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群
記得去莫斯科的時節(jié)正是綠意蔥蘢的盛夏。見到朋友焦東建,他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出行方案,但被我一一否決。最后他疑惑地問:你究竟想去哪兒?我告訴他只想去柴科夫斯基故居??肆?那要出莫斯科市區(qū)70公里,而且現(xiàn)在正修著公路,來回得一天!我說你幫我一個忙,我要去圓我多年的一個夢。
車出了市區(qū),行駛在莫斯科到彼得堡的大路上。時不時還要避讓修路的工程車。一路上,陰云低垂在天際,那種壓抑的感覺讓我想起了前一天在特列恰科夫兄弟畫廊看見的一幅畫,是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大師列維坦的《永恒的寧靜》:灰黑色的積云從遠處和高處壓向大地,那種泛神的、超自然的力量把所有人造的文明壓迫到低矮渺小的位置。好在此時公路兩邊的白樺林、松樹林茂盛而蔥郁,使不快的心情稍感平復。但只要視線一觸及到烏云,仿佛就會看到陰霾中老柴(圈內人對柴科夫斯基的愛稱)那雙絕望的眼神,耳邊響起他憂傷的旋律。
到達克林時已近中午。我們先來到柴科夫斯基博物館,只需90個盧布(相當于25元人民幣左右),你就可以走進100多年前俄羅斯偉大的音樂家的最后歲月。博物館是后來建的,里面有一個小型音樂廳和芭蕾舞劇場,參觀者可以任選一段作曲家的音樂片段在廳里放,以便在進入故居之前先營造一個氛圍。我選擇了老柴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第一樂章,和同來的朋友坐到音樂廳里。幽暗的音樂廳大約有二百多個座位,舞臺的正中掛著作曲家晚年的肖像,左側是一架鋼琴。當熟悉的旋律響起來的時候,我感覺此生從未與柴科夫斯基這么貼近過,一下子想到來時路上的暴風雨,想到昨天游過的寬闊的莫斯科河,想到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以及老柴近平崩潰的精神世界。
出了音樂廳,從左側的后門便進入了別墅的花園內,不遠的樹叢中隱約可見一座淺綠色的木制二層小樓。比起沙俄時期那些王公貴族的奢侈,老柴的故居顯得樸素得多。l884年,老柴慶祝了自己44歲的生日后,便想結束居無定所的游蕩生活,幾經考慮,最終在離莫斯科不遠的克林找到了一處帶花園的別墅。中間還有過幾次搬遷,但大都離克林不遠。現(xiàn)在的故居是他1892年后選定的,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兩年的住所。從結構上說這個別墅是園中之園。外邊的大花園是柴科夫斯基的學生塔涅耶夫的,當年學生知道老師有意來此,便主動讓老師隨便來住。不想老師嫌外邊離大馬路太近,過往馬車的吵鬧讓他受不了;而里邊的房子是一個大法官的,平時不怎么來住,便租給了老柴。后來老柴就把這所房子買了下來。
花園別墅內有一條小路,兩邊是高大的山櫸樹,后人稱之為“柴科夫斯基小路”。110年前,作曲家曾無數(shù)次地徜徉在這條小路上,構思他晚年最輝煌的創(chuàng)作。小路的盡頭向右轉過去,在花園的東北角是個涼亭,是夏季納涼的好地方,可惜涼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重新修建的。說來別墅到有傳奇色彩,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德國軍隊就是從克林打到莫斯科城下。在當年的大轟炸中,克林的許多房屋都被炸毀,老柴別墅北面的民居連同別墅的涼亭無一幸免,唯獨別墅毫發(fā)未損。這簡直就是奇跡。我們這些后來者只有感謝老天了,否則千里迢迢來朝拜,看到的卻非當日的真跡,豈不太遺憾了。
穿上深色的帆布套鞋,并被告知不準照相后,我們才走進了老柴故居。樓道里很安靜,只有套鞋踩在木制樓梯上發(fā)出的輕微響聲。隱隱傳來的鋼琴聲讓我覺得似乎柴科夫斯基就在樓上,正沉浸在創(chuàng)作之中。上了二樓,屋子中央擺放著一架鋼琴,一位中年婦女在彈著《四季》。據(jù)說每年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的獲獎者都會得到一個殊榮,就是到這里來演奏。不少年輕的獲獎者在柴科夫斯基生前用過的鋼琴上一邊彈琴,一邊流下了激動的眼淚。此外,評委和獲獎者還要到院子里栽一棵樹,最大的一棵已經有四十多歲了。1958年的獲獎者美國鋼琴家范·克萊本當年曾名噪一時,他演奏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水平至今沒有人超過。
