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瞿秋白與一部《子夜》

一

《子夜》至今仍被視作是茅盾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子夜》某種意義上是茅盾和瞿秋白共同創(chuàng)作的，這一點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常識。《子夜》出版后，瞿秋白曾撰文大加推崇，評價甚高。然而，瞿秋白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子夜》嗎？

瞿秋白與茅盾可謂是多年知交。二人1923年相識于上海大學。其時，從蘇聯(lián)回國不久的瞿秋白除了黨內(nèi)工作外，還在上海大學任社會學系主任，而沈雁冰（“茅盾”筆名要到1927年開始寫小說才用）則在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兼課，講授“小說研究”。瞿、沈二人當時是“黨內(nèi)同志”，主要擔任的都是黨內(nèi)的任務，上海大學的教務不過是一種副業(yè)。不但在黨內(nèi)活動中二人經(jīng)常碰面，在居處上，兩家也成了鄰居。沈雁冰夫人孔德沚還由瞿秋白夫人楊之華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7年3月，瞿秋白為籌備中共“五大”而離開上海到了武漢。同時，沈雁冰也被中共中央派往武漢工作，并且在瞿秋白的直接領導之下。瞿、沈二人雖都以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從事著政治活動，但二人的政治熱情是并不相同的。這時期的瞿秋白，處于政治生涯的上升時期，熱情高、干勁足，抱重病而日以繼夜地忙碌。沈雁冰則態(tài)度有所不同。鄭超麟在《回憶沈雁冰》一文中寫道：“當時，我們做黨內(nèi)工作的人對于沈雁冰的評價，認為他不是一個積極的黨員，但如果黨組織派給他什么任務，他會毫不遲疑地完成的?！雹?1927年7月，汪精衛(wèi)在武漢“分共”，國共全面決裂。共產(chǎn)黨人在武漢亦遭捕殺。沈雁冰潛回上海，開始寫《蝕》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也開始脫離共產(chǎn)黨組織。1928年7月，寫完了《追求》的茅盾（其時，沈雁冰已開始以“茅盾”筆名名世），去了日本。

1928年5月，瞿秋白到了莫斯科，籌備中共“六大”。會后，作為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團長而留在蘇聯(lián)。1930年8月，瞿秋白回國。在此前不久的1930年4月，茅盾也從日本回到了上海。于是二人恢復了聯(lián)系。在1931年1月初召開的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上，米夫煽動王明、博古等所謂“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造反奪權(quán)，全面掌控中共，瞿秋白則被踢下政治舞臺，隱居在上海，像一塊閑置的抹布。在政治上被那批“紅衛(wèi)兵小將”踢出局了的瞿秋白，便想到文學界來尋求安慰和支撐。瞿秋白與茅盾恢復聯(lián)系后不久，茅盾開始構(gòu)思和寫作《子夜》。在寫作《子夜》的過程中，茅盾與瞿秋白在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上，有過細致的討論，瞿秋白懷著強烈的興趣，提了許多建議。1933年2月，《子夜》出版，瞿秋白在4月3日的《申報·自由談》上以樂雯筆名發(fā)表《〈子夜〉與國貨年》，又在8月13、14日的《中華日報·小貢獻》上，以施蒂爾的筆名發(fā)表《讀〈子夜〉》，兩文都對《子夜》做了熱烈的稱頌。

1935年2月，瞿秋白在福建長汀被捕，被囚于國民黨36師師部。6月18日被殺。知道自己生命已走到盡頭的瞿秋白，在獄中寫下了一生中最真實也最重要的文字《多余的話》。這篇兩萬多字的《多余的話》，是這樣結(jié)束的：

最后……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魯定》、托爾斯泰的《安娜·卡里寧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別了！

