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藝
吉爾吉斯斯坦當(dāng)代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作品的最大特點,是通過各種事件與不同的人物命運,從哲理的高度,深刻地揭示人性的美與丑,表現(xiàn)善與惡的尖銳沖突。這一特點是通過多種方式來體現(xiàn)的。《永別了,古利薩雷》是直接通過老馬古利薩雷與老人塔那巴伊的不幸命運;《花狗崖》則是通過一件近似于冒險的故事;《白輪船》(本文所引《白輪船》的原文,均出自力岡、馮加譯《艾特瑪托夫小說選》,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卻是通過多重世界。
《白輪船》通過多重世界,多角度、全方位地全面、深刻展示美與丑、善與惡的斗爭。這多重世界主要是:孩子的世界;成人的世界;長角鹿媽媽的世界;白輪船的世界。
孩子的世界是孤獨、純潔、童真、友愛的世界。孩子,已經(jīng)七歲,是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孤兒,這個世界上真正疼他的,只有外祖父——孩子叫他“爺爺”——人。雖然有奶奶,但她是繼奶奶,對他可以說沒有多少感情。別蓋伊姨媽雖說是他不可多得的真正親人——他母親的親姐姐,可她自己已被現(xiàn)實折磨得死去活來,忍氣吞聲做人都自顧不暇,哪有心思來關(guān)心他!孩子只好常常獨自一人,去看山、看水、看花草樹木……小小的年紀(jì)就飽嘗了孤獨的滋味。孩子是純潔、天真,又充滿愛心的。他“沒有伙伴,天天生活在他周圍這些自然景物的懷抱里”,因此,他與周圍大自然的一切相處融洽。每天,一有時間,他就跑到離屋不遠(yuǎn)的河邊水池去玩水,或者帶著望遠(yuǎn)鏡(這是他唯一的伴侶,以后又增加了一個小書包),跑到卡拉烏爾山頂去,眺望四面八方的景物。他親切、友好地給各種各樣的石頭取童真味十足的不同名字:那駝背的、下身埋在土里的赭色花崗巖他叫它“睡駱駝”;那半白半黑、當(dāng)中有一道凹腰的花斑石,他取名為“馬鞍”石;那個像一只粗脖子、大腦門、毛色褐中帶白的狼的石頭,他稱它“狼”石,而他最喜歡的是那屹立于壁陡的河岸、仿佛要開下去的巨石“坦克”?;ú菀脖凰娴胤譃椤翱蓯鄣摹薄翱蓯旱摹薄坝赂业摹薄澳懶〉摹奔捌渌鞣N各樣的……他給周圍的自然帶來生氣,而自然也給他帶來歡樂。
孩子的世界又是理想的世界、希望的世界。未來是屬于孩子們的。孩子本身是人類的希望,孩子本身有著最純真的愛與理想。而《白輪船》中的孩子,又通過爺爺傳授的長角鹿媽媽的故事,繼承了過去的美好理想,因此,作品中的孩子,既是過去人類美好理想與信念的延續(xù),又是未來人類美好理想之所在,他身上結(jié)合了過去與未來人性的美與善,集中地體現(xiàn)了人類善良、仁愛、純真、信任、熱愛自然的優(yōu)良品質(zhì)與美好希望……
成人的世界是現(xiàn)實的世界?,F(xiàn)實的世界是庸俗的,一成不變的。當(dāng)流動售貨車好不容易來一次護林所,孩子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報信,多么希望這千篇一律的生活出現(xiàn)奇跡,然而,婦女們只是非常實際地挑挑揀揀一些貨物,最終照例評頭品足一番后因錢的關(guān)系什么也沒買?,F(xiàn)實生活是何等的單調(diào)乏味啊!孩子那充滿生氣的心靈絕不能容忍這種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而成人們早已失去孩時的這種要求,他們已被現(xiàn)實生活磨得異常遲鈍?,F(xiàn)實世界更是殘酷的世界。這里奉行的是實用原則與金錢萬能。奶奶的話一語道破天機:“要是一個人沒有工資拿,那就不算人了”,這真是實用得可怕,人在這里僅僅等同于工資的價值,甚至人的價值還不及工資的價值,因為沒有工資拿,人就不算人了!這真是殘酷的價值換算!人們?yōu)榱四霉べY,從而使自己算是人,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正如書中古老的歌所唱的:“金錢萬能的地方,既沒有美,也沒有善良?!币虼?,現(xiàn)實世界又是丑惡的吐界,嚴(yán)峻的世界。
