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
蒲城兩胳膊各搭在一女孩白凈纖長的脖子上,走得腳如登云,飄然若仙。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凌波微步了?瞧這滿天星星似乎都離自己近得很,蒲城興奮得往前一躍,卻招來驚笑連連。兩女孩連拖帶拉地把癱倒在地的蒲城給弄起來,繼續(xù)向?qū)W校大門走去。
他們剛從酒桌上下來。蒲城已經(jīng)不記得這次請他吃飯的哥們兒是如何認(rèn)識的了,也許是一起打過籃球,也許是上公共課時共同對一美女發(fā)生過興趣,也許是夜里睡不著翻墻出來,在下面拉他一把的階級弟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么,換句文藝點的話說就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些熱血小青年天生就有一種自來熟的本領(lǐng)。
蒲城豪爽地去赴宴了,坐下來就豪爽地喝了幾杯。此舉助長了東道主的殷勤好客之心,于是頻頻勸酒。其他人雖與蒲城不甚相熟,見他貌似個能喝的,也紛紛上前湊趣兒。沒多久蒲城就豪爽地鉆桌底下去了??偛荒馨阉麛R那吧,眾人犯難之際,兩位姑娘挺身而出,她們說有事想先走,可以順道把蒲城給送回去。東道主樂得順?biāo)浦?,二話不說放行,還假模假樣地恭維了下蒲城的艷福,也不管差不多人事不省的蒲城是不是能聽到。
兩位姑娘倒完全沒有義務(wù)這么做,她們既不與蒲城同系同班,也不是蒲城的朋友,更何況女生都是極愛干凈注重形象的。不過他們是大四學(xué)生,離別在即,彼此之間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微妙情感。能伸手的時候就伸手吧,人生能有多少個這樣的時候呢?再遇見這些場景,這些人?
好不容易到學(xué)校大門口,姑娘們香汗淋漓。兩個門衛(wèi)在遼闊的夜幕下談天說地,此時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不像話,其中年長的一個嘟囔。不過連他們也知道這是這些孩子最后的狂歡了,只要不太出格無論如何值得諒解。
校園里稀稀落落地走著看不清面孔的人,路邊大蓬大蓬的植物安然散發(fā)出氤氳模糊的香氣,夜風(fēng)吹得楊樹葉子簌簌亂響。蒲城醉眼朦朧地看見小眉靜靜站在不遠(yuǎn)處的路燈下,她單薄的眉眼在黯淡慘白的光影中飄忽不定,目光卻冷如冰棱。“小眉!”蒲城神智稍稍清醒,他下意識地擺脫身邊的兩位姑娘,跌跌撞撞走過去,一把抱住她,小眉的身體冷冰冰的……
“我長得就那么像垃圾筒么,你存心說我又矮又胖是不是?”小眉第二天沖蒲城大吼。時值中午——吃飯的高峰期,宿舍外的林蔭道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見此有娛樂戲碼上演,紛紛駐足側(cè)目。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蒲城在形形色色的目光里抹著額上的汗珠,第一百遍地解釋他當(dāng)時是喝多了,頭腦不清楚。
真的呢,蒲城自己也想不到他昨晚會醉成那樣——把路邊的一個垃圾筒當(dāng)作小眉,抱著不放,還直叫人家的名字。糗大了,還捎帶上小眉,難怪她那么生氣。不過就算這樣,蒲城還是覺得小眉的指責(zé)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不講道理。他犯的錯跟小眉的體形問題毫無瓜葛么,不過是酒后言行失態(tài)罷了。女生都這么愛胡亂聯(lián)系嗎?蒲城很想有聲有色地把小眉教訓(xùn)一頓,可瞧瞧她怒氣沖沖的模樣,這實在不是什么好時機(jī)。
蒲城一開始也驚訝昨晚的事情怎么會這么快傳到小眉耳里,后來想想他回來的陣勢那么張揚(yáng),一路上想必惹人注目得很,人多口雜,小眉最終能從某個好事者那里聽到這些也不足為奇。
其實關(guān)于這點他想錯了。小眉能在第一時間掌握內(nèi)情是因為當(dāng)時她人在現(xiàn)場的緣故。蒲城昨晚第一眼看到的小眉是真的,他迷迷糊糊地過去,她卻不想傻站在那里等他,閃身躲到了一叢矮灌木下面,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有些看笑話的意思。結(jié)果別人笑了她沒笑,她被他的樣子氣壞了,一跺腳扭頭就走。小眉這么生氣不僅僅是因為蒲城出盡洋相,她還氣蒲城去哪里都不告訴她,害她找了他一晚上。當(dāng)終于看到他在兩美女陪同下“悠哉悠哉”地晃回來,小眉不禁懷疑他眼里是否還有她這個女朋友。說到底,垃圾筒不過是借題發(fā)揮罷了。
對女孩心思太不了解的蒲城仍在不知死活地咕噥著:“這不正說明我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你展眉嘛……”
“哦?”小眉揚(yáng)眉譏誚一笑,“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沒抱著垃圾筒叫舒顏的名字是吧?”