客廳的墻壁四周掛滿了與作曲家有關的照片。我們能認出來的有安東·魯賓斯坦、塔涅耶夫,還有當時與他合作過的著名歌唱家、舞蹈家。每張照片都是一段歷史瞬間,照片的背后都有一個讓人難以釋懷的故事。北墻突出地掛著他的家族照。父親的大照片在正中央,雖然他是個工程師,但穿戴打扮和氣質卻更像個將軍:一臉的霸氣,剽悍魁梧,典型的俄羅斯人。相比之下,柴科夫斯基更像他的母親,恬靜柔弱中帶著幾分憂郁。老柴一生對女性都有依賴性,這對他的性格乃至音樂風格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14歲以前他主要依賴母親,母親病故后,照料他生活的是妹妹薩莎。通過故居的管理員,好不容易才找到薩莎——一個溫和賢淑的女性的照片,還看到了一幅妹妹婚后居住的卡門卡莊園的油畫。那是柴科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基地”,有好多個夏天他都是在那里過的,烏克蘭鄉(xiāng)村美麗寧靜的生活是他的創(chuàng)作源泉。妹妹一直是老柴遭逢磨難時的避風港。還有一個女人是他生命中精神與物質的雙重支柱,這就是后來給柴科夫斯基贊助的馮·梅克夫人。他們之間雖然一生沒見過面,但兩個人的相互愛慕、激賞、理解和支持卻由那些通信傳為永恒的佳話。在客廳南墻的一個角落里,我找到了梅克夫人的一幅肖像,一副男人的臉龐,照片只有巴掌大小。這也是梅克夫人存世的唯一的照片。當14年之久的通信關系由于梅克夫人的破產而突然中斷時,柴科夫斯基痛不欲生。在給梅克夫人最后的信中他寫到:“沒有任何人比我更為你的困苦而感到痛心”。
妹妹的去世與梅克夫人的斷交使柴科夫斯基備受打擊,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克林的別墅里寫下了他的經典之作《B小調第六交響曲》(也稱為“悲倉”)。在他的臥室一進門的正前方,靜靜地安放著誕生那部巨作的簡陋的小桌子,居然連油漆都沒上。這部交響曲“在我的全部作品中堪稱是最好的”,作曲家偏好它是因為它“真誠”。目睹了臥室里那張又窄又小的單人床,想到個子并不高的柴科夫斯基,如何裝得下廣袤的俄羅斯原野,裝得下幾代人所背負的苦難與悲傷。床的上方有一幅名為《憂郁》的油畫,是一位德國油畫家聽完他的《憂郁小夜曲》之后的即興之作。其實,即使在老柴最歡樂的作品中,也有些許傷感的因素。那種淡淡的哀傷幾乎浸入到斯拉夫民族藝術家的靈魂深處。
l893年10月28日,《第六交響曲》的首場演出在圣彼得堡舉行,柴科夫斯基親自擔任指揮。然而首演的反應相當平淡。不但老柴自己認為這是從希望、愛、失望到失敗的自供狀,評論界也有人稱它為“自殺”交響樂。此時此刻,站在作曲家臥室的小桌前,望著窗外的小路,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找尋著老柴的身影,耳畔回響著那悲哀的絕望的旋律,覺得那樂曲“就像只巨大的黑翅天使在高空盤旋”。我想“第六”首演后柴科夫斯基后來再也沒有回到過克林他的別墅,因為11月6日他就在彼得堡去世了。關于他的死因歷來有不同的說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他死后不久的追悼音樂會上演奏了《第六交響曲》,到場的人們無不認為“第六”就是他的“訃告”,甚至就是“自殺”的音符。
在告別他的故居前,我再次走過“柴科夫斯基小路”,期盼在偉大的作曲家的腳印上留下自己的足跡,在嘩嘩作響的山櫸樹中去感知他的氣息;走過馬棚,遙想當年他是如何穿過俄羅斯冬日那凜冽的暴風雪,裹著皮袍縮在馬車里哼唱著俄羅斯民歌的旋律,往返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大路上。他的一生固然絕望而抑郁,但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音樂卻給所有熱愛他的人帶來無窮無盡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