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明
維西小鎮(zhèn)
春天四月,雨滴溫暖了,維西小鎮(zhèn)四周山巒上白雪在消融。水從冰的舌尖一滴一滴淌下來,匯聚成溪流,山脈深處遍布透明的血管。大地的血液,穿過森林,從東西兩面的磅礴群山輕流而下,最終匯聚成清澈的永春河。河水由南向北,經(jīng)過不太寬廣的谷地,穿過田野上無數(shù)村莊,朝著北方隱秘的出口輕輕流動。維西小鎮(zhèn)在群山環(huán)抱的河谷,被春天的田野和閃光的河流輕輕擁抱。
這個季節(jié),白色的蠶豆花在河流兩岸的微風中輕輕搖動,麥苗碧綠,正在雨水和陽光中拔節(jié)生長??諝庵袕浡姆枷恪N掖┻^田野的迷人香味,推開了維西小鎮(zhèn)安詳?shù)拈T扉。
小鎮(zhèn)傾斜的土地上有兩座渾圓的山岡,像兩座綠色的島嶼浮在半空。南邊的山岡上古木蒼勁,幾棵高大的云南松在山岡上以各自的姿態(tài)屹立著,其間還有蒼翠的香柏樹。高原風吹拂下,樹木們枝干扭曲卻未曾停止生長,最終長得蒼勁莊嚴。這山叫做白鶴山,維西小鎮(zhèn)上的人們卻叫它文昌宮。白鶴山上那些歷經(jīng)百年的清華古木得以存留至今,就是因為這座山岡上有一座“文昌廟”。清朝以前,眾多遠征軍隊和流邊墾土的漢族官員,不遠萬里來到云南的雪域高原,在溫暖的維西河谷定居下來。道光六年的春天,他們在白鶴山破土修建了一座川人會館,里面供奉了“文昌帝君”。柏樹們也被文昌帝君的信徒移植至此,云南松卻是維西小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它們和香柏樹一道逐漸成為遮蓋文昌神廟的蔥蘢樹木。
文昌帝君的居所在“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中轟然倒塌,但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人們在時間的更替中,誰也沒有妄想砍伐這些樹木。他們的內(nèi)心仍然存留著“文運昌盛”的虔誠心愿,也自然對古木心存敬畏。這些外形虬曲的樹木也因此成為維西小鎮(zhèn)上年代久遠的植物。
白鶴山北邊不遠處的山岡,是維西人的“關圣殿”,樹木蔥郁的山岡,是武圣關公的領地。
站在關圣殿的山岡上,大地階梯上的維西小鎮(zhèn)盡收眼底。幾百年,小鎮(zhèn)上的人們生活在縹緲的炊煙深處。他們在歷史中,感受著和平與戰(zhàn)火,感受著生命的隱秘脈動。關圣殿門前一片開闊的空地,曾經(jīng)是維西小鎮(zhèn)的封建統(tǒng)治者處決犯人的地方。當年,氣勢恢弘的廟宇里,那個長胡子的戰(zhàn)神,手提月牙長刀、怒目圓睜、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維西大地,放眼茫茫雪山。那些身穿紅色囚衣的犯人被獄卒五花大綁,踩過小鎮(zhèn)十字街巷子的青色石板,一步一步走向高處的刑場。他們之中一定有饑餓的貧民、一定有雞鳴狗盜之徒、也一定有豪氣沖天的志士。無一例外,都在關圣殿前劃破空氣的鬼頭大刀中人頭落地。
