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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狗

      2009-03-21 09:02周崇賢
      當(dāng)代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二安娜

      周崇賢

      1

      王一提著刀,在城市里街巷里,對一只狗進(jìn)行跟蹤。狗有點來路不明,狗身上籠罩著一層感傷之光,就像是王一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這讓王一感到有點不大好下手。

      陽光很白,從城市冬季的上空,灰蒙蒙地照下來,有點讓人步履恍惚。

      王一暫時還不能確定那只狗的身份,他只是有一種感覺,他覺得那是一只背井離鄉(xiāng)的狗。這讓他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要不要當(dāng)機(jī)立斷,緊趕幾步上去,對那只狗痛下殺手。

      有幾個小孩嬉鬧著,從某個小巷子里跑出來。其中一個小男孩,突然就看到了王一手中的刀。他停住腳步,他的目光盯著那把刀。然后,他不由自已地跟在王一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看到很白的陽光投射在王一的刀上,有點晃眼。

      “你搞什么?”另一個已經(jīng)跑遠(yuǎn)的小女孩,回過頭來喊了一聲,但他沒聽到,或者說聽到了,但沒回過神來。他跟在王一身后,他的目光盯著王一手中的刀。看得出刀是磨過的,陽光打在刀身上,給人一種很鋒利的感覺。

      小男孩的眼睛里,滿是驚奇和猶豫,他已經(jīng)被那把刀深深地吸引。那把刀真的是太奇怪了,刀身彎彎的,細(xì)細(xì)的,雪亮亮的,細(xì)看了,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更細(xì)碎的齒,很像一排要命的牙。

      小男孩從來沒見過這么奇怪的刀?,F(xiàn)在,他手中就抓著一把刀,那是他父親從玩具商場給他買的,塑料寶刀,電視片里經(jīng)常見到,殺不死人不說,樣子也不奇特。

      可是,那個老頭,他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一把刀?小男孩下意識地,抬起手中的寶刀看了一眼,他突然對自己的“爹地”感到強(qiáng)烈的不滿,這把“爹地”送給他的刀,此時此刻在他看來,簡直就狗屁不是!

      小男孩想用自己的刀去換王一的刀??墒悄莻€老頭的樣子有點嚇人,他叫什么名字?他從哪里來?他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和他換嗎?很難說。

      “你搞什么哦?”小女孩風(fēng)似的跑回來,拉了小男孩一把?!安煌媪税?”

      小男孩沒出聲。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把刀,他的心思已經(jīng)全部撲在那把刀上面了。

      “你怎么啦?”小女孩順著小男孩的目光望過去,她看到了王一,卻沒注意到他手中提著的刀。她不明白小男孩怎么回事,也沒看出王一是怎么回事,她滿眼的迷惑,下意識地跟著小男孩往前走。

      “你看,那是什么刀?”小男孩突然小聲叫了起來。他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奇怪的刀。”

      小女孩嚇了一跳。她說,刀?然后她就看到王二手中的刀了。她回過神來。她“切”了一聲,說:“有什么奇怪的,我奶奶家里好多好多這種刀,我奶奶用它割麥子。”

      小男孩把目光收回來,投在小女孩臉上,一臉的不相信。

      小男孩說什么是麥子?

      小女孩愣了,說我怎么知道。

      小男孩說那你又說你見過?

      小女孩說是啊,我見過這種刀啊,我在我奶奶家見過。

      小男孩說這是什么刀?

      小女,孩說,我不知道,反正我見過。

      小女孩跑向王一。王一沒料到有一個小姑娘,突然從天而降橫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只狗身上,他沒料到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會跟他來這么一手。

      王一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刀。

      “阿伯阿伯,你的刀是不是割麥子的?我說是割麥子的,那個傻子不信?!毙∨⒁稽c都不怯生的發(fā)問,讓王一呆立當(dāng)場。

      小男孩警惕地離王一不遠(yuǎn)不近,等王一回話。

      王一看看小女孩又看看小男孩,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那只狗突然不見了,就像平地消失,就像一縷清煙,一眨眼便無影無蹤。

      王一搖頭,又搖頭?!安皇歉铥溩拥??!彼f:“是殺狗的?!?/p>

      殺狗?小男孩這才想起,先前,老頭前邊好像有一只狗,那只狗眼睛綠綠的,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那只狗不像是村里的狗,它不聲不響,更不開口咬人,它不知從哪里來,突然就出現(xiàn)在你的視線里,從你身邊或眼前一閃而過,連走路都沒有一點聲音。

      小男孩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抬眼再看時,狗卻不見了。

      “為什么要殺狗,狗又沒惹你?!毙∨⒑苌鷼猓髅骶褪歉铥溩拥牡堵?,這老頭為什么就不承認(rèn)?卻說是殺狗的!這些大人真的是神經(jīng)病,睜著眼睛講大話。

      王一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他有點著急,他不想和這兩個充滿求知欲的小毛孩耽誤工夫。他晃了晃手中的刀,他說不割麥子了,沒麥子割了。他一邊說一邊與小女孩擦身而過。

      陽光很白。一把來自鄉(xiāng)村的鐮刀,在城市很白的陽光下,閃著暗青的亮光和殺機(jī)。

      王二感到頭都大了。真的是頭都大了!你說這王一怎么回事,一晃眼不見了,一晃眼又不見了!

      “張軍你跟我滾過來!”王二話都沒說完,就啪的一聲扣了電話,靠,這個張軍,還保安隊長呢,一個老頭子都看不住。他真想把張軍給撕了。

      “王總你找我?”張軍探頭進(jìn)來望了一眼,不大敢推門進(jìn)來。

      “進(jìn)來!你跟老子過來!”王二一巴掌拍在大班臺上:“王一呢?王一跑哪兒去了?”

      張軍低下頭,不出聲。王二說你啞了?一個老頭都看不住,你他媽的是干什么吃的?!

      王二抬起手,嚇得張軍往后退了一步,小心地看王二:“王一是你爸,他要跑我能摁住他啊?我又不能捆住他!”張軍的樣子很委屈。

      王二一愣。他說你他媽還嘴硬!然后就有點沮喪:是啊,王一是他爸啊,他是公司老板,而張軍只是他的一個員工,他敢把老板的爸怎么樣?要是他真把王一捆起來關(guān)起來,王二還不親手撕了他?!

      “啊,對,你說得沒錯,王一是我爸。”王二指點著張軍。氣得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然后瞪著他,說正因為王一是我爸,才叫你好生給我看住!

      張軍說王伯老是在院子里磨刀,不分白天晚上地磨,磨得人家隔壁鄰居意見大得很,有幾個租房子的都不敢住了,都搬了。房東吵著要索賠呢。

      王二說你少廢話,趕快去把王一給我找回來。找不到老子弄死你!

      王二一邊說一邊打電話把秘書叫來:“你,去把那個院子全部租下來?!?/p>

      秘書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王二說的是王一住的那個院子。她有點遲疑,說:“那兒還有很多人住啊!”

      王二一肚子火說補他們一個月房租,叫他們都搬走,不搬的就趕走!

      王二一屁股坐回老板椅中,有種失重的感覺。他盯著那扇將張軍和秘書吞食了的門,那扇門因為他們的消失而晃動著,那種晃動讓王二有點頭暈。他突然有一種預(yù)感,就好像父親王一隨時都有可能提著一把閃亮的鐮刀破門而人。王二至今也沒搞清楚,父親王一為什么喜歡殺狗。跟狗有仇啊?一天到晚正事不干,老是琢磨著殺狗,真他媽的煩都煩死人了。

      關(guān)于父親王一,王二實在是說不清楚,因為王二對王一并不是很了解。特別是王一為什么一沒事就到處找狗殺這個業(yè)余愛好,王二更是一頭霧水。剛開始聽人說,王二還沒怎么往心里去,后來,因為王一殺了人家的狗,被派出所抓起來。王二才意識到情況不妙。為了殺狗,這個鄉(xiāng)下老頭到底給他惹了多少麻煩,王二真的記不清了,總之是往事不堪回首。后來勢態(tài)越發(fā)地嚴(yán)重,看王一那樣子,好像不把這個城市的狗殺光就不會罷手。

