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上海萬國禁煙會議

蘇智良　劉曉紅

1909年2月1日，在乍暖還寒的初春季節(jié)，在近代中國開風氣之先的前沿城市上海，萬國禁煙會議隆重舉行。此次會議由美國倡導(dǎo)，中國為東道主，會址在上海外灘的匯中飯店。萬國禁煙會議從2月1日開至26日，中、美、英、法、德、日、荷、葡、俄、波斯和暹羅（今泰國）等13個國家的代表就禁止鴉片問題進行了廣泛交流，討論了鴉片禁種、禁吸、禁運等問題，通過了禁毒的決議，號召各國禁毒，從而大大促進了國際間禁毒事業(yè)的發(fā)展。

會 議 的 前 奏

美國是召開萬國禁煙會議的倡議者。美國政府之所以會積極倡議召開國際禁煙會議，大致出于國內(nèi)和國際因素的考慮。在國內(nèi)方面，由于赴美華工數(shù)量越來越多，為華工服務(wù)的煙館也增多，大量煙館的開設(shè)，不僅為華工吸食鴉片提供了便利，還在很大程度上敗壞了當?shù)氐纳鐣L氣，沾有煙癮的美國癮君子數(shù)量越來越多，鴉片問題開始成為美國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之一。在國際方面，美國政府在解決國內(nèi)煙館問題時，采取的主要措施是排斥華工，這導(dǎo)致美國各地掀起大規(guī)模的排華運動，赴美華工的遭遇傳到中國國內(nèi)之后，國人義憤填膺，在上海、廣州、北京等地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抵制美貨運動。因此，為了平息中國人民的情緒，繼續(xù)在中國推行“門戶開放”政策，美國政府表示愿意援助中國禁煙，并倡導(dǎo)在中國召開一次國際禁煙會議。當然，美國政府倡議禁煙的出發(fā)點也不乏本國在鴉片貿(mào)易中所得利潤不多，以此來排擠英國在華市場等因素。

英國雖然不是世界上最早的鴉片貿(mào)易國家，卻是向中國傾銷毒品最多的國家。為了使鴉片在中國合法化，英國不惜通過戰(zhàn)爭的手段打開中國市場，使鴉片源源不斷地運入中國。為了增加稅收，并在鴉片市場方面與英國“爭利權(quán)”，鴉片戰(zhàn)爭之后，清政府采取了“鴉片救國”的政策，支持國產(chǎn)鴉片（俗稱“土藥”）的種植及生產(chǎn)，隨著大量“物美價廉”的“土藥”源源不斷地運至全國各地，價格高昂的印度鴉片受到排擠，到19世紀八九十年代時，中國“土藥”“打敗”印度鴉片，成為鴉片市場上的主導(dǎo)。作為當時最大的鴉片貿(mào)易國，英國在中國的鴉片貿(mào)易越來越不景氣。除此之外，英國國內(nèi)也面臨著與美國相同的社會問題——煙館的增多使得當?shù)厣鐣L氣敗壞、癮君子增加，國內(nèi)外的鴉片問題使英國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當時國際上禁煙的呼聲越來越高，英國不得不接受美國政府召開國際禁煙大會的倡議。

與此同時，中國朝野的禁煙呼聲也日益高漲。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在“以土抵洋”的政策指導(dǎo)下，中國國內(nèi)自產(chǎn)鴉片逐漸泛濫開來；甲午之戰(zhàn)、日俄戰(zhàn)爭之后，民族救亡圖存思潮高漲，改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隨著中國國內(nèi)“土藥”的泛濫，吸食鴉片逐漸平民化，罌粟種植面積也迅速擴大，由此引發(fā)了糧食危機。清政府迫于內(nèi)困外侵的嚴峻形勢，宣布實行“新政”。其中，禁煙便是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中國的壓力下，英國被迫同意與中國達成禁煙協(xié)議，以三年為期，視中國禁煙成效再續(xù)禁煙協(xié)議。清政府決定趁國內(nèi)外禁煙輿論高漲之際，采取“以夷制夷”的外交策略，徹底鏟除鴉片。這一系列舉措為萬國禁煙會議的召開打下良好基礎(chǔ)。

會 議 的 召 開

中國與美英諸國商議，準備在1909年1月1日召開萬國禁煙會議，但由于1908年11月14日38歲的光緒皇帝離奇去世，次日即11月15日慈禧太后也去世，中國陷于“國喪”之中，所以協(xié)商后決定會議推遲一個月召開。1909年2月1日，13個國家的代表在上海匯中飯店（今和平飯店南樓）參加了萬國禁煙會議。