蒲城被噎得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小眉拂袖而去。
他本應(yīng)追上去的,小眉走得并不快。但他沒有,近日來頻繁發(fā)生的這類爭吵忽然令他無比厭煩。舒顏,又是舒顏,這個名字好似攥在小眉手心的一根利箭,她可以在任何她認(rèn)為必要的時候向他狠命擲出。蒲城曾在丁巖面前抱怨過這些。丁巖說,女人都很小心眼的,她提舒顏時你得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氣,該干嘛干嘛,時間一長她就覺得沒意思了。一聲不吭只會讓她更生氣,認(rèn)為你心虛,加重她的疑心。丁巖想想又說,小眉之所以能拿舒顏來對付你,還是因為舒顏是你的致命傷吧。
是這樣嗎?
蒲城怎會把垃圾筒誤認(rèn)作舒顏呢?即使在醉鄉(xiāng)里,整個世界搖搖欲墜,他也可以看清她的模樣——細(xì)細(xì)長長的,像傍水而生的一株蘆葦,隨風(fēng)而動。四年前,蒲城剛進(jìn)大學(xué),在新班級里第一眼看見她就心生憐愛。那時他們還沒有學(xué)會翹課,每次上課蒲城都夾著一本書坐在舒顏的后面。女生大都有作筆記的習(xí)慣,舒顏也俯在桌上認(rèn)真地記,筆尖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在蒲城耳邊縈繞不絕。
蒲城一夜間變成個好學(xué)生,他認(rèn)真聽老師講課,認(rèn)真作筆記,只不過老是忘帶筆,于是頻頻向前排的舒顏借。有時課間他也會討她的筆記看,理由是他視力不好,許多字看不清楚。
縱然是舒顏這樣溫婉可人的女生,終于也被他搞得不勝厭煩。當(dāng)蒲城第N次跟她借筆時,她把一支圓珠筆往蒲城手里一塞,十分和氣地說送給他了。至此,蒲城明白自己的借筆生涯可以告一段落了。尷尬之余,他只疑心舒顏窺見了他的真實意圖。這害得他連筆記都不敢借了,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對著舒顏雪白的脖頸和烏黑的秀發(fā)出神。那時他讀拜倫的詩,“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烏云的夜空,繁星閃爍/明與暗的最美的形相/交會于她的容顏和眼波/融成一片恬淡的清光……”竟覺是專為舒顏而寫一般。
蒲城有好幾天沒見著小眉了,百無聊賴之中,只得窩在臭烘烘的宿舍里跟一群光棍打牌度日。他們瞧出端倪,少不了取笑他一番。
蒲城卻多少有些心神不定。沒多久就要分開了,到時候想見也非易事,這會兒折騰來折騰去的是干嘛呢。他一旦有了悔意,就決定晚上去外語系樓找小眉。也是快期末考試的時候了,小眉一向是個乖女孩,蒲城知道她定會在教室里看書。
還沒到晚上,丁巖打來電話叫他們一塊去吃飯,他們自然包括他和小眉。他們仨經(jīng)常這樣。前陣子丁巖忙于整頓他那被導(dǎo)師斥為狗屁不通的畢業(yè)論文,幾天不見蹤影,這會兒忽然又冒出來,聲音響亮,中氣十足。蒲城暗自吁了口氣,掛電話前輕描淡寫地對丁巖說你叫一下小眉吧。
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飯館里,丁巖才明白為什么蒲城讓他去叫小眉。當(dāng)時他也絲毫不覺得異常,他們兩個都是他的朋友?,F(xiàn)在看來,他無意中又扮演了一回中間人的角色,而且可能還得繼續(xù)扮下去。丁巖好笑地輪番打量明顯在鬧冷戰(zhàn)的他們兩個,一邊把最大的一塊糖醋排骨往嘴里送。蒲城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小眉則板著臉把她面前的一盤青菜吃了個精光。
丁巖一瞬間感到恍惚,如煙的往事飄過來。他憶起曾跟他短暫交往過的一個女孩,女孩什么都好,就是愛哭。有一個周末他們?nèi)タ措娪埃呀?jīng)不記得是什么片子了,總之是有點煽情的,女孩在一旁哭成了個淚人。丁巖起初還懷有憐惜之心,漸漸卻不耐煩起來,覺得她未免太過矯情。后來當(dāng)女孩再次大動感情時,他就“嗤”地笑了一聲,很難說他不是故意的,女孩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
散場后出來,夜街華燈璀璨,歡聲笑語一浪浪從他們身邊拍打而過。兩人不作聲地走,女孩忽然說,咱們分手吧。丁巖吃了一驚,他一向在女孩子面前很吃得開的,受傷的自尊心使他爽快地同意了。女孩猛地抬起臉來看他,眼里蓄滿靜靜的淚,如月光下的湖水,幽深清冽,閃爍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憂傷。丁巖別過臉,心底有模糊的痛。女孩擦去淚,拔腿就跑,她跑得很快。丁巖追到一座橋上,嚇得心驚肉跳——女孩衣袂飄飄地站在欄桿前,一動不動。她不會想從這里跳下去吧,丁巖一迭聲地喚她,許久一張陌生女子的臉驚詫地轉(zhuǎn)過來……女孩早回宿舍了。他們從此斷了聯(lián)系。