我曾經(jīng)見過這個廟宇的一段殘破墻壁。那個時候,廟宇里泥土塑就的關公已經(jīng)分崩離析,身體往低處塌陷,重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前殿的平臺仍然存在,那里一度是維西小鎮(zhèn)的人們上演大詞戲的地方,那些穿著綢緞衣服的演員面容光鮮,在維西群山的波濤中敲響金鑼銅鼓,上演著一臺又一臺來自中原的漢語戲曲。戲臺前面有兩棵桂樹,一左一右,一棵金桂,一棵銀桂?;ㄩ_時節(jié),滿樹繁花像兩件暗香浮動的大詞戲裝,神秘的香氣在透明的空氣中化為無形的翅膀,籠罩著關圣殿的殘垣斷壁。今天,桂樹仍然散發(fā)著它的香氣,而關圣殿的位置已成為保和鎮(zhèn)小學寬敞的教室。朗朗書聲穿過蔚藍天空,落在對面“文昌帝君”的白鶴山。這些坐在關圣殿的廢墟上朗誦唐詩的學子,仍然延續(xù)著祖先“文運昌盛”夢想。
兩座山岡仿佛維西小鎮(zhèn)的時間之門,文神武圣分列左右,像貼在木門上的桃符。沿著它們折射的隱約秘光,可以看見小鎮(zhèn)的人們崇文尚武的古風。進山岡之門西行半里,就是小鎮(zhèn)的核心——十字老街。
這里有通往東南西北的街道,也曾經(jīng)有過黃土筑成的城墻和四個破舊的城門,作為冷兵器時代軍事防守的標志性建筑,如今它們因為失去價值而蕩然無存了。芳香的田野上通往四個城門的道路,成為居住在高山峽谷中的山民出入小鎮(zhèn)的途徑。我常常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看見那些居住在流霞山谷中的傈僳人,牽著他們的山地馬,馱著栗木燒制的木炭,在小鎮(zhèn)的巷子中游蕩、出售。清脆的馬蹄踏在早晨清冷的石板上,回聲落在巷子中。住在巷子中的漢族女人會打開他們暗色的門扉,對馬背上的木炭估價。
傈僳人不會過高討價,但往往會堅持內(nèi)心底線上物品的價值。與傈僳人相處了上百年的小鎮(zhèn)居民知道。因此,我們很難在傈僳人的交易中看到不休的討價還價,這個小鎮(zhèn)儼然與它正在經(jīng)歷的商品時代相距遙遠。
那些出售山貨的傈僳漢子,強壯的腰間常常佩帶著木柄長刀,顯現(xiàn)出神秘部落遠古武士的蒼涼身姿。他們的女人穿著鮮艷的衣服,像溫順可人的綿羊跟隨他們。幾乎每個出入小鎮(zhèn)的傈僳人,都挎著一個做工精致的布包。布包上繡著鮮艷的花朵和飛翔的圖案,圖案下面是飄動的絲須,走起路來,腰間便跳動著緋紅的彩霞。沉默的傈僳人,其實都是富有激情的浪漫飲者。他們在維西小鎮(zhèn)上偶有相聚,便會在街角飯店或者山間路旁開懷暢飲,傾其所有,毫不在乎。偶有情人相見,也會飲酒高歌。
興盡,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回歸他們眾神棲息的蒼茫大地。
十字老街熱鬧的街道上,還殘留著清代建筑的陸離光斑。幾棟有著烏黑筒瓦和暗色門扉以及陳舊雕飾的閣樓。它們的顏色在時間的光中脫落下來,還原為陳舊的銅色。二樓都是雕花的木格窗子,一二樓的的結(jié)合部是黑色筒瓦的屋檐,看起來更像是“閣”而不是“樓”。不難看出,這些房屋與江南水鄉(xiāng)的建筑風格如出一轍,它們也曾經(jīng)雕梁畫棟、流檐飛角。如今,烏黑的筒瓦上,年年青草,在風中招搖,仿佛陳舊的閣樓在維西小鎮(zhèn)的建筑革新中大口喘息。一樓,今天是理發(fā)店、壽衣店、冰淇淋店、音像制品店。
春天時節(jié),走在這條步行街上可以嗅到濃郁的蘭花香。風塵仆仆的傈僳人沿街擺放著從深山密林中采集而來的蘭花,等待出售。他們并不準確地了解這些綠草的價值,而是在估摸與猜測中完成與外來商人的交易。沿街木樓的一樓屋檐上,通常也擺放著閣樓的主人細心栽培的蘭花。在陳年店鋪中操著四川口音或者維西方言的女人們,整個上午都像一只只忙碌的蜜蜂。只有傈僳人返回群山,街道恢復了冷清,她們才打開二樓暗色的木格窗子,探出頭來侍弄蘭花,斜看黃昏。白色的云團低垂在她們暗色的屋檐上,流年光影從她們光潔的額頭輕輕劃過。她們正在與她們所棲身的建筑一道,成為時間之手素描的黑白影像。