      萬不得已,王二才讓秘書去城中村租了一層農(nóng)民樓。并叫張軍安排人手看住他。多年之前,王二把父母丟在家里,跑到南方打工,連母親死都沒回去看一眼。他想那時候父親肯定對自己恨之入骨,可能就恨不得殺了他。而某一天,當(dāng)父親丟下母親的墳頭,進(jìn)入城市,歷盡艱難之后,他終于理解了兒子的不易。所以他可能已經(jīng)不再恨兒子了?,F(xiàn)在,王二只想把父親好好地侍奉起來,讓他過得跟城市人一樣體面,一樣文明。

      王二這里所說的文明,自然包括不要隨地吐口水。這話兒城里人叫隨地吐痰。當(dāng)然,王二早就沒有這樣的農(nóng)民習(xí)慣了,因為一個正在讀研的城市女生,王二還養(yǎng)成了天天晚上都要漱口的習(xí)慣。是的,城市自有她的文明規(guī)則,雖說沒有白紙黑字地硬性規(guī)定,但文明靠的是自覺。

      可是,王二的父親王一好像不太買帳。不買王二的帳也不買城市文明的帳。老頭子經(jīng)常亂吐口水。總之是想吐就吐了,也不管是什么場合什么地方。這真的很讓人生氣,一個城市人,一個文明人,一個體面人,怎么可以亂吐口水呢?王二泡的那個讀研的城市女生,對此一直心懷不滿,雖然她沒說,但王二看得出來,她只是不想讓他太難堪,所以她忍著沒說。

      為了讓父親改掉這個為城市所不許的農(nóng)民習(xí)慣,王二曾試著說過老頭子幾回,可是,老頭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心情好時一聲不吭,就像有風(fēng)吹過耳邊。心情不好時,他就會突然呸的一聲,往王二面前吐一口,說我要吐,我就吐,我吐。我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樣!

      你說王二能把王二的老子怎么樣?王二除了氣急敗壞還能怎么樣?

      后來王二看自己搞不定王一,就請一個清潔工跟著王一,隨時清理他到處亂吐的口水。一天,負(fù)責(zé)請人的秘書對他說:“其實王伯沒有你想的那么不講衛(wèi)生,清潔工跟著他基本上沒事可做,閑得手腳發(fā)慌,無聊得要命,前后才跟了一個星期,人家就提出要換工作,否則就辭工?!?/p>

      后來秘書把那個無所事事的清潔工怎么著了,王二不清楚,只知道父親遠(yuǎn)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不文明,平時見著父親,也還是個挺有神采的老頭子。也難怪,父親也就六十多歲,在這個七老八十卻沒人想死的老齡社會里,可謂正當(dāng)壯年,說他老頭子,那只不過是相對自己而言。很多時候王二都在想,要不要給父親找個女人?他那么孤獨,沒有女人的日子該是多么的難捱。

      當(dāng)然,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他可不想整個后媽來分家產(chǎn)。雖說家產(chǎn)全都是他一手一腳打拼來的,不分給她,她可能也把他沒辦法。

      三三在出租車上打電話,她一會兒尖叫一會兒大笑,搞得司機(jī)不住地往后視鏡里看她夸張的表情。

      突然,三三好像看到了什么,她來不及把手機(jī)從耳朵邊拿開,就叫司機(jī)停車。三三摸出一張鈔票扔在前座上,拉開車門就往下跑。她急匆匆地跑上人行道,又拐進(jìn)一個小巷子。然后她就看到王一了。

      這個時候的王一,正緊張地握著手中的鐮刀,貼在墻根上一動不動。他的樣子如臨大敵。

      “干什么你們?你們這是干什么?”三三顧不得淑女形像,甩開套裝短裙里的長腿奔了過去。她秀美的臉龐因了高聲喝斥,有點緋紅的艷麗。她一邊跑一邊沖那幾個小青年尖叫。

      然后她就看到一個小青年的手上紅紅的,像血。

      然后她又看到一個城市聯(lián)防隊的治安員。

      三三跑到王一身邊護(hù)住他。沖那幾個小青年瞪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你們這是干什么?欺負(fù)老人家?!”

      一個小青年說他用刀砍我?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他舉起受傷的手在三三面前晃了晃。有個小男孩找他們幫手,去搶老頭的刀。條件是小男孩掏空身上所有的零花錢。但是,沒想到會出意外,會被老頭子手中的刀割傷了手。

      小青年的年紀(jì)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他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找一些僻靜的地方,把比自己小的孩子擋住,搜他們的身,把他們的零花錢洗劫一空。小男孩想不通這伙人是怎么回事,每次搶他就那么順手,這回卻是連一個老頭子都搞不定。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想看看這事到底有沒有轉(zhuǎn)機(jī)。

      三三一時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狀況,她只是不相信王一會砍人。她本能地說他為什么要砍你?他為什么不砍我?準(zhǔn)是你們欺負(fù)人。

      治安員在一邊看了三三很久,他右手握著塑膠棍,下意識地在左手掌里拍打。他說你是他什么人?

      三三看了治安員一眼,轉(zhuǎn)頭伸手替王一撣了撣有點臟的衣裳,說我們走。

      治安員覺得自己受了輕慢,他往前幾步說靚女慢點。

      三三說怎么?留我們吃晚飯?

      治安員說這老頭持刀傷人,恐怕得跟我走一趟。

      三三說傷人?你看見了?看見了你為什么不把他抓起來?

      治安員愣了一下,說他手中有刀我怎么抓?他要是一刀砍過來我怎么辦?

      三三差點就禁不住要笑了,可沒等她笑出聲,那幾個小青年突然氣壯山河地朝她逼近。“砍了人想走?靚女,是不是過分了點啊?”

      沒想到王一會橫過身來擋在三三面前。他緊緊地抓著手中的鐮刀,死瞪著那幾個小青年?!拔铱茨膫€狗日的敢過來!”

      大家都愣了,抱括三三。都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很快,看熱鬧的人就東三西五地圍過來,把小巷子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王一緊握鐮刀。他手中的鐮刀。在城市冬季的傍晚閃著青光,讓人不敢靠近。三三突然想起王二,她一手拉著王一,一手撥通王二的電話:“王二王二喂王二!你快點過來,王一被人打了。”

      王二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說王一?

      三三說王一就是你爸啊,你這頭豬!

      王二就回過神來說是三妹啊,我爸他又殺人家的狗了?

      三三說你快點過來,再不來就出人命了。

      在三三打電話的時候,王一更加緊緊抓著鐮刀,他一副拼老命的樣子,讓堵在巷子里的幾個小青年,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收場。那個治安員從褲帶上扯出一個黑乎乎的對講機(jī),用棍子敲了兩下,然后在一陣嘈雜的電流聲中,請求同伙支援。

      三三被王一擋在身后。王一死死地抓著刀,死死地護(hù)著她。鐮刀在王一的手中閃著青光。

      三三突然有些感動,就像當(dāng)年一樣感動。是的,是當(dāng)年,要不是王一,哪里有她三三的今天。

      當(dāng)年不堪回首。這個時候的三三沒工夫去回想當(dāng)年。她只盼著王二快點趕過來,那個在城市中混得人模狗樣的家伙,一直叫他三妹,對這個稱呼她很不認(rèn)可,為此她不知糾正過他多少次,要他叫姑或者姐,叫媽也行。可每一次王二仍然叫她三妹。王二的理由很充分,他說王一是我爹,王二是我,你是王三。你就是我的三妹。

      三三說我是王一的三妹不是你的三妹。你不叫姑叫媽也行,我比你高一輩。

      王二說我曉得你心痛王一,可王一直把你當(dāng)女兒,你是王一的女兒,我是王一的兒子,你年紀(jì)比我小,你只能是我妹。

      三三不想和王二繞圈圈,她每次在結(jié)束這種繞口令前都會說:“我是你媽!你再敢調(diào)戲我我就告給王一聽?!?/p>

      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王二都免不了肅然起敬,本來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肅然起敬,可那種感覺說來就來,好像從天而降,不受任何人控制。他不知道,三三和父親王一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想,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年輕妹子敢說

      是他媽,至少說明她對父親王一很有感情,就沖這一點,王二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嚴(yán)肅一點。

      王二帶著一班保安,在這個南方的城市飛車狂奔。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瘋瘋癲癲的父親再被人欺負(fù)了。他必須拼盡全力保護(hù)父親。