在丁巖五彩斑斕的情史中,這一切本也平淡無奇,卻因了那一雙盈盈淚眼至今歷歷在目。丁巖偶爾念及也會平添出些許惆悵,然而前塵往事,不堪重提。他用筷子敲了敲小眉的飯碗,嘻笑著說,某人不是肉食動物么,怎么改吃素啦?!澳恪毙∶紕傆l(fā)作。蒲城把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
旁邊一張桌子上幾個哥們兒談得正歡,小小的飯館不知何時靜了下來,他們的聲音旁若無人地來回飄蕩,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
他們在講鄰近一所高校一大四女生跳樓自殺的事情。雖說大學(xué)里常年有這樣的傳聞且不知是真是假,每每聽聞仍不免令人驚駭。此類話題無疑又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常作無聊的大學(xué)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是個電視劇里常有的爛俗情節(jié),有人卻真刀明槍來操練,是愚蠢,還是勇氣?
一對戀人,原本曾很相愛,在一起度過了相當(dāng)長的一段快樂時光(至于有多長,為了增強(qiáng)故事的浪漫色彩,把他們假設(shè)為青梅竹馬也無妨)。臨畢業(yè),男的因了錦繡前程,決定棄女孩而去??蓱z的女孩受不了這個打擊,她的世界一夕坍塌,生已無望,遂跳樓自盡。
女孩猙獰的死狀被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了出來——身體斷成兩截,腦漿迸裂,鮮血洶涌,在她身后洇開一大片濃稠的紅……
蒲城一口飯菜哽在喉嚨,突然變得血糊糊的難以下咽。丁巖和小眉也差不多是同樣的情形,小眉臉色尤顯蒼白。那幫家伙還在繼續(xù)爆料,聽說那女的已經(jīng)懷孕了,死了才發(fā)現(xiàn)的……
“那小子是個混球!”蒲城說。
小眉這時方才看了他一眼,目光稍稍柔和。
那天回去突然下起細(xì)雨,滿城燈火飄搖,二十層的教學(xué)主樓陰沉沉地矗立在那,似乎隨時等著有人撲地而下?!罢湎а矍叭耍 倍r對蒲城如是說。這話似曾相識,蒲城后來想起這是他以前拿來說丁巖的。
蒲城一直懷疑他所以對舒顏念念不忘不過是他從未得到過她的緣故。其實這樣的反復(fù)懷疑毫無意義,無論他是想證明什么。舒顏早已成了他的習(xí)慣,他并不刻意去想他,但她的一顰一笑如同清晨的微風(fēng)或是黃昏時的淡月無處不在。
蒲城不是個擅長暗戀的隱忍男子,剛進(jìn)大學(xué)時,他還是個十九歲的青澀少年,有著清澈潔白且嗶剝向上的心事,會迫不及待地向心愛的女孩表白,想牽著她的手直到天荒地老。
偏偏那時他又那么害羞,不敢再假以拙劣的借口與她搭訕,只得弄到她的QQ號,上網(wǎng)時遇到友好地聊聊天。他并不隱瞞自己的身份,舒顏似乎也并不厭煩,雖然那更多是她的溫柔性情之所然。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蒲城潛意識里淡化了這點,漸過些時日,他自我感覺舒顏對他印象不錯,按捺不住地開口了,當(dāng)然言辭分外委婉,竭力作出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朧效果。畢竟都是學(xué)中文的,不能太俗。所幸舒顏當(dāng)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樣婉轉(zhuǎn)但顯然是頗為老道地拒絕了。尤令蒲城傷心的是,她似乎連考慮的過程都沒有。
剛遭遇愛情便受到如此打擊,這對于蒲城的自尊心的確是個不小的傷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愿正視舒顏。有時不得已面對面撞上了,兩人都訕訕的樣子。
蒲城自此對大學(xué)戀情失去了先前的探索熱情,單身情歌唱了兩年,唱得人也黯然。相比較丁巖周遭的花團(tuán)錦簇,蒲城的情感世界一派清冷,就連舒顏在瑩白的天地間也淡得不著痕跡。丁巖不止一次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哥們你這樣可不行,這不是浪費青春么,年輕時一點風(fēng)花雪月都沒有,以后憑啥來追憶似水年華啊。
大三那年,小眉生機(jī)盎然地出現(xiàn)在了這所大學(xué)。作為老鄉(xiāng),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丁巖義不容辭地把這位可愛的學(xué)妹介紹給了蒲城。丁巖也非初次為他牽線搭橋了,兄弟的情不能不領(lǐng),蒲城單獨和小眉出去吃了一頓飯。這頓飯至關(guān)重要,應(yīng)該說,它為蒲城和小眉親密關(guān)系的形成建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那天的場景蒲城想來每每莞爾,那時候的小眉多么可愛——單純天真、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一小丫頭。不過是不到兩年的光陰,這些品質(zhì)似乎從她身上悄然隱沒了。難道說戀愛使人成熟么?
