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內(nèi)疚、惋嘆、感喟,往心里用力,往心里燒,都是獨自的,它只對一個人起作用。懷念也是輕的,飄著,無法棲枝、著陸,正所謂輕愁。但是只有自己知道,這愁,正一分一分揪緊著,怎么“輕”得了?
本是一個熱鬧的集會,爽聲大笑、打鬧和調(diào)侃是注定的,平日里散落四處的孤單個體,在這一刻,都主動褪去生澀、孤傲的外衣,變得孩子般單純而快活。卻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最容易感染上懷念的舊病。
然而,是什么令人懷念?是什么“值得”懷念?
一直以為,四十歲是個不尷不尬的年紀,不老不少的,既不能耍賴又不能矯情。要瞻前顧后,要左顧右盼,自己就是發(fā)難的中心,總是不斷地難為自己、譴責(zé)自己——為什么不成功、不出色、不優(yōu)秀?為什么不能成為銅墻鐵壁,為所有比自己弱小的草木花紅、至愛親朋遮風(fēng)擋雨?這世界,正需要我來做個孤膽英雄,時時挺直腰身,不得有半點兒委頓、迷離,不得有一絲半點兒的偷懶。
可是,于暗處,堅硬的心,正癱軟如泥……
而“暗處”,卻也并不單單指明是在“無人”的時候。在人群中、在陽光下,它也會偶然驚現(xiàn)——仿佛“暗疾”,依附于貌似健康的軀體,跟隨著晃動的外殼,游走西東。不過,這樣的秘密只有自己知曉。
聽說霜降就要來臨,已有幾分秋涼先期而至,于星夜兼程,悄悄收拾了原野的繁榮。是誰催促著“快快成熟”!就又是誰催促著“快快結(jié)束”!一個完滿的輪回。其實,大自然的偉力歷來從容舒緩如水,注定傷到的,是我們還沒有徹底結(jié)痂的心。
時辰不到,什么都不會呈現(xiàn)。
那種樹,不高,也不紛披婆娑,以我的能力,除了簡單的楊柳松柏之外是叫不上名字來的,卻并不影響我的喜愛。它們不喊叫苦、累,也不休息,走了幾程,就從綠走到了黃?像漸涼漸濃的楓,往深淵里走,往深刻里走。在一地的清霜鋪展之前,它們就那么倔強地?zé)饋?,燒起來,想把自己完全徹底、干干凈凈地揮霍一空。像莫明的情緒,忽然就來了,忽然又去了。穿行于這樣的場景中,忽然就悲從中來——萬萬是不敢說出“悲秋”的,這樣的時日,未免還沒摸到秋的底里——但是,忽然無語,忽然沉潛,沿著并不確切的路,悠悠晃晃地往回走。那些已然離開、正在離開或活得正旺著的,都一起懷念起來。誰說懷念只把一張苦臉朝向以往?
一個熟知的生命,在度過了少年的好奇、青年的青澀之后,很快,便步入了生命的下坡。然而,他下得太快了。還沒調(diào)勻步伐,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完結(jié)。匆促潦草地,那個圈兒畫得并不團圓。他十幾、二十幾年前的模樣,還清楚地記得。他的小動作、怪毛病、連腮胡子,他的易經(jīng)、閃光的鏡片、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都還記存著。人卻已遠在紅塵之外、憩園之中。本無所謂好惡,也無所謂悲喜。但對“一個生命”的回環(huán)竟是如此草率,心存不甘。那不正是一個例證和藥引子嗎,或者排毒、發(fā)汗,或者昏厥、休克,與具體的肉身無關(guān),但又明明有著不明不白的炎癥。
或早或遲吧,誰都逃離不脫。燦爛的秋陽舍得花費它的慈愛之心,大把大把的金幣拋下,卻不幸作了誰的祭祀?融融的陽光隔著玻璃會更暖幾分,正好配合了我微微瞇起的眼睛。仿若曾經(jīng)百事纏身、萬水千山走遍的滄桑老者,安然倚于斷墻,心中的波瀾早已一一掀過,一一撫平。