      王二把豐田霸道往左猛的一拐,嘎的一聲就剎在了小巷子門口,把堵住巷口的一伙人嚇了一跳。豐田霸道是王二特別上眼的那種越野車,高大不說,還滿身鼓突的腱子肉,設(shè)計得跟猛男似的,開著它在城市里橫沖直撞,讓王二隨時都有一種特別男人的自豪感。在這個別人的i城市里,來自鄉(xiāng)村的王二。特別需要這種自豪感。就好像城市已經(jīng)被他征服,正在向他媚笑,而他就是城市的主人。是的,他從鄉(xiāng)下來,他要做事情就是征服城市,成為城市的主人。

      王二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保安仔非常識趣地幾步躥到他前邊,不由分說,三下五下就把看熱鬧的人扒開。之前王二一直沒覺得手下這班保安有什么用,他們一天到晚就在公司門口或停車場東一晃西一晃?;畈欢啵べY也不高,就像一群廢物??墒墙裉?,他們從車下跳下來立即進(jìn)入戰(zhàn)斗狀態(tài),很快把那伙要討說法的人推到一邊,這使王二對他們刮目相看。

      王二從那條剛剛打開的通道中望過去,看見了手握鐮刀的王一。

      他什么時候弄到一把鐮刀?王二很好奇。他看見那把鐮刀在傍晚的暗色中,閃著青光。他大步走過去擋在父親身前,很快就弄清了原委。他轉(zhuǎn)身問一個小青年:“你想怎么樣,公了還是私了?”

      本來王二想說,公了就報警,私了就賠錢。可沒等他說完,張軍已經(jīng)撲過去抓住那個手上流血的家伙,接連推搡了好幾把。

      王二覺得這樣很不好,有點像黑社會。大家都生活在一個法制時代,什么都得講法,誰人都得守法。特別是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更應(yīng)當(dāng)時刻記住法不可違。在文明的城市里,要是不守規(guī)則亂來,受損的就不僅是他一個,而是全部的鄉(xiāng)下人。那些寫報道和評論的家伙們,肯定會說他們是鄉(xiāng)下來的,不懂法不守法,除了野蠻就什么都不懂。王二可不想因為自己影響了一群人的形象,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把這個事牢牢地記在心里。他要做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城市人,一個文明人。盡管很多城市人都不文明,可王二不想與他們一般見識。

      王二喝退了手下的保安仔。他帶保安過來。并不是想和城市的文明對抗,只是為了保衛(wèi)他的父親。父親從鄉(xiāng)下來,在這個或那個城市里混了很多年,最終沒混出個人樣,作為父親惟一的兒子,他得保護(hù)父親不受傷害。

      開始王二想過報警,可他信不過這個城市的人民警察。宣傳中說他們都是人民的好兒女,可以為人民拋頭顱灑熱血什么的,王二不懷疑。但實際情況往往是人民被殺死了他們才知道,然后才皺著眉頭去破案,而且經(jīng)常是拖拖拉拉十年八年也破不了。王二覺得他們的工作基本上沒什么意義。人都死球了,就算你破案再多又有屁用!要是父親被人打死了他們才去捉兇手,你說這對自己。對父親還有什么意義?王二只能靠自己,他必須在父親沒被打死之前趕到,誓死保衛(wèi)父親。所以王二就帶著保安仔,一路狂奔而來。

      情況非常好,王一沒被打,更沒被打死。王二出聲喝住保安仔。之后,他問那個被割傷手的小青年要多少錢。他很不理解,那個家伙為啥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舉著那只早就止血了的手。

      “你老是舉著手干什么?又不是投降!”王二一邊問一邊摸錢。王二說我爸爸腦子不正常,你最好不要惹他,說不定他手起刀落就割了你一只手,就像割麥子一樣。

      王二說五百塊行不行?

      王二說真的,我爸天天找狗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殺掉所有的狗。你們最好不要惹他。我知道你們不是狗,但我爸,那個老頭子,你們看,他就像個瘋子,誰知道他搞不搞得清楚。要是他搞不清楚呢?一不小心把你當(dāng)狗給殺了,那就麻煩大了。

      王二說五百少了是不是?好,一千。一千行不行?

      王二從衣服口袋里拉出一把錢。他不知道那是多少,他只想快點搞定這回事,把王一帶回家。

      王二真想把錢往那人手里一塞了事??墒牵懿磺傻氖?,這個時候,兩個人民警察分開人群,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過來。

      而那伙小青年不知為何,紛紛掉頭往人群里鉆,眨眼工夫就不見了人影。

      王二很奇怪,他愣了一陣,把錢塞回口袋。然后他明白了,那伙人怕警察呢。他禁不住笑出聲來,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法制社會的溫暖。

      王二往汽車那邊走,他發(fā)現(xiàn)人群之中有一個小男孩,他圓圓的眼睛一直在某個角落里盯著他們。王二不認(rèn)識那個小家伙,他想,該不會是在偷看三三吧,三三雖說跟水蜜桃似的誘人得很,可那個小屁孩,他懂個什么!這么一想王二就回過頭,在人群中搜尋小男孩的目光,可是,小男孩一晃眼就不見了,就像是變戲法。

      天說黑就黑了。南方躁動的城市,冬季的夜晚依然來得早,從天而降的黑紗撩動一城燈火,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個熱鬧而華麗的靈堂。

      王一堅決不上王二的車。王二只得把車鎖了,窩著一肚子火跟在他身后。

      “你到底想怎么樣?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想把我氣死啊?你還要給我惹多少麻煩?你倒是說話啊?!”是王二接近于憤怒的聲音,走在前邊這個一聲不吭的老頭要不是他父親,他早就飛起一腳,踢一個嘴啃泥了。

      王一走在王二的前面,他的手里始終握著閃著青光的鐮刀。王一的樣子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而且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他好像沒有心情理會跟在屁股后邊的兒子王二,好像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甚至于他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因此王二的憤怒和咒罵,都和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握著一把來路不明的鐮刀,無聲地行進(jìn)在南方城市的夜色之中,仿佛已經(jīng)陷入了無邊的悲傷。他的步子恍恍惚惚的,深一腳淺一腳。他的無聲行進(jìn),就像是一個即將發(fā)生的悲劇。

      總之王一一句話都不說。不知他有沒有把王二的話聽進(jìn)去,或者他干脆就沒聽。他好像一直沉浸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里,拒絕和身邊的世界溝通。

      王二發(fā)覺自己拿王一沒辦法。自從他找到王一,把他接到身邊來開始,王一就這樣子,根本就不和他交流,甚至不和他說話。以前他沒注意到這回事,以為父親嘛,只要不讓他干活,好吃好喝好住地侍候著,也就盡了孝心。而且因為本身事務(wù)也多,父子倆十天半月不見面,不說話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直到后來王一殺了人家的狗,給他惹了麻煩,他才覺得這老頭子有點陌生,不大像他當(dāng)年的父親。

      2

      “我覺得王一有心理問題。”這話是城市女生說的。那個祖祖輩輩都在城市中生老病死的女生。目前正在廣州讀研。王二不知道她研究什么,但城市女生對心理學(xué)有著長期以來的興趣,一般的常識和皮毛,她還是知道一些的。

      城市女生說,你想想看,王一干嗎要跟狗過不去?他是不是要殺掉這個城市所有的狗?他一個鄉(xiāng)下老頭,又不是北大教授,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這么哲學(xué)?!

      王二沒聽懂城市女生在說什么,他只是注意到城市女生對父親直呼其名。

      “什么王一,他好歹也是我爸?!彼f,他表

      示了他的不滿。

      讀研的城市女生說:“那好,你爸有心理問題!”

      王二很惱火,說你才有心理問題!

      城市女生就沖王二媚笑。王二說你笑什么,像個妖精似的。城市女生就輕輕地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他,然后踮起腳尖把小嘴附到他耳朵邊,妖媚地說我沒有心理問題,我只有生理問題。

      與城市女生相反,王二對城市女生的需要,生理問題只是原因之一,更多卻是心理問題。在王二的感覺中,進(jìn)入城市女生,就像是獲得了城市的認(rèn)可與接納,那種滿足感,就像一個漂泊無依的農(nóng)民,歷盡艱辛與屈辱,終于獲得了在城市里永久居住的權(quán)利。身體的躁動,心靈的漂浮,以及長期的焦灼和壓抑,都可以得到安慰,得到平靜、安寧和妥貼。城市女生為他張開的雙腿,就像是城市緊閉的大門,而他,就像是一門鄉(xiāng)村的土炮。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城池,終于被他轟然攻陷。

      總之,每一次完事之后,王二對城市女生都有一句評價。他總是會在城市女生并不是很飽滿的屁股上捏一把,笑罵一聲:“你這個淫婦!”