那天點菜時,蒲城問小眉想吃什么,這是禮節(jié)性的詢問,他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回答。眾所周知,女人在吃飯的場合總是矜持而虛偽的。小眉卻坦蕩蕩笑吟吟地沖蒲城說,我想吃紅燒肉。蒲城記得那一天他幾乎忘了吃菜,就這么目瞪口呆地瞧著小眉一邊說話一邊夾起一塊塊紅燒肉往嘴里送,盤里大概還剩下兩三塊時,她終于想起來問蒲城,你不吃么?蒲城差不多都熱淚盈眶了,我不吃你吃,他無比真摯地替她又夾了一塊。女孩這時才意識到什么,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臉上悄悄暈開粉紅……
回去后,丁巖問蒲城如何,蒲城把自己往床上一放,盯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斬釘截鐵地說,就她了。丁巖當(dāng)時臉上就笑了一朵花。
綠草茵茵。夏日的夕陽慢慢收斂起灼熱的光線,男孩子們奔跑、吶喊,汗珠源源不斷從年輕的額頭上滲出來。一只骯臟的球歡快地游弋。蒲城的視線隨足球一起飛掠過寂寥的天空,遠(yuǎn)處喧囂城市的剪影,周圍高低不一的教學(xué)樓,操場邊高大沉默的水杉,空空落落的看臺,以及——
那個粉紅色身影猝不及防跌入蒲城眼簾。舒顏,以無比優(yōu)美的姿勢和自己的女伴坐在灰撲撲的臺階上,微微笑著看過來,光彩奪目似漫天晚霞,帶著所有年少輕狂的時光和沉淀已久的心事不動聲色地?fù)涿娑鴣?。眼前的景物似乎變得有些朦朧,蒲城使勁眨了眨眼,轉(zhuǎn)過頭,想再看舒顏及她身后一去不返的青蔥歲月一眼。來不及了,一只呼嘯而來的足球重重打在蒲城的額頭上,將蒲城剛剛萌發(fā)的詩意攔腰截斷,讓蒲城無地自容的是他竟然像個姑娘似的暈了過去,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不無絕望地想上帝啊我真的不想以此種方式來吸引她的注意。
蒲城醒來的時候是在校醫(yī)務(wù)室的床上,滿目令人生厭的臟白。日光燈和風(fēng)扇在頭頂嗡嗡作響,窗戶開著,熱浪從黑漆漆的夜色里一陣陣撲進(jìn)來。沉重的頭顱陷在散發(fā)出可疑氣味的枕頭里,四肢懶于動彈,唯有眼睛自由地骨碌轉(zhuǎn)動。鄰床一個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坐在生病的男友身邊給他講笑話,兩人笑得十分開心,女孩不時細(xì)心用毛巾擦拭男孩額上的汗珠。蒲城不由在心里生出喟嘆,若小眉有人家姑娘一半溫柔體貼他也知足了。可就連現(xiàn)在,她也不在他身邊。還能有多少個相處的光陰呢?六月末的夏天,綠葉如蠟,他們將對彼此說再見,各走天涯。是平靜淡然抑或怨懟相對,還是痛哭流涕?