在秋冬之間僅有的好日子里,忽然想起一個早早退場的人,算不算突兀?我輕輕地搖頭,誰也沒有看見,三四下而已,自己給出自己一個正確的答案?;貞浐蛻涯疃际呛玫钠焚|(zhì),與清晨雅潔的殘月似有所同。有點冷,但不會把你凍傷。它不肯離去,正說明它崇高而昂貴的美。不管懷念誰,都是回頭,都是想起一種生活,一種有自己影子、有幼小的自己和年輕、盎然的色彩參與過的生活。以此開始懷念,是保險的,也是容易的。
金光大道在眼前如水流展開,讓出空位,為一個上午的光陰送行……
這一條路是否走過?幾天之前,也是談笑風(fēng)生地走過。如今,怎么卻變成病灶,恍惚、暈眩。明明是明晃晃的艷陽,卻讓我胃涼、心寒,需要找些什么來暖一暖。
兩個相愛的中年人,善良得不忍心最先動手拆散現(xiàn)有的格局,看似那么幸福的哦;卻又無法排解心中亦步亦趨的“接近”。兩個“體面人”在若干個城市之間走走停停,像兩個貧困交加的無助棄兒,四處流浪;在燈火闌珊處,相顧兩茫茫,無語斷腸。能夠靜靜地坐在少人的河畔,望望流水、看看落花,都是最大的奢望,更別提親手做一頓柴米油鹽的早餐了——就那么安靜、規(guī)矩、毫無念想地坐著,什么也不用說,向身右那對深情相牽的耄耋老者投以欽慕,目光柔軟、含情。最好就那樣坐下去吧,日升、月落,悾惚之間,華年老去,一夜白頭……
他說:再等等,等安頓好孩子、安頓好父母、安頓好對方的……可是,什么時候才能安頓好自己虛寒、脆薄的內(nèi)心?況且,偌大世界,何處安放?兩個多么奇怪的人??!聚首時,熱血沸騰;分別后,便是暮年……
早起的霧氣一下子就被金燦燦的陽光洞穿,萬箭穿心地疼!
一次次否定,終歸會被一次次確定修正。關(guān)于這個,我是知道的。然而,正在進行的一切也阻止不了我對未來的懷念。我不文藝,不是伍爾芙,但一間自己的屋子是我懷念的全部。它在哪兒呢?我不絕望,它肯定是在地球之上吧。記得初識詩文的時候,見過紅線穿孔的一幀細窄的書簽,因為兩個坐在地球上繾綣的男女而分外珍愛,最下面,還有一行小小的字:幸福到極點。還記得他們的衣著和眼神,樸素、大方而年輕,一點兒也不招搖、也不曖昧。正是我喜歡的那種。誰會想到,兩個可能并不存在的黃發(fā)、高鼻、深眼的異域青年,卻影響、左右了我的前半生。或者,還將繼續(xù)引領(lǐng)執(zhí)拗的、漸漸萎縮的后半生——恒久的信仰鮮亮如浴,不改初衷。是的,蒼蒼茫茫的宏闊世界不足畏懼,它從來就是我們微縮的心臟。看呵,大地之上,生命無處不在,從大象、巨鯨到草履蟲、蜉蝣、螻蟻,都在過著津津有味的一生。天地之間,盛得下空前的繁華和絕后的毀滅,卻容不下一個深愛的人……
陽光下,大片的田野已經(jīng)收割,或正要收割。鋼鐵的履帶之后,一叢一叢的稻谷應(yīng)聲倒地,決絕而悲壯。而稻米服服帖帖地伏在大地的胸脯上,水分依然緊鎖著,死死的,留住一絲活氣兒,為了去換誰的性命?
聽說霜降就要來臨,清輝如許的晨間,遙遠的米香繚繞,有塵世不易察覺的細小而巨大的幸福。我親愛的不知名的秋樹們,會不會懷念這個夏天,懷念這個夏天里發(fā)生過的一切?陽光刺破云層,還在閃、還在閃,曲折地降下波光來,落在暗黃的葦葉上,一跳一跳的,卻也并沒有多少亮度。不過,斷枝的蘆葦?shù)陌涤?,在細瘦、白亮的長水中,留下清淺的往日光景,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走失。
宋曉杰,詩人,現(xiàn)居遼寧盤錦。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流年》、詩集《宋:詩一百首》、《味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