十字老街的一頭通往南門街,說是街道,其實是一些縱橫相通的悠長巷子。有一條巷子通向一個寂靜的溝谷,溝谷里流淌著來自西部的雪山之水,泉水滋養(yǎng)了茂盛高大的核桃林,林中棲息著鳴唱的布谷和飛翔的百鳥。核桃林巨大的華蓋下面曾經(jīng)有一口幽深的老井,砌老井的圓形卵石上長滿綠色的苔蘚。柔軟的苔蘚靜靜搖擺在水中,清澈的井水映照天空,像一枚泛著微光的銀幣。老井邊是人們乘涼的好去處,幾個神情坦然的老者,放下拐棍,坐在丟棄的石頭磨盤上,叼著煙斗,漫談江湖,猶如放牧時間的浪漫居士。老井的另一頭曾經(jīng)是地主的神秘宅院,如今只剩殘破的斷壁。走在這段安靜的巷子中,隨時可以遇見幾個像花一樣燦爛的少年。他們?nèi)匀痪幼≡诤谕唿S墻的房屋里,他們的房屋通過秘密的巷子連成一片,成為城中幽靜的村落。從遠處望去,整個村落蒼勁的人字形屋頂與遠山的秀色相連,仿佛白云下面蕩漾的暗色微波。
十字老街的另一頭是青龍街,這是一條傾斜的巷子,通往永春河谷上納西人的村莊。維西小鎮(zhèn)上神色自若的納西人多數(shù)從這里出入。從衣著和外表看來,他們與居住在小鎮(zhèn)上的漢族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除非他們開口,說出剛毅有力的納西話。小鎮(zhèn)上有重大節(jié)慶的日子,納西女人們也會穿出她們青白相間的服裝,像一只只展翅的青蝶,談笑著穿過安靜的青龍街巷子。
在我接觸的納西人中,居住在維西小鎮(zhèn)附近的納西人說的納西語是最有力度的,語言節(jié)奏和質(zhì)感與別處的納西語有著很大的差別。我曾經(jīng)認真聆聽過他們的對話,一種剛毅的發(fā)音和節(jié)奏,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仿佛我在某個遙遠的年代與他們相遇過,卻又虛幻得令人捉摸不定。納西人有著超強的應變能力和驚人的勇敢習性。我注意到幾乎每個納西人的頭頂都散發(fā)著祖先的智慧光環(huán)和堅定的生活信念。數(shù)百年來,他們與生活在維西小鎮(zhèn)上的漢族人相濡以沫、情同手足,就連建筑風格與生活習慣也形成了看似相同的格局,不同的是納西人仍然相信他們的丁巴什羅圣祖,仍然相信他們的祖先來自東方草原。
小鎮(zhèn)附近的納西人更多的時候躬耕在永春河谷的田野,晨耕暮息、奉讀詩書,有時也煮酒歡歌、通宵達旦。他們在流光淡掃的永春河谷留下快樂或者悲傷的往事,也在永春河谷的農(nóng)耕文明中留下了斑駁的足印。
每年初秋,小鎮(zhèn)附近的納西人收完稻谷,在明波閃動的永春河谷留出一片金色的空地,維西的各族人會在田野上舉行盛大的聚會。小鎮(zhèn)上的人們把它叫做“交流會”。交流會其實是為了方便商品交易而舉行的商業(yè)性聚會。維西大地的雪山峽谷之間盛產(chǎn)駿馬肥牛,常年奔走在深山密林中的馬群和牛群野性未消,交易只能在開闊的田野上進行。這個時節(jié),小鎮(zhèn)之外的傈僳人、藏人、彝人,停下手中的勞動,趕著他們的牛馬,來到維西小鎮(zhèn)。成千上萬的馬匹和牛群云集田野,仿佛一首首悠長的牧歌在永春河谷中蔓延開來。來自大理的回族人似乎都是精明的商人,他們通常會選中體格健壯的黃牛,販賣到遙遠的大理。而生活在雪山高原的藏族人騎馬而至,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尋找善于奔跑的駿馬。小鎮(zhèn)附近的納西人買走強壯的公牛,則是為了耕耘他們富饒的土地。在龐大的牛馬交易中,傈僳人通常是主要的出售者。小鎮(zhèn)里生活的漢族人,因為遠離了游牧生涯,在騾馬交流會場搭上攤子,憑著他們精湛的手藝,出售鮮美可口的食物。參與騾馬交流會的各族人等,為等待商機,通常會在廣闊的田野上搭起帳篷席地居住七天之久。從遠處看,騾馬會場青煙裊裊,像是一個游牧部落在閃光的河谷中等待遷徙。