未來近在咫尺,蒲城不自覺鎖起眉,有種說不出的鈍痛在心底升騰起來,不會鮮血淋漓然而綿長窒人。身下的汗?jié)n浸得整個人悶熱潮濕,夏天是一個多么讓人難受的季節(jié)呵,鄰床的那一對卻呈現(xiàn)出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錦繡天地,蒲城以過來人的身份觀照,既感傷又冷笑。
過一會兒,丁巖過來了,他剛來就笑嘻嘻給了蒲城當(dāng)胸一拳,“好小子,真有你的,你什么時候變得跟那些小丫頭片子一樣嬌嫩了?”蒲城百口莫辯,苦笑了一下。回想昏迷前的那一刻,恍惚若夢。舒顏怎會出現(xiàn)在那里,難道她是專去看他踢球的?他心里亮起一簇火光。又想自己白白錯過了與她接觸的大好機(jī)會,十分懊惱。白衣裙女孩拎了一個水瓶從外面進(jìn)來,丁巖眼角的余光鬼鬼祟祟地粘了上去,對于美女,他一直有著獵狗般的靈敏嗅覺。然而這一回,這目光臨到半途卻突兀地摔落在地,丁巖轉(zhuǎn)過臉來,臉色有些倉皇,是她!那個愛哭的女孩也能有這樣好看的笑容,卻不是在自己面前,丁巖悵然若失,同時感到羞愧,某種程度上這好似一種嘲弄不是嗎?怕女孩認(rèn)出自己,他迫不及待想開溜了,臨走時想起什么對蒲城說,你小子出門不帶手機(jī)啊,小眉找你找得快發(fā)瘋了,我手機(jī)也快被她打爆了,幸虧后來碰到跟你一塊踢球的一哥們兒……
丁巖前腳剛走,小眉便跨進(jìn)了門。蒲城猜想她站在門外有好一會兒了,面頰上未干的不知是汗?jié)n還是淚痕。她在他床邊坐下,一言不發(fā)。蒲城想跟她解釋。去踢球的時候他就穿了條短褲,上面是寬大T恤,手機(jī)沒法帶就扔在了宿舍,那時心想反正踢一會兒就回去了,誰知后來出了這么一檔子事。醒來時這些都忘了,只顧對小眉不在自己身邊耿耿于懷?,F(xiàn)在她來了,卻板著個臉?!吧裁礆獍??”蒲城推推她,“我沒事的。”他心情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甚至想逗小眉笑一笑?!澳惝?dāng)然沒事!”她冷冷地說,“全地球人都知道你沒事,只有我這個傻子會為你瞎操心?!逼殉侵划?dāng)她是在說氣話,嬉皮笑臉湊上去,卻見她眼角沁出的淚光。
小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記憶中也沒有過哪一次會因找不著蒲城而急成那樣,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他就要離開,或許此生都不會再見?所以她尋不著他會那么惶恐,只怕一撒手就是天涯兩端。然而他呢,怕未必會與自己有著同樣的心境吧。在一起近兩年,依然不敢確定他對自己的心意。也許她的陽光能潑灑進(jìn)他心里,但屬于舒顏的那一角她始終無能為力。許多時候她多么恨,舒顏并不經(jīng)心,然而輕易就搭建起自己堅固的堡壘,在他人有限的青春里搖曳出一場燦爛,不費一兵一卒,真正是兵不血刃的漂亮。展眉又重新憶起來醫(yī)務(wù)室前碰見舒顏的情景,那時她正沿著老圖書館后面的青石板小徑低頭急急地走,忽聽見有人親切喚她的名字,詫異抬頭,舒顏裊裊婷婷站在她面前,溫柔地對她說:“你是去看蒲城的吧,別著急,他只是被球砸了一下,不會有事的?!彼龥_小眉微笑了一下便走開了,那笑容如六月微風(fēng),雖輕淡卻多少有撫慰人心的作用。驚慌退下去,酸楚無助升上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幾乎要將她吞噬殆盡。舒顏對蒲城的情況如此清楚想必在過現(xiàn)場吧。大一的時候蒲城常邀請舒顏去看他們踢球。四年青春即將散場,這回他是想重溫些什么抓住些什么嗎,好獲得一個較為完美的收梢——他們的收梢,與展眉無關(guān)。小眉是真的傷心了,蒲城仍在一旁手足無措地問她怎么了,他哪里會懂得一個女孩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
小眉沒有告訴蒲城她遇見舒顏的事,她本來還想看看蒲城心虛的表情??涩F(xiàn)在她什么都不想說了,沉默的間隙里可以聽見飛蛾在日光燈上撞擊的啪啪聲,小眉瞥見自己在玻璃窗上的臉,灰暗倉皇,不遠(yuǎn)處鄰床女孩明麗如花的笑靨猶如一個美好的幻象。那是她們在愛情里面的樣子,她忽然對自己心生悲憫,一種受傷的驕傲?xí)簳r支配了她的心,就算被拋棄又如何,難道她也去跳樓輕生,好給冷漠世間留下一點傳奇以供日后消遣。她向蒲城投去無限荒涼的一瞥。時光嘩啦啦向前翻到他們的起初,在那里,蒲城的臉是模糊不清的,遠(yuǎn)不如那一盤紅燒肉來得明晰生動。然而,即便如此,他們的故事也順理成章地發(fā)展了下去。至于到底喜歡蒲城哪點,當(dāng)事人也茫然。這便是年少時的愛吧,未必懂得卻滿懷憧憬,收獲的不止是歡喜還有哀傷。
“我在這也待不了幾天了,小眉,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不吵架么?”蒲城嘆了口氣。半響,小眉忽而轉(zhuǎn)頭,遞來一個無比璀璨的笑:“你這幾天若無事都陪著我可好?”他點頭應(yīng)允。
