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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魚

      2009-02-13 05:31陳惠長
      飛天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舅母月牙

      陳惠長

      老舵公周金鯉是給窩棚外的怪聲吵醒的。

      嗚嗚嗚,那怪聲低沉凄厲,從屋頂、板壁、窗欞、門縫,四面八方滲透進來,回旋激蕩在窩棚里。老舵公冷不丁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側(cè)耳聆聽,心里不免有點緊張。他索性穿衣起床,打算出去看個究竟。當他提著船燈步近門邊時,禁不住有些猶豫,他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一個闖海漢子,居然這么膽小!他火了,用力拉開門,門扇碰在窩棚板壁上,“砰”的一聲響。

      “汪汪”門外傳來兩聲狗叫。

      原來是他棚前的守夜犬作怪。

      “臭狗死狗!”老舵公咒罵著走出去,他真想抄條棍棒好好揍它一頓。

      一場虛驚。

      夜色迷茫,海灘寂靜無聲,守夜犬趴在窩棚前的礁石上,眼珠子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老舵公剜了它一眼,伸著懶腰,睡眼惺忪地步下海灘。

      嗚嗚!守夜犬在他身后突然又嗚叫起來,那叫聲聽來一點兒也不像狗吠,簡直就是狼在哀嚎。老舵公隱隱覺得不對頭。這守夜犬雖說是條狼狗,可從來不曾這么變聲變調(diào)地叫過。老舵公心下沉吟,這狗兒好像在哭?對,就是在哭!難道有什么禍事將臨,它有口說不出?老舵公周身直起雞皮疙瘩!他掉轉(zhuǎn)腦殼望望它,只見那狗兒朝著海與夜的深處,不歇嘴地嗚叫著。老舵公順著它嗚咽的方向望過去,心不禁咚咚地狂跳起來。

      那是什么?桅燈?漁火?仿佛有誰在潑墨似的海面上空撒下萬粒星星。此刻,夜色深濃的大海里星火點點,磷白色小火焰兒密密麻麻地鑲嵌在夜色里,浮浮游游,閃閃爍爍。

      “浮海燈”么?老舵公皺緊眉頭。他明白,這不是船燈,不是漁火,這是魚兒蝦兒點的“燈”。漁諺說“海燈亮,臺風狂”。這“燈”,是強臺風到來之前,魚兒蝦兒驚慌失措浮上水面,身體的磷質(zhì)發(fā)光,在夜色里看來就像燈。這“燈”,明顯是強熱帶氣旋即將來臨的信號!

      狗兒哭叫,魚蝦點燈,動物們已經(jīng)預感到天氣的劇變,這明擺著是大風暴的前兆!可昨夜為什么收音機里傳出的都是好聽的“吹笛子聲”而不是尖銳刺耳的警報?氣象預報難道會出錯?老舵公迷惑了。終于老舵公自嘲地笑笑:自己能比氣象專家高明?老舵公心里疑疑惑惑,最后還是折回窩棚睡大覺。

      月牙灣大海難發(fā)生后的若干年,老舵公周金鯉憶起那晚狗兒哀嚎、魚燈輝映的情景,仍覺心有余悸;若干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記起,那天他一個回鍋覺醒來,日光已斜斜地鉆進窩棚門縫,灑在他的屁股上。

      他慢騰騰起身,用指甲摳掉兩坨眼屎,他并沒有先張羅早飯,他打算繞海灣■一■、瞄一瞄,以他幾十年的闖海經(jīng)驗判斷天氣的好壞。海天的物事白天畢竟會比夜晚來得更清明些。

      日頭已爬上老高,懸浮在幾萬公里遠的對岸的灰青色天幕上,車輪大,蛋黃質(zhì);月牙灣海岸八十公里的防護林,染著早晨金黃的日光,纖毫畢現(xiàn)。

      老舵公慢吞吞地走下沙灘時,海岸已是市聲隱隱、人語細細了。前頭不遠處的海鮮鋪里,一個海鮮老板的嘰嘎嘰嘎的大笑聲和講話聲順風傳來,他微微一笑,他聽不清他講些啥子,卻曉得他正用手機跟海上漁船通話,講黃段子哩!路過海鮮鋪的窗前,他含著笑下意識地往里邊一望,只見后生哥滿臉容光煥發(fā),摟著機子講得正歡。忽然,一句話很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洞:“魚群追船……”

      他放慢腳步:魚群追船?魚兒蝦兒咋個追起船來?他覺得這句話有些奇怪,一時間卻記不起有啥子特別。老舵公突然立住了:“魚兵蟹將,是魚兵蟹將!不好……”老舵公猛省過來,只覺得心臟收縮,全身發(fā)軟。月牙灣故老相傳:漁人們平日驅(qū)船撒網(wǎng),把魚蝦當成口中食、盤中餐、身上衣;但據(jù)說每隔數(shù)十年,海底水族便會向漁夫們發(fā)動一次復仇。那時候,所有魚蝦將從水底翻騰上來,在茫茫海面上組成一方方巨大嚴整的魚陣,發(fā)出啾啾的鳴叫,拱翻漁船,撕嚼漁網(wǎng),咬嚙打魚人。月牙灣討海史上幾樁大海難就是這么發(fā)生的。老舵公自己就是從魚蝦的牙口下僥幸逃脫的。此刻,那慘不忍睹的場景又向老舵公的腦殼呼嘯而來,老舵公只覺汗毛倒豎,全身篩糠般發(fā)抖。

      老舵公折返身沖進海鮮鋪,顫抖著手摘過海鮮老板的手機,哆嗦著嘴唇喊:“你你是哪哪條船?035號?我是周金鯉,快快返返灣!魚兵蝦蝦將都出動咯!遲就來不及了!”“你講啥?你說你是哪個?”他記得當時自己變成大舌頭:“我是周周金金鯉,你跟老孫說,快快返返灣,大難臨臨頭了……”“周金鯉?返灣?你以為你是誰?”

      “啪”的一聲,對方關(guān)上了手機。

      老舵公搖搖晃晃出了海鮮鋪。“神經(jīng)??!”身后傳來海鮮老板的咒唾。他欲哭無淚。他曉得,自己這么個破產(chǎn)舵公,在這伙人眼里是分文不值的。月牙灣漁村就要大難臨頭了!偏偏最先預感到的是他這么一個破產(chǎn)舵公!月牙灣人誰能信他?老舵公急得在海灘上轉(zhuǎn)來拐去。他想起035號船,自己當過舵公的那條船,想起老伙計孫正茂,想起小炊事大牛……035號沉沒在即,船上人卻渾然不覺!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還有月牙灣海岸成百上千條闖海漢子,現(xiàn)在都浮蕩在湯湯海水上,難道老天公果真要毀滅月牙灣漁村?誰來解救?誰來解救?周金鯉束手無策。他繞著海灘一圈一圈溜達,從遠處望上去,就像一頭咬自己尾巴的狗。忽然他腦殼里靈光一閃,想起一個人來,定了定神,便闊步流星地向海灘最后的那排窩棚走去……

      大風暴醞釀著、積聚著數(shù)十顆氫彈爆炸般的破壞力,它在降臨前夕,卻以一種欺騙的面目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底。此刻,上午九點多鐘,月牙灣淺水海域上空,麗日藍天,晴空萬里,日光在遼闊的光滑無波的海面上映照出一層白銀似的光芒。遠遠望去,白晃晃的海面上浮動著一點一點大鳥似的小黑影,那是正在拖網(wǎng)的月牙灣漁船。

      其間一個小黑點,035號漁船幾乎處在停滯狀態(tài)。他們夜捕的最后一趟網(wǎng)絞上來啦,現(xiàn)在正在等待開早飯。

      這艘船陳舊笨重,船身油漆斑駁,杉木船舷已經(jīng)摩擦得翻茸起毛。

      船上很靜。船尾開闊處,一個身材魁梧的闖海漢子耳朵緊貼甲板,好像在傾聽什么。一個瘦長條的老年漢子走近前來,嘴巴對準手里的酒瓶喝了一口,臉上笑嘻嘻地說:“聽出啥來啦大副?是魚公在叫春?是魚娘在叫床?嘻嘻!你會聽海?”

