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華
人的一生總有刻骨銘心的記憶,時間無法沖淡,歲月難以抹去。就像一杯酒,經(jīng)時愈醇,歷久彌香。調(diào)離山區(qū)倏焉五載,那浸透著我的汗水和淚水的許多人和事,日見模糊;只有那星星點點散布旱塬的榆樹,深深地根植于我的心田,盤根錯節(jié)在我的每根大腦神經(jīng),時常闖入我的夢鄉(xiāng),變成我的囈語。用心去撫摸、感受榆樹,我都會有新的啟迪、感悟和收獲。
陽春三月,我的故鄉(xiāng)已是麥苗青青,綠樹成陰。在山路上顛簸兩個小時,汽車把我送到迥然相異的旱塬山鄉(xiāng)。大自然盡可能地把其蒼涼、浩瀚和雄渾袒露在我的眼前,廣袤的黃土地,無遮無掩,一覽無余。極目遠眺,天地玄黃,童山濯濯的山巒,逶迤連綿,縱橫交錯的溝壑,正是大地母親臉上的道道淚痕,訴說著母親無法愈合的傷疤;盤醒旱塬,讀出的只是單調(diào)和荒涼。正當(dāng)我頹唐失望之時,一抹稍縱即逝的綠色使我眼前一亮,心神一爽;盡管綠色是那樣的孱弱,然而在這滿目昏黃的山塬,就顯得彌足珍貴。我向那綠色撲去,又一層失望襲上心頭,“這不是榆樹嘛!”
我曾在這“苦甲天下”的隴中山區(qū)工作了十四年。在那些年代里,我的筆下經(jīng)常流淌著“特大旱災(zāi)”、“多年不遇的大旱”諸如此類的詞語。那年是一場七十年未遇的旱災(zāi),天天艷陽天,倒是人們臉上,布滿了陰云。到了四月八,該是麥子苫老鴰的時節(jié)了。在驕陽的炙烤下,麥苗無力地耷拉著頭,有的已開始枯萎。旱塬毫無生機,只有榆樹在不斷延伸著綠色,越發(fā)枝葉扶疏,并把干澀金黃的榆錢灑滿大地。我還是對榆樹滿腹鄙夷,不禁在內(nèi)心譏笑,你那可憐的綠色奈旱塬何?你把瑣屑的種子撒在干涸的土壤里,豈非枉費心機?
又見艷陽高照。結(jié)束了短短的假期,我拋卻妻兒的纏綿,在崎嶇的山路上,推著自行車蹣跚。山道漫漫,扶搖而上,早已汗流浹背、口燥唇干、精疲力竭的我,喪失了前進的勇氣,仰面躺在地上喘氣。無意間一片綠色奪人之目,我一骨碌翻身而坐,凝望那眩目的綠色:那是塬頭幾株榆樹,傲然昂立,對抗著炎炎烈日;那是世間最濃最重的綠色,綠得青翠欲滴,綠得讓人心灼,一種莫名的精神充滿肺腑,我陡感舌面生津,腳下生風(fēng),一種不可遏制的親近榆樹的念頭,攫住我的心,我不顧一切向著綠色前行。
兒時,母親常常絮叨榆錢曾救活過一家人的命,我也曾攀上榆樹,捋過榆錢,卻始終認為榆樹是有樹一族中的“下里巴人”,沒有楊樹的矯健挺拔,沒有柳樹的婀娜多姿;那粗糙的樹皮,彎曲的軀干,瑣碎的樹葉,都難登大雅之堂?,F(xiàn)在,零距離審視塬頭的榆樹,枝繁葉茂,蒼郁葳蕤,上抗炎炎烈日,下綠茫茫大地;用臉親昵著榆樹,心中涌動著愧疚、敬佩的情感,我情不由己?。∮軜?,只有你在曠日持之久的干旱中綠意盎然,只有你能給這缺乏生機的土地賦予活力。你樸實無華,耐得住寂寞,從不嘩眾取寵;你安貧樂道,守得住清貧,從不怨天尤人;你堅忍不拔,抵得住誘惑,從不見異思遷。還有哪個樹種有你的胸襟、執(zhí)著和風(fēng)骨?不說楊柳,即便松柏,敢光顧這苦甲天下的旱塬嗎?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從此,我對榆樹的景慕之情與日俱增,高山景行,仰之彌高,愛之彌深。我常想,如果不是榆樹,這貧窮落后的山區(qū)伊于胡底。多年來,我把目光更多地投向村頭路邊、房前屋后的榆樹,它們的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然而他們生命的頑強和頑強的生命,不能不叫人油然而生敬意。曾幾何時,我自詡對榆樹的感情無以復(fù)加。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在這里生生不息的山民對榆樹之情,會讓任何人黯然失色,類我者充其量是葉公好龍而已。在黃王村,有一棵五人之圍的榆樹,生長在岸邊。樹下住著戶王姓人家,榆樹龐大的樹冠把這家院子遮掩得亞嚴嚴實實,以至一年四季見不得陽光,尤其是冬天,可愛的陽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無一絲溫暖。有人勸老王砍掉幾根樹枝,老王說:“這樹是我爺爺?shù)臓敔斣缘?,少說有三百多年了。先人們沒舍得動它一根指頭,我能動它嗎?”湯寺村有兩棵數(shù)人之圍的榆樹,村民禁止小孩攀爬,四頭八節(jié)還會燒香焚紙,對樹敬若神明。我曾困惑故鄉(xiāng)的榆樹沒有一棵能與山塬比肩的參天大樹,原來是山民口耳相傳,世代用生命呵護的結(jié)果。塵世之上還能有比這人樹情更偉大、更誠摯的感情嗎?
愛屋及烏,我開始留意榆樹下把鋤扶犁的農(nóng)民。他們不尚奢華,衣著樸素,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大都膚色黝黑,面皮粗糙,其貌不揚,即使是妙齡少女,臉上也印有“紅二團”。上山爬坡,成年人脊梁隆起,爬滿老繭的雙手,拳曲得無法伸展,人們一眼就會瞅出“塬上人”。塬上人和塬上樹何其相似乃爾。其實更為相似的是精神相通,榆樹的性格成為山民精神稟賦。在這四塞之崮,水貴如油,交通不暢,信息閉塞,匪夷所思的自然環(huán)境中,他們世世代代薪傳著與大自然不屈斗爭的歷史。他們的執(zhí)著、堅韌、偉岸、憨厚、誠樸,不正是榆樹高情遠致的寫照和升華嗎?
多年來,當(dāng)我遭遇人生的不幸、事業(yè)的挫敗、生活的困頓,心里就搖漾起榆樹的倩影,它甚至成為我戰(zhàn)勝困難,超越自我的力量源泉和思想法寶。眼前永不褪色的一片濃綠,激勵、鞭策、感召著我不憚荊棘,不懈事倍功半的努力。
我愛給旱塬帶來生機的榆樹。
我愛給榆樹賦予活力的山民。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