      這是鄉(xiāng)村青年王二的哲學(xué)。對他來說。城市就是一個出身華貴的淫婦,她需要的不是明晃晃的金錢,也不是卑賤的奴仆。而是男人的強(qiáng)悍和生猛。她需要的是不由分說的占有和征服。哪怕是——強(qiáng)奸!是的,城市就是一個華麗的淫婦,她需要一種充血的硬度。就像農(nóng)民起義,他要做和必須做的,就是揭竿而起!

      ……現(xiàn)在,跟在王一身后的王二,忽然想起城市女生說過的那番話。他越想越覺得,父親王一真的是有心理問題。要是說得生活化一點,父親王一可能就是個神經(jīng)病,一個瘋子。

      這老頭肯定有病!他想,得找個人給他把把脈。

      王二跟著王一,一言不發(fā)地在城市的夜色中穿行。偶爾他會想起讀研的城市女生,那個女生在床上總是花樣百出,彌漫在她身上的特殊味道,對王二的誘惑力,有點像這個城市,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廣告詞來形容,就是味道好極了。

      城市女生有一張新版身份證,身份證上正式的名字,叫王安娜。認(rèn)識她的人都習(xí)慣把王姓省掉,叫她安娜。

      安娜和王二的相識和牽手,始于最原始最傳統(tǒng)的方式:介紹。用安娜閨中密友的話說。就叫“愛情半自動”,而另一個在電信局工作的家伙,則把她和王二的戀愛方式,稱為“人工轉(zhuǎn)接”。安娜才不介意這個呢,管你是半自動,還是人工轉(zhuǎn)接,只要接上頭了,最后兩個人摟著抱著互為人工呼吸了,這事也就很完美了。至于結(jié)果,安娜沒怎么去想那檔子明天的事,免得鬧心。她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對人心難測這話真的是太了解了。誰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特別是人心,深不見底,今天看著還好好的,說不定一覺醒來,兩人就打得鼻青臉腫勢不兩立。生活他媽的就像是魔術(shù),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世間萬物變數(shù)太大,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東西,一眨眼就有可能丑惡到不堪入目,

      王二在這個南方城市里經(jīng)歷過什么。安娜不是很清楚,但想來也是經(jīng)過了許多艱難苦楚的。在安娜的慣性思維中,像王二這樣的外來人員,他進(jìn)入城市的惟一方式,就是打工。要是不想打工捱苦,要是不做點小生意,至少也得會點偷雞摸狗,要不然根本就沒法在這城里混。

      按常規(guī),這為數(shù)不多成功躋身城市的鄉(xiāng)下人,要么就開過川菜館,小賺了十萬八萬,買個商品房遷來戶口;要么就是搞文學(xué)出了點小彩,被一些報刊社收編。至于王二,按理說,一個有追求有夢想,還讀過幾年初中的鄉(xiāng)村青年,他本該寫點打工詩歌什么的,借助文學(xué)這根傳統(tǒng)的棍子,撬開城市的大門??伤趺淳瓦x擇了很多城市人至今都一頭霧水的證券行業(yè)呢?他的那家公司,在房租奇高的帝豪大廈,租了人家一層樓,里邊足有上百臺電腦吧,好像一年四季都在炒期貨啊股票啊,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么前衛(wèi)的東西,他一個鄉(xiāng)下人怎么玩得轉(zhuǎn)啊?在安娜眼里,證券甚至比網(wǎng)絡(luò)更尖端更驚險。而就是在這樣的風(fēng)口浪尖之上,站著的卻是一個名叫王二的農(nóng)民。

      后來安娜想,之所以和王二搞起了男女關(guān)系,很大程度就是因為她內(nèi)心的好奇。她始終認(rèn)為,從鄉(xiāng)村到城市,能開個川菜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玩證券。簡直就是發(fā)神經(jīng)!

      其實當(dāng)時也僅僅是好奇。而且也不知道王二的家庭背景那么復(fù)雜,更不知道他那個叫王一的父親,什么都不好,偏偏喜歡殺狗。要是早點知道,安娜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那么快就和王二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

      城市女生安娜和王二的第一次握手,是一個春天的晚上。為什么偏偏會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她至今也說不清楚。往深里想想,這可能就是一種命運中的必然。春天的夜晚最適合做的事情,就是動情。所有的生物,在這個時候,都容易相親相愛。

      這個時候,城市女生已經(jīng)成功突破了考研的瓶頸,國內(nèi)一個很有些名堂的心理學(xué)專家,將城市女生收入他的門下,讓她從此專門研究人心。他希望城市女生畢業(yè)之后,能留在他身邊當(dāng)他的助手,他覺得城市女生在心理學(xué)方面很有前途。

      “你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和我?guī)н^的所有學(xué)生都不同,你好像并不適合做學(xué)問?!彼f,“但是,我恰恰看中了你這點,這是你的特質(zhì)。搞不好就會成就你的一生。”

      導(dǎo)師的話讓城市女生一頭霧水。她望著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真誠??沙鞘信娴穆牪欢谡f什么,因為不懂,越發(fā)感到人心深不見底。

      考取研究生之后,實際上城市女生顧不上琢磨導(dǎo)師的深不可測,因為她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以前的大學(xué)同學(xué),都吵著要為她祝福呢。她得先把這檔子事搞完了再說。

      那天晚上,城市女生在好樂迪包了一個大房,收費按時間計,二十八塊錢一個鐘。要好的朋友和同學(xué)差不多都來了。大家要做的事情就是喝酒唱歌。

      王二是怎么來的,城市女生一直沒搞清楚,總之他突然就出現(xiàn)在她的生日里。他的那張陌生的面孔,多多少少有點讓城市女生意外。

      從王二臉上移開目光之后,城市女生一下子就看到了保險同學(xué)。該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去搞熱門的公務(wù)員,卻做了保險業(yè)務(wù)員,天天勸這個那個買保險。一開口就說要是你哪天突然死了,你的家人怎么辦?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家人想想吧?真的是人見人憎。那時候安娜一聽她美麗的聲音就頭皮發(fā)麻,總是找一千個理由躲著她,就算是哪天運氣不好狹路相逢,也盡可能地低下頭來擦身而過,或者掉頭就跑。總之保險的不要,打死也不買。

      有一次她逮住安娜,竟出人意料地沒說保險那檔子事,卻向她提起一個叫王二的人?!案阕C券的,炒股票期貨。天天和錢打交道。什么時候介紹給你?”而這個晚上,保險同學(xué)真的把王二帶到了她的面前。

      城市女生有一種被人暗算的感覺。“你該不會用美男計吧?”她說,“為一份保險,至于嗎!”保險同學(xué)愣了一下?!安皇敲滥杏?,是猛男計?!彼f,把城市女生推到王二面前?!巴蹩?,這是安娜,我的老鐵。研究生在讀,未婚。”

      城市女生瞪了保險同學(xué)一眼,她甚至想踢她一腳,但王二臉上的微笑,很快就讓城市女生改變了主意?!澳阏l呀?泡我姐們啊?這么久了都沒得手啊?”城市女生的很不客氣有點像下馬

      威。當(dāng)然也有做作之嫌。

      王二好像愣了一下,他微笑著,很紳士的樣子:“你好,我叫王二?!?/p>

      “我知道你叫王二?!背鞘信稽c情面都不給。

      實際上,城市女生對王二的第一印象并不壞,他可能有一米七五的樣子,可能又因為人比較年輕,腰身上還沒有那些“總”字輩的贅肉,看上去很健康也很標(biāo)準(zhǔn)。城市女生之所以對他不客氣,更多的,是因為對保險同學(xué)這種突然襲擊心懷不滿,要來也先打個招呼嘛,又不是舊社會抓壯丁,走在大街上或坐在家里,都沒搞清楚就被捉住了。

      但很快城市女生就知道自己錯怪了保險同學(xué),因為這個聚會根本就沒通知她,可能是忘記了,也可能是對她的保險心有余悸,總之,她不知道有這回事。城市女生們又笑又唱的時候,早已不做保險了的她正坐在王二的順風(fēng)車上,準(zhǔn)備回家。這個時候她接到一個電話,問她在忙什么,為什么沒來K廳。然后她才知道城市女生的生日和考研成功。然后她就帶著王二過來了。

      “你太不夠意思了?!彼f。然后她就沖城市女生擠眉弄眼的,說你覺得我們王總怎么樣?