      身材魁梧的大副坐將起來,橫了他一眼,不搭腔。老年伙計自感無趣,掉頭晃丁丁地走開。

      聽海?大副青年時代就能聽啦!那時,他只要盤腿坐在船尾,凝神斂息,或者把耳朵貼緊甲板,便聽得出海底各種魚類走路的聲音:“嗖嗖嗖”,那是箭魚;“呵呵呵”,那是大馬哈魚;“轟轟轟”,那是成群游動的旗魚;“唧嘰唧嘰”,黃花魚在拍拖;“嘰吧嘰吧”,巴浪魚在打情罵俏。現(xiàn)在聽不出什么來,不是他聽力退化,是漁產(chǎn)資源日益減少。淺海漁場幾乎看不到魚蹤蝦影,要想捕到魚,得到遠洋深海去。秋季海水熟透啦,月牙灣海岸的漁船成群結(jié)隊去闖遠海,可他們這艘船,整個汛期都龜縮在這淺水漁場。

      甲板上,魚蝦僅鋪一層薄底的一個個鐵盤,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像一只只饑餓的巨口。他們這艘漁船產(chǎn)量不高,入不敷出,面臨破產(chǎn)的邊緣了。不知道為什么,年輕的船老大卻固執(zhí)地不肯往深海漁場作業(yè)。

      船上寂靜,甲板上除了大副和老伙計,其他人尚未見到影子??磥?,船員們大多賴在艙子里睡覺,船老大李春也不見踏出駕駛臺半步。大副知道,船只撈無,伙計們變得格外懶惰,連吃飯都提不起勁兒。

      “腫肚啦腫肚啦!要腫肚的就給老子出來!別貓在艙里裝死狗!”艙門口響起一聲吆喝,是那種變聲期半大憨孩子特有的甕甕響的嗓音。

      不用回頭,大副也曉得是船上管炊事的小伙計大牛。這小痞子人小鬼大,好話從他嘴里呵出來也帶三分臭烘烘的味道。醉鬼,壞痞,都是這么些個好漢!這船不破產(chǎn)就是奇跡!大副暗暗搖頭。

      這艘船名義上有七個勞動力:老大,大車,老孫,小伙計,兩個“搭客仔”和他這當大副的,可真正能算數(shù)的勞力卻不多。老伙計外號“老酒鬼”,整日里只顧找點好魚好肉下酒,干活有一搭沒一搭,把這船當成敬老院;小炊事是人見人惡的小壞痞,誰都指揮他不動;“搭客仔”更不會把心思放在船上。這樣的船員,往深海漁場作業(yè),出事故咋對付?就因為這一點,大副才有點兒原諒年輕的船老大。

      日光炎炎,甲板發(fā)燙,船員們把拖鞋墊在屁股下,在船中心地帶圍坐成個圓圈。

      “來來來!小的們!團結(jié)碗筷!跟飯菜作斗爭!”小炊事用稚嫩的聲音喊著,滿嘴倚小賣老的大人相。

      “去你娘的蛋!”有人罵著,船員們輕聲笑著。

      平底鍋揭開了,熱汽蒸騰,香氣四溢?;镉媯儾挥傻敏鈩颖强?,眼睛變得柔和明亮起來。

      “啊,咋全是這貨?”有人驚呼。

      伙計們集中視線一看,都“啊”出聲來。煙氣迷茫中,滿滿當當一鍋名貴海鮮!

      大伙兒望著小炊事,又氣又好笑,有人罵道:“入母仔,真真要敗家么?”

      “不是俺!可不是俺!”小炊事連連擺手。

      可以說,這趟船值幾個錢的全在鍋里了,這意味著整夜勞作都成了口中食。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人人一臉無辜的樣子,猜不出是誰的惡作劇。

      愣了一會,有人喊道:“吃吧!管他娘!吃了破產(chǎn),不吃也破產(chǎn)!”

      “對對!吃吃吃!吃他個老母的!”

      “種瓜吃瓜蒂!打魚食毛蝦!千年享一回口福,有瓶好酒就更好!”

      “對頭對頭!找老酒鬼!”

      “老孫老丈人,拿酒來!”有人喊道,大伙兒哈哈大笑。

      老伙計孫正茂家里一溜五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船員們不管有老婆沒老婆,都愛叫老孫“老丈人”。

      “哪個小舅子要酒?不會去你姐兒的老公的床底下拿嗎?”

      老伙計繞著口令罵人,大伙聽得好笑,“哄”地笑將起來。

      “喂!土造大車,這酒,是你孝敬老丈人的么?”有人喊道。

      “土造肉疼哩!土造,肉疼么?這老婆本又吃掉一截啦!”

      “不!是吃掉條腿,一條白嫩嫩的大腿!”

      “一只奶子,一只飽飽滿滿的奶子才對!哈哈哈!”

      大車土造,是個矮墩壯實的青年,一身帆布衫褲皺巴巴,容貌老相,看上去像個小老頭。自揭鍋后他就走開了,現(xiàn)在正在離人堆遠遠的甲板上坐著,不吭聲。

      老孫頭家里五朵鮮花含苞欲放,這兩年門庭若市。月牙灣的后生哥們?nèi)珪缘美蠈O好這“幾兩”,都不怕花錢,各種名牌酒不停地往老孫家里進貢。老孫卻不喜歡那洋東西,他愛喝本地產(chǎn)的老白干。偶爾拿幾瓶洋酒到船上來,就便宜了同船的這些家伙!

      大車土造,三十出頭,是個婚姻困難戶。有人牽針引線,讓他做老孫家的上門女婿。老孫倒是看上土造的樸實,可那幾個現(xiàn)代妹子一聽說是土造就呸呸呸,不停地往地板上吐唾沫,吐后就哈哈大笑。她們嫌土造土得掉渣。

      “土造,吃不吃?倒插門也要錢嗎?”小炊事也跟著起哄。

      大車土造忽然漲紅了臉,破口大罵:“你這個入母仔要吃口水?大大小小都來欺負么?”

      土造氣不打一處來,船只撈無,好幾個月不見分紅;婚事還屢屢遭人笑話。他就是不服氣,自己窮是窮了點,可一身技術(shù),還怕娶不到婆娘?現(xiàn)在連小孩都敢戲弄他,還不是因為他太老實了么?

