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冬天常去的公園后院已經(jīng)荒蕪了,過去搭桌子的地方草已長到了半人深,春天開過花的李樹只剩茂盛的樹葉,李子早已一個不?!覒岩伤鼈儔焊鶅壕蜎]有長大過?;氖彵患t墻圍起來,顯得完整,也得到突出。仔細打量那些構成荒蕪的植物,都是些我極為熟悉的種類:狗尾巴草,鐵旋草,刷把簽,狗兒望,艾蒿。狗尾巴草屬于發(fā)育瘋狂之流,又一點不忽略細節(jié),尤其它標志性的尾巴(其實是花和種子)柔順到了性感。鐵旋草則顯示出雄性,腰身不如狗尾巴草高挑窈窕,草葉也不如狗尾巴草光潔滑膩,但它生命力也異常旺盛,特別擅長朝四下繁衍,而且以“旋”的姿勢,力度又是鐵的。刷把簽剛長出來的時候還是很水靈的,頂著各色的碎花,莖肥葉碩的簡直可以與發(fā)育到頂峰時期的少女媲美。狗兒望是一種纖細纏綿的藤蔓,喜歡纏著樹枝一個勁攀沿,屬于半寄生植物,開或紫或白的喇叭形花。艾蒿屬于香草,年輕時候也如刷把簽一樣肥嫩水靈,也開顆粒狀的花,年老又遭遇干旱的艾蒿顯示出極度的衰弱,水分的缺失也是美的缺失,站在高高的板結的土坎上的老艾蒿簡直就是單依靠身體風光了一輩子的女人老來的寫照。
晨風吹拂的時候,狗尾巴草隨風搖曳,她們的搖曳女人味實足,讓人聯(lián)想到村姑背上甩來甩去的黑辮子和城里女子行走起來多姿的腰身。狗尾巴草搖曳的美里是青色的純凈,尤其在雨后的清晨,沾著露水,潤滋滋的。如果我們的感官與理性背后還有荒蕪,那荒蕪也是青色的純凈的。鐵旋草提供給我的一直都是鐵的力度,繁殖,根須四下串連,根系發(fā)達得像男人之根的毛細血管。在后院整體的荒蕪里,鐵旋草是沉默的,它不如它的“女人們”顯眼,但它卻占據(jù)著幾倍于她們的地盤。刷把簽本質(zhì)上屬于童年記憶,在家鄉(xiāng)的田埂上、荒坡上到處都站立著——它們真是站立著,不像苦麻菜和蒲公英那樣一撲籠在地上——不像野草那樣叢生,它們是群體的,卻又是保持了某種距離的群體,有時因為距離過大,它們甚至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往往發(fā)生在貧瘠的黃土坡)。我對刷把簽的熟悉程度不壓于對園子里任何一種蔬菜,在我的家鄉(xiāng),它是一種主要的豬草,年年春天我們都要掐了它肥嫩的莖葉喂豬。狗兒望是一個借名,且是一個民俗意味十足的借名:淫綠的藤蔓纏樹而上,長著小女人手掌一樣的葉,開著小喇叭的花,藤蔓、葉子和花都纖柔得讓人生憐愛,自然要駐足仰望,這一望,便成了“狗兒望”——要是這“狗兒望”是位水靈纖柔的女人賜予的,我們生出的憐愛便也有她的份兒——那樣略帶一點輕佻的玩笑,包含了少許的健康的調(diào)情——調(diào)情在話語里是鹽是糖,狗兒望一直向上的姿勢便是鹽和糖的具體呈現(xiàn)。艾蒿本來也是民俗,總是被端陽法定地掛在各家各戶的門楣上。然而后院的艾蒿的民俗卻被荒蕪剔除了,跟狗尾巴草和鐵旋草一樣純野,雖然身體上乳白的霜泥仍殘留了屈原的悲愁。艾蒿的葉明明是綠里翻白的,但在我看來它們就是雪片,它們在晨風里翻卷,透出雪的質(zhì)地。
熱天的后院這樣草長蝶飛,早已沒有人涉足,甚至返回到了處女地的境地。時間可以讓荒野開化,也可以讓開化荒蕪。我在冬日的午后搭椅子的空地,早已被鐵旋草和刷把簽霸占了。鐵旋草和刷把簽的花籽招蜂引蝶,后院便成了一塊被剪裁出的原野。在冬陽里打盹時擱腳的斷墻也長滿野草和灌木,墻石上生了青苔,又被狗兒望纏繞,幾處露出的墻縫顯得幽暗神秘,里面很可能就有給予了荒蕪恐懼的靈魂的蛇。我沒有看見有蛇在后院出沒,但當我想象她風快地滑過草叢灌木叢將她的腰身搖曳得像一束壓抑的情欲之花時,我的顫栗的震幅和震源的深度一點不遜色于真的看見。我看見過一條手臂粗的菜花蛇盤繞在木渡槽里曬太陽,當時我正走在渡槽上,突發(fā)的顫栗讓我失去平衡從渡槽上栽了下去。我一直感覺蛇是荒野的靈魂,它的形體、速度、色彩、爬行方式和可能的觸覺都顯示出了強烈的恐懼的美。這美像是來得極為深遠,它通過蛇憑借形體和速度打開的時間之門,帶著侏羅紀的陽光和氣息。