交流會的七個夜晚,是各族情人的狂歡派對。維西小鎮(zhèn)的十字街在夜幕降臨之際,禁止一切車輛通行,空出水泥路面唱歌跳舞。人們踏著天邊緋紅的流霞之光,不約而同地來到十字街口??匆豢矗焐性纾宄扇恒@進沿街小店,喝酒漫談,等待著露天舞會的開場。黑夜到來,天上的神靈灑下一把跳舞的豆子,舞蹈和歌唱之神降臨維西小鎮(zhèn)。黑壓壓的人群以族為界,燒燃篝火、圍成圈子翩翩起舞。傈僳人的阿尺木刮、瓦器,納西人的阿里里,藏族人的鍋莊。傈僳人的舞蹈狂熱奔放、納西人的舞蹈優(yōu)雅細膩、藏族人的舞蹈端莊整齊,小鎮(zhèn)上的漢族人有時也會在舞場邊緣的安靜地帶對唱幾段優(yōu)美的維西山歌。頃刻之間,十字街成了歌的海、舞的浪濤。在海洋中,我們來不及贊嘆維西人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天賦,便會被一些帥男靚女拉進激情洶涌的舞場。不同圈子的舞蹈猶如不同的部落在圍火狂歡,隨著舞步起伏的頭顱們沉浸在各自優(yōu)美的韻律中。不管澄凈的夜空是否星移斗轉(zhuǎn),狂歡的人群猶如眾神在跳躍,直到啟明星在高高的山頂升起來。
維西河谷的時間碎片
桂樹開滿白色的花,站在秋天中央,風吹過,偶爾有花落下來,像雪。整個村莊彌漫著沁人的花香。
村莊里這棵唯一的桂樹是父親從土司家的果園里偷偷拔來的。
可能是1941年的春天,父親望著土司果園里這棵綠色的樹苗,以為是黃果樹,想起秋分時節(jié)掛在土司莊園里那些沉甸甸的金色果實,父親咽下了口水,忍不住偷偷拔走了一棵樹苗,種在村莊的一個隱秘角落。這棵樹在陽光和雨水中漸漸長大,奇怪的是這棵“黃果樹”越長越不像它的同類,既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只是一直生長碧綠的葉子,四季常青。
某一年秋天,土司莊園的黃果樹上又接滿了金色的果子。村莊傍晚的空氣中傳來一陣又一陣隱秘的花香,并且日益濃烈。人們終于忍不住從屋子里走出來,沿著花香傳來的方向?qū)ふ蚁阄兜膩碓?,最終發(fā)現(xiàn)了那個隱秘之所居然有一棵開滿白花的樹。原來是父親偷來的那棵“黃果樹”在一夜之間開起了芳香的繁花。常年行走在山谷流霞中的傈僳山民,并不知道這棵盛開了撲鼻香花的樹,到底是什么。以為它既然開出如此濃烈香味的花朵,也應該會結(jié)出鮮甜可口的果子,就靜靜地等待著。然而,等到繁花在秋風中一朵接著一朵落下來,最終散盡,也沒有結(jié)出哪怕是一顆小小的果實。第二年秋天,當人們在村莊的傍晚嗅到一陣又一陣的花香,就知道了這是那棵安靜的“花樹”在散發(fā)它的隱秘芳香了。
流年遲暮的土司是一個女人,她并沒有追究在1941年所丟失的那棵樹的去向?;蛟S她根本不知道她大片的黃果樹苗里,曾經(jīng)隱藏著這樣一棵與眾不同的花樹,因為在她細心耕作的莊園,除了金燦燦的黃果樹外,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棵芳香的桂樹。