      小伙計正要回廚房拿漿料,聞言掉頭瞪起眼睛:“你敢?老子切個球給你作膽,你都不敢!”。

      土造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喉頭嚯的一聲,“呸”的一聲朝小炊事吐去一口口水。小炊事滿臉唾沫泡子,他頓時像裝了彈簧似地蹦起來,沖過去,“呸呸呸!”一連向大車土造身上吐了三口唾沫。土造站起身,三下五除二就把小炊事按倒在甲板上,喝道:“你愛死還是愛活?” 憨人不發(fā)火,發(fā)火不得了。土造目露兇光,咬牙切齒。

      小炊事咒罵著掙扎著,可就是掙不脫。

      “土造浮憨性了!”有人半開玩笑說。多數(shù)人卻怔住了,一時間沒人上前勸架。大副再也看不下去了,吆喝道:“■!你們兩個入母仔停不停手?”大車松開手,小炊事爬起身來,嘴里兀自雜七雜八地罵著,臉上縱橫交叉的指甲痕不住地抽搐著。

      “賺到這種入母食!”有人忽然摔掉筷子,咒罵起來。

      這伙計拿碗筷出氣,大伙兒卻明白他氣的是誰。

      甲板上頓時靜寂下來,有人輕聲嘆息,有人悄悄往駕駛臺那邊瞅望,那兒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嘟”的一聲,機船抽筋般地顫動一下,突然啟動了,轟轟轟地向前開進。伙計們猝不及防,身子向后急晃,險些跌倒,目光齊刷刷向駕駛艙那邊望去。

      機船轟轟隆隆地朝遠海開進。年輕老大李春坐在駕駛艙里,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兩眼瞪著遠處海面,似乎十分專注。小炊事送過來的酒菜他還沒動過一筷。酒,是名牌洋酒,小炊事從老孫頭那兒偷過來的,并且一拿就是兩瓶;魚,是高檔魚,市面價每斤上百塊。究竟是誰的惡作???他剛才問過小炊事,小炊事支支吾吾,一副不愿意打小報告的樣子,他也不為難他。其實,他曉得,這一切都是沖著他來的。破罐子破摔,煮的是魚,氣的是他??磥磉@是一根導火線,伙計們開始向他發(fā)難了!這艘船眼看快要破產(chǎn)了嗎?破產(chǎn),責任全是俺的么?這樣的船員,要經(jīng)驗沒經(jīng)驗,要勞力沒勞力,歉收最正常,豐產(chǎn)才奇跡哩!怪只能怪老舵公周金鯉,當初從大集體買出來時,船的質(zhì)量在月牙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員組合卻成問題。老周頭把一個人人不要的老酒鬼留下來不算,還把一個小孩子也拉過來,就因為他是原來那艘船的海難伙計的遺孤,不忍他流離失所。周金鯉做人的良心是沒問題啦,可這船就有毛病了。小機船按慣例只能容納七個伙計,這樣一來,勞動力豈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勞力少了,重網(wǎng)不敢撈,遠海不敢去,風力稍大就不敢出船,那還闖啥海?好多次,他都想尋個把柄把老酒鬼和小炊事趕走,重新招一兩個年輕力壯的伙計??擅慨斚肫鹎澳臧l(fā)生的那件事時,他總覺下不了手。

      那是他還在周金鯉手下當伙計的時節(jié),那些天漁船進港避風,閑來沒事,他常到海灘走走。那天海灘上圍著一堆人,他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婦人正在毒打一個小孩。圍觀的人指指點點。揍人的是一個高大肥胖的婦人,挨揍的竟然是他同船的小炊事大牛。人們之所以不愿意勸架,原因有二:一是打人者和挨打者是親戚關(guān)系,打的是舅母,挨的是外甥;二是這婆娘是海灘上出了名的悍婦??此麃砹耍腥苏f:“同船伙計來啦!”人們稍稍讓道,有意放他進去。他本來對這個小男孩并沒有好印象,這小痞子在船上人見人厭,嘴巴特臭。他只是隨口問問,并不想管。作為同灘人,他對小炊事大牛的家庭情況也是清楚的。大牛的父親在一次海難中身葬魚腹,母親隨一位走街串巷的磨刀匠走掉了。兄妹兩人被舅母家收留撫養(yǎng)??纱笈T缭缇统鰜碜粤⒘?,為什么又會產(chǎn)生摩擦呢?身旁的人告訴他,大牛是要帶妹妹回家讀書,他舅母不肯。原來他妹妹在他舅母家里,名義是寄養(yǎng),實際上無異于不付工錢的小傭人。他舅母家是開家庭魚類加工作坊的,很忙。大牛的妹妹才十歲出頭,就那么個小不點,在舅母家里帶小孩、洗衣服、拖地、做飯,啥活都搶著干,且干得很利索,幾乎把舅母家的家務(wù)包了個八成。早過了入學年齡,舅母又不愿讓她入學讀書,舅舅又是個團在舅母手里隨便捏的軟蛋。大牛好幾次交涉都沒有結(jié)果。這一次,大牛估摸小妹入學的事不能再拖了,他干脆要把小妹子討回自己的家去。他舅母卻要跟他算撫養(yǎng)費。雙方言語不和,動起手來??纱笈D氖撬四傅膶κ帧3粤撕脦子浂?,卻用一塊石塊把他舅母的額頭砸出血來。被舅母擒住了,老大耳刮子往腦殼、臉面招呼,嘴角都流出血來。大牛流浪兒出身,也是個小不要命的,明知不是對手,卻不肯服軟,手舞腳踢嘴咬頭撞,能還擊一下便是一下。舅母兇性大發(fā),緊緊揪住大牛的衣領(lǐng),醋缸大的拳頭把大牛的背部當成牛皮鼓。

      與己無關(guān)的事,他李春從來是不會去管的,可那天不曉得為什么,聽完旁人的訴說,看著眼前那種情景,他只覺得一股血直往腦門上涌,雙拳握得嘎叭嘎叭響。他稍稍鎮(zhèn)靜一下自己,然后分開人群,向妗甥扭斗的中心地帶走過去。他先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一聲:“夠了夠了,雙方都停手吧!”緊接著如平地炸雷般暴喝一聲:“停不停?”他預算好了,第一聲表示他是來勸架的,先占住理兒;第二聲制造一種出其不意的效果,使他們在驚愕中住手。果不其然,大牛的舅母驚愕中手一松,大牛便得以掙脫出來。當大牛的舅母要再沖過來時,李春把她攔住了,說:“我告訴你,你最好不要過來了!”小伙計的舅母瞪起牛一般的圓眼:“關(guān)你屁事,你走開!你是不是要替他強出頭?”“強出頭又怎樣?別以為他是你外甥,就可以隨你毒打!你這樣打小孩,打一個未成年人,難道就沒有政府了?”李春緩聲慢語地答道。正扯皮間,小炊事身手敏捷,趁舅母分神,從身后鉆出來,“咚咚咚”一晃間,他舅母身上著了一拳兩腳。大牛的舅母要沖過來揪打大牛,李春卻左左右右攔她。大牛的舅母氣得要命:“你走不走開?”“不走開又怎樣?你敢連我一塊兒打么?”“你要強出頭,那可說不定!”“你試試看?月牙灣很多人怕你!我可不怕!”一來一往,他抓住小炊事舅母伸到面前的手臂,揚聲對圍觀的人眾說:“大家看,是不是她要先動手打我這勸架的?”圍觀者喊:“對對!就是她先動手要打你!”“這一點我們可以作證!”“那就不是我男人打女人了!這個女人也不是女人,比男人還厲害!你們說是不是?”“著著著,她不是女人!她是母老虎!”在場的“小把戲”們?nèi)碌酶鼩g。