      城市女生說你沒用過?

      她說切,用了還有你的?他是我們老總,不單我,公司里很多靚女都想用,可是,用不到啊!

      城市女生說:“你的意思是,我先用?”

      她就壓抑著大笑,說你先你先。

      城市女生說好,我先看看效果。要是真的管用,再給你用。

      她擰了城市女生一把,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城市女生朝王二走過去。她看見王二正在那兒面帶微笑正襟危坐,很紳士的樣子。城市女生像個女二流子似的向王二走過去,一臉的挑釁。

      “王總,知不知道今兒是什么日子?”城市女生說。

      王二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城市女生說我們干一杯怎么樣?她把酒杯舉起來朝他晃了晃?!敖駜菏俏业纳铡D銣?zhǔn)備送我什么禮物?”城市女生的語氣和神態(tài)都相當(dāng)放肆,簡直就像酒吧里那些流里流氣的小姐。

      這時候城市女生發(fā)現(xiàn),王二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很快就適應(yīng)了她的來者不善和咄咄逼人,這讓她看到了與他年齡不大相稱的早熟。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成功男人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人和事之后,特有的自信。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點好感。她覺得這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家伙,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霸氣。很野,很男人。

      后來城市女生成了王二的女人,她因此又進(jìn)一步加深了這種感覺。王二就像一頭野狼,他從崇山峻嶺中一路狂嘯而來,很快就遭到了來自城市的阻擊。強(qiáng)大的城市就像一道無法逾越更無法突破的防線,他在護(hù)城河的那一邊,望著城市高高升起的吊橋,伸著脖子張著嘴,從心底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徹夜長嘯。

      真的,王二給城市女生的感覺就是這樣,他忍饑受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為的就是對城市實施一次曠日持久志在必得的萬里奔襲。仿佛用盡一生的力量,也要在城市無比強(qiáng)大的防線上,撕開一個口子。過程注定了會鮮血淋淋,異常慘烈。

      那天晚上,當(dāng)城市女生不知天高地厚地走向他,帶著挑釁的表情問他送什么禮物給她,王二的沉著,令城市女生至今回想起來,都禁不住內(nèi)心的震顫。

      “對不起小妹,我是一個窮光蛋,我什么都沒有,我唯一可以送給你的,就是我男人的初吻?!蓖醵f這話的時候一臉的真誠。而且他已經(jīng)輕輕地拉住城市女生的手,放到嘴邊輕輕地挨了一下。

      城市女生愣住了。王二在城市女生的同學(xué)朋友圈里自然是陌生的,而陌生往往更加引人注目。于是,他這不按規(guī)則出牌的舉動,立即就引來了一陣暴動式似的起哄。大家都在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都說安娜,這是人家的第一次哦,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人家把第一次都給了你哦!

      老實說,那一刻城市女生有點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只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她杵在那兒死死地盯著王二。

      王二開始還和城市女生對眼,可沒多會兒王二就頂不住了,他心虛地說你老是看著我干什么?莫非我臉上有狗屎?

      城市女生終于定了定神,她說狗屎倒沒有,只是有口水。

      王二說有口水?不可能!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

      城市女生說不著急,馬上就有了!話剛說完,城市女生突然就朝王二那張陌生的臉呸了一口。城市女生吐王二口水了,往他臉上吐口水。城市女生非常惡劣的舉動,在那一瞬間讓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被城市女生的低素質(zhì)表現(xiàn)嚇壞了,他們愣在那兒,他們望著城市女生和王二,不知如何是好。首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保險同學(xué),她發(fā)出一聲遲到的尖叫,幾步上前一把拉住城市女生:“安娜你搞什么,你怎么可以這樣!”

      緊接著她又奔向王二:“王總你沒事吧,王總對不起啊,安娜她可能喝多了,她醉了。王總你……”

      城市女生看見王二伸手將保險同學(xué)輕輕地?fù)苓^一邊,他沒看保險同學(xué),也沒說話,他只是無聲地看著城市女生,他這個本能的動作,讓城市女生再一次感到他身上無處不在的霸氣。那是一股從骨頭里進(jìn)出來的狠勁,很男人,也很狼性。

      王二看著城市女生,他伸出右手,慢慢地抹去臉上的口水。他向城市女生走過來,他不說話,他死死地看城市女生,朝她走過來。

      城市女生心頭發(fā)毛,她以為王二要打她。城市女生故意一臉的冷笑,一個大男人動手打女人算什么事!因此她臉上的冷笑就更明顯了。有同學(xué)和朋友發(fā)覺情況不妙,搶上前來護(hù)住城市女生?!澳阆敫墒裁?想打架啊?你是男人嗎,一點風(fēng)度都沒有!”

      王二沒理會周圍的一切,就仿佛這兒只有他和城市女生。王二朝城市女生走來,伸手將那些準(zhǔn)備英雄救美男生撥過一邊。然后,他站到了城市女生的面前,從高處俯視她。

      城市女生終于心虛起來,從遠(yuǎn)處看沒覺得他有什么,可一旦走近,他們的個子就顯得太不對稱了。城市女生是南方常見的那種水鄉(xiāng)女兒,身材嬌小而秀氣;而王二往城市女生跟前一杵,就像一龐然大物,城市女生唯一的辦法,就是仰起頭來看他。

      “你想干什么?”城市女生硬著頭皮問了一句。

      “我想告訴你,這的確是我的初吻?!蓖醵f。

      城市女生嚇壞了,她做夢都沒料到王二這么窮兇極惡地逼近來,卻原來是要跟她說這么個事。城市女生還以為他會把她撕成兩半呢???,嚇?biāo)廊肆?

      可是,王二這是什么意思?城市女生想,莫不是要我賠他的初吻?初吻又怎么樣,誰沒有初吻啊,給都給了,怎么賠?又不是我叫你給的!

      想是這么想,心里可慌神了,王二逼過來的不單是他的身體,更讓城市女生驚惶失措的,是她強(qiáng)烈地感到了王二身上透出來的那種氣勢。就像無形的巨大的力量,已經(jīng)將她絕對地控制,使她動彈不得。

      事實上沒等城市女生想這么多,王二就已經(jīng)伸出雙手,握住了她的肩頭。城市女生的肩頭有點偏瘦。被王二那么大的手握住,真的動不了。城市女生以為王二會發(fā)瘋似的,把她推倒在地再踩上幾腳,或者把她提起來從窗口扔下樓去??墒?,沒有,王二低下頭來,不由分說在她的嘴唇上,不輕不重地親了一口。

      “這是我的初吻。我把它送給你,祝你生日

      快樂!”

      電閃雷鳴。飛來橫禍。城市女生傻了。她心潮起伏面色蒼白。

      王二放開手揚長而去。城市女生像虛脫一般搖晃了幾下,差點就癱在了地上。

      大伙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七手八腳把城市女生扶到沙發(fā)上坐下。很多人都在勸她,都在罵王二流氓。城市女生不說話,她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更不知道身邊這伙人為什么亂成一團(tuán)。

      城市女生突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她沖出門去,她差不多就是連滾帶爬地沖下樓,在停車場追上了王二開動的汽車。

      “你混蛋!流氓!千刀殺——!”

      城市女生歇斯底里的瘋狂,使保安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不敢靠近。

      所有的朋友和同學(xué)都追下樓來了。城市女生狠狠地,看著王二,的汽車消失于一城燈火,這才轉(zhuǎn)身抹了一把臉。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哭了。

      大家都圍過來關(guān)心城市女生,城市女生說沒事沒事,我們繼續(xù)唱歌。

      保險同學(xué)一臉愧疚地,想向城市女生說點什么。城市女生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要說了,你明天叫他打我的電話。

      保險同學(xué)瞪著雙眼望城市女生。她不明白城市女生想干什么。

      城市女生捏捏她還很光滑的臉蛋,惡狠狠地說:“這都不懂?他媽的,我戀愛了!”