瞿秋白喜愛文學，也有很高的文學鑒賞力。在這番臨死前“徹底暴露內(nèi)心的真相”的“多余的話”中，瞿秋白也不忘談到自己留戀的文學作品。所舉出的七部作品中，四部是俄國的，這且不論。而其余三部中國作品中，居然有一部是茅盾的《動搖》。留戀《阿Q正傳》，留戀《紅樓夢》，都很好理解。但留戀茅盾的《動搖》，就很耐人尋味了。如果茅盾的作品根本沒有“入選”，誰也不會覺得奇怪。作為一個頗富有文學修養(yǎng)的人，臨死前仍留戀的數(shù)部作品中，本就不應有茅盾的位置。退一步說，對于瞿秋白來說，臨死前如果還留戀茅盾的某部作品，那也應該是《子夜》。《子夜》中有瞿秋白的理念和心血?！蹲右埂穯柺篮?，瞿秋白也熱情地肯定。至于《動搖》，應該是當初作為政治家的瞿秋白所鄙棄的。但瞿秋白臨死前所留戀的茅盾作品，居然不是《子夜》而是《動搖》，這原因何在呢？

二

從1931年春夏間開始，到1934年1月初離滬赴江西“蘇區(qū)”，這三年半的時間里，瞿秋白積極介入了“左聯(lián)”的工作，成為“左聯(lián)”的領導人之一。而“指導”《子夜》的寫作，則是瞿秋白介入“左聯(lián)“的開始。

王觀泉在《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瞿秋白傳》中，根據(jù)相關資料和當時的實際情況，做出了兩個“假設”。一是1930年9月中共“三中全會”后至翌年1月的“四中全會”前，瞿秋白曾向茅盾談及“立三路線”，這形成了《子夜》寫作提綱中的相關內(nèi)容。二是瞿秋白讀了《子夜》第四章初稿后，對茅盾談到了“立三路線”對城市工作的危害，并談到了基層組織對“立三路線”的抵制，這自然也影響了茅盾對相關問題的敘述。據(jù)此，王觀泉做出這樣的判斷：“這就證明了未來的《子夜》在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斗爭，上海工人運動，共產(chǎn)黨內(nèi)部路線問題，‘左傾冒險主義的決策與執(zhí)行之間的矛盾和抵制，‘小熱昏碰上了‘冰桶，等等所有這些構(gòu)成《子夜》宏大氣勢的政治情節(jié)的原則，是瞿秋白向茅盾提供的?！雹?這就意味著，在“立意”方面，瞿秋白就對《子夜》有深度影響。不妨說，在一定程度上，瞿秋白假茅盾之手，以文學的方式，表達了其時自己的政治理念和經(jīng)濟觀點，表達了其時自己對中國社會的看法。

茅盾在多處地方談及了瞿秋白對《子夜》寫作的“指導”，其中以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中《〈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一章所述最詳。茅盾主要回憶了瞿秋白對《子夜》情節(jié)和細節(jié)方面的“指導”?！扒锇自谖壹易×艘粌蓚€星期，那時天天談《子夜》。秋白建議我改變吳蓀甫、趙伯韜兩大集團最后握手言和的結(jié)尾，改為一勝一敗。這樣更能強烈地突出工業(yè)資本家斗不過金融買辦資本家，中國民族資產(chǎn)階級是沒有出路的。”這是瞿秋白以改變情節(jié)的方式體現(xiàn)自己的理念?！扒锇卓丛鍢O細心。我的原稿上寫吳蓀甫坐的轎車是福特牌，因為上海那時通行福特。秋白認為像吳蓀甫那樣的大資本家應當坐更高級的轎車，他建議改為雪鐵龍。又說資本家憤怒絕頂而又絕望就要破壞什么乃至獸性大發(fā)。以上各點，我都照改了?！?3)這說的是細節(jié)方面?！蹲右埂芬婚_頭，就有三輛“雪鐵龍汽車像閃電一般駛過了外白渡橋”，原來是瞿秋白讓這“雪鐵龍”出現(xiàn)的?！蹲右埂返?4章，寫慘敗后的吳蓀甫，在書房里如暴躁的困獸?！八偪竦卦跁坷锢@著圈子，眼睛全紅了，咬著牙齒；他只想找什么人來泄一下氣！他想破壞什么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沖動，想破壞什么東西！”恰在此時，傭人王媽捧著燕窩粥進來，吳蓀甫便把王媽奸污了。讀過《子夜》的人，恐怕都會對這個細節(jié)有深刻的印象。原來，最初的“創(chuàng)意”來自瞿秋白。但瞿秋白只說吳蓀甫應該“破壞什么乃至獸性大發(fā)”。急中生“欲”地強暴女傭，卻是茅盾的想象?！┒芤舱婺芟?。

