以前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很好，為什么現(xiàn)在一下子掉得這么厲害?是不是家里的負(fù)擔(dān)很重?”我拿著她的試卷問她。這次進(jìn)行的數(shù)學(xué)小測驗很容易，可她的成績?nèi)允前嗉壚镒畈畹囊粋€，排在男孩石壘的后面，剛剛及格。她搖搖頭，不說話?！澳闳绻欣щy告訴老師好不好?”我繼續(xù)說。她干脆低下了頭，像一棵干枯的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只得叫她回去?！澳阋煤脤W(xué)習(xí)啊!”走到門口，我叮囑她。她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墒墙酉聛淼囊淮慰荚囁€是剛剛及格。問問其他的任課老師，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是勉強(qiáng)及格。只有體育老師對她稱贊有加，說她跑步成績提高很快。

“當(dāng)然會提高嘍，以前是個不愛運(yùn)動的女孩，現(xiàn)在下課鈴聲一響。第一個跑出去玩的一定是她。變化之大真是讓人不敢相信啊。”老師們感嘆不已。“不過這樣也很好，她那個家庭條件也確實供不起她將來上大學(xué)，把身體養(yǎng)好了，也能早點(diǎn)為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币恍├蠋熯@樣安慰自己。

“身體好，還要學(xué)習(xí)好啊?！笨匆娕⑹瘔疽挥锌站腿ゲ賵錾吓懿?，我就會說上這句話?！拔抑??！泵看嗡紩Σ[瞇地回答我。每次我都會皺起眉頭。這總讓我想起男孩石壘。你不管怎么批評他，他的態(tài)度總是出奇的恭順，可是過后卻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改正的傾向。

“知道沒有用，還要記住啊?！蔽业恼Z氣里多了些恨鐵不成鋼的怨氣。

“我知道?！彼琅f笑瞇瞇的。

再一次把目光關(guān)注到女孩石壘身上，是“六一節(jié)”開運(yùn)動的時候。那天無論長跑短跑她都報名參加。盡管她瘦瘦弱弱的，可是每次都能跑進(jìn)前六名之列，得到獎勵?？粗脕淼谋咀印U筆，她臉上的笑就綻放得跟花朵似的。

“你起跑不好，姿勢也不對?！泵棵靠匆娝弥勂坊貋?。男孩石壘就會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等到女孩石壘離開了，重新站在起跑線上，他的嘴也不會閑下來：“如果是我，我一定能跑第一名?！蹦泻⑹瘔菊f?！澳隳敲茨芘?，為什么不上去跑呢?”一個同學(xué)說出了我的心里話。男孩石壘卻不以為然：“我家里有錢，我想要什么，我爸媽就會給我買什么。她窮，買不起本子，她才去跑去爭那些東西呢!”男孩石壘炫耀著，“她家可窮了，靠吃救濟(jì)才能活下去?！笨次覍λ脑捖牭煤苷J(rèn)真，男孩石壘得意地對我說。說話間，女孩石壘又拿了一個獎品回來了，一個儲蓄罐?！叭绻塥劷o我一支鋼筆就好了?！彼那牡貙ξ疑磉叺呐瑢W(xué)說，“我就想得到一支鋼筆，可是，頒獎老師說鋼筆很貴，沒有這類獎品的?！彼笕怂频膿u搖頭，很失望，把手中的儲蓄罐送給了那位女同學(xué)。看著瘦瘦弱弱，總穿著一身校服的女孩石壘。我的心沉甸甸的。

那天一開完運(yùn)動會，回到教室，我就以女孩石壘為班級爭得多項榮譽(yù)為理由，把我正在用的和原先沒有送出去的那兩支鋼筆都獎給了她?！澳氵@下可發(fā)財了。”看著女孩石壘桌子上的兩支鋼筆，男孩石壘不無嫉妒地說道。她沒有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把那支新鋼筆放進(jìn)男孩石壘的文具盒里，然后，把我用過的那支鋼筆緊緊地攥在手中。

“你應(yīng)該對老師說一聲謝謝。別看你手中的鋼筆舊，它是名牌，我爸爸也給我買了這種牌子的鋼筆，但我媽媽不讓我現(xiàn)在用，它要兩百多元錢呢?！蹦泻⑹瘔菊媸菬o所不知啊。女孩石壘依舊什么也沒說，黑亮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手中的鋼筆，久久沒有移開?！皩蠋熯B聲謝謝都不說，真是的?！蹦泻⑹瘔矩?zé)怪著她。