      李春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打架好手。他最瞧不起那些光有一身蠻力的家伙,打架要用腦子??礈蕼?,瞄穩(wěn)穩(wěn),然后才一點不剩地爆發(fā)出全身的勁力,就能把對方狠狠干倒??烧f歸說,那天跟大牛的舅母真的動起手來,開始還占不到多少便宜。那婦人也真夠力氣,開手幾招,他甚至吃了點虧,搖搖晃晃,多著了兩三拳。他后退幾步,想了一想,再后退好多步,發(fā)一聲喊,帶著助跑的力量,拳腳齊發(fā),那婦人終于大仰八叉地倒在沙灘上,哭喊著撒潑耍賴起來。

      他后來還是吃了點虧,那婦人的娘家兄弟是有點勢力的。從當?shù)貓?zhí)法部門出來后,他好些天都彎著腰,輕輕地咳嗽著。

      出來后第二天,他上小炊事家去看望小兄妹倆。剛到門口,卻聽見小兄妹倆在屋里吵嘴。他沒有立即走進去,立在窗邊先聽一陣。原來是米桶貼底了。只聽小女孩說:“哥,我還回舅舅家?guī)兔?,換吃的,不拖累你。”做哥哥的舉手要打妹妹,妹妹哭喊著叫了一聲哥,兄妹倆抱頭嗚咽起來。小炊事滿臉淚水鼻滴,撫著妹妹的頭,說:“不哭不哭!聽哥的話!明天哥哥帶你去報名,好好讀書!哥有錢哩,哥存了好幾百塊,夠交你的學費,只是不敢拆散,怕拆散了湊不起來!”

      他嘆了口氣,掉轉(zhuǎn)身到街上去,用女朋友接濟他買香煙的錢買了一袋米,扛到小兄妹家里去。小炊事咚地一下跪在他面前,他瞪起眼睛,厲聲喝道:“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是小男子漢了,跪什么跪?”小炊事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船機突突突地響著,年輕老大望著前方海面,心里茫茫然的。就因為那次經(jīng)歷,他才下了決心,他煽動全船伙計造反,逼走老舵公周金鯉,自己坐上船老大這把交椅。他接手當舵公的頭兩年,搶風頭,追風尾,漁產(chǎn)量排在月牙灣最前列??上Ш镁安婚L,船只又減產(chǎn)了,老周式的悲劇重演了,只是現(xiàn)在四面楚歌的不再是老周,而是現(xiàn)任船老大的他。他以前一直認為老周是個無膽匪類,不配當舵公。近段日子,他才開始領(lǐng)會老周當時的處境。就這樣逐漸陳舊的船只,就這樣老弱病殘的勞動力,到深海漁場作業(yè),無異于把生命當兒戲??山┠杲缀鯚o魚可捕。換勞力么?就算換得下手,誰愿背這惡名?況且從那次為大牛打抱不平后,大牛把他當恩人、當親哥,他還能換掉他?不換大牛,光換老酒鬼,誰能服他?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面臨兩難的境地??蛇@些,伙計們是不會理解的,只要收成不好,就是船老大沒本事!當面不講你,背后罵你娘,操你奶奶。指揮不服從,活兒打折扣,一切都不配合。

      他拉大油門,船機像發(fā)怒的雄獅一樣嘯叫起來,腳下的船板微微地顫動著,船只全速地向遠海奔去。管他娘的!大伙既然都不為安全著想,那還講啥?老牛敢死老馬就不敢死?起碼他還沒有娶妻生子,沒啥牽掛!也許海龍王看他年輕,把美貌溫柔的三公主配給他做老婆也說不定……

      六叔公把長長的旱煙桿吸得“滋滋”作響,吐出一團團濃霧。好久好久,才抬起頭,說:“要讓所有船只返灣,可不是一件小事……”

      周金鯉張了張嘴,卻啥也沒說。

      是啊,萬一判斷不準,說是一趟船,可全灣漁船加起來的經(jīng)濟損失,誰負責得了?倘若準了呢,那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月牙灣討海史上那幾次大海難,多少闖海漢子葬身魚腹?灣后荒山那蕭蕭的衣冠冢,記錄著月牙灣漁家多少慘痛的血淚!

      六叔公可算是月牙灣海岸最具名望的“土氣象專家”了。滾瓜爛熟的漁家諺語,數(shù)十年的闖海經(jīng)驗,使他擁有一套獨特精確的測天氣方法。他特別擅長遠期天氣預測。每年春天,他察看鳥雀筑巢高低,就能推算出這年亞熱帶臺風的多少,風力最高可達到幾級;他察看爬蟲打穴的地點和深淺,就能推斷出全年的旱澇狀況。他常常向年輕一輩解釋,人只能預測幾天的天氣,動物們卻有預測全年氣候的能力。

      六叔公長久地沉默著。早在年初,他就知道今年的天氣比較容易掌握,因為“天公生日”那天風狂雨暴,天氣壞得出奇。按當?shù)孛袼?,農(nóng)歷正月初九是“天公誕辰”日。漁村古老相傳,這一天天氣愈惡劣,就愈說明老天爺對漁村人格外眷顧。漁諺說“天公報,眾神作”,意思是說,“天公生日”這天要是氣候特別惡劣,這年其他神佛的生日也會遙相呼應(yīng)。除此以外,天氣就不會太壞。如此一來,討海人只要這些“神佛生日”不出海,就沒有太大的危險??此坪f八道,荒誕不經(jīng),但討海人世世代代屢試不爽,六叔公在他幾十年的海水生涯中無數(shù)次印證過,深知它的神驗。別看六叔公上了年紀,可他那飽經(jīng)風霜的大腦中,并沒有多少迷信的褶皺,對這個漁諺,他也琢磨不透,他只覺得神秘。

      這些天,六叔公心里就悄悄的不安。因為這兩天就有一個神佛的生日。不,就在明天,就是明天!他留心收音機和電視臺的氣象預報,可所有預報都說兩三天內(nèi)是大晴天。這就讓他拿不定主意了。這幾天他連大門都不敢出,不,是不愿出。他擔心出門后觀察到的物象與天氣預報相左,那就會讓他左右為難啦。現(xiàn)在他從阿鯉的嘴中得到海上物象的情報,就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他長時間地吸著旱煙沉默不語。煙霧繚繞中,他腦殼里飄浮著歷經(jīng)的幾十年的風云變幻,也過濾著數(shù)月來、尤其是近幾天的物候征象。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收起旱煙袋,對周金鯉低低喝道:“走!到海邊去……”

      當他站在海灘上,掃描了海面的顏色,察看了天際云腳的紋路,特別是探查了海岸里小動物的洞穴之后,他面色沉沉地對周金鯉說:“快!快去對三仔說,把通訊工具搬到這里來,這兒就是指揮現(xiàn)場!”