清澈的水流滋養(yǎng)了不太寬廣的永春河谷,土司夫人居住的這片龐大莊園在這片谷地上升起來之前,維西境內(nèi)的傈僳人,在永春河谷的光影之中狩獵、采集和農(nóng)耕,過著慕天席地的部落生活。某一年,忽必烈的蒙古軍隊席卷了青藏高原,沿著橫斷山脈的大地階梯一路向下。岌岌可危的大理帝國駐守北方的臣邦,面對勢如破竹的元朝大軍,在金沙江南岸的石鼓鎮(zhèn)放下了武器。元朝大軍由此進入大理平原。一馬平川,大理帝國土崩瓦解。從此在云南西北,成就了麗江木氏土司漫長的統(tǒng)治時代。生活在金沙江、瀾滄江兩岸以及永春河谷的傈僳族部落,連同維西這片大地,卷入了土司時代領地爭奪的血腥戰(zhàn)爭之中。長達400年的戰(zhàn)爭之火,也造成了傈僳民族歷史上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遷徙。他們在傈僳族軍事將領刮木必的帶領下,脫離納西人土司與藏人土司長年戰(zhàn)爭的歷史夾縫,先后到達怒江流域,然后在夕光中翻越高黎貢山,沿獨龍江而下,最終聚集在緬甸的密支那。
大部分傈僳人的出走和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使維西河谷留下了大片的空地。麗江木氏土司派遣他的納西軍團從維西永春河谷開始,一路向北,經(jīng)過瀾滄江岸的葉枝、康普,最后到達了藏地德欽,沿途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土司衙門。然而,留守在維西高山峽谷的土司們在漫長的戰(zhàn)爭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了傈僳人的領地日復一日地荒了下來,他們毫無意義地空守著人煙稀少的廣闊土地,便又遣使者從遙遠怒江說服一些傈僳人,希望他們回到自己的領地居住。由于世襲制度的影響,當年從溫暖的麗江深入維西不毛之地的納西軍隊和他們的后裔,在維西大地上繁衍生息,最終融為維西土著的一部分。納西人就這樣分散居住在了永春河、瀾滄江沿岸,成為維西土司時代的遙遠背影。土司夫人的莊園就是這樣在時間之上緩慢升起來的。在我父親偷走桂樹的那一年,不知道維西最大的葉枝“莫刮”(納西語,意為土司)已經(jīng)承襲了多少代,只知道1941年的土司是傳說猛虎化身的王嘉祿。在漫長的時間河流中,葉枝小鎮(zhèn)也因為這些土司的世襲流傳而成為維西近代歷史的隱秘核心。
父親說的這個土司莊園,并不在葉枝,而是坐落在維西小鎮(zhèn)北方7公里處的永春河西岸。這個土司的豪宅今天的行政劃分上屬于維西縣永春鄉(xiāng)拉日村臘普灣社。這是一座典型的大理四合院建筑,比起那些低矮的木壘房,一度顯得氣勢恢弘,莊嚴氣派。居住在里面的人,說的全是納西話。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世代世襲之后,在我父親偷走桂樹的那年,這所房屋的主人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她的丈夫是居住在這所房子里的最后一任錢氏土司。有一年,由于洋人傳教士在他領地上的傈僳人中傳播基督教,信仰藏傳佛教的土司與洋人傳教士多次干涉沒有結(jié)果,便把洋人告到了維西縣衙。然而,對于處理中國與外國這樣的關系,維西縣衙門的級別無論如何實在是太低了,錢氏土司和洋人的官司便打到了麗江府衙門,傳說最后鬧到了省府昆明。官司不知所終,他卻在返回維西的路途中神秘失蹤,留下了土司夫人寂寞空守大片領地。土司夫人與她的丈夫膝下無子,他們的一生只生育了四個女兒,其中兩個女兒早年夭折。另外兩個女兒在1941年的時光中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我的父親和從密支那、怒江返回維西的部分傈僳人一樣,由于戰(zhàn)爭余光的震懾,對這兩個小女孩和她們憂郁的母親心懷敬畏。