其實臨到畢業(yè)空閑的時候也不多呢,第二天晚上便有班級的畢業(yè)聚餐,一番觥籌交錯、一醉方休自然是免不了的?,F(xiàn)場氣氛十分熱烈,眾人看上去都比平日可親十倍,丁巖不時抓個酒杯跑去與美女敬酒,不知說了些什么,惹得女生笑聲連連。坐在蒲城身邊的一哥們兒滔滔不絕地向他講述自己找工作的經(jīng)歷,蒲城聽得厭煩,借故去上廁所。從洗手間出來碰見了舒顏,她穿一件粉色繡花長裙,映得白凈的臉龐上似乎也有淡淡紅暈,當(dāng)然那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但毫無疑問使她看起來更為俏麗。蒲城一時只覺得呼吸困難,電光火石間他尋思要不要上前與她說話,以后恐怕都沒這個機(jī)會了,然而他的腳卻好似在地上扎了根挪不開分毫。舒顏這時也瞧見了他,華燈下她的眼里仿佛飄過一陣煙霧,這使她的眼神剎那間變得柔和,如三月春風(fēng)拂過來,二十二歲的大男孩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待回過神來,只剩下他一人,周遭的空氣帶著微香起伏,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夢。蒲城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回座位上,他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薔薇,他怎敢驚動。桌上他的酒杯不知又被誰斟滿了,澄黃的液體上漂浮著來來往往的人影,這世俗的熱鬧喧囂突然叫蒲城感動得熱淚盈眶了,他與同桌的哥們兒響亮地碰杯,舒顏的倩影翩翩游弋在酒杯里,他心甘情愿一飲而盡,博來眾人陣陣叫好聲。那晚的告別宴并沒有離別的氣氛,事實上它更像一個歌舞升平的party,也許只因這是學(xué)校主辦的,有老師在場,眾學(xué)子酒喝得適可而止,情感也不便泛濫得太過放肆。晚宴從六點開始,到八九點的時候,一些女生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舒顏向門口走去的時候,蒲城和宿舍的兄弟們正在拍照,他的余光一直追隨著他,見她離去,情急之下脫口叫出她的名字,待她轉(zhuǎn)過臉來,他用再鎮(zhèn)定不過的口吻接著說:“我可以和你合張影么?”有人在起哄。舒顏怔了一下,隨即大大方方地走到蒲城身邊。鏡頭對準(zhǔn)他們時,蒲城開始有點后悔了,他的手不知該往哪放,最后只得極為可笑地背在背后,他們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已然是最為親近的時刻。后來去看相機(jī)里拍下來的照片,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笑容都是出奇地僵硬。
散場的時候十一點多,剩下的大都是男生,都是些長不大的孩子,趁著夜幕再次貪玩去了。蒲城獨自去24小時便利店買煙,再慢騰騰一個人走回來。燈火稀疏點綴快要入睡的城市,風(fēng)搖得樹葉嘩嘩響,空曠的路上偶有出租車睜著寂寞的眼睛倏忽而過。姍姍來遲的憂傷在這時驀地漲潮,和酒精一起沖向身體的各個角落。蒲城一度對詩歌很是迷戀,此刻他覺得自己成了個真正的詩人,對世間萬物充滿諸多形而上的感觸。偏偏在這時手機(jī)響了,將他又拉回凡塵俗世,小眉的電話,還會有誰呢?他對著手機(jī)發(fā)了會呆,還是按掉了,隨即回了個短信:我已經(jīng)回到宿舍,頭有點疼,睡下了。他又撒謊了,歉疚不是沒有,但被另一種更深的情緒抵消了。路邊垃圾筒旁一只小花狗不錯眼珠地看著他,蒲城俯下身對它說:“你覺得我對她太殘忍了是嗎?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畢竟畢業(yè)了有很多事情要牽掛呀,我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她一個。小家伙你明白嗎?”蒲城正兒八百地跟它解釋。小狗嗚了一聲,咬起一個肉骨頭之類的玩意兒快樂地跑開了。應(yīng)該買兩根火腿腸的,那樣它也許就愿意多陪我一會兒。蒲城想,站起身點了一支煙。手機(jī)在衣袋里又有了動靜,蒲城不耐地掏出來,以為定又是小眉,卻是他再想不到的——舒顏。她何曾主動給他發(fā)過短信?就連她的號碼,他也是向別人要的,更不會奢望舒顏也會有他的號碼。可現(xiàn)在她的短信真切地在向他眨眼,活潑潑地問:“剛才吃飯時怎么沒過來和我喝一杯???”佳人芬芳呼吸似乎近在咫尺,醺得蒲城意亂情迷。他迅速作了一個決定。
“你真的想同我一起喝酒嗎?現(xiàn)在也來得及啊?!逼殉钦刍乇憷曩I了一堆罐裝啤酒,直接打車回學(xué)校,來到舒顏住的女生公寓門口。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大鐵門早已關(guān)上了,但并不妨礙隔著柵欄喝酒。
“呵呵,你在邀請我么?”