丑惡的代表是孩子的親姨父——奧羅茲庫爾。他是護林所的頭目,在這一小塊土地上唯我獨尊、任意妄為。他是所謂體面、威風(fēng)的文明人的代表。他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不公平”而移恨一切——他想調(diào)進城去享福卻未成,只能呆在護林所,最氣的是,老天爺給別人沒完沒了的子女,而他“連一個親兒子、一滴親骨血”都沒有,因而,他“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并由此而恨周圍的一切,作踐其他的一切人。他的生活準(zhǔn)則是:“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讓這個世界完蛋好啦!”他自覺地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丑惡的化身。他利用職權(quán),到處吹牛,到處大吃大喝,而后偷偷地砍伐珍貴的原木來還人情;他常常喝醉,醉后就臭罵、痛打老婆;他對周圍的一切人,包括老丈人在內(nèi),都頤指氣使,把他們當(dāng)奴隸,還動輒以取消工作使他們沒有工資威脅他們。就是這個奧羅茲庫爾,僅僅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殘忍地逼迫爺爺去殺死他所信奉的老祖宗、圣母長角鹿媽媽,而且醉醺醺地當(dāng)著孩子的面,狠劈孩子所崇拜的長角鹿媽媽的鹿頭。
現(xiàn)實世界又是遷就、忍讓、妥協(xié)的世界。而這往往使丑惡變本加厲。產(chǎn)生遷就、忍讓、妥協(xié),主要是因為殘酷的實用原則——為了工資,也往往出自愛與善良。別蓋伊姨媽、爺爺就是如此。他們對奧羅茲庫爾一再遷就、忍讓,部分出于愛與過分善良,部分也是為了拿工資。當(dāng)別蓋伊姨媽慘遭奧羅茲庫爾的毒打,哪怕“打得半死”,她和爺爺也總是原諒奧羅茲庫爾,甚至還討好他。別蓋伊姨媽不僅在挨打后很好地伺候丈夫,而且明知會換來“一頓拳頭”,也總是拿燒酒去討好他。爺爺,在親生女兒慘遭毒打時盡量隱忍,或者偷偷哭泣,但仍是原諒、討好女婿。每次奧羅茲庫爾“喝得醉醺醺地騎著馬回來”,爺爺便“跑上去迎他,扶他下馬,將他攙進屋里,讓他躺到床上,給他蓋上皮襖……然后解下馬鞍,將馬刷一刷,喂一喂”,即使女婿當(dāng)眾辱罵他,他也“不但不還嘴,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甚至還替他干森林里的活兒,干家里的活兒”。爺爺?shù)娜萑?、遷就,是因為愛與過分善良。他愛自己的女兒,愛自己的外孫,為了他們,他必須活著,必須有工資。嚴(yán)峻的現(xiàn)實啊!最后,奧羅茲庫爾竟因此發(fā)展到“一喝了酒,就兇得不得了。酒醒了,還是一點道理也不講”,而且,“你對他一片好心,他對你惡意相報。既不覺得有愧,又不肯問問良心……總認(rèn)為自己有理。只要他舒服就行。周圍的人都該伺候他。你不愿意,就逼著你干”。