      罵了這話城市女生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驚顫,突然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望著城市女生。

      安娜第一次到王二的公司是快下班的時候,一進(jìn)門她就詫異地看見,在大大小小的辦公室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電腦,職員們正盯著屏幕。在鍵盤上熟練地操作。

      在王二寬大氣派的辦公室一角,安娜很淑女地坐在真皮沙發(fā)上,向王二提了一個接近于幼稚的問題:“你這兒怎么這么多電腦?做電腦生意?”王二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然后就笑:“聽說過期貨嗎?”安娜說期貨?王二想了一下,說:“或者,股票?你的,知道?”

      安娜認(rèn)真地打量王二,就像是頭一次認(rèn)識:“你是做股票的?你說現(xiàn)在買什么股票好?”王二反問她:“你買了什么股票?”安娜說我哪有錢買!不過我媽買了,一買就跌,都不知套多少年。

      王二說好,打電話問你媽都買了些什么,順便告訴她明天漲停。安娜笑,說吹牛。王二也笑,把手機(jī)給她:“你現(xiàn)在就可以打電話告訴你媽媽,記住,三天之內(nèi),千萬不要賣?!?/p>

      安娜以玩笑的口吻打電話給母親,叫她不要把股票賣掉,她說有個傻B明天起連拉漲停板。她一邊和母親通話一邊望著王二笑。

      事實上安娜并沒把王二這話當(dāng)回事,她對股票不感興趣,更不會相信王二有這等本事,叫哪個股票漲停就漲停。她這次來不是談股票的,而是——她要告訴王二,她戀愛了,她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他。

      只是不料第二天,那個被股票套了好多年的母親,在電話那邊高興得大叫:“娜娜,真的板了!”安娜說什么板了?母親說:“股票啊,我的股票,真的漲停板了!”

      安娜一下子想起了王二,她差不多就目瞪口呆!她又一次強(qiáng)烈地感到,這個叫王二的家伙,他媽的,太霸道了!

      安娜母親的股票連拉漲停板,被套慘了的她差不多就把安娜當(dāng)成了神仙。她總是千遍萬遍地追著安娜問:“娜娜你怎么知道會漲停?”

      安娜被問得煩了,不得已回一句:“有個男人看上我了,他為了把我弄到手,所以先讓你的股票漲停?!蹦赣H愣了,沒好氣地一巴掌打在她身上,說你當(dāng)媽是傻子,股票是他家養(yǎng)的豬?讓它長就長!

      安娜想,命中注定,自己將是王二的女人,或者說王二的女人之一。對這個叫王二的家伙,她從一開始就已無力抗拒。

      3

      王二沒有和安娜說自己的過去。過去對他來說,差不多就是一個難以愈合的傷口。那時候,青年王二的一年四季,就是扛著鋤頭,在自家地里轉(zhuǎn)悠。鋤頭已經(jīng)生銹,那曾經(jīng)雪亮的月牙口,早已布滿了斑斑銹跡。

      不用說王二那時候還很年輕。他雖然扛著鋤頭,但對鋤頭卻沒有多少感情。他扛著的,無非是一份祖?zhèn)鞯纳?。因為他父親王一,是山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兒子,當(dāng)然也是農(nóng)民。雖說從到場上讀初中開始,他就發(fā)覺農(nóng)民特別讓人看不起,那些場上的同學(xué),那些居民的孩子,他們吃著國家供應(yīng)糧,在鄉(xiāng)下同學(xué)面前,總是高人一等。雖說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對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懷恨在心,以至于姐姐嫁給場上那個人見人憎的賭棍,他都沒有反對??墒?,他終究是一個農(nóng)民,他不扛鋤頭還能扛什么呢?

      不用說,與山地打交道的命運,令王二一年四季都心情不好。貧賤的山地,雜草倒是長得好,要是種了包谷或麥子,那半死不活的長勢,怎么看怎么讓人傷心。山地太瘦了,瘦得連秋天的果實,都千篇一律地干癟。

      平時沒什么事的時候,王二總愛提了一根板凳,往壩子邊一杵,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望著對面山頭出神。那副物我兩忘的樣子,一度讓媳婦小芒充滿好奇。對面山頭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想不明白。

      有一天,王二望著對面的山頭,突然說:“前天趕場,聽鄉(xiāng)場上的人說,廣東那邊好找錢,一個月有幾百塊呢?!毙∶⒄f找錢?找啥子錢?天上不長地下不生的,一年都找不到幾百塊。王二說:“你說我要不要去鄉(xiāng)上問一下?”小芒說啥?小芒睜大了雙眼說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啷個辦?你不準(zhǔn)去。王二說:“要是一個月有幾百塊,去干幾個月就當(dāng)在家干幾年了?!毙∶⒁娡醵J(rèn)真了,就有點緊張,好像王二馬上就要離開自己,從這個家,從這山里頭跑掉似的。她一把拉住王二說:“不行,不準(zhǔn)去!”王二說你以為想去就能去?聽說人家還要挑選呢,看不上的人家還不要。

      王二的父親王一,以前也是出過山的,后來,因為國家的一個什么號召,在紙廠當(dāng)工人的他選擇了回農(nóng)村。不是他的覺悟有多高,是他那在城里做生意的父母,經(jīng)不住一個什么土改工作隊動員來動員去,終于回了老家,參加分田分土。他不回家好像不行。

      從此,王一就由工人變成了農(nóng)民,并且從此不得離開山村半步。就像被人用鐵釘釘在了鄉(xiāng)下,別說是像從前那樣當(dāng)工人,就是有事不得不進(jìn)一趟城,就算不被城里人當(dāng)成壞分子,也會因鄉(xiāng)巴佬的身份而遭盡白眼。

      “大煉鋼鐵那陣,家里的鍋兒菜刀都交了公,肚子都餓巴背了?!庇袝r飯桌子上扯閑話,王一也會說起過去,說后來居民有了供應(yīng)糧,處處高農(nóng)民一等,他才發(fā)覺一家子回鄉(xiāng)下,純粹是被忽悠了。他說要是當(dāng)初不回來分啥田土,就算父母生意做不成,也可以坐在城里吃國家供應(yīng)糧。而他,要是一直在紙廠干,就算公私合營后沒當(dāng)成廠長,就算一輩子當(dāng)工人,而今都快退休了,都有退休工資了。

      王二小的時候,王一偶爾也會和他說說過去,那種當(dāng)工人的過往,在王一的心里留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可是,他回不去了,因為父母聽信了土改工作隊的話,而他又聽了父母的話,回到這該死的農(nóng)村,從此就像陰陽兩界生死茫茫,再也回不去了。

      那時候的王二年紀(jì)小小,還不能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但父親的感嘆他懂,因為他有這方面的體驗,場上高人一等的同學(xué),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城鎮(zhèn)居民戶口本么?

      總之,城市比鄉(xiāng)下好,當(dāng)工人比當(dāng)農(nóng)民好。

      這種印象,在王二心里,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

      這年冬天,王二的母親病倒了,看病吃藥,一兩個月都不見好,場上的醫(yī)生說,最好是送到縣城或省城大醫(yī)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墒牵緛砭鸵回毴缦吹募?,簡直就像被小偷掘地三尺了似的,哪里還能拿出錢來!