“我就在你們公寓門口,帶了酒,下來吧?!逼殉窍胂笫骖侒@訝的表情,嘴角浮上微笑。
“你在開玩笑嗎?”她確實被驚到了,“不,我不準(zhǔn)備下去,太晚了改天吧。”
蒲城有些迷惑,他以為她會一口答應(yīng)呢。況且這是一個多么富有詩意的舉動呵。他試圖說服她,短信按得啪啪響,手都酸了,卻仍遭拒絕。
蒲城失望之余像個孩子似的賭了氣:“你不來算了。我就在這待一夜,喝酒賞月也挺好?!逼鋵嵞挠性铝?,抬頭望去星光黯淡,天空似有烏云翻滾。
舒顏勸了他幾句,漸漸不耐煩了,但仍不失涵養(yǎng)。她的最后一條短信是這樣的:你賞會月就回去吧,改天再和你喝酒,我很困,先睡了,晚安。此后蒲城再發(fā)短信,她一概不回了。
夏夜悶熱,蚊子極多,難得有送上門的人肉盛宴,一個個貪戀不肯離去。蒲城蹲在地上,手拿一聽啤酒慢慢喝。身上奇癢極難受,又拍打不盡。真的要在這待一夜嗎?這般自討苦吃目的何在、意義何在,只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蒲城開始小聲地唱歌,唱老狼的《戀戀風(fēng)塵》,他其實有一副好嗓子,有一段時間他想過去玩樂隊,為此還學(xué)了很久的吉他,后來樂隊組建不成,漸漸也倦怠了,吉他早在房間角落里蒙了灰。他曾想要彈吉他唱這首歌給心愛的姑娘聽,但現(xiàn)在恐怕是彈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一首歌未唱完,天空劃過閃電,隆隆雷聲滾過,黃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是這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很快將他澆了個透心涼。酒意陡然去掉大半,他適時方才稍稍清醒。原來不止是他,在這些離愁漫生的夜晚,憂傷像常春藤爬進(jìn)每一個夜不能寐的窗口,往昔的碎片如午夜的老電影在墻上閃閃爍爍,撩起藍(lán)格子窗簾的一角,是什么不知名的花香繾綣纏綿地飄進(jìn)來,無端地眼里就凝了淚。舒顏沒有男朋友,據(jù)說她心里一直有默默愛著的人。彼時她一定是覺得寂寞吧,想找個人聊聊天,撈取一點青澀年少時的溫暖痕跡。小小綺念僅限于精神上的交流,并無在現(xiàn)實中衍生出些故事的打算。他是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了,也太高估自己了,這一刻他已站起身決定離開。離開前看一眼黑沉沉的女生宿舍,仍該死地心存念想,舒顏會送傘過來么?——這樣涼薄如雪花的希望。不能不想到小眉,只要他打個電話,她會立刻飛奔而來,但此刻他又有什么資格召喚她呢?