長角鹿媽媽的世界是神話的世界。艾特瑪托夫特別推崇的一個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認(rèn)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稀世之才,“他永遠(yuǎn)在教導(dǎo)我們思考人類生活中永存的搏斗——善與惡之間的斗爭”,而這也成為他自己作品的一個基本主題。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這一主題,他主動學(xué)習(xí)了善于運用神話的非洲文學(xué)與拉丁美洲文學(xué)。他認(rèn)為,“過去的神話——是我們的精神財富”,“我們應(yīng)該利用這些過去的精神財富,以便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他在作品中運用神話,是為了“把現(xiàn)在和過去聯(lián)系起來”,以便更深入地探討善與惡這永存的搏斗,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在《白輪船》中他引進了長角鹿媽媽的神話。長角鹿媽媽的神話世界是自古以來善與美的世界,這里有的只是:善良、信任、仁愛,熱愛自然。這一切,在長角鹿媽
媽向行刑的麻臉瘸婆婆要那兩個小孩時充分體現(xiàn)出來:“‘可是,你好好想過沒有,鹿媽媽?麻臉瘸婆婆笑了起來?!麄兪侨说暮⒆友?。他們長大了,會殺害你的小鹿的。‘我將是他們的媽媽,他們將是我的孩子。難道他們會殺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嗎?‘哼,這可難說,鹿媽媽,你對人真不了解!麻臉瘸婆婆搖搖頭。‘人連森林里的野獸都不如,人害起人來從不手軟……”盡管如此,鹿媽媽還是本著她善良的天性,本著她對人的信任,本著她的仁愛精神,本著她的博大深厚的母愛與犧牲精神,把兩個孩子帶走了,以自己的乳汁喂養(yǎng)他們,并且歷盡艱辛,幾度死里逃生,把他們帶到了遙遠(yuǎn)的伊塞克,保存了布古族。很久很久,人們與鹿媽媽及其后代生活在一起,充滿愛,互相信任,善良友好地相處于美麗的自然之中。然而,人們漸漸有了金錢,有了財富,有了文明,麻臉瘸婆婆的預(yù)言不幸言中了!人們開始大肆屠殺鹿媽媽的后代——他們的兄弟姐妹,也開始互相算計,自相殘殺。一切以“我”為中心。是“我”領(lǐng)地上的鹿,我可以殺;別人如果損及“我”的利益,“我”就毫不客氣……這真是“金錢萬能的地方,既沒有美,也沒有善良!”此后,長角鹿媽媽的神話僅僅作為善良、信任、友愛,熱愛自然的象征而一代又一代地在心向往之的人們中流傳。
白輪船的世界是象征的世界。白輪船是孤獨的孩子的慰藉,是孩子的夢幻和縹緲的愿望或理想。它出現(xiàn)在孩子極孤獨的時候,而且出現(xiàn)在一天極悲壯、極美麗的時分:夕陽西斜,欲落未落,一派悲壯氣氛,此時,“在伊塞克湖湛藍(lán)湛藍(lán)的邊緣上,出現(xiàn)了白輪船”,它“又長、又威武、又漂亮”,它“行駛起來,就像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穩(wěn)”,而且,它總是“慢慢地、十分氣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向何處去”,帶有一種神秘、象征的氣氛。它的每次出現(xiàn),都給孩子帶來許許多多奇妙的幻想與美好的希望。孩子甚至一心想變成魚(而且詳細(xì)地想了該怎樣變魚),游到它面前去,對它說:“你好,白輪船,我來了!”孩子之所以如此熱愛、向往白輪船,不僅僅因為它是他孤獨的慰藉,也不僅僅因為它是他純潔、美好的希望與理想的化身,而且也是他幼稚的心靈所凈化的父愛所在——他的父親已與他母親離婚,而且拋棄了他,有了新的家庭,盡管如此,他還是堅信父親就在白輪船上當(dāng)水手,他一定要變魚游到他面前去,一如對白輪船一樣對他說:“爸爸,你好,我是你兒子。我是來找你的?!?/p>
這幾重世界主要通過爺爺、孩子等連接起來。
