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這只長尾巴的鸛在樹頂長叫一聲,一朵碩大的木棉花撲地掉了下來,把潮濕的地面砸了一個坑。又是一個落花時節(jié)到了。再過不了多久,木棉的果實經(jīng)不住暴曬,嘭地一下打開彈匣,剎那雪白飛絮隨風(fēng)起舞。這種植物身高數(shù)丈,借風(fēng)力傳送種子,年年如此,惹得許多人鼻頭癢癢,噴嚏連連。
在城市里,一棵樹的種子落在地面要自然而然地生長起來,可能性非常小。即便有這種可能,也會因為生的不是地方,很快被清除干凈。只有那些在園林工人培育下的植物,大小成批、均勻如一,才有可能納入計劃之內(nèi),栽種在道途兩邊。那種以前我們在原野上看到的落地生根的景象——生命一沾上泥土就開始了長大的歷程,毫無規(guī)劃自由的伸長,在城市里是受到制約的,這也使城市的樹木趨于一致。修剪是有時間表的,芟除那些生長過度的,以符合整個形態(tài)的一律,就像上班下班的鐘點,踩著它是最可靠的。
那些沒有被改造的老樹,必定連著還沒有改造的舊坊巷。由于蒼老,沒有哪一棵樹是筆直站立的,或俯于前或仰于后。種植者早已不在人世,當(dāng)初還是拉著繩子齊齊種下的,豈料風(fēng)雨南方,品相也生出了那么大的變化。這也應(yīng)和著老坊巷木板房的疏影橫斜,斑駁脫落,已非初始時的嚴(yán)絲合縫。走在其中,四處望望,步子就快不起來。現(xiàn)在,一座座嶄新的城市,已經(jīng)缺少了差異的審美空間。我接連幾個傍晚在中州的街巷散步,走了很長一段,如果不是耳畔充滿陌生的語調(diào),我還以為身在熟悉的居住地呢。這種雷同,也使許多城市的掌權(quán)者,在某一個角落開辟一兩條仿古街或者仿古城堡,調(diào)節(jié)一下民眾的口味。我對假古董沒有興趣——仿古術(shù),這是我經(jīng)常聽到的一個詞,古人也拿它沒辦法,《呂氏春秋》就直說:“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逼鋵嵓俟哦簿万_騙那些沒有眼力的人,一個城市熱衷此術(shù)的人多了,甚至拿它做謀生玄技,城市的惡俗也就越發(fā)盛行了。
我站在中州國際飯店大立面的玻璃窗前,俯視隔街的博物院,它的外在形態(tài)有些像我插隊時戴的錐形竹笠,罩住下邊的寶藏。抽空我去了兩回,那里正展出一批文物精品。第一回草草走了一趟,第二回就有目的地細(xì)看了。在銹跡重疊的青銅鼎彝間穿行,心緒不免沉重,直到幾個元代青花瓶出現(xiàn),才砉然松了下來。這個地域的青銅、碑刻太多了,青花反而稀罕,就像體態(tài)修長的清純少女,立在一群孔武的大漢當(dāng)中。那么多時光過去了,依舊那么新鮮、清潔,不染塵泥。它的旁邊是一匹厚重的辟邪,也被磨洗得英雄遲暮神色鈍拙。喜歡青花的人很多,我想未必是價值上的緣由,而是它的神采、光澤。時光之銼銼不動它的皮表,容顏不改一貫的清雅,讓人驚訝其完好如新。完好如新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規(guī)避傷害,渴望保全。晉人石崇說:“士當(dāng)身名俱泰”,這是我見到的最有保全意識的一句名言,并不一定要以殘破傷痕來顯示時光過后的美感。我現(xiàn)在很厭煩的就是看到許多的做舊之作,很拙劣的手法篡改著生命的歷程,然后聲稱這是清代的或者是明代的。
時間尚早,我穿過大片的陽光,買了一張票,進去聽一場華夏古樂。當(dāng)眼睛適應(yīng)漆黑的空間時,才發(fā)現(xiàn)幾百人的演奏廳,不過七八人而已。我喜歡這樣的場面,很寬松地坐著,很安靜地傾聽。這幾位彈奏者的神情平靜如水,舉止安詳,服飾也特別得體,我覺得一定有我期待的情調(diào)從他們指下、唇下流淌出來。瑟、簫、磬、編鐘一起,開始了一曲《蒹葭》的旅程。四周太靜了,只有這些樂器的交織、承續(xù)。如果沒有聽錯,此曲是以商音和羽音為主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清音和沉細(xì)音,安和中糅入了些許幽怨,朝著那不明之處輕輕滑落。以音樂來復(fù)活遠(yuǎn)久之詩再也合適不過了,那么尋常的植物、流水,那么普通的人之常情,好像都在眼前了。音樂廳的冷氣開得那么充分,我抱著雙臂,如同站在白露為霜的蒹葭叢中,靜默地等待那個人的到來。許多書讀過一遍,如果沒有機緣,再翻動的可能性很小,前邊還有更多的閱讀在等待?,F(xiàn)在在這里,應(yīng)和著古樂重溫,已不輕易忘卻。還有更多的絕妙文字被塵埃捂著,顯不出生命之新鮮。情形就是這樣,迅疾奔馳中,竟至于缺乏聽一曲《蒹葭》的工夫了。
所謂工夫,對于不同的城市、居住者而言,有工夫和沒有工夫差別是很大的。功夫茶就是為有工夫坐下來的人設(shè)置的,反過來說也很得當(dāng),這些有工夫的人找到了以品茶打發(fā)時光這么一種閑適的形式。這么多男女,或者老少,圍著茶案,嗅著茶壺、茶盅裊裊而起的清氣,一泡一泡地品嘗,說著閑話,有些時辰悄悄過去了,還不見散去的跡象。那種挺身站立,匆匆仰脖倒下幾盅的人,若不是沒工夫,就是不通曉功夫茶的飲訣。騰出工夫來的人,明顯喜歡生活中的散漫,浮生閑情,從容為之。有很多人在時光里奔跑,也就有很多人坐了下來,他們的上一輩是這樣,下一輩也是這樣——家中至少備了一套茶具,而上好茶葉的出現(xiàn)也是讓人安坐不起的原因。這些因素挨在一起,也就自然地散發(fā)出閑淡的味道。我經(jīng)常把這看成一個整體,我相信各自的生命都是由許多不同的嗜好組成的,一定是感到了適宜痛快,才如此輕松地代代相傳,不會中斷。
這和我開頭寫的木棉花絮是很相同的,一以貫之地持抱自己的生長方式,到了時辰就結(jié)出許多的成熟種子,被輕悠悠的花絮裹著,御風(fēng)而行,滿城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