瞿秋白的意見，卻也并非都為茅盾所接受。在《回憶秋白烈士》一文中，茅盾說：“秋白見了我們很高興，問我在寫什么，我說正在寫《子夜》，他很有興趣地問了故事的大概情節(jié)?！^了幾天，我?guī)Я藢懞玫膸渍氯?，從下午一時，他邊看邊談，直到六時。談得最多的是關于農(nóng)民暴動的一章，寫工人的部分也談了不少。因為《子夜》中寫工人罷工有盲動主義的傾向，寫農(nóng)民暴動沒有提到土地革命，秋白告訴我，黨的政策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敗的，建議我據(jù)以修改《子夜》中寫農(nóng)民暴動和工人罷工的部分。（關于農(nóng)民暴動，由于我當時連間接的材料都沒有，所以沒有按秋白的意見修改，而只是保留了游離于全書之外的第四章。）……”(4)晚年茅盾說到當初未按瞿秋白意見修改寫農(nóng)民暴動的一章時，把原因歸結(jié)為“連間接的材料都沒有”。而晚年鄭超麟在《回憶沈雁冰》中，則提供了另外的解釋：茅盾從根本上反對中共在農(nóng)村所發(fā)動的農(nóng)民暴動。鄭超麟說，1927年，沈雁冰從武漢回到上海后，他登門探望：“我們談了許多話。我忘記了談話的內(nèi)容，但有一點是不曾忘記的，即是他明白向我表示反對當時黨在鄉(xiāng)村所實行的武裝斗爭路線。……那天他還引了太平天國時期的一件故事。似乎在安徽某地太平天國進行了土地革命一類的事情，即沒收地主土地分給農(nóng)民，到了太平天國失敗以后恰好是這個地方的農(nóng)民特別反對太平天國的?！?5)這樣說來，茅盾之所以未按瞿秋白意見去寫農(nóng)民暴動，并不是因為對農(nóng)民暴動“連間接的材料都沒有”，至少這不是全部的原因。并不贊成瞿秋白們曾經(jīng)熱衷的農(nóng)民暴動，并不以中共在農(nóng)村進行的“土地革命”為然，是茅盾不能按瞿秋白意見寫農(nóng)民暴動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部分。當然，后來茅盾在回憶當年時，不可能把這方面的原因說出來。

《子夜》出版后，瞿秋白在《〈子夜〉與國貨年》中做了這樣的評說：“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帶有明顯的左拉的影響……自然，它還有許多缺點，甚至于錯誤，然而應用真正的社會科學，在文藝上表現(xiàn)中國的社會關系和階級關系，在《子夜》不能夠不說是很大的成績。茅盾不是左拉，他至少已經(jīng)沒有左拉那種蒲魯東主義的蠢話?！币驗槊┒茉谪瀼伥那锇滓鈭D時，還有著保留，所以在瞿秋白看來，小說“還有許多缺點，甚至于錯誤”。但茅盾畢竟基本上貫徹了瞿秋白的意圖，所以瞿秋白仍然對小說做了很高的評價。在《讀〈子夜〉》中，瞿秋白則說：“在中國，從文學革命后，就沒有產(chǎn)生過表現(xiàn)社會的長篇小說，《子夜》可算第一部；它不但描寫著資本家、買辦階級、投機分子、土豪、工人、共產(chǎn)黨、帝國主義、軍閥混戰(zhàn)等等，它更看出許多問題，主要的如工業(yè)發(fā)展問題、工人斗爭問題，它都很細心的描寫與解決。從‘文學是時代的反映上來看，《子夜》的確是中國文壇上新的收獲，這可說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p>