莫蒙爺爺,既是奧羅茲庫爾的岳父,又是孩子的“爺爺”,還是長角鹿媽媽神話世界的信徒與傳述者。這樣,他就把現(xiàn)實世界、孩子世界、神話世界連接起來。莫蒙生活于嚴(yán)酷的現(xiàn)實之中,卻又虔信神話世界的信條,這就注定了他的悲劇性的命運。在金錢萬能的世界里,他“始終是一個屢教不改的好人”,他善良、仁厚,以友愛為懷,以助人為樂,他保存了古風(fēng)。他一再掛在嘴上和身體力行的是:“打從我們的老祖宗長角鹿媽媽起,我們布古族就是一家人了。圣母長角鹿傳給我們的是友愛,要我們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要做到這一點”,因此,“他一向?qū)θ魏稳耍词怪挥幸幻嬷R的人,都十分熱忱,他樂意隨時為別人做事,為別人效勞”。而現(xiàn)實中的人們卻對他很不尊敬,利用他的好心腸讓他干各種各樣沒人愿意干的雜事,連他的女婿,也常常欺負(fù)他,甚至當(dāng)眾辱罵他,最后逼迫他親自開槍殺死了他所虔信的圣母、老祖宗長角鹿媽媽的后代——一頭極似鹿媽媽的母鹿,而按神話傳說,這些鹿的回來,表示鹿媽媽已經(jīng)寬恕、原諒了這些殺害自己姐妹兄弟的人類,因為當(dāng)金錢萬能的文明人大肆屠殺鹿媽媽的后代時,鹿媽媽悲憤地帶著部分后代離開了伊塞克一帶,并且發(fā)誓永遠(yuǎn)不再回來。殘酷的現(xiàn)實使莫蒙別無選擇。為了女兒,為了孩子,為了生存,為了工資,他終于在一再勸阻無效、一再遲疑之后,悲劇性地開了槍。他打死的不只是一頭鹿,他同時也打死了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精神,自己整個的人,更可悲的是,他以為這樣可以保護孩子,但結(jié)果恰恰相反,這一槍也打碎了自己使孩子也虔信的對神話世界的信念,打碎了孩子的希望與理想,打死了孩子的心,促使孩子在絕望中選擇了死!這一槍,可以說打死了三條生命,也打碎了兩個世界:神話世界與孩子世界?,F(xiàn)實的世界充分展示了它那丑惡猙獰的面目!
孩子,以自己的世界溝通了神話的世界、白輪船的世界??涩F(xiàn)實世界是如此庸俗、如此丑惡、如此嚴(yán)峻、如此殘酷,可憐的孩子,他能做什么呢?面對丑惡,他曾動員大人們起來,把大醉后打人罵人的奧羅茲庫爾捆起來,同他進行斗爭,但大人們自有他們的實用原則,自有他們的容忍與妥協(xié),誰會理睬你一個小孩的話呢?他曾在“長角鹿媽媽”被殺的時候,想過“各種各樣的報仇辦法”,但他畢竟是無能為力!而后,他知道了,正是那使他也虔信長角鹿媽媽的爺爺親自開的槍!他震驚了,崩潰了,絕望了:“他覺得好像有人在用腳踢他的頭,用斧頭劈他的頭。他覺得好像有人拿斧頭對準(zhǔn)他的眼睛”,他實在受不了,他真正感覺到現(xiàn)實、人生的無味,真正體會到“還是做魚好,還是做魚好”,他決定“我不回來了”。他“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邊,徑直跨進水里……”而與此同時,“誰也不知道孩子變了魚順河游走”,去找他的白輪船了,“院子里響起醉漢的歌聲”。這就是現(xiàn)實的世界!一個庸俗、丑惡、殘酷、嚴(yán)峻得令人窒息、逼人死亡的現(xiàn)實世界!
作品中的這多重世界就是如此連接起來的。然而,神話的世界被文明與現(xiàn)實的庸俗、丑惡與實用原則殘酷地徹底破壞了,過于稚嫩的孩子的世界也在嚴(yán)酷現(xiàn)實的重壓下粉碎了,現(xiàn)實世界殘酷地以醉漢的歌聲炫耀著自己,人性的東西被真正地?fù)p害至盡。美與善毀滅了!在美與丑、善與惡的永恒斗爭中,丑與惡又一次取得了徹底的勝利!這多重的世界就是這樣把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連接在一起,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了善與惡的永恒的搏斗,表現(xiàn)了人性中的美與丑,深入、全面地反映了現(xiàn)實世界,深刻而生動地表現(xiàn)了人的艱難悲苦的生存!現(xiàn)實世界是如此的猙獰、丑惡,然而,孩子他卻敢于以死抗?fàn)?,他要變成魚去尋找白輪船——那神秘、縹緲的象征世界。而這,在作家看來,正是人類的希望之所在。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