      周金鯉毛發(fā)倒豎,他知道六叔公已經(jīng)確定無疑地作出判斷:大風暴、大風暴就要來了。他跌跌撞撞地向月牙灣鎮(zhèn)政府奔去……

      拉網(wǎng)啦,這是最后一趟網(wǎng)。網(wǎng)越收越緊,越拉越重。大副、老孫、兩個“搭客仔”在船尾一字兒排開,扎好馬步,“一、二、三”,喊著號子,齊齊用力,漁網(wǎng)還是灌滿鉛塊似的沉重緩慢。老孫頭馬步不穩(wěn)使不上勁,基本是在濫竽充數(shù)。紅臉大副轉(zhuǎn)頭向后邊喊道:“土造,土造!”土造答應(yīng)著爬出機艙,看了看大副的眼色,趕緊上前替下老孫頭?!耙弧⒍?、三”!“一、二、三”!網(wǎng)兜終于靠近船尾,卻再也拉不上來,只好用千斤頂?shù)跎蟻怼?/p>

      “??!”船上一片歡呼。網(wǎng)兜飽滿滾圓,看來分量比前幾網(wǎng)還重得多。當解開網(wǎng)尾繩時,魚兒蝦兒活蹦亂跳,甲板中間突兀出一座小山?;镉媯兤呤职四_地給魚蝦分類裝盤,撒上冰,使其保鮮。

      紅臉大副退居一旁蹲著,點燃了一支煙,像閱兵似的檢閱著他的部下。

      伙計們眼里全是血絲,可都透著一股精神勁兒,手腳敏捷勤快。的確,這趟船是太累人了。每一網(wǎng)出水,網(wǎng)兜都厚實飽滿?;顑褐兀瑨~分類的時間又長。好在網(wǎng)網(wǎng)厚產(chǎn)。討海人就是這樣,要是豐收,再重再累手腳也有勁;要是減產(chǎn),心頭先就灌了鉛塊,手腳還能輕快?

      也許因為種種摩擦,大伙兒都不大愿意高聲嘩笑,可他們內(nèi)心的快樂,從臉色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別看老孫超脫,其實心里比誰都急。船上數(shù)他家吃飯的嘴巴最多。老孫一直希望有個兒子,卻不料他老婆的肚子是個百花園,等老孫意識到急忙剎車時,家里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當不知情況的人問起老孫有幾個兒女時,老孫總是答:無兒無女。老孫年輕時也是個龍精虎猛的家伙,就因為這一點,他變成了酒鬼。也不能全怪老孫封建。漁家人都重男輕女,這是由活路決定的。誰見過搏風斗浪的隊伍里有娘們兒的身影?

      土造更是個急切錢銀的家伙。窮人家出身,踏實、節(jié)儉,有一身好技術(shù),卻沒有好運氣,換了兩三艘船,賺到一身債務(wù)。并不像人家說的那樣,他急著攢錢娶老婆。他氣悶的是,自己的婚姻問題成了人家的笑柄。

      小炊事更糟。他在船上只能算半個勞動力,分紅時只有半份。脾氣又倔,不愿受人家一點接濟。日子常常過不下去,靠的是以前在海灘流浪時的好伙伴,那些靠小偷小摸為生的流浪兒,給他家送點米什么的,他還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人家!

      好久不曾看見這樣的魚山蝦丘了,在這艘小機船上。從去年夏汛到今年秋汛,年輕老大腦殼不知出了啥毛病,風力稍大點就不肯到深海漁場來作業(yè)?,F(xiàn)如今海上的漁船稠得像夏夜的星星,魚蝦也是很精明的,越避越遠,早就退到這遠洋外海。今年四分之三的汛期,他們這艘船多數(shù)時候都龜縮在淺海捕撈,為啥?天曉得!

      倒霉的是,他也算是這艘船的老大之一。平心而論,他對這艘船是非常用心的。他盡力用自己的討海知識,來彌補青年舵公經(jīng)驗的不足,但還是無濟于事。沒辦法,在這兩位貪生怕死的老大手下,你還能闖出什么樣的事業(yè)來……

      年輕老大一直龜縮在船艙里,外面的手忙腳亂,外面的眉開眼笑,好像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按理,今天豐產(chǎn)了,他應(yīng)該高興、第一個高興才是??刹粫缘脼樯?,他心坎上卻蒙著一層陰云。今天,他是賭氣了,本來他沒打算到深海漁場來生產(chǎn)的。雖然氣象預報是大晴天,確實也是大晴天,他卻覺得這天晴得有點異樣,盡管他說不出異樣在哪兒。要是老周在船上,也許他就能說出個道道來,也許就能作出判斷……

      小機船突突突地奔馳在回程的海面上。

      年輕老大覺得,這是一趟多么漫長的水路。時間在他的腦殼里失去了概念,他只知道日頭剛浮出霧茫茫的水平線他們就啟航了,跑很久很久,日頭就吊在灰藍藍的蒼穹正中,再跑很久很久,就是現(xiàn)在?,F(xiàn)在,他的船正開進夕照如血的黃昏中。海平滑得沒有一絲褶紋,一輪古銅色的落日貼在正前方的天幕上,晚霞在海平面映射出玫瑰色的光波。也許是因為海平如鏡,沒有波浪涌動的層次感,??臻g看起來似乎并不寬闊。每當駕船返航時,年輕老大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做一趟沒有盡頭的航行。陸地似乎并不遙遠,仿佛就在前方的天幕后頭;而天幕仿佛近在咫尺??僧斈泷{船前進了幾海里、幾十海里,你依然無法靠近她,她依然垂掛在前方不遠處。年輕老大時不時覺得,海就像他讀初中時數(shù)學課本里的一個圓,他的船只是這個圓的圓心。他的船前進到哪里,整個圓也就被帶動到哪里,永遠也駛不離擺不脫圓心這個點?;氐疥懙刂髸r常還受到這幻覺的困擾。他知道這感覺說出來肯定會被人當成笑柄。一次憋不住,把這感覺說給女友聽,女友用憂疑的目光看了他一會,說:“唉!別想東想西啦,早點上岸吧!”

      是呀,是該上岸了。在經(jīng)歷了幾次意想不到的風險之后,他曉得當舵公光憑膽量是不夠的。說實在的,當伙計時,他并沒有花多少心思去積累經(jīng)驗。他一直認為闖海對他來說是一種過渡,他自信腦子比別人好使,是不會一輩子當個討海仔的?,F(xiàn)在坐上船老大這把交椅,討海經(jīng)驗和技術(shù),不得不學,也努力學,可遠非一年半載就可學得的。譬如這駛船,風日晴和他是能對付的;天氣變壞,特別是起大霧的日子,就只能靠大副全程駕駛了。至于根據(jù)季節(jié),推算海流、追蹤魚群、掌握漁場脈絡(luò)、躲開海底暗礁,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多數(shù)時候是落在大副身上的。那他這船老大管什么?管錢!在月牙灣,當船老大以前憑的是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可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誰能拉來大筆資金買船,誰就是船老大。這只船虧損部分是他拉來資金填補的,他理所當然就是船老大?,F(xiàn)如今誰不是這樣?

