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德均

漁父形象,從中國文學(xué)的早期出發(fā),就以隱逸遁世、明哲保身的姿態(tài),行走在歷史的文苑里。王逸《楚辭章句》說:“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莊子》中也有一篇《漁父》,這漁父“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刺船而去,延緣葦間”。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漁者生活被看作一種閑適雅致的生活。文人墨客往往喜歡在漁者身上寄托情懷,千百年來,一直做著美好的漁父夢。

杜牧寫道:“蘆花深澤靜垂綸,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說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獨醒人?！彼涤谩冻o·漁父》典故,借漁父之口,道出了世無賢才如屈子者,言外有眾人皆醉之意。好一個孤傲清高的隱者!

鄭谷詩云:“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fēng)。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花中。”那裊裊升騰的青白色炊煙,那瑟瑟曳動的紫色荻花,再加上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稚言稚語,和著直往鼻孔里鉆的烹飪飄香,構(gòu)成了一個醉煞人心的境界,繪出了一幅舒適淡雅的“漁樂圖”。

李中的《漁父》也是一幅清新動人的水鄉(xiāng)風(fēng)俗畫:“偶向蘆花深處行,溪光山色晚來晴。漁家開戶相迎接,稚子爭窺犬吠聲。”詩人信步走向蘆花叢中,但見波光粼粼,山色青青,好一派晚晴秋色!而他的行蹤,驚動了漁村里的狗,于是村舍門戶打開,迎接遠(yuǎn)來的客人,孩子們也爭先恐后地看個究竟。雖是漁家尋常事,卻使人如沐純樸的民風(fēng),好舒暢好舒暢!詩人還寫道:“雪鬢衰髯白布袍,笑攜赪鯉換村醪。殷勤留我宿溪上,釣艇歸來明月高。”說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漁父,笑瞇瞇地拿紅魚去換酒來招待客人,一直喝到深夜。這更見漁家好客習(xí)俗了。

說到漁人生活,不能不說一說那個自稱“煙波釣徒”的張志和以及他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痹娙斯P下:黛山、白鷺、紅桃、綠水,色澤鮮明而柔和;斜風(fēng)、細(xì)雨、飛鳥、游魚,境界寧靜而活潑;在這樣的背景上,漁人的出現(xiàn),猶如亮相,頓添韻色。整幅畫面,匯合一股清新氣息,呈現(xiàn)一派飛動態(tài)勢,洋溢一種飄逸情趣。

漁人生活果真這樣逍遙自在嗎?非也,這只是鄭谷、李中、張志和等人的理想而已。特別是張志和,“每垂釣,不設(shè)餌,志不在漁也”。他在唐肅宗時曾為待詔翰林,后因事被貶而辭官,從此娛情山水、怡然自得。應(yīng)該說,他的樂是得之心而寓之漁,其中卻也有著不得志文人的淡淡悲哀。

真正的漁人,靠打魚為生,那實在是一件苦差。范仲淹的《江上漁者》充滿了對漁民的同情和對剝削者的鞭撻:“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波里?！蓖鶃碛喂湔叩某贼~之樂,正反襯了漁民們的捕魚之苦。這不禁使我們想起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作為北宋著名政治家的范仲淹,少有大志,刻苦自勵。在宋仁宗時,他主持了“慶歷新政”,終因舊勢力的阻撓,新政失敗,遭貶外調(diào),但他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因而那澎湃的激流、轟鳴的巨濤,強(qiáng)烈沖擊著他的心,故以如椽大筆訴漁民疾苦。

清代詩人、畫家鄭板橋也真實表現(xiàn)了漁人的生活狀況:“賣得鮮魚百二錢,糴糧炊飯放船歸。拔來濕葦燒難著,曬在垂陽古岸邊?！鼻铱?漁家將剛捕到鮮魚賣得區(qū)區(qū)百二小錢,便換取了糧食來做飯?？墒沁B柴火也沒有,只好拔來河邊濕的蘆葦,卻怎么也燒不著。太陽將落山了,無奈又把濕蘆葦晾曬在古岸邊上。我們不難想見漁家那種食不果腹、饑何以堪的窘迫與艱難。

然而,像范仲淹、鄭板橋那樣真正了解漁家生活的文人墨客并不多見。明末詩人孫承宗就披露了那些不知漁民疾苦的畫家:“呵凍提篙手未蘇,滿船涼月雪模糊。畫家不解漁家苦,好作寒江釣雪圖?！痹乱购?在那些畫家的眼里是無比清雅美麗的,而對于漁夫來說,無疑是更加的困苦,哪有欣賞月景、雪景的心思啊。一個“好”字,一語道破了不切實際的虛假清高和飽不知饑的矯揉造作。

透過漁家歡樂的表象,我們能體味到其生活的艱難和內(nèi)心的酸楚。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啟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