從此，女孩石壘的本子變得潔凈起來，而且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上課，哪怕是最后一節(jié)課，我的講臺、黑板都會被擦得干干凈凈。如果不是老師提醒，那些貪玩的值日生們常常會忘記自己的職責(zé)。我猜測那是她擦的。有一次我提前到了教室，果然看見她在黑板、講臺前忙碌著。我的心里酸酸的，為她的懂事。

幾天后，全校進(jìn)行了一次難度很大的摸底考試。這次考試女孩石壘的各科成績幾乎都以滿分出現(xiàn)，讓所有老師大吃一驚。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很是疑惑。那天下班的時候，我一路打聽著向女孩石壘家走去。這一打聽，我不僅知道了女孩石壘的住處，也知道了男孩石壘家的地址。他們住得很近，前后樓。

我剛在樓道口出現(xiàn)，就看見不遠(yuǎn)處圍著一圈人。我班級里的一個同學(xué)從那兒急匆匆地向我跑來。她告訴我兩個石壘在打架。從同學(xué)的口中，我找到了女孩石壘成績變化之大的原因。原來，男孩石壘一直在向女孩石壘追賠那支舊鋼筆。她還不上，就答應(yīng)了男孩石壘的條件：考試成績不超過他。

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被分開了。一個胖墩墩的身上掛著不少金飾品的女人正在訓(xùn)斥女孩石壘。我認(rèn)識那個女人，她是男孩石壘的母親，經(jīng)常在男孩石壘放學(xué)的時候，開著自家的小轎車來接他?！澳阍趺纯梢赃@么狠，上次你們打架，你撕破了小壘的新衣服，我沒在乎。今天你又撓破了他的臉。小壘的臉要是破了相，我饒不了你。”她大聲地訓(xùn)斥著女孩石壘。女孩石壘滿臉通紅，嘴角流著血。

“你真是只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虧得我還幫過你媽的忙。我們真是瞎了眼，幫你們家的忙。”石壘的母親不依不饒。

“幫了又怎么樣?你們就可以欺侮我嗎?就可以不讓我比他成績好嗎?就可以不準(zhǔn)我叫石壘，要我改名嗎?”女孩石壘哭了，“我不是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我知道我們家欠了你們許多的人情，我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還清，可我都記得呢，都在本子上記得清清楚楚，連你們問我媽媽一聲好我都記得呢!”她哭著跑開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那天眼睛濕潤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整個街道都很安靜。圍觀的人們都用責(zé)備的目光看著石壘的母親。她又尷尬又羞愧，還有些不甘心?！澳闱魄菩镜哪?，就算小壘有錯，她也不能下死手打人啊?！碑?dāng)她看見我的時候，她一邊替自己辯解，一邊用手去托男孩石壘的臉。男孩石壘生氣地甩開了他媽媽的手，臉扭到一邊去。

“盡管女孩石壘打人不對，但她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我們不能因為接受了別人的幫助，而喪失了自己的自尊?！甭犃宋业脑?，男孩石壘的母親很不高興，但她沒有再說什么，而是拽著男孩石壘向人群外走去。我也轉(zhuǎn)身離去。

走了幾步，我就聽見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是男孩石壘。他悶不做聲地跟在我身后。當(dāng)我們眼睛相遇時，他的嘴唇動了動，但終于沒有說話。這很好，對他那種態(tài)度恭順的“對不起”三個字，我已經(jīng)聽厭了。我們一起向女孩石壘家走去。那是一幢低矮破舊的筒子樓，前后左右都被氣勢宏偉的高樓包圍著……

閱讀點(diǎn)睛

一支鋼筆，講述著男女石壘間的恩怨，也在傳遞著師生濃濃的情意。

生活磨礪著女孩石壘，教師的關(guān)愛也溫暖著她，激勵鞭策著她，成為她默默前進(jìn)的巨大動力。師生之間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透過語言文字，我們看到了一個獨(dú)立、自尊、堅強(qiáng)，同時恩怨分明的女孩石壘的形象。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流淌在作者筆端的絲絲情意傾注著作者對女孩石壘的無限情感。我們在感動之余，也為石壘遇到這樣一位潤物細(xì)無聲的好老師“我”慶幸不已。故事的結(jié)局，男孩石壘的轉(zhuǎn)變同樣讓我們備感欣慰。

居文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