匯中飯店為典型的文藝復(fù)興樣式的建筑，位于十里洋場的東首，倚黃浦江畔，扼守著外灘和南京路的交匯處，與周圍的建筑物相比，可謂鶴立雞群。匯中飯店也是上海最早使用電梯的旅館建筑，飯店內(nèi)置有兩部電梯。1907年，美國奧迪斯電梯公司為飯店安裝了上海最早的電梯。飯店十分自豪地在自己印刷的小冊子里寫道：“從南京路大門進入飯店，客人會被漂亮的布置和寬敞的門廳所吸引，與眾不同的是，這里的電梯會把你送到想去的樓層而不必再費力地拾階而上?！痹诋敃r，作為外灘第一高樓的匯中飯店，是上海最華麗、最摩登的旅館建筑。萬國禁煙會議的會址定于此，各國與會代表白天在此討論禁煙事宜，晚上返回各自公寓、旅館或使館。

萬國禁煙會議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從2月1日至4日，為會議章程的協(xié)商階段。2月1日早，冬日的陽光剛投射在坐西朝東的外灘建筑群，習(xí)慣于看熱鬧的市民便早早來到匯中飯店門首，他們興奮地看著各國代表“長車如水，魚貫而來”，而華人隊和印度隊的騎兵負責在門口執(zhí)勤警戒。匯中飯店所擁有的兩部電梯上下穿梭，繁忙異常，將各國代表送到頂層。上午10時45分，中國首席代表端方身著便服，在印捕騎巡隊和一小隊中國巡警的護衛(wèi)下，乘馬車至旅館，其他專員也紛紛抵達。11時，在匯中飯店五樓會議廳，大會主席宣布開會，國際社會矚目的第一次聯(lián)合禁毒會議——萬國禁煙會議，正式拉開帷幕。會議開幕當天，會場中央設(shè)有主席桌，坐著三位中國特派專員：兩江總督端方、江蘇布政使瑞澂和上海道臺蔡乃煌。中國專員的左側(cè)是中西報社記者的席位，右側(cè)為中國各省所派官紳的席位，中國專員的對面是各國所派代表的席位。會場正中央高懸著中美國旗，會場墻壁上掛滿了各與會國的國旗。為避免引起座次之爭，大會采用抓鬮的辦法決定座次，每個國家的代表從一個盒子里抓取其座席的號碼。開幕典禮的出席人數(shù)受到嚴格限制，只有各國代表、總督隨員以及少數(shù)中外報紙的幾名代表。會議開幕后，中國首席代表端方以東道主的身份首先發(fā)言。他首先表示，能代表中國政府參加萬國禁煙會議深感榮幸，對于美國政府熱心發(fā)起此次會議，各國政府均積極參加會議，他代表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對此大為歡迎并深表感謝。

接著，他簡要介紹了中國的禁煙情形。自1906年禁煙詔書命令以10年為限，鏟除毒患。此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了大范圍的禁煙運動。根據(jù)有關(guān)地方的禁煙報告和相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查顯示，各省“土藥”減種均卓有成效，罌粟種植面積已大為縮小。

之后，他也較為客觀地指出中國禁煙面臨的三大難題：（1）外國鴉片販子依仗不平等條約，破壞中國禁煙；（2）禁煙使中國籌款面臨困難；（3）以往條約中有礙禁煙的內(nèi)容希望能變通。然后端方又從鴉片危害的角度談了一些看法。最后他再次對各國積極參加這次會議，對中國禁煙助一臂之力，表示由衷的感謝。發(fā)言完畢，乃由翻譯再用英文宣讀。隨后，會議代表共進午餐。在會議的第一個階段，各國與會代表研究大會章程，討論會議議事規(guī)則，因為是協(xié)商階段，并未通過任何提案。

從2月5日至22日是大會實質(zhì)性的討論階段，各國與會代表相繼將有關(guān)本國及屬地內(nèi)的鴉片問題的相關(guān)報告遞交大會，并由大會討論。為了統(tǒng)計世界鴉片貿(mào)易及稅收等情況，大會還設(shè)立了稅務(wù)、統(tǒng)計等專門委員會，負責擬定最后向大會提交的總結(jié)報告各部分的具體內(nèi)容，制定禁毒計劃。在此期間，中英就鴉片問題進行了激烈辯論。中國禁煙專員唐國安向大會提交了有關(guān)中國鴉片問題的報告。報告指出，1906年清廷頒布禁煙法令以來，中國的禁煙運動已取得顯著的成績。英國代表為保持本國在中國的鴉片市場，強詞奪理，認為中國的報告真實性不大，中國實行禁煙，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排斥“洋藥”，推行“土藥”，以此增加清政府的財政稅收。身為第二批赴美幼童的唐國安以中國各地已取得的禁煙成績?yōu)閷嵗?，用流利的英語駁斥了英國代表的無理指責。