三

《子夜》雖并不令瞿秋白完全滿意，但畢竟也算是瞿秋白的“心血之作”。當瞿秋白熱情地“指導”《子夜》的創(chuàng)作和熱情地歡呼《子夜》的出版時，是應該對《動搖》這樣的作品不屑一顧甚至予以否定的，因為《幻滅》、《動搖》這類作品，表達的是“革命青年”的“幻滅”和“動搖”、失望和彷徨。在《回憶沈雁冰》中，鄭超麟說，曾看到瞿秋白在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借用‘幻滅、‘動搖、‘追求的字眼諷刺沈雁冰”。但瞿秋白臨死前所留戀的茅盾作品，卻并不是也凝聚著自己心血的《子夜》，而是自己原本并不首肯的《動搖》。其中原因，就在于贊美《子夜》的瞿秋白和留戀《動搖》的瞿秋白，并不是同一個瞿秋白。贊美《子夜》的瞿秋白，是作為政治家的瞿秋白，或者說，是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瞿秋白；而留戀《動搖》的瞿秋白則是作為文學家的瞿秋白，或者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文學讀者的瞿秋白。

雖然瞿秋白介入《子夜》的創(chuàng)作時，已經(jīng)被王明們轟下了實際的政治舞臺，但他作為政治家的角色意識并未消失，至少，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角色意識是十分強烈的。瞿秋白是以“指導”《子夜》的寫作為起點介入“左聯(lián)”的活動的。而瞿秋白完全是以一個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身份“指導”茅盾寫《子夜》的。按照他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當時的中國社會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社會，中國共產(chǎn)黨那幾年在城市和農(nóng)村施行的策略和實際的做法，哪些是正確而成功的、哪些又是錯誤而失敗的，是他據(jù)以“指導”茅盾寫作的基本原則。當瞿秋白稱頌《子夜》的“寫實主義”時，我們要知道，茅盾所寫的，只是瞿秋白所認為的應然之“實”，而決非其時中國城鄉(xiāng)實然之“實”。《子夜》中的第三次罷工，茅盾原打算寫成由趙伯韜挑動起來，而瞿秋白認為這“不合理”，把工人階級的覺悟?qū)懙土?6)?，F(xiàn)實中是否會有趙伯韜這樣的資本家出于某種目的挑動工人罷工，現(xiàn)實中的工人的覺悟到底如何，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說必須把工人階級的覺悟?qū)懙煤芨?，必須讓所有的罷工都由工人方面主動。瞿秋白的所謂“不合理”，并非指不合現(xiàn)實之“理”，而指不合他的理論之“理”。小說第14章吳蓀甫奸污王媽的細節(jié)，本身無可厚非。但瞿秋白的理論卻大有問題。瞿秋白的理論是：“資本家”在憤怒絕望之極時，會“獸性大發(fā)”、會想要“破壞什么”。但這實在是人性的一種普遍表現(xiàn)。坐“雪鐵龍”的資本家會這樣，拉黃包車的工人也會這樣；錦衣玉食的地主會這樣，饑寒交迫的貧農(nóng)也會這樣。在“階級性”與“普遍人性”之關系的認識上極其偏執(zhí)，是瞿秋白這類政治家和理論家的一大特征?！蹲右埂烦霭婧螅那锇滓餐耆且砸粋€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身份對之進行評說的。瞿秋白著眼的是小說在政治上的正確與否，是小說對所謂的“社會科學”圖解得如何。——這不是以文學的心靈在感知小說，而是以政治的鐵尺在度量小說。