      即使是船老大這把交椅,他也不會一輩子坐下去。

      機船突突突地前進著。晚霞在前方的天幕上堆積著、燃燒著,把半個海空都籠罩在血紅色的光波里。漁諺說“紅云上頂,找地泊艇”,在老漁人眼里,這美妙的景致絕不是好天氣的兆頭。年輕老大李春卻不曉得,他目光柔柔地注視著前方天幕,天幕后頭就是陸地,按照羅盤所指的庚字,他船頭對準的正前方就是月牙灣海岸,海岸上有他最親最蜜的人兒,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女友鮮花般的笑靨,仿佛看見女友已站在海岸上向他揮動著渾圓柔美的臂膊。

      想起巧英時,他繁雜的心里浮起甜絲絲的感覺。他和她是同學,初中時同班前后桌。不知為什么,那時候他老是要欺負她。有時在她的后背貼紙烏龜,有時彈一下她后背上文胸的橡皮筋,當她羞紅了臉回頭找人時,他卻裝作若無其事。后來當這個受欺負的黃毛丫頭出落成個漂亮嫵媚的大姑娘,尤其是當她的家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他的熱情高漲起來了,他向她發(fā)起海浪般的一波又一波的進攻。別看他這人讀書時是個混世魔王,可腦殼活泛,言語幽默,加上長相不錯,終于贏得美人心。女方的家庭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可那又怎樣?女友的家庭是做漁具生意的,她是父母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在他的挑唆下,女友從家中抽走一大筆資金,另起爐灶,成了父母的同行和競爭對手,靠著能干和誠實,現(xiàn)在已是月牙灣海灘上小有名氣的女老板了。

      其實,巧英自立門戶多半也是為了他倆的未來。她已經(jīng)多次勸他上岸幫忙打理生意了。他只要下決心收山,就能享受很多人享受不著的嬌妻和富裕,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蛇@樣上去,女方的家人拿啥眼色看他?他總覺面子上不好看。他總想撈夠一大筆錢,再風風光光地上岸。當船老大自有許多優(yōu)越處,明的暗的總會比伙計們多一些收入,可攤上這艘破產(chǎn)船,不管怎么弄,他還是攢不下多少。

      這季漁汛,他終于找到一個辦法,一個一夜暴發(fā)的方法。這艘船已經(jīng)面臨破產(chǎn)了,只要再讓它歉收幾個月,伙計們耐不住了,肯定會卷鋪蓋走人。到那時,他就能理直氣壯地把這只船很便宜地賣掉,就可以從買家那兒暗地里拿一筆回扣,一筆不小的回扣!

      想到女友,想到不久便可以離開這艘破船,他十分興奮。雖然已經(jīng)駕駛好幾個鐘頭,該大副替手了,他還是不叫醒他,自己一直駕駛下去……

      現(xiàn)場辦公。

      月牙灣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聚攏在海灘上。皮膚白點、衣著光鮮點、挺著或大或小的肚子的,一看就曉得是當?shù)毓倜嫔系娜宋?、船主、富人;最搶眼的是一群寬肩膀、八字腳、粗嗓門的老者,那是退休的老漁人。這晚,月牙灣討海歷史上碩果現(xiàn)存的名舵公幾乎都來了。他們拄著拐杖,在海風中飄揚著他們陳舊的衣衫和斑白的頭發(fā)。這群人當然以六叔公為首,他雖比他們大多數(shù)人還年輕些,論起名氣來,一點也不遜色。他們圍在一起,制定著漁船大撤退的計劃。

      月牙灣的應(yīng)急機制啟動了。老漁人們會商的結(jié)果,一致認為熱帶風暴會比氣象預報早來二十小時以上,也就是說,天氣在未來十二小時內(nèi)將迅速變壞,所有漁船應(yīng)該搶在今夜天亮以前進港避風。不然,那將會因為氣象預報的失誤,造成月牙灣歷史上最慘重的海難。

      所有的通訊工具都集中了來。手機、對講機、海事衛(wèi)星電話,“嘀嘀嘀”響徹海灘,向海上發(fā)出了鎮(zhèn)政府、船主、族老、老漁人的火速返航的聯(lián)合通知……

      不知道什么時候,靜寂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種神秘的騷動。這兒那兒、遠遠近近,海面上似乎有種不尋常的動靜。這種動靜既不是來自海面上空的風,也不是來自海水本身。“咕嚕咕?!?,最初是海面各處直冒氣泡,接著到處是水的潑刺刺的輕微的響動。

      年輕老大坐在駕駛艙里,格外分明地感到舷窗外的這種騷動。他懨懨欲睡的神志一下子被激醒了,用疑惑的目光掃視著周遭海面??蛇@一切卻倏地消失了,大海又恢復了先前的死寂。這一死寂持續(xù)好幾分鐘,正當年輕老大懷疑自己剛才聽到的那一切是幻覺時,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是什么東西猛然擊中駕駛艙的玻璃窗。緊接著,甲板上、艙樓上,“乒乒乓乓”一片震響。

      最先被驚醒的伙計大呼起來:“跳魚!跳魚!”伙計們慌忙從床鋪上爬起來,有好幾條魚已經(jīng)射進了船艙里,噼里啪啦亂蹦亂跳。大副午后才真正入睡,睡得很沉,是被一條魚砸到被子上才醒過來的。開頭以為有人跟他開玩笑,正要張口呵斥時,忽見滿空飛魚如炮彈般迎面射來,趕忙吆喝起來:“關(guān)門!關(guān)門!關(guān)艙門!”伙計們急忙關(guān)上艙門,隔著舷窗,目瞪口呆地看著外面的一切。

      滿海跳魚。深藍色的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空,到處是魚兒飛聳的身影。滿海魚兒不知道受了什么驚嚇,成群成群地從海里蹦出來,閃著夕陽的金光,在空中交織著一道道眩目的弧線,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

      大副嚇傻了似地呆坐著。一絲不祥的預感浮起在他的心頭。他蹙緊眉頭,竭力在腦殼里搜索著漁村的歷史傳說。他的心思定位在腦髓的某線褶褶上,一股恐懼的電流使他周身簌簌發(fā)抖。他拉開艙門,撲進駕駛艙,搶過方向盤,低吼一聲:“坐穩(wěn)!”哆嗦著手把油門拉到最高檔次,機船像脫韁的烈馬一般向前方?jīng)_去。

      夕陽漸漸靠近水平線。大副開足馬力,駕著小機船一路瘋馳,希望早點逃出這片海域,逃離那個兇險的傳說。可是不久之后,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點異樣了。他發(fā)覺船身似乎越來越沉,船速好像漸漸慢下來似的。他看看在一旁皺眉吸煙的年輕老大,欲言又止,想了想,把腦殼伸出舷窗,喊道:“土造土造!看看船舷兩邊有臟東西沒有?”

      土造正心神不定地看著舷窗外的跳魚的景象,聞聲拉開艙門,兩手擋著面盤,縮著身子走出去,趴到船幫邊一看,叫:“章魚!大副,咋那么多章魚?”