1941年的土司夫人有17條老式步槍,有常年居住在家里的長工,和在她屬地上耕作的傈僳人佃農(nóng),他們喂養(yǎng)和放牧土司家的馬匹,耕耘土地。第二年,她應葉枝土司王嘉祿的要求,派遣她的馬夫帶著武器和30多個傈僳人充當民夫加入“福碧瀘練抗日自衛(wèi)隊”遠到怒江守土抗戰(zhàn)。這個女人從此成為維西境內(nèi)唯一沒有武裝的土司。據(jù)說這個孤獨的納西女人,能說一些日常的傈僳語,比如:“喂馬,吃飯,唱歌,跳舞”等。那個年代,其實土司已經(jīng)不叫土司,但是由于傳統(tǒng)習慣,人們?nèi)匀环Q呼她為土司。而在深山叢林中奔走的傈僳人和她的家仆,必須尊稱他們?yōu)椤鞍⒐?、阿弓瑪”,那是傈僳語里“天神”和“女神”的意思啊。因此,遇到土司家族的人,人們必須低著頭,讓到路下,請他們先通過。這兩個看似簡單的名詞,奴役了幾代傈僳人一生的思維、剝奪了他們一生的勞動,也決定了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與苦難。
每年的大年初四,是土司豪宅里最熱鬧的時光,四村八寨的傈僳人必須拿著他們的山貨、藥材到土司家里拜年。由于傈僳人生活在“土司的領地上”,萬物皆屬土司所有,因此按規(guī)定,無論是田間耕作的收成還是在深山密林中捕獲的獵物、仰或采集到的山珍有一半是要進貢給土司的。父親說這個遲暮的土司夫人比起其他土司來,似乎有著一副好心腸。因為她在正常的賦稅之外,并不在意人們在春節(jié)期間進貢的物品有多少,只要來人就行。即使你一無所有,就帶一雙筷子給她,她也毫不在意,但是所有人都必須前來跪拜請安,以此警示人們不要忘記她在這片土地上的高貴地位和無上尊嚴。這個寂寞的女人空守在時間深處,也許是太寂寞了,所以她有一個唯一不得不實現(xiàn)的要求,那就是每年的大年初四晚上,必須給她帶來一場盛大的傈僳舞蹈。這卻是傈僳人的拿手好戲了。傈僳人在得到土司家的仆人分給的一塊肉、一碗飯之后,等待著天黑。天若黑下來,他們就在土司家寬闊的院子里,燒起大火,吹響笛子、彈起四弦木琴、拉起弦子載歌載舞。土司夫人穿著干凈的衣服,站在朝西的二樓扶著木欄桿,像一個安靜的觀眾觀看舞場里縱情狂歡的傈僳人。她的兩個女兒和她們的納西伙伴,在傈僳人的舞場里追逐嬉戲……若干年后我走進這座安靜的院落,抬頭看見四合院二樓暗色的木質(zhì)欄桿,仍然能夠感覺到父親講述的那個納西女人穿著繡花的暗色唐裝,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而四合院中央地坪上鋪滿的鵝卵石光潔的表面,似乎還有傈僳人赤腳跳舞時留下的余溫。
1949年初,革命的風暴席卷維西河谷。維西地下黨組織人民進行武裝暴動,如風卷殘云,在一夜之間推翻了國民黨政權(quán)。那年春天,當土司夫人的黃果開滿花朵的時候。維西人民武裝自衛(wèi)隊處決了盤踞維西上百年的葉枝土司最后一個承襲者——所謂的國民黨“三江總司令”王嘉祿。維西土司政權(quán)體系由此逐漸瓦解。這個被農(nóng)民自衛(wèi)隊武裝處決的“刀槍不入的猛虎”其實也是土司夫人的女婿,她的大女兒阿呂,在此之前不久成為王嘉祿的小妾。由于王嘉祿命喪黃泉,阿呂輾轉(zhuǎn)穿過春天的迷蒙煙雨,從瀾滄江邊的葉枝小鎮(zhèn)返回了永春河岸的家鄉(xiāng)。