從“指導”茅盾寫《子夜》開始，瞿秋白深度介入了“左聯(lián)”的活動，成為“左聯(lián)”某種意義上的指導者和領導者。而瞿秋白也完全是以一個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身份指導和領導“左聯(lián)”的文藝活動的。瞿秋白熱愛文學，這不錯，但他從未以文學為職業(yè)，文學家的角色意識從未建構(gòu)起來過。因此，當他指導和領導“左聯(lián)”時，也只有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角色意識在起作用。指導和領導“左聯(lián)”，與此前指導和領導城鄉(xiāng)暴動，并無實質(zhì)性區(qū)別，都是為政治服務。瞿秋白固然有著不俗的文學修養(yǎng)和審美能力，但在政治目標和政治信念面前，文學修養(yǎng)和審美能力不過是巨石壓著的小草。小草雖然不至于被巨石壓得徹底死去，但也只能在巨石底下蠟黃地蜷縮著，茍延殘喘。在指導和領導“左聯(lián)”時，瞿秋白大力倡導所謂的“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所謂“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認為作家的“世界觀”對其創(chuàng)作起著直接的決定作用，“社會科學”完全取代著藝術(shù)思維、藝術(shù)想象和藝術(shù)方式，通過人物刻畫、場景描繪、故事敘述而體現(xiàn)“唯物辯證法”，被認為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目的，對政治理念和所謂的“社會科學”的圖解，就成了天經(jīng)地義?！拔ㄎ镛q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被“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代表大會”所確認的。在這塊巨石面前，瞿秋白本來具有的詩人氣質(zhì)、藝術(shù)秉賦、文學感覺，全都被壓得不能動彈，僵死過去?！拔ㄎ镛q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1930年11月被確認，不久就有正開始寫《子夜》的茅盾找上門來，這使瞿秋白得以有機會牛刀初試。

介入“左聯(lián)”后，瞿秋白曾大力提倡所謂的“文學大眾化”并親自操刀實踐，以方言寫了多首所謂的“大眾歌謠”。“九一八”后，瞿秋白以上海話和北方話兩種方言寫了“亂來腔”《東洋人出兵》(7)。這是“上海話”的第一段：“說起出兵滿州格東洋人，／先要問問為仔啥事情。／只為一班有錢格中國人，／生成狗肺搭狼心，／日日夜夜吃窮人，／吃得來頭昏眼暗發(fā)熱昏。／有仔刀，殺工人，／有仔槍，打農(nóng)民，／等到日本出兵占勒東三省，／烏龜頭末就縮縮進，／總司令末叫退兵，／國民黨末叫鎮(zhèn)靜，／不過難為仔我伲小百姓，／真叫做，拿伲四萬萬人做人情?！边@是“北方話”的第一段：“說起出兵滿州的東洋人，／先要問一問原因才成。／只因為一班有錢的中國人，／狼心狗肺是生成，／天天晚晚吃窮人，／吃得個頭昏眼花發(fā)熱昏。／有了刀，殺工人，／有了槍，打農(nóng)民，／等到日本出兵占了東三省，／烏龜頭就縮縮進，／總司令在叫退兵，／國民黨在叫鎮(zhèn)靜，／可是難為了咱們小百姓，／真是把我們四萬萬人送人情。”那時候的瞿秋白，認為這才是“革命文學”的正宗，這才是“革命文學”的方向。——也正是這樣的一個瞿秋白，在熱情肯定《子夜》。

四

1935年2月，瞿秋白被捕。在獄中，瞿秋白寫了六首舊體詩詞。這是《浣溪沙》：“廿載浮沉萬事空，／年華似水水流東，／枉拋心力作英雄。／湖海棲遲芳草夢，／江城辜負落花風，黃昏已近夕陽紅?！边@是七絕《夢回》：“山城細雨作春寒，／料峭孤衾舊夢殘。／何事萬緣俱寂后，／偏留綺思繞云山。”6月18日晨8時許，瞿秋白正寫《偶成》，36師參謀長走進囚室出示槍決令。寫完這首《偶成》，瞿秋白擲筆走向刑場。這首絕筆詩寫道：“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卑堰@些獄中詩詞與寫于上海的《東洋人出兵》一類“大眾歌謠”相比較，很難相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二者也確實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上海灘上寫《東洋人出兵》一類“大眾歌謠”的，是作為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瞿秋白，在長汀獄中寫那些舊體詩詞的，是作為詩人的瞿秋白，是作為文學家的瞿秋白，是作為一個文弱書生的瞿秋白。