      這句話聽得大副心驚肉跳,這一切來得跟漁村歷史上的傳說一模一樣。這是熱帶風暴的前兆,現(xiàn)在他們正處在即將產(chǎn)生的風暴的中心海域靠邊的地方,也就是俗稱“風眼墻”處。遲則一兩天,快則幾小時,大自然的瘋狂的舞蹈將把這兒的一切攪成碎末。海里的生物已經(jīng)比人類先感受到了,正在用盡一切辦法逃出這一危險區(qū)域。出于求生的本能,能游的游,能跳的跳,能飛的飛,什么都不能的就附在從海面上漂流過的一切物什上,期望這物體帶它們到安全的地方去,卻因為數(shù)量龐大,結(jié)果免不了連同被附著物一同沉沒的命運。

      大副的心急劇地跳。他們的船這兩日來竟然就在闊大無朋的“風眼”里作業(yè)!他暗暗自責,明知道年輕老大是條“淡水魚”,什么都不懂,自己為什么還睡得那么死,那么沉?他后悔死了,要是自己不睡過頭,不誤了班,也許這一切他就能早點覺察到,說不定就有足夠的時間逃離這片魔海,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數(shù)。

      大副整個人有一種虛脫的感覺。他盡力鎮(zhèn)定自己,側(cè)著臉對年輕老大說:“你、你把好!”年輕老大雖不明白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但從大副的臉色上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他無聲地點點頭,坐到駕駛臺上。

      大副舉步維艱地出了駕駛艙,趴到船舷邊一看,頓時腦殼發(fā)麻:整畔船舷自吃水線以下已經(jīng)附上了厚厚的白晃晃的東西。章魚,那是章魚!糾結(jié)成毯,團團滾滾,里三層外三層地粘附在船身上。船底的情形無法看見,但肯定更糟!這些不善游泳的家伙分明想用這法子逃離這片不祥的海域。大副再向外圍一瞄,更是瞠目結(jié)舌:前方滿海漂浮的都是這物什。

      好半天,大副才攝住心神,吆喝道:“土造土造!拿秤砣探探吃水深度!”

      “三米!三米不夠!副副,咋這么短?”

      “多少米說準點,干你老母!”

      “大概兩米八九?!?/p>

      “兩米幾?笨死了!活該娶不到婆娘!”

      “兩米八、八五?!?/p>

      “捏表,半個鐘頭后再探!”

      “咋啦?副,你要計……計算啥?”

      “入你母!你不懂么?”

      伙計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紛紛出了艙門,圍到船舷邊來。

      年輕老大也聽出大副的話里有話,從駕駛艙探出頭來,問:“你干嘛,大副?”

      大副瞅了他一眼,沒搭腔?;厣韺蛇叺幕镉嫼艉鹊溃骸斑€站著干什么?都拿上家什!最好是魚鉤,沒魚鉤拿長點的家什!一人一個位置,清理船幫的臟東西!醒神點!別慌!生死有命!”

      日頭沉入西方的水平線,??盏木辰缭邳S昏短暫的余光中變得灰幽幽的?;镉媯冮_始清理船舷兩邊的附著物。他們拉開馬步,腳掌釘定在甲板上,瞄準附在船舷上的大大小小的章魚,用魚鉤勾,用竹竿捅,用木棍砸打,讓他們回到海水中去。這是一場人與魚之間的生死搏斗。雖然雙方的目標都是相同的,都是出于求生的欲望,但運載工具的浮力是有限的。漁人們狠勁地快速地揮舞著手中的魚鉤、竹竿、木棒,而章魚卻成群成群地浮在前方的海面上,舞動著布滿吸盤的長爪,隨時纏繞吸附住漂流過的大點的速度快點的任何物體。于是,機船的正前方便出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景象:無數(shù)正在奔逃的大魚為了擺脫它們的附著,時不時奮力從海面上躍起,邊在空中飛行邊甩動身子,不時有章魚從半空中掉落水里的噼里啪啦的聲響;有的大魚為了掙脫身上的附著物,甚至不惜在空中拉直身子,把自己平平地砸在水面上,于是,嘭嘭,嘭嘭,海面上炸出了一蓬蓬的水花??墒且宦淙胨?,章魚又一粘即著,最后筋疲力盡,逃不脫沉沒的命運。

      漁人們無心觀看這一切景象,只是埋頭奮力揮舞手里的家什,可隨著船的行進,附著物卻有增無減。身體的力量用完了,意志力卻上來了。他們抖擻精神,眼里放出錐子一般的光芒。那是一種久經(jīng)風浪磨練的意志,那是一種飽受大海洗禮的意志,那代代傳承的劈波斬浪的毅力,已經(jīng)組合成一種遺傳基因,滲透在他們的血液里,變成一股遇難更強的驃悍的精神氣兒。每個人已筋疲力盡,他們現(xiàn)在揮舞家什成了慣性動作,但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歇一歇手。

      “咚咚咚!”老伙計孫正茂突然用手里的木棒扣擊船舷,兩眼發(fā)光,吆喝起來:“一二三!”眾人接過嘴來:“去你娘!”大家發(fā)出吶喊的同時,手里的家什一齊向章魚捅去。

      “咚咚咚!一二三——”“去你娘!”

      “咚咚咚!一二三——”“干你娘!嗬嘿!”

      “咚咚咚!一二三——”“入你娘!嗬嘿嘿!”

      一種粗野的船漁號子,在體力到達極限的時刻唱響了,回旋在甲板上空,貼著海面翻翻滾滾,飄入灰暗暗的夜幕深處。那短促而熱烈的節(jié)奏,律動在漁人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并憑借著這“嗬嘿——”的一聲長喊,呼出胸腔的濁氣,吸入??臻g的新鮮空氣。憑借著這節(jié)律分明的換氣,漁人們本已變得緩慢的肌體動作,頓時又變得輕快有力起來。

      “二米半!”

      “二米!”

      “二米三!”

      “二米!”

      “一米八!”

      “一米半!”

      人與魚的拉鋸戰(zhàn)。當精神與意志沒有肌體支撐時,生命力已經(jīng)達到它的極限。有人開始軟坐在甲板上,用兩只手掌支撐也無法站起來。大副覺得,人已經(jīng)盡全力作過抗爭,已經(jīng)盡到自身的職責,一切應(yīng)該由天來定了。他下達了停止的指令,因為后面還有沉船后與海水的生死搏斗,應(yīng)該抓緊沉船前的這段短暫的時間,調(diào)整和恢復丁點體力。

      “去鋪底拿酒來!”

      “不能喝!喝下去就會無救!擦,擦,擦身子!擦手腳!”

