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1
那個時候,陌生人去展平村,不識路,若是問起鄰村的人,人們一定會說:往前走,村頭有很多棗樹的那個村莊就是。在展平村,棗樹,是那樣的普遍,那樣的招搖,那樣的深入人心,竟然成了村莊的一塊招牌。人們對一個村莊的認(rèn)同,落實(shí)到了一種果樹上。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無所事事,同那個時代的其他小孩一樣,整日穿行在村莊里,穿行在棗樹間。我透過隨行的季節(jié),仰望季節(jié)里棗樹的每一寸時光,和它時光里的容顏。以至于很多年后,棗樹都固執(zhí)地穿行在我的記憶里,讓我瞻顧,讓我回望。
展平村的棗樹是那樣的多,能讓你忽略村中的所有細(xì)節(jié)性的東西,你舉目,滿眼都被逼視著,充溢著。村頭,巷口,屋角,庭院,空閑的園地里,到處都是棗樹,你無法躲避它的存在。特別是前后兩條街道的兩邊,皆是須摟抱的大棗樹,撫摸著它們那粗糙、堅硬的樹皮,端詳著它們那倔強(qiáng)地刺向空中的樹枝,你會感受到一種硬實(shí)的厚重和滄桑;你會覺得,這個村莊所有的悲喜、哀樂仿佛都熔鑄進(jìn)了這些棗樹里,這一棵棵的棗樹,就是這個村莊一頁頁的歷史。街邊的房屋,灶頭的炊煙,地面磕絆的石塊,雨后的流水,都被遮蔽了,被遮蔽成一種沉默無語的虛無。
在這兒,只剩下了棗樹。
2
我穿行的第一個季節(jié)是初夏,那真是一個明麗而又浪漫的季節(jié)。
那個季節(jié)里,細(xì)碎的棗花開了,小麥正在收割,放蜂的養(yǎng)蜂人住進(jìn)了村子里。從西面的山坡眺望村莊,村莊的上空就仿佛籠上了一層淺黃色的紗幔,漂浮著,游弋著。村子里,到處都溢著新熟的麥香和棗花的微微的香甜。街道兩邊,低垂的棗枝搔著行人的臉,抬頭,即能看到嗡嚶在棗花間的蜜蜂,振動著薄薄的翅翼,時輟時逸。偶有一輛拉麥捆的馬車走過,棗枝刮著麥捆,車行過,地面上便留下了稀稀落落的麥草和破碎的棗葉,明亮的夏日里,就留下了些許的落寞,像是誰,用一種尖尖的銳利在心頭輕輕劃過。
我那時,唯一的忙活就是游玩,同我那些伙伴。我們?nèi)タ创孱^的養(yǎng)蜂人,看養(yǎng)蜂人頭戴一頂網(wǎng)狀的帽子,忙這忙那,看那些蜜蜂輕盈地環(huán)著他旋飛,他卻低頭,兀自干著自己的活兒。他的鎮(zhèn)靜讓我們佩服得只剩下羨慕和崇敬,直想自己也去做一個養(yǎng)蜂人。但我們還是明白,這些養(yǎng)蜂人就是沖著我們村的棗花來的,沖著我們那遮天蔽日的棗樹來的。于是,我們選擇了離開,離開養(yǎng)蜂人,到村子的棗樹下捉蜜蜂,每捉到一只,就殘忍地將蜜蜂撕作兩截,然后放到嘴上吮吸蜜蜂肚子里的蜂蜜,在殘忍中享受一絲微甜。那種殘忍的游戲,好像只是生命季節(jié)里的一種單純的需求,毫不考慮對幼小生命的摧殘和破壞。
我們像游魚一般在棗樹間穿行,在街道上浮游,一邊行走,一邊還不時跳起,捕捉綴在棗花上的蜜蜂。心情的歡快,似這個季節(jié)里開放的花朵,是那樣的明燦,那樣的張揚(yáng)。
幸福的時光如白駒的跳躍,不知不覺,十幾天就過去了。那些淺黃、細(xì)碎的棗花開始紛然離枝而去。你隨手扯一根樹枝,都會有眾多的棗花簌簌落下。長大后讀蘇軾的《浣溪紗》“簌簌衣襟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覺得這詞,就是為我們村而寫的?!绑倍?,寫得真好,讓人讀了,似是看到了棗花碎夢般的降落,聽到了棗花落地的聲響,一陣麻酥酥的感覺流遍全身,讓人醉倒在初夏的好時光里。
