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布道者——孔子
像一陣清風,讓百草低伏。仍是一輛簡陋而陳舊的牛車,仍是幾名瘦弱而虔誠著的門徒,踏上的,是一條普度眾生之途。
滿臉愀然的,仍是民風世俗??杀?那蕓蕓眾生!為蠅頭小利而鉆營,為城池得失而暴政。忠孝節(jié)悌何在,恭儉溫良何存?!
人之初,性本善。人是皆可堯舜的啊,為何世風日下?
一輛牛車,幾位門徒,所行之處,冷眼相顧。
他對君子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他對小人說,克己復禮為仁。
他對百姓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他對國君說,君子以義作為立身之本,以禮來約束自己的言行,以誠作為為人的標準。
牛車的吱吱聲響遍了蒼茫大地,隨行弟子磨破了無數(shù)雙木屐,列國的君主們耳朵也聽得起了繭,然而住在蔡國的旅舍時,早晨醒來,圣人低頭一看,自己的那一雙長一尺四寸的木屐竟也被盜走了!
仍是偷盜,爭斗,戰(zhàn)爭,暴政——
落拓在茅檐之下,淫雨淋淋。
圣人跣足而立,仰望那陰灰的天空:為什么就沒有一道閃電,劃破眾生內(nèi)心的陰翳?
堅韌的牛車聲,在枯黃的古道上單調(diào)地響著,仿佛是弟子們不絕的誦呤聲: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啊,這簡陋的物質(zhì)之欲,正是通往人的至善本性之途。
賢哉,回也!
圣人的一聲贊嘆,像直上青天的一行白鷺,如天梯般在藍天中飄拂。
很多年過去了,圣人的思想如點點滴滴的春雨,于無聲無息里滋潤著蕓蕓眾生的心田,在荒蕪之中生長出了東方的人格和精神,就像春風,吹綠了大地。
千百年來,人們膜拜的,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精神家園啊!
尋道者——莊子
面如槁木,心如死灰。苦苦纏繞著的,仍是這天無垠,地無涯。思想如栩栩而飛的蝴蝶,在浩瀚的太空中穿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道,你到底是什么?
仿佛是來自外星的聲音,又仿佛是那蝴蝶飛翔的哨聲:道是自然,是無為,是萬物之注,是一黑一白,是一陰一陽。
于是圣人看見的,是在混沌中旋轉(zhuǎn)的惟恍惟惚,惚兮恍兮的景象: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像盤旋著的暴風在蒼蒼天地之間絕云氣,負青天——那分明是旋轉(zhuǎn)著的陰陽圖啊,既可漠無涯,也能小可盈握。這就是道啊,面如槁木的圣人終于仰天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如同口中飛出一只蝴蝶。
圣人以為找到了宇宙之本,但從此卻失去了自我。
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者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夢為周與?
回來吧,這迷途于太空的蝴蝶!讓我們以千百萬黃膚子孫的名義,召回那不停地翻飛了幾千年的靈魂:魂兮歸來!