      孫正茂用嘶啞的嗓門嚷嚷著。這人因為經(jīng)驗知道這是一場長時間的抗爭,干活時并不像青年人那樣鼓勇盡力而上,反而保存了點體力。這顆平時看似云籠霧罩的腦殼,在災難即將來臨時卻顯得異常清醒,按部就班地加入到指揮和行動的行列中來。

      突突突,船機一刻不停地震響著,船速卻越來越慢,到后來幾乎停滯不動了,浮在水面的船舷愈來愈短……

      海灘上,人山人海,月牙灣漁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只是離中間那堆人遠遠的,不敢有礙他們的運作。人那么多,卻是鴉雀無聲。女人和小孩居多,家里的主柱——男人們都在海上,生死未卜。漁婦們胳膊彎挎著竹籃子,籃子里堆放著香燭供品,媽祖廟里人頭攢動,祈禱聲此起彼伏。其他人則默默注視著中間那堆人的操作,靜候夫父弟兄船只的消息。人群里最醒目的是一個衣著鮮亮、容貌俊美的姐兒,她淚水盈盈,一刻不停地撥動著掌心里的手機,看樣子是希望接通海上心上人的電話……

      船沉了,是被章魚墜沉的。

      年輕老大、老孫、小炊事三人落在一處,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綁著兩個塑料浮瓢,并用一件破衫撕成布條綁在一塊。天已經(jīng)黑下來,白日看不到周圍有船只的影子,現(xiàn)在夜幕降臨,卻可以望到一些微微渺渺的漁火的光芒,看那種搖搖曳曳水氣氤氳的光幕,可見和他們是同一種命運。剛落水時,他們最怕的是章魚的吸附,奇怪的是,章魚并沒有纏饒上來。偶爾有幾條長爪搭上身來,三個人的心都收緊了,可不一會兒章魚又把長爪縮了回去,從他們身邊游走了,也許因為人類是他們最可怕的天敵吧?三個人只覺得身上粘粘的、癢癢的,直起雞皮疙瘩。他們的心開始定下來了,這時才覺得海已經(jīng)微微地起了變化。風是沒有的,但面前的海水不時拱起一道道長堤,倏地把他們的身子推送上半空,又倏地拋進了浪與浪之間的峽谷。大海已經(jīng)起浪涌了。

      死亡的威脅一下子潛入每個人的心里。死亡也許并不可怕,“走船跑馬三分命”,既然天生是個闖海的,就應(yīng)該有思想準備,他們擱不下的是身后的牽掛??墒窃诓ɡ说耐兴椭?,思緒也是飄拂的,容不得你思索點什么,抓住點什么。只是瞄準即將來臨的浪堤,閉緊嘴巴,奮力騰起,以免海水沖進嘴里。騰云駕霧的感覺中,年輕老大仿佛瞥見老伙計孫正茂小心翼翼地護著腦殼頂著什么東西,那東西好似用塑料薄膜包得嚴嚴的。“老孫!你腦殼頂?shù)氖巧叮俊薄笆蛛娡?!”“手電筒?干嘛?”“別慌!還有希望!這兒是一道大輪船的航線!”“??!”

      夜越來越深,海水變得冰涼起來。他們開始覺得身上冷嗖嗖的,小炊事忽然“嗚”的一聲哭起來,身子微微發(fā)抖。“別哭!別哭!冷嗎?”年輕老大把小伙計的身子摟過來,捂在自己的懷里?!安?,不冷!”“那咋啦?別胡想,不哭,咱不哭!”小炊事哭得更兇了:“俺要是死了!俺小妹子咋個活呵!”“嫁人!給人當小媳婦,童養(yǎng)媳!好活歹活都能活!不哭!自個都顧不過來,還想那么多干嘛?”“你要想你妹子活,你得先想法子活!別哭,別哭!來,先喝口酒溫溫身子!”孫正茂變魔術(shù)似的變出一瓶酒來,拙嘴笨舌地勸說著。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三個人齊齊向遠海翹望,可大輪船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年輕老大明知道孫正茂是在安慰小炊事,禁不住還是朝遠海凝望?,F(xiàn)在就死,那是他最不甘心的,嬌妻、財富,一幅美麗的生活圖景已經(jīng)鋪展在他未來的生活道路上,他還沒有好好享受哩!他在心里計算過,三人之中,他絕對不會是最先死的。一老一小,咋熬得過他?夜深水冷,他們靠老孫的兩瓶老白干維持體溫。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酒越來越少,他們的體溫也愈來愈低。老孫面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腦殼卻異常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早被酒精掏虛了,無論如何也熬不到大輪船出現(xiàn)的那一刻。在這災難臨頭的時刻,他思緒雜亂,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他那群花蝴蝶展翅般的女兒,想起她們的乖巧伶俐和懂事;女兒們大了,早已是家庭的好幫手,女崽也比較容易出手,他心里并沒有多少牽掛。他放不下心的是他的老伴,那個因為一肚子女崽經(jīng)常被他借酒瘋毆打的女人,這一生跟他吃苦多、享福少,他深感對不起她!他又想起大牛的父親,那個陽具上可以掛著一公斤重的秤砣從船頭躍到船尾的活蹦亂跳的闖海漢子,從穿開襠褲起就玩到一塊的好伙伴,后來卻為救周金鯉落水而葬身魚腹,拋下一對孤苦伶仃的兒女。他想起他的臨終托付,自己卻因為耍酒瘋,沒有好好幫他照看一對兒女。自己真太混蛋了!要不是自己太不用心,憑他幾十年的闖海經(jīng)驗,哪能察覺不出這場風暴的來臨?不借重他們的討海經(jīng)驗,漁船上要他們這些老家伙干嘛?現(xiàn)如今全船生命都漂浮海上,大副他們也不知道漂流到哪兒去了,那么多條生命還有多少生還的希望?整船不是數(shù)俺年紀最長?自責和負罪的心理使他痛不欲生,他暗暗下決心,一定要讓身邊僅存的這兩條生命好好活下去!他決心放棄自己心中那點兒不切實際的求生欲望,把僅存的食物最大限度地留給身邊這兩個人。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酒瓶在三個人中間傳遞,當他們覺得冷得難受時,就喝一小口酒暖暖腸胃,抵擋冷水和夜氣的侵襲。輪到孫正茂喝酒時,他起初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后來只用瓶口的殘滴濕濕嘴唇,再伸出舌頭在唇邊拉一拉,嘴巴發(fā)出“咂咂”的聲響來。有時,他雙掌捧瓶,比比姿勢,就把酒遞出去。李春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兒,這一切都落入他的眼里,他卻一句話也沒說。兩瓶酒剩下一瓶,一瓶又剩下不足三成時,孫正茂的手已經(jīng)握不穩(wěn)酒瓶。小炊事發(fā)覺不對,轉(zhuǎn)頭問:“伯!伯!你咋啦?”老孫兩眼上翻,牙齒咬緊,身子的顫抖卻好像比剛才反而不那么厲害。小伙計隱隱覺得不對勁,用手指扒開老孫的牙齒,拿起酒往老孫的嘴里倒,老孫竭力避開酒瓶?!安?,沒、沒、用了!留,留著……手電,見大船燈火才……照……”年輕老大張了張口,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安徊唬 毙〈妒驴藓爸?,持著酒瓶尋找老孫的嘴巴??衫蠈O的身體逐漸僵硬,頭一歪,終于從兩個塑料浮瓢中間墜下去。小伙計嚎啕大哭起來……

      天快亮時,一艘客輪從這片海域駛過,海員們在封艙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手電的光柱??洼喎畔卖?,撈起一具尸體和兩個奄奄一息的討海人。當那兩個討海人被救醒后站起來時,“當”的一聲,一瓶酒從其中一人身上掉下來,瓶子摔得粉碎,酒在甲板上流了一大片。那個小的怔了一下,用怪異的眼神瞪著那個大的,那個大的臉紅耳赤。那個小的一語不發(fā)地對著那個死了的跪下去,掬起艙板上的酒,一捧一捧灑在死者的身體上。那酒味在空氣中飄蕩開來,濃烈刺鼻。那個大的漲紅著臉呆立了一會,便掉頭走開了。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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