花落的時候,我們從前街走過,就常??吹健帮灲场奔业睦蠇D人,身穿一件灰藍(lán)色的大襟衣服,端坐在自家門前的青石墩上。她端坐的姿勢,和她那身灰藍(lán)色的衣服,總讓我們想到倒流的時光。她會長時間地仰頭望天,棗枝細(xì)碎的斑駁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透著一種茫然和無緒。風(fēng)起,花落,老婦人就笑了,燦爛如嬰兒。我們覺得奇怪,有時會停下來,站在旁邊,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婦人。老婦人意識到,就立刻低下頭,望向前方,一臉嚴(yán)肅、莊重的樣子。我們覺得無趣,訕訕地走開了?,F(xiàn)在想來,笑著的老婦人,也許正如今天的我,是把回憶的石頭投進(jìn)了自己的心湖里,于是,在她垂老的容顏上蕩起了陣陣的漣漪。
棗花落盡了。老婦人不再坐在門前的石墩上。我曾走上前,用手撫摸那個青黑色的石墩,覺得石墩,很滑,很亮,很涼。
棗花落盡了。放蜂人也走了。蜜蜂也飛走了,失落留在了我們心里。棗樹上,留下了一顆顆青澀的棗兒。
3
中秋前后,北方的玉米開始下棵了。
像是為了印證某一個祈求豐收和喜悅的讖語,棗樹上的棗兒也成熟了。大紅的棗兒掛滿枝頭,在秋風(fēng)里傳送著某一種祝福和吉祥。
于是,撲棗就成為了一件盛事??偸窃谇耙惶?,就把撲棗用的工具準(zhǔn)備好,比如:撲棗的木桿,竹筐、人手等。第二天早晨,天微微亮,撲棗工作就開始了。有人爬到棗樹上,過于高大的樹,要爬上幾個人,他們手持木桿,左右橫掃,棗兒即如喜悅的冰雹,落在地上,砸在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拾棗人的頭上。據(jù)說,棗枝被打得愈厲害,來年的棗兒會結(jié)得愈多,所以,撲棗的人總是猛打猛掃,痛快著,淋漓著。棗桿相擊、棗兒落地的聲響傳得很遠(yuǎn),擊打著清空中晨曦的寧靜。
有時,同一個早晨,會有數(shù)戶人家在撲棗,聲響此起彼伏,嬉嚷聲連成一片。
這樣的撲棗,要持續(xù)半月左右的時間。半月之后,村莊的上空,就只剩了棗枝上稀疏的樹葉,寂寂然綴在枝頭。
但總有些棗兒是打不盡的,只因它們的位置太高,人攀爬不到,木桿兒夠不著,于是,這些棗兒就高踞枝頭,搖曳著,一直搖曳進(jìn)寒冬里。有一些人家,棗樹是生長在自家的庭院里的,就特意留下一兩根棗枝,伸展在日漸寂寥的庭院中,好像是有意給自己拉長那份紅紅的熱烈和喜悅。
所以,后來我想,“金秋”二字,最是離不開我們村莊的棗兒的。
落樹的棗兒,忙壞了那些串門的婆娘。展平村的習(xí)俗,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要看閨女,因之,這個時候,有閨女的婆娘,總會裝上一籃鮮紅的棗兒去看閨女的。一籃鮮棗挎在胳膊上,樂顛顛地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是一道喜悅的風(fēng)景。浮云在飄,飛鳥在唱,連路邊的行將枯萎的衰草也仿佛昂起了頭。
更多的棗兒則留在了家中,家家戶戶都鋪開自家的箔幛——曬棗兒。曬棗兒是一件細(xì)致活兒,急不得,快不得,大多是村中的年老的婦人去干。她們把棗兒均勻地散布在箔幛上,靜靜地守候著太陽灑下的陽光,一直守候到太陽將棗兒曬癟,曬干,期間還要將蟲蛀的和腐爛的棗兒剔除。那一段時間,我的祖母就是這樣天天圍著箔幛轉(zhuǎn)的。她伸出自己干枯的手,一會兒翻翻,一會兒挑挑。一張蒼老的容顏不時綻放出滿意的笑容。她總是為自己豐收的棗兒喜悅著。她知道,這一箔箔的棗兒會換取全家人的日常用度,會維持一家人的溫暖。那個時候,展平村因?yàn)橛辛藯棙?,就顯得比別的村莊富足些,也讓別的村莊心生羨慕。
曬好的棗兒要收起,裝進(jìn)布袋里或者木箱里,等待年底價錢好的時候,拿到集市上去出售??梢矝]有忘記給自己留下一些,過年蒸年糕用,黃黃的年糕堆起一座棗山,預(yù)示著來年的幸福和吉祥。
鄉(xiāng)下人知道,日子是一天天地過下去的,他們總不會忘記未來,總希望把幸福拉得更長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