清晨在后院獨坐,獨享荒蕪,思想甚至不去碰冬日陽光下的那些閑暇的光陰和光陰里攤開的本雅明、紀德或阿赫瑪托娃?;氖従驮谘矍?,又是碧綠的荒蕪,又灑滿雨后純凈的陽光,碧綠里有瘋狂,瘋狂又是植物的沉靜和個人思想與審美的沉靜結合的瘋狂。我一次次丟下本雅明和波德萊爾,走入荒蕪深處,我期待著蛇從斷墻出來,讓草和灌木搖曳,讓侏羅紀的氣息彌漫,讓沉靜的瘋狂發(fā)著,讓荒蕪在震顫中滲出劇毒的蜜糖。朝陽越過后院的紅墻,把金粉的光芒灑在草叢,但陰影還絕對控制著后院,荒蕪依舊潮濕、沉靜。我站在陰陽界上,深情地迷戀著這片陰影中的荒蕪——而陽光就要灑滿后院。你如果將手從我身后伸過來,就能摸到我的迷戀之根。
有好些年,冬天和初春,只要出太陽,我就一定要去到后院,一個人坐,讀書,更多的時候是單純地曬太陽。那些時候,心里死了很多東西,灰燼已經(jīng)變冷,只是還堆積著,感悟和冥想的風吹來,表層虛起的部分四處散落。野草和灌木也已枯死,倒伏在墻邊墻頭,演繹著冬天的植物的美學。曬多了干純的太陽,大愛開始在灰燼里萌芽,情形類似于夏日無雨的卷云。卷云在虛空的內(nèi)心飄浮,四周的湛藍肯定了大愛的顏色。上午是清明的寧靜,往往帶著南方的寒意,我在寒意里尤其明確,一個邊緣的人,一個絕對的個我,有很多無法填充的空白,就像核毀之后的凄荒,可是輪廓卻愈加地分明,海岸線(如果可以這樣比喻)卻奇跡般地曲折悠長。下午是昏聵的,連灰燼都失去了秩序,荒蕪開始加重,但又不是自然意義的荒蕪,多年來沉淀在血液和骨頭的悲觀、虛無、混亂、恐懼、沮喪甚至絕望像陽光一樣映照了出來,像蛛絲貼在肉上——你感覺到附著的只是影子,不是那些物質(zhì)本身。每每那時,后院的荒蕪就顯得特別空曠、敞亮,陽光灑在衰草、落葉和泥地上,像研磨過的井鹽,漏進螞蟻窩,滲入草根。研磨過的井鹽也滲透到我的肌膚、骨頭和在自在狀態(tài)下浮出的靈魂,身體與身體看管不嚴的孩子品嘗到了溫暖虛無的鹽的美味。
就像我自己選擇的人生和愛情,繁盛的荒蕪衰敗了,殘留的尸體在隱約表象過夏天荒蕪的極端之后,徹底地成了時間的記憶。我也成了時間的記憶。我蔫搭在椅子上,就像達利油畫《時間》里那架著名的被軟化的時鐘。我已經(jīng)凈化為被剔除骨頭、抽掉精血的時間。本雅明的《發(fā)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掛在樹上,圓珠筆滾落在腳邊。我是連回憶的思想的荒蕪都沒有了。白日夢在糾正著感官,什么又在白日夢里滋生,我是如何也看不見了,慵懶的肉體借了溫暖的陽光遮蔽了靈魂可能的萌芽——我怎么也要向你提起艾略特的那句詩:“去年你種在花園里的尸體,抽芽了嗎?今年它會開花嗎?”那樣的時候,荒蕪不再是后院的荒蕪,綠色的荒蕪,也不再是“無”與“衰”的荒蕪,荒蕪演化成了陽光、倦慵、開放和虛無,演化成了我一個人的荒蕪,就像一片拆除了柵欄的草原。宿命的,從季節(jié)來,進入一個人的內(nèi)心,再投映到這個人看見的、接觸到的、想象到的、冥想到的事物上,好比一場秋霜或初雪。
現(xiàn)在正是酷夏。我回到了開篇描述的繁盛的蔥綠的荒蕪,坐在叢生的陰影里,借了本雅明解析波德萊爾的刀鋒,感受著荒蕪最極端的力量。一個人割草的力量,一個人鏟除灌木的力量,一個人開荒的力量。我發(fā)現(xiàn)我看見的、感覺到的、理解的荒蕪已經(jīng)超脫了古典的審美,抵達了現(xiàn)代主義?,F(xiàn)代主義對藝術沖動所施與的抵制并沒有為我理會,我理會的只是自殺。自殺是荒蕪開出的極端的花朵,它是我生命的屏蔽,也是荒蕪的表象的屏蔽。自殺是一門藝術,但這個藝術之后審美卻結束了。在清晨掛滿露珠的荒蕪里,我總是偏執(zhí)去想象一具倒伏的自殺的尸體,它有著不可思議的潔白和寧靜,有著雕像的不朽的質(zhì)感與姿態(tài),它是完整的,是一個的小小的荒蕪的元素與巨大荒蕪的結合,而不像海子和海明威那樣與荒蕪格格不入的自我放逐。沒有自殺的尸體呈現(xiàn)于繁茂的荒蕪,我開始關注他殺的蝴蝶,蝴蝶的生命結束在荒蕪深處,姿態(tài)依舊是棲息的,它很小,小得幾乎滋生不了恐懼,小得幾乎成為不了荒蕪的一個意象,就像我內(nèi)心的那些死灰。
陽光總是在上午九點吞噬后院最后一抹涼陰,荒蕪變得不可思議。我要走了。想象我在后院自殺之后的情形——尸體不是被荒蕪遮蓋,而是被荒蕪襯托,酷似初春的荒蕪里剛剛萌發(fā)的一棵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