      晚上,王二再次和小芒說起去廣東打工的事情。面對家徒四壁,小芒深深地嘆氣,她說好吧,要是真能找到幾百塊一個月,去干幾個月回來也好。

      次日王二去山外趕場,順便扛了一根樹棒棒去賣幾塊錢,給母親撿兩服藥。聽說年前去了廣東的那批農(nóng)家子女,不時往家里寄上三百兩百。王二特地去郵政所窗口看那塊小黑板,上邊用粉筆密密麻麻地寫著,哪個村哪個隊的誰有信或有匯款單,看樣子所聽不虛,更是有了去廣東打工的想法。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其時王一正在水溝邊洗菜,王二走過去,在他身邊站了一會。王一抬了一下頭,說有事?王二想了一下,說我想去城里打工。王一說啥?王二重復(fù)了一次剛才的話。又說:“聽說有幾百塊一個月呢,我今天專門到郵政所看了,真的很多匯款單,都是廣東那邊來的。”

      王一沒說話,他停止洗菜,蹲在水溝邊,摸出煙桿,掐了葉子煙裹了,栽在煙嘴里,打火點燃。吸了一口。“廣東在哪里?”他問,聲音有些飄忽。

      王二說:“我也不曉得。”

      王一說:“你媽這個樣子,你要是走了……”他沒把話說完。

      王二咬咬牙,說:“家里能賣的都賣了,錢也借不到了。我看只有這條路了?!?/p>

      王二的二十歲生日是一個人在火車上度過的,那是農(nóng)歷正月,在廣東打工的老鄉(xiāng),回家與親人歡歡喜喜過了年,正呼呼啦啦地趕回工廠。王二跟著潮水一樣的老鄉(xiāng),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他知道,火車的方向,就是命運的方向。

      這是王二第一次出遠(yuǎn)門,到達(dá)南方城市時,春節(jié)濃郁的喜慶氣氛還在。這也是他第一次品嘗想家的滋味。家里有父親母親,還有他過門不多久的小女人。要不是母親病成那樣,要不是家里窮成那樣,王二想打死我也不會跑出來打什么工。本來初中畢業(yè)后他考上了縣高中的,可他卻放下了心愛的書包。因為他不知道,日漸蒼老的父親母親,將上哪兒拼湊他三年高中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姐們已經(jīng)出嫁,一個嫁了場上窮嘰嘰的居民,一個竟聽信人販子的鬼話,跑了山東。她們都幫不了他。而在山區(qū),多數(shù)農(nóng)戶辛辛苦苦一年干下來,收獲的糧食還不夠一家人必須的吃喝。父母苦難的雙肩,如何擔(dān)得起他這長達(dá)三年的學(xué)業(yè)?即便擔(dān)得起,他又如何忍心?

      王二只能一個人躲在山林里,將錄取通知書一片片地撕碎。

      可以想見,父母咬著牙將兒女拉扯大的堅韌,早已深入王二的心靈。彷徨在南方城市的街道上,面對一望無際的繁榮昌盛和花紅柳綠,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父親母親……他咬著牙想,要是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城市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工廠排出來廢水,卻不知為什么,要找一份工作偏偏就是那么難。王二找遍了所有能搭上話的老鄉(xiāng),請他們幫介紹一份工,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一個好心的老鄉(xiāng),冒著被炒魷魚的危險收留了王二,把他像狗一樣藏在破破爛爛的宿舍里,并用臟兮兮的編織袋和爛棉絮,為他在床下搭了一個避難所。那個幾十人住的破棚子,上浸下漏,八面透風(fēng)。床是靠幾根木棒支撐,幾塊木板搭成的,王二膽戰(zhàn)心驚地,匍伏在床底下度日如年。他發(fā)現(xiàn)窩棚里的大通鋪搭得很不科學(xué),重心老向一邊傾斜,人躺在下面,隨時都得做好床板塌下來砸扁腦袋的準(zhǔn)備。

      白天,他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溜出去,滿懷希望到處找工作。晚上,他又偷偷摸摸地潛回窩棚,伏身鉆入床底,在頭頂咯吱咯吱的響聲中,驚恐地防備著滅頂之災(zāi)忽然降l臨。

      滅頂之災(zāi)真的很快就來了,那天晚上,一伙打著手電的治安隊員,把他從床底下揪了出來。他們嘰哩哇啦地叫著,看樣子很生氣。因為王二沒有辦暫住證,他們就把王二當(dāng)成了壞分子,抓回治保會關(guān)起來。那是一間又黑又臭的老房子,屋里除了一個尿桶和一伙抓回來的三無人員,剩下的,就是老房子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

      很多年之后王二才明白過來,治保會為什么一到晚上就到處查房,原來每抓到一個“三無”,次日通知該“三無”的親友取人,立馬就會有最少一百塊錢的進(jìn)帳。這個錢叫創(chuàng)收,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就算上交,上邊也要返回絕大部分。

      可是,誰來幫王二交罰款?在這個別人的城市里,他舉目無親。

      王二被關(guān)了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沒有人來贖他,也沒人給他送飯。眼看黑屋子里的“三無”,一個個地被親友贖走了,他的心情真的是壞到了極點。饑餓和恐懼就像蟲子一樣,在他心里咬噬。他感到自己快要瘋了。他終于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恐懼,撲上去把那道鐵門踢得咣咣響。

      有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從鐵門上的小洞往里邊看。冷不防王二猛的一腳踢過去,鐵門咣的一聲,竟把外邊的酒糟鼻子撞出了血。

      門立即就被打開了,兩個治安員撲進(jìn)來,抓住王二不由分說就是一頓痛打。王二本能地反抗,可是,他很快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他早就餓壞了,他渾身軟得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條,他已經(jīng)沒有可以用來掙扎的一丁點力氣了。

      “死撈仔!丟你老母,你食屎啊!”

      有什么東西兜頭潑下,王二感到渾身濕淋淋的,就像是掉進(jìn)了水坑。隨后他就回過神來,那個木桶里的屎啊尿啊,在這一刻全都向他倒來,潑了他滿頭滿臉。

      王二狼似的嚎叫沖天而起:“我日你媽——”然后,黑屋子里傳出好一陣廝打之聲。待一切都?xì)w功于沉寂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兩個治安員呸呸呸地吐著,從黑屋子里跑出來。他們的身上,東一團(tuán)西一團(tuán)糊著屎,或者被尿水弄濕,他們氣瘋了,咒罵著,樣子很狼狽。他們做夢都想不到,一個盲流,一個撈仔,一個“三無”,因為沒人來交罰款,被餓了一天,又被他們打了一頓,竟還有這等爆發(fā)力,那聲嚎叫,就跟他媽的狼似的。真的就是狼,突然就從地上跳起來,撲向他們,又抓又咬,把滿身的屎尿糊到他們身上,任他們怎么往死里打他,他也不放手!

      王二趴在黑屋子里,渾身上下的痛徹心肺,讓他差不多就忘記了滿身的屎臭尿臊。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拼命想從地上爬起來,可是,不行,他動彈不得,他沒有一絲力氣,他只能趴在哪兒,一動不動。

      過了多久?不知道,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好像正在討論一個什么事。后來,就有人過來拉他,把他拖了出去?!皶粫赖袅?”他聽到有人這樣說,然后又有別的人在說什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又被人潑得滿身水淋淋的。“喂,喂,老鄉(xiāng),你沒死吧?媽的,臭死了!”好像有人在叫他,一邊叫一邊往他身上潑水,沖刷他身上的屎尿。他艱難地睜開眼睛,他動了動身子,他發(fā)覺自己沒死。真的沒死!

      后來王二才得知,那個先前收留他的老鄉(xiāng),被治保會叫去,責(zé)令其把半死不活的他抬回窩棚?;钸^來的王二,在老鄉(xiāng)的床底下,整整躺了半個月。萬幸的是,這期間,治保會沒有再來查

      那伙人居然沒有行動?!懊魈煊浀冒炎C件帶回來啊,下次要是還拿不出證件,就別怪我們啦。”

      治安隊走了之后,王二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關(guān)了門,走回來坐到床沿上,說:“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毙∶⒄f:“我知道。”王二愣了,看小芒。小芒說:“你是不是想去計生辦舉報我?”

      王二瞪大了眼睛,他突然閃出的這個念頭,還沒說出口,小芒是怎么知道的?

      “你想把打娃兒的錢都省掉!”小芒越說越生氣,她本來是躺著的,說著說著就坐了起來:“王二你狗日真的不是人!”王二有一種被人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的屈辱感,他惱羞成怒,沖小芒吼:“我不是人,你說得對,我他媽的不是人!”吼完腿一抬就上了床,拉了被子連頭也一并蓋住,再也不理小芒。小芒見王二這樣,就想緩和一下,伸手去拉王二的被子,黑暗中摸到王二臉上,發(fā)覺手濕濕的,竟摸了一把淚水。

      王二哭了。她的男人王二哭了。

      這個晚上是怎么捱過來的,說不清。第二天一早,兩口子還沒起床,又聽到有人敲門。王二睡眼惺忪開門一看,是房東。房東閃身進(jìn)屋,也不避嫌,一屁股坐到小芒床上,說:“小王你跟我說實話,你們到底是不是兩公婆,有沒有準(zhǔn)生證?治保會找我了,要是你們違反計劃生育,我就麻煩了?!?/p>

      小芒已經(jīng)醒了,因為房東是個老頭子,而她又沒穿內(nèi)衣,就躺在那兒沒好意思起身。“我們是兩口子,但沒有準(zhǔn)生證?!彼f。

      房東偏頭看小芒,看了好一會兒?!坝泻脦讉€月了吧?知不知道是兒是女?”

