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川
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文壇最偉大的愛國詩人,一生創(chuàng)作甚豐,其中以詩的成就為最高,現(xiàn)存九千多首。其人被譽為“亙古男兒一放翁”(梁啟超《讀陸放翁集》),嘗自稱“老夫壯氣橫九州”(《冬暖》),渴望“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guān)圖有感》),是一個豪氣沖天的大丈夫。其抒發(fā)政治抱負,反映人民疾苦,批判當時統(tǒng)治集團屈辱投降的作品,雄渾豪放,宏麗遒勁。但這只是其人其詩之一面(當然是主導(dǎo)方面)。他還有另一面,即個人家庭的悲歡離合,兒女之情的纏綿悱惻。他抒發(fā)此類感情的作品,寫得哀婉動人,別具風格。他一生最大的個人不幸,就是與結(jié)發(fā)妻唐琬的愛情悲劇。據(jù)《齊東野語》等書記載與近人考證:陸游于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年)二十歲時與母舅之女唐琬結(jié)為琴瑟之好,婚后“伉儷相得”,但陸母并不喜歡兒媳,終至迫使于婚后三年左右離異。后唐氏改嫁同郡趙士程,陸游亦另娶王氏。兩人各有所屬,彼此也就音信隔絕了。
七、八年后,也就是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陸游參加進士考試,由于名列秦檜孫子之前,受到秦檜的嫉恨,在復(fù)試時被黜落,回到家鄉(xiāng)紹興閑居。當時的紹興,由于鄰近都城臨安(今杭州),因此,大戶人家的私家園林不少。其中,位于紹興城東南角,禹跡寺之南的沈園,頗有名氣。當時沈園主人沈百萬與陸游和趙士程交往頗深。一天陸游獨自一人到沈園去消愁散悶,在園中與前妻驀然相遇。唐琬告訴趙士程,遣仆送去黃封酒、果饌,以“通殷勤”。陸游面對此情此景,悵然久之,揮筆在園壁上題下了那首傳誦千古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后來唐琬見到了這首詞,牽動了自己的心扉,也和了一首《釵頭鳳》,詞中有“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之句,不久就“怏怏而卒”了。
從此,沈園也就成了陸游愛情生活的傷心地、留戀地、觸景生情地。
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陸游開始作官,至六十五歲罷職,回到山陰,在府城西鑒湖三山西村,閑居了20年之久。陸游歷經(jīng)宦海浮沉,雖已垂垂老矣,但他對與唐琬的沈園相遇,仍始終不能忘情。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秋天,陸游已經(jīng)68歲了,還專程到沈園憑吊,并賦詩記事。他在詩前小序中說:“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主,刻小闋于石,讀之悵然?!痹娙艘娏滞ひ琅f,當年題詞墨跡尚存,而人去園空,小詞則已移刻石上,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嘗賦一律云:
楓葉初丹槲葉黃,
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
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
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
回向禪龕一炷香。
首聯(lián)寫空冷之景,頷聯(lián)寫空寞之感,頸聯(lián)寫空虛之情,尾聯(lián)寫空無之念。這時陸游已經(jīng)兩鬢斑白,想起傷心的往事,卻因生死殊途,無法訴說,只有焚香遙祭了。河陽愁鬢,即潘鬢。據(jù)《晉書》載,潘岳曾為河陽令,其《秋興賦》云:“斑鬢發(fā)以承弁兮”。后世因以潘鬢為鬢發(fā)斑白的代詞。林亭,林間小亭。泉路,黃泉之路,指唐氏已逝。妄念,非分的欲念。
陸游在三山西村居住的20年間,每入城必往沈園憑吊遺蹤。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他已75歲高齡,又去舊地重游,寫下了《沈園》絕句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時的沈園,池臺非舊,老柳凋殘,那曾映照唐琬身影的橋下水波雖然依舊碧綠,唐琬卻已“夢斷香消四十年”了。古稀之年的老詩人面對春日的夕陽,聽著悲涼的畫角聲,想到自己也將化為稽山之土,不禁泫然淚下。畫角,一種彩繪的管樂器,古時軍中用以警昏曉,其聲高亢凄厲。驚鴻,作者“傷心”地回憶,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賦》中所描寫的“翩若驚鴻”的仙子,飄然降臨于春波之上。夢斷香消,指唐氏之死,古來往往以“香消玉殞”喻女子之亡。四十年,唐氏實際已死四十四年,此為取其整數(shù)。柳老不吹綿,柳樹已老,不再飛絮,喻自己年逾古稀,已無所作為,也是作者借以自喻的比興。第一首回憶沈園相逢之事,悲傷之情充溢筆墨之間。第二首寫詩人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尤其是“泫然”二字,飽含著有愛,有恨,有悔的復(fù)雜感情。
陸游與唐琬原本兩情相好,一直未忍絕之,后被迫休棄她,內(nèi)心深感愧疚。在沈園邂逅時,唐琬仍遣仆送酒致意,這令他始終難以忘懷。至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陸游81歲,那年歲暮還夢游了沈園,寫下了《十二月二日夢游沈氏園亭》絕句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猶鎖壁間塵。
沈園梅花依舊,詩壁猶在,而人已久逝,令人傷情。他至死也難忘那無辜被棄怏怏而卒的妻子,心靈的創(chuàng)傷始終無法平復(fù)。直到寧宗嘉定元年(1208年)春天,他84歲那年,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年,還寫了一首《春游》詩說: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一段悲悲喜喜的愛情生活,一直縈懷作者心頭六十多年,直至自己也“作土”,才算了結(jié)。讓后人不得不佩服這種愛情的偉大與堅韌。也真應(yīng)了古人那句話:憐子如何不丈夫,無情未必真豪杰。
鄭川,山西大同大學渾源師范分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