修道者——列子
列子居鄭國已四十年了,功沒成名沒就,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全靠老婆紡線度日。
那物價又漲了。老婆給的兩匹布,拿到集市上,比往日少兌了半升米。這個月就只有喝稀飯了。列子挎了半袋米回家,老婆一見,火冒三丈:你說我嫁給你,至少一生衣食不愁,可現(xiàn)在?!我是前生倒了什么霉喲——
老婆撩起破舊的短褐擦眼淚,列子依舊默然不語,喝完了稀飯,仍到后園去學射。
列子拜關(guān)尹老先生為師,已整整三年了,可關(guān)老先生只要他學射。練到百發(fā)百中了,就去找關(guān)尹,想學點兒別的。先是在關(guān)尹面前射了幾片空中飄浮的落葉,然后才說出自己的想法。關(guān)尹說:走吧。便把列子帶到了泰山之巔。列子已走得氣喘吁吁了,而關(guān)尹卻如履平地,面不改色。然后關(guān)尹說:你能站在崖邊上射箭嗎,仍能百發(fā)百中?列子朝山下一望,只見山下是萬丈深淵,白云飄浮。關(guān)尹且說且退,退到了崖邊,已有半個腳掌懸空了。列子望著身到崖邊的關(guān)尹,已是冷汗涔涔了,而那關(guān)尹卻像懸長在萬丈峭壁上的一棵古松,似要跌下深淵,又似要展翅飛去,但終是一動也沒有動。關(guān)尹說:你明白射箭的道理嗎?列子流著冷汗說,不知道。那么,你繼續(xù)回家學射吧。關(guān)尹說。
又三年過去。鄰人智叟見了,勸了好幾回:
列賢侄,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孔子還說三十而立,你卻至今家不像個家,業(yè)沒成個業(yè),我西疇有一畝二分地,你拿去種如何?只要你把田畝稅交上便可。
后來見列子的箭術(shù)已百發(fā)百中,智叟又說:列賢侄,你這么好的箭法,何不到東山打獵?一年下來,保你坐起高樓大廈,如何還住這草房?
列子聽了,只是笑笑,仍是整日關(guān)在家里射樹上的葉子。那幾顆樹的葉子都已射去,只??葜︱柏?像從地下伸出來的枯瘦的手掌。
這日突然來了一輛官車,進村就打聽一個叫列圄寇的人,村人全不知,只說東邊倒住了一個姓列的人,極是古怪,天天在家射箭,又不見去狩獵,靠老婆養(yǎng)活的人。說罷,村人皆笑。那官人卻無心理會,急著辦完了差好回去喝酒。
列子聽見叩門聲,放下手中的弓箭,開門出來,見門口已圍了一大群人。
一個小頭目樣的人走上前來施了禮,說:您就是列圄寇先生嗎?
正是在下。列子忙還禮。
那小頭目松了一口氣:好找!他指著身后的一輛官車說,這是國君送的一車大米。國君的好友子伯先生來訪,才知您是一位賢士。國君叫小的送一車米來,以謝不知之罪!
列子這才想起早上到集市上去兌米時遇到的一件事。正挎了半袋米往家走,突然來了大隊車馬,列子忙閃到一旁,但車馬揚起的灰塵仍讓列子打了幾個噴嚏。列子揩了揩嘴臉,正要繼續(xù)往家趕,前面的車馬卻停了,下來一個人,達官貴人的氣派,卻沖著列子倒身便拜。列子還沒有看清來人的面目呢,只聽那人說,先生不認識我了? 我是子伯啊, 聽過您講課——然而列子終沒能想起何時見過一個叫子伯的人。于是列子說:
請轉(zhuǎn)告國君,圄寇十分感激國君的美意,但這米萬不敢承受!
由于列子的堅決推辭,官府的人只好將那米拖出了村口。
圍在門口的人還在議論紛紛,原來和大家生活了幾十年的怪人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智叟卻說,我說列兄非等閑之人么——又壓低了聲音對列子說:
即來之,則安之,你家里已揭不開鍋,為何不把米收下?
列子嘆了一口氣:我是不是賢士,國君并不知道,只是聽別人說而已;今天聽別人說我是賢士,他賞給我米,到明天聽別人說我是歹徒,他豈不要取我的性命?
仍關(guān)了柴門去練射。大約是稀粥本不經(jīng)餓,剛才又費了一番口舌,列子拿弩拔弓時,已四肢無力,虛汗吁吁了,且頭腦轟鳴:賢士,賢士,賢士……
一陣秋風吹過,列子渾身感到一陣涼意。抬起頭來,蒼天遼闊而圣潔。列子氣沉丹田,全神貫注地拉開了弓,耳邊卻響起關(guān)尹的聲音:
你明白射箭的道理嗎?你明白射箭的道理嗎?
列子一箭射了出去,但他分明感到,那射出去的,是自己的身軀,是自己的靈魂,御著清風,在時空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