那年初秋,維西農(nóng)民自衛(wèi)隊奉命赴外地作戰(zhàn)。11月,王嘉祿手下悍將他西打著為王嘉祿復仇的旗號,率領千余武裝沿瀾滄江而下,進入維西境內(nèi)。
當他西的武裝經(jīng)過不太寬廣的永春河谷,到達臘普灣土司夫人的領地時,在時局風起云涌變幻莫測的風口浪尖,因為他西與王嘉祿土司的特殊關系,土司夫人接待并放行了他西武裝的一部。他西率領武裝于11月20日攻陷維西縣城,燒毀了縣城附近的一片納西人村莊,維西局面更加趨于復雜。土司夫人領地上的一部分傈僳人為躲避戰(zhàn)火又走進了山林,或者重返怒江,甚至遠走緬甸。
好在他西與農(nóng)民自衛(wèi)隊的戰(zhàn)斗由于人心向背,實力懸殊,并沒有像以往爭奪維西河谷的戰(zhàn)爭一樣成為漫長的拉鋸戰(zhàn)。1951年,維西農(nóng)民自衛(wèi)隊在人民解放軍邊縱三十三營的支持下重返維西,他西的武裝在三江峽谷與雪山之間潰散,一個“清匪反霸”、清算歷史責任的時代來臨。
由于數(shù)百年來臘普灣錢氏土司與王嘉祿土司政權(quán)有著千絲萬縷的復雜關聯(lián),土司夫人成了這個世襲百年的錢氏土司家族最后一個犧牲品,這個寂寞一生的女人被自衛(wèi)隊員押赴刑場,站到了她的“子民”的槍口下。傳說,由于她的一生沒有殺過人,對領地上的人民也不太苛刻,后來又改判了她的罪刑。但是,當一騎飛騎拿著改判文書到達刑場的時候,她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清脆的槍聲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歷程。也許命該如此,她的前輩們所犯下的罪行和自己做下的一切,在一顆子彈的呼嘯中,都由她全部承擔了。
厭倦了戰(zhàn)爭的傈僳人在聽到維西河谷的槍聲逐漸平靜之后,才從他們棲息的高山密林中走出來,回到田野上,他們看見了一個完全嶄新而又陌生的時代。
幾年后,土司的豪宅被分配給村莊里最貧窮的傈僳人居住,滿院金色的黃果也成了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唾手可得的食物。那些曾經(jīng)在屬于土司的田野起早貪黑地進行勞作的傈僳人,坦然自若地站在了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晨耕暮歇,煮酒歡歌。土司夫人的兩個女兒也分別嫁給了他們所愛的人,成為大地上質(zhì)樸的勞動者。
父親從土司莊園里拔來的桂樹,成為村莊里不可缺少的風景和人們的共同“財產(chǎn)”。年復一年在秋天開滿白色的花朵,不喧囂、不動搖。風吹過,偶爾有花落下來,像雪。村莊里生活的每個人,都能夠嗅到它散發(fā)的沁人芳香。在陣陣隱秘的芳香中,父親似乎又想起他們那一代人經(jīng)歷的艱難和恐懼。
如果世界上的每個人、每個民族、每個國家,都放下貪婪和欲望,像這棵安靜的桂樹,活在屬于自己的土壤、陽光、空氣和雨水之中,周身散發(fā)愛的香氣,人類就可能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本文插圖為埃舍爾作品
責任編輯:玉波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