從2月23日至26日是大會總結(jié)階段，大會認真討論了各國代表遞交的議案，最后通過議案九款，作為大會的最終成果。

在此期間，即在2月24日大會第12次會議上，中國禁煙專員唐國安發(fā)表了極有說服力的精彩演講。在演講之初，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鏟除煙患的緊迫性：“中國非常不幸地對于本次會議的結(jié)果要比其他各國更要深表關(guān)切。對于你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吸鴉片煙的問題是你們國家所面臨的諸多問題之一，但也許不是最重要問題之一。而對我們來說，這是我們國家所必須面對的最緊急的道德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p>

當時有許多國家對中國能否禁煙表示懷疑，甚至有些國家認為中國是以禁洋煙為名興“土藥”，因為鴉片稅收向來是清廷財政的一大來源，清廷不可能因禁煙而舍棄巨額利潤，對此唐國安指出，中國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實行禁煙，“我希望在一開頭就說清楚，我們很明白，歸根到底這是一個必須依靠我們自己，而且只有依靠我們自己，才能予以解決的問題。盡管我們可以從其他人那里獲得很大的幫助，但最大部分仍然在于我們自己。我們必須努力，以拯救自己?！壬?，我不想讓你這樣來看待我們：中國以軟弱無力的精神狀態(tài)來參加這次大會，向全世界哭訴，要求讓她解脫災(zāi)難，因為中國自己既無這種道德力量，亦無這種勇氣來與此災(zāi)難作斗爭?！?/p>

在中國能否舍棄巨額鴉片稅以徹底禁煙問題上，唐國安作出肯定回答：“有很多人懷疑，我們損失了從鴉片貿(mào)易得來的巨大收益，如何來對付由此產(chǎn)生的嚴重的財政問題。如果人民不是這樣徹底地下定了決心，這個難題可能會很容易地堵住改革的道路。但是，既然是民氣像目前這樣高昂，任何措施，只要在他們心目中想著鏟除鴉片這一禍害，……我們毫不退縮地面對這些難題。”

唐國安認為，國與國之間的貿(mào)易應(yīng)該是互惠互利的，“貿(mào)易是一種天賜，而不是一種天罰”。在報告中，他對英國以鴉片為貿(mào)易商品，造成中國大量白銀外流的現(xiàn)狀進行了譴責：“伊麗莎白女王在她致中國皇帝的第一封信中加上這一句話，當時她說：‘通過互相交往和互相貿(mào)易，兩國的君主及其臣民所得的不是損失，而是極大的好處，互相幫助富庶起來。在她派遣她的船隊出發(fā)時，她優(yōu)美地說：‘為了增進愛和貿(mào)易。但是，如果你在貿(mào)易中注入了某些東西，它使得貿(mào)易不成為一種天賜，而成為一種天罰，它使得貿(mào)易散布的是貧窮，而不是富庶，那么你不但對貿(mào)易本身進行了抑制，而且造成了無窮的誤解和偏見?！?/p>

唐國安從鴉片對中國道德和經(jīng)濟的危害談到鴉片對世界經(jīng)濟的危害，從鴉片對世界經(jīng)濟的危害談到國際合作聯(lián)合禁煙的必要性：“這個問題也是一個國際問題，因為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guān)系嚴重地受到這個問題的影響……凡是對這個問題有過較深研究的人，沒有人會懷疑，吸鴉片惡習(xí)和鴉片交易是中國與世界其他各國進入新關(guān)系并產(chǎn)生諒解的一種嚴重威脅……”

唐國安這篇極為精彩的演講得到大多數(shù)國家與會代表的贊賞，中國煙毒狀況獲得與會國家的同情，中國禁煙運動所取得的成效也普遍被認可，會議就如何幫助中國鏟除煙患進行了討論。最后大會通過了九款決議案，揭開了國際合作禁煙的帷幕。