從5月17日至22日，瞿秋白寫了《多余的話》。寫《多余的話》時，瞿秋白作為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角色意識蕩然無存。實際上，瞿秋白寫《多余的話》的基本目的，就是要清算自己的政治生涯和理論生涯，就是要清除自己作為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主義理論家的角色意識。這是臨死前重新建構(gòu)自我意識，臨死前重新塑造自身形象?！抖嘤嗟脑挕芬婚_頭就說明寫作此文的目的是：“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學我的樣，不要以為我以前寫的東西是代表什么什么主義的?！本o接著，瞿秋白便以“歷史的誤會”為題，簡短地回顧了自己的政治生涯?！拔易约衡舛戎裎疫@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確實是‘歷史的誤會。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還是‘文人結(jié)習未除的?！薄拔娜恕?，這是瞿秋白臨死前重新確立的“自我認同”。而到最后還“文人結(jié)習未除”，也是實話。正因為還有著這“文人結(jié)習”，瞿秋白還能在臨死前找回自己。如果說，這“文人結(jié)習”此前也像被巨石壓著的小草，那當巨石滾落后，小草便瘋長?！榜R克思主義的主要部分：唯物論的哲學，唯物史觀——階級斗爭的理論，以及經(jīng)濟政治學，我都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過。資本論——我就根本沒有讀過。尤其對于經(jīng)濟學我沒有興趣。我的一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常識，差不多都是從報章雜志上的零星論文和列寧幾本小冊子上得來的?！蔽覀儺斎粵]有絲毫理由認為瞿秋白在撒謊。但我們卻不由得不想到瞿秋白當初在理論界的叱咤風云。批判戴季陶、批判陳獨秀、批判彭述之，這些且不說了。單說指導和領導“左聯(lián)”時大力倡導所謂“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吧，如今在瞿秋白自己看來，也會覺得荒謬——既然自己并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過“唯物論的哲學”，又怎么能夠充當“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擎旗手。至于說“尤其對于經(jīng)濟學我沒有興趣”，我們就不能不想到瞿秋白當初對《子夜》的強烈興趣了?！蹲右埂罚强墒俏膶W化的經(jīng)濟學著作，文學其表，經(jīng)濟其里，內(nèi)里牽涉種種復雜的經(jīng)濟學問題。如果說瞿秋白對經(jīng)濟問題“尤其”沒有興趣，那當初為何一聽茅盾談起《子夜》的構(gòu)思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又為何連日間不知疲倦地與茅盾談論、探討，方方面面地出謀劃策？更為何在《子夜》出版后一而再地撰文頌揚？——從《多余的話》中我們也能找到答案：“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個‘戲子——舞臺上的演員，倒很會有些成績，因為十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著大學教授，扮著政治家，也會真正忘記自己而成為‘劇中人。雖然，這對于我很苦……然而在舞臺上的時候，大致總還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薄安贿^，扮演舞臺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等到精力衰憊的時候，對于政治舞臺，實在十分厭倦了。”原來，批戴季陶、批陳獨秀，批彭述之，是在“演戲”；高舉“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在“演戲”；提倡“大眾文學”并親自寫作“大眾歌謠”，是在“演戲”。那么，“指導”《子夜》的寫作、歡呼《子夜》的出版，當然也是在“演戲”了。

當瞿秋白寫著《多余的話》時，他看著過去的自己，像臺下的觀眾冷眼看著戲臺上的表演。5月22日這一天，《多余的話》接近尾聲，瞿秋白想起了幾部值得留戀的文學作品。當他寫下茅盾的《動搖》時，不可能不想到《子夜》。然而，已親自動手把政治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面目撕下的他，不可能再留戀這《子夜》了：既然連整座舞臺并臺上的表演著的那一個自己都厭惡了，又怎么會留戀一件小小的道具？■

【注釋】

①⑤ 鄭超麟：《回憶沈雁冰》，見《鄭超麟回憶錄》下冊，東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

② 王觀泉：《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瞿秋白傳》，518—519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③(6)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見《我走過的道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④ 茅盾：《回憶秋白烈士》，見《茅盾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7)見《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王彬彬，南京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