之后他進(jìn)了一家網(wǎng)吧,在那里打游戲直到天亮。
接下來的幾天,蒲城都是與小眉、丁巖在一起。他是有意拉上丁巖的,他怕與小眉單獨相處,怕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怕她憂傷的眼睛,怕她不時問些不著邊際虛無縹緲?biāo)恢绾位卮鸬膯栴},更怕他們又為一些無謂的小事爭吵。實際小眉在這些天里表現(xiàn)得格外溫順平和,甚至讓蒲城稍稍不安。她沉默的時候,他會暗暗去執(zhí)她的手,她回望過來,目光清冽不見底,有一如初次相識時的純真笑靨,笑得那么天真反而有悲愴的味道。他們在梧桐樹下的石凳上一坐就是老半天,細(xì)碎光影里是幾張各懷心事的面孔。奇怪的是丁巖的沉默,蒲城詢問他,才知一個對他們而言不可思議的事實。
我“五一”的時候回家訂婚了。丁巖瞇著眼睛說,想不到吧。是我初中的一個女同學(xué),她說那時候暗戀我來著。哈哈。我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我的工作也是她爸給找的,說好了等我畢業(yè)就結(jié)婚。很庸俗的故事是不是?我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還沒有玩夠。另一種人生就這么匆促地逼迫而來了。我真的—— 他攤攤手,竟然笑了。那笑任誰看了都覺得難受。
你喜歡她嗎?小眉問。女孩子好像總喜歡問此類問題。不知道,丁巖答。你總是這樣,小眉突然有點怒,如果不愛難道你想負(fù)她一生嗎?兩個大男人驚愕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小眉一下子又泄了氣,我只是不明白,感情為何要這般敷衍呢?愛與不愛不是很分明的事情嗎?或許我們……還不懂愛情吧。蒲城一時不敢看她的眼睛。
很快到了離校的那天,蒲城跟丁巖一塊去火車站。車票小眉已幫他們買好,但她沒有來送他們,說是有課。這是蒲城料想不到的。他走出學(xué)校大門,幾步一回頭,心頭百般滋味。他以為無論他在哪里,她永遠(yuǎn)在他身后。這一刻她悄悄離開了,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時只覺得天地冷清,心如一口幽幽古井在月光下冒著寒氣。丁巖看出他的心思,安慰他:“小眉她是怕離別的時候會哭吧,女孩子最受不了這種場面了?!边@話不僅是用來安慰兄弟的,也是安慰自己的。他心里并不比蒲城好受多少。他的眾多紅顏知己們,一個也沒來送他,盡管他之前多多少少都做過些暗示。四年漫長又短暫,結(jié)束時以為可以求個功德圓滿,此刻卻陷入更深的迷惘,他付出過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其中是非,誰能說清?
在車站兩人擁抱告別,越過丁巖的肩膀,蒲城似乎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疑似小眉,連忙追上去,遍尋不著,想來也許是自己的幻覺,怏怏而返。到檢票口,他掏衣袋里的車票同時摸到一張折疊好的紙片,當(dāng)下一愣,來不及細(xì)想,檢票員已在催促他。上了火車,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安頓好行李,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他拿出那張紙湊近窗口,還沒完全展開,陡然有一陣大風(fēng)吹過,掠走了他捏著的薄紙張,白蝶蹁躚般消失在茫茫天地間,空留一個寂寞蒼涼的手勢。蒲城只來得及看到開頭兩個字——他的名字“蒲城”,那是小眉的字跡,他不會認(rèn)錯。她是什么時候偷偷把紙片放進(jìn)他的口袋的?上面到底寫了些什么?這些蒲城是不會知道了。
他忽然想起一樁舊事。
一年前的差不多這個時候,他和小眉剛戀愛不久。期末考試前的復(fù)習(xí),在教室學(xué)習(xí)到很晚,出來后去操場散步。夏天的夜空格外明朗,星子璀璨如寶石,人間的螢火蟲也不甘寂寞,四處飛舞與之爭艷。小眉?xì)g呼著在它們后面追逐,蒲城站在一旁微笑。這樣安寧美好的光景,一把冰冷的刀子卻不合時宜地介入進(jìn)來。它頂在蒲城的后腰上,伴著一個壓低了的聲音 “不許動,把錢全都掏出來”。是遭遇搶劫了,蒲城僵立在原地,渾身絲絲發(fā)冷,唯一能做的就是沖小眉大喊:“快跑?。 毙∶荚珞@得手足無措,半響才帶著哭音叫:“我不走。我不能丟下你不管?!薄白甙?!”“不!”搶劫他們的是個年輕男孩,眉間還有生澀的慌亂,他顯然被眼前的情景搞得有些頭暈,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讓蒲城稍稍鎮(zhèn)定下來,他賭那小子手里的刀不敢刺下去,橫下一條心,對小眉說:“拿手機(jī)報警,快!”小歹徒料不到他們敢這么做,嚇懵了,撒開腿跑沒影了。然后呢,他們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那樣,狠狠擁抱,小眉把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他衣服上了。
就是這么一個簡單俗套似曾相識的故事。
火車轟隆隆向前行駛,暮色漸起。蒲城摸摸臉頰,不知何時落下了那么冰涼的淚。
責(zé)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王旭,1985年出生,現(xiàn)為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多寫校園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雨花》、《布老虎青春文學(xué)》等刊物。熱愛生活,熱愛所有美麗的事物,并試著用文字去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