會議的深遠影響

由于1909年上海萬國禁煙會議前后，中國各地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禁煙運動，并取得了一定的實效，國際上大多數(shù)國家對中國禁煙運動取得的成果予以肯定，他們把清末禁煙運動看做“可能是晚清改革中最令人震驚的事件”，是晚清范圍最廣、鏟除社會毒害最為徹底的運動，是世界歷史上撲滅一種現(xiàn)存社會禍害的最大、最有生氣的努力。1909年上海萬國禁煙會議是世界近代史上第一次國際性的禁毒會議，各國均對這次會議寄予極大的關(guān)注。會議期間，各國與會代表在罌粟禁種、鴉片禁售及禁吸方面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最終達成共識，通過了九項協(xié)議，這是世界上最早的有關(guān)國際禁煙的協(xié)議。這次會議是國際合作禁煙的標志，會議成功召開的經(jīng)驗以及會議中存在的不足及教訓(xùn)，為1912年海牙國際禁煙會議提供了借鑒，并打下堅實基礎(chǔ)?？梢哉f，1909年上海萬國禁煙會議的召開，使世界各國在禁煙禁毒問題上取得了一致意見，客觀上為中國禁煙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國際環(huán)境。

萬國禁煙會議在上海的成功召開，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民的禁煙熱情，大大推動了中國國內(nèi)禁煙運動的開展，社會各界的禁煙思想與建議不斷見諸于報端，時人還以漫畫等形式將禁煙生動而形象地表達出來。

上海、北京等地的報刊登載了大量抨擊吸煙惡習(xí)、提倡移風易俗的時文、短評和詩歌等體裁的文章。其中，《申報·自由談》連續(xù)發(fā)表禁煙作品，如《勸夫戒煙》、《黑籍冤魂》等，其中后者影響最大。

《勸夫戒煙》以戲曲的形式刊登在1912年4月的《申報》上，故事內(nèi)容大致為一位富家子弟娶了兩房太太，二房是當?shù)赜忻母杓耍驗橄喙从袩煱a，兩房太太便聯(lián)合起來，共勸相公戒煙。作者以夫妻夜話的形式，以妻妾向夫吹戒煙的枕邊風為內(nèi)容，將戒煙思想通過妾所唱的戲詞表達出來。在妻妾的苦苦相勸下，這位癮君子恍然大悟，決意將煙槍、煙燈燒毀，并奉勸各位看客早日戒煙。這部作品中，借“妾”之口，向諸多的癮君子發(fā)出戒煙的呼聲，并將吸煙的后果描寫得淋漓盡致。

《黑籍冤魂》描寫的是有一位極為吝嗇的富翁，名叫曾和度（“真糊涂”的諧音），他的兒子曾伯稼（“真敗家”）則是一位極為慷慨的主兒。曾和度怕兒子把家業(yè)揮霍掉，便想出一個法子，勸逼兒子吸鴉片。之后曾伯稼便整日閉門在家，沉溺于煙榻之上，纏綿于煙霞之中。曾和度看到此種出乎意料的結(jié)果，心痛家業(yè)無人經(jīng)營而悔恨死去。曾伯稼之妻張氏苦勸丈夫戒煙，不料竟遭到虐待。更令人傷心的是，之后曾伯稼的兒子誤把鴉片當做糖果吞食而致死。曾伯稼的老母也因家中的變故致病而亡。曾家的伙計卜遙蓮（“不要臉”）和梅志實（“沒知識”）兩人乘機侵吞財產(chǎn)，在張氏飲恨投河自殺之后，卜、梅二人便合伙變賣曾家財產(chǎn)，并將曾伯稼之女騙入娼門。而曾伯稼則淪落街頭，靠拉黃包車為生。一日，父女二人偶遇于黃包車上，抱頭痛哭，最后鴇母將曾女拉走，而曾伯稼倒臥城門而死。該劇最初由夏月珊、潘月樵、七盞燈等在上海南市新舞臺上演。由于當時鴉片吸食情況極為普遍，加上劇情的曲折生動，受到民眾的極大歡迎。該劇還被《圖畫日報》等報社以漫畫的形式演繹出來。

在清末萬國禁煙會議召開前后，人民的禁煙意識已大為增加，禁煙輿論已相當廣泛。清廷頒布禁煙法令之后，地方官吏多能切實禁煙；人們采取多種方式積極配合，或撰寫禁煙文章，或?qū)⒔麩熜≌f編成舞臺劇，或繪成圖畫，或以膾炙人口的詩歌形式表達禁煙思想。它在喚醒國人禁煙意識、呼吁爭取禁煙主權(quán)等方面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正當清末民初禁煙運動取得一定成效之時，1916年袁世凱病死，中國陷入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各地軍閥為了維持龐大的軍費開支，擴充實力，幾乎都參與了骯臟的鴉片生意，鼓勵甚至強迫占領(lǐng)區(qū)農(nóng)民種植罌粟，壟斷鴉片貿(mào)易，從中牟利。因此，煙患不久再次出現(xiàn)，并且愈演愈烈，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煙患才得以遏制。

（責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