      小芒搖搖頭說七個多月了。房東猶豫了一下,說:“你們這個情況,能不能逃脫計劃生育還不好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有一個親戚在香港,一直想抱養(yǎng)一個兒子。我?guī)湍銈兏阋幌玛P(guān)系,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再給你們一些錢。你們看……?”

      “賣孩子?”小芒沖動得差點就想坐起身來。

      王二趕緊把房東拉出門去。他們在門外都說了些什么,小芒不知道。等她穿好衣服走出來,房東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王二蹲在門邊,似是而非地想著心事。

      “他給多少錢?”小芒問。王二恍惚了一下,站起身。“他沒說?!毙∶⒄f你怎么想的?2E--說我沒想。

      小芒就嘆了口氣,說你告訴他,我同意了。

      王二望著小芒發(fā)愣。小芒又嘆了口氣:“娃兒能去香港,比跟著我們好了千萬倍。跟著我們,餓死都說不定?!蓖醵僖淮胃械叫呲蠛蛺琅麧M懷屈辱,沖小芒吼:“老子寧可打掉也不會賣娃兒!”他差不多就把唾沫星子噴到了小芒的臉上。

      王二和小芒都沒料到,沒隔幾天,不足月的兒子就早早降臨人世了。這天半夜,小芒突然抱住肚子在床上滾起來,嚇得王二跳下床,抱著她沖出門,往村口的門診部狂奔而去。

      小芒痛得想死,小芒要生了,算一下,不夠八個月,早產(chǎn)。

      在一降滲烈無比的叫聲中,小芒生下了一個不足月的嬰兒。嬰兒發(fā)育得很不好,看起來像是只有五個月。醫(yī)生說,可能是小芒吃得太差,營養(yǎng)不夠。

      “得送大醫(yī)院?!贬t(yī)生說,不足月的孩子,搞不好就活不成。還有產(chǎn)婦,身子太弱了,最好也住院休養(yǎng)一陣子。

      王二看一臉虛弱的小芒,他咬咬牙,當(dāng)著她的面,給房東打電話。小芒聽到他惡狠狠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生了,是個兒子?!?/p>

      王二決定回公司。他又捧起了那些天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啃,一句一句地理解,一點一點地吸收。兒子已經(jīng)讓房東抱走了,小芒母子的住院費也是他出的,他還承諾永遠(yuǎn)不收王二的房租。

      日子恢復(fù)了從前的平靜。因為房東給了他們五千塊錢,他們的生活,好像比從前有了些起色。小芒出院后,房東還在電子廠幫她找了一份工。只是,初為人母的小芒,自從兒子被抱走之后,臉上就沒有了笑容。

      有天晚上,王二在翻閱當(dāng)?shù)貓蠹埖臅r候,聽小芒說她們廠有個客戶,拿著很多錢,卻不知該干什么?!八麨槭裁床怀雌谪?”小芒說。

      王二愣了一下,目光從報紙上移開。他覺得這事可能有戲。

      第二天,小芒給了王二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王二當(dāng)天就打電話過去,向?qū)Ψ酵平槠谪洏I(yè)務(wù)。對方對期貨很陌生,很是猶豫了一陣,才問王二期貨是個什么東西。王二噦噦嗦嗦說了半天,對方才好像有點明白了,說:“是不是像股票?”

      王二當(dāng)時愣了一下,他說有點像股票。但又不完全像股票,相同的是,期貨和股票都可以將一萬塊錢,變成十萬甚至一百萬。

      對方哈哈大笑,他這突如其來的笑令王二心底發(fā)虛,就像是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一下子被人家識破了似的。

      “是不是很好玩?”王二陪笑幾聲,小心翼翼地試探說。

      對方說:“有點好玩,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如果像股票,那就有可能和你說的剛剛相反,一百萬可以變成十萬甚至一萬?!?/p>

      王二真的打心里佩服對方作為生意人的敏銳,他以為這事又黃了,沒想到,幾天后,那人竟主動打電話叫他去面談。

      那是一個光頭。光頭叫他去其實啥也沒談,只是說:“那我就、先弄幾萬塊錢試一下?”

      光頭這句話,差點讓王二熱淚盈眶。

      那次,王二終于有了第一個客戶和他投資的六萬塊錢。王二用這六萬塊錢炒外匯,最終炒成了一萬多。

      小芒眼里的王二,差不多就是個工作狂,每天上下班來回踩幾個小時的單車,經(jīng)常三更半夜甚至次日凌晨才到家。奔波一天累得人仰馬翻半死不活,卻還要抓緊一分一秒,啃那些深奧復(fù)雜的期貨知識。她知道,王二只是個初中生,一個初中生學(xué)搞期貨,該是多么艱難。然而作為女人,她仍免不了會有些小小的幽怨和委屈,兩口子每天在一起的時間,本身就少得可憐,青春的渴求卻因丈夫的疲于奔命而無法如愿。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為深夜不歸的丈夫而牽掛而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盼得丈夫歸來,原想拉拉話兒說說心事,讓兩口子在無限的溫存中一同入夢。誰知王二每每深夜歸來,總是把身體扔在床上倒頭便睡,那極度疲憊對她不理不睬的樣子,既讓她委屈,又令她心疼。

      在小芒的記憶中,王二這個家伙特別能干,一有時間就往她身上爬??傻侥戏街?,王二十天八天都不碰她一下。有幾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了王二,悄悄起床開門出去,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王二正蹲在路燈下看書。她只能悄悄地嘆氣,對未來,她一臉的迷茫。

      一天晚上,王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芒身上穿的內(nèi)衣很漂亮,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這一看不打緊,他發(fā)現(xiàn)那是價格上千的名牌。有次公司業(yè)務(wù)部經(jīng)理帶他出去辦事,曾經(jīng)拐到內(nèi)衣店買了一套,說是送給老婆的生日禮物。因為價格貴得嚇人,王二就記住了那個牌子。當(dāng)時他還想,要是自己有了錢,也給老婆買一套,他想老婆小芒穿上肯定很好看。而現(xiàn)在,小芒真的穿上了名牌,可不是他買的,當(dāng)然也不會是小芒自己買的。別說她一個月幾百塊錢買不起,就算有錢,她也舍不得買。

      他想起他的第一個客戶,投資了六萬塊錢,讓他虧了個精光的那個光頭。

      王二攥著拳頭,恨得差點就把牙咬斷了。這一刻,他連殺了小芒的心都有了。

      王二到地攤上挑了一把砍刀,悄悄地磨了幾個晚上。王二領(lǐng)帶飄飄地闖進(jìn)了光頭的辦公

      室。磨得雪亮的砍刀在他的公文包里。

      光頭不在辦公室,光頭在公司旁邊的酒店喝早茶。王二提著砍刀沖進(jìn)酒店,又殺入光頭的包間。恰好一個便衣警察同光頭喝茶,他出手奪刀,把王二按倒在地。

      光頭身邊的一個女子說:“你個老東西,是不是又搞了人家的老婆?”

      光頭說丟,這個家伙害得我虧了好幾萬塊錢。我沒找他他倒找上門來了。

      光頭拿過砍刀看了又看,叫人把王二放了?!澳阏娴囊澄?為一個女人,至于嗎?我可以再給你二十萬。你要是想清楚了,就給我打電話?!?/p>

      王二陷入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掙扎。

      如果自己永遠(yuǎn)都像現(xiàn)在這么窮光蛋,即便是有一千一萬個老婆,也肯定是會被一千一萬個光頭搞掉。書上說,金錢是一種力量,它可以讓人活得更有尊嚴(yán)。因為沒錢,他已經(jīng)被光頭搞得沒有尊嚴(yán)了。而如果他再拒絕光頭的二十萬,也許他將永遠(yuǎn)都沒錢。說不定他連再買一把砍刀報仇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多年之前,王二的父親王一,曾為了五毛錢,當(dāng)眾光著屁股,挑著一擔(dān)谷子上坡。并因此被很多人恥笑了很多年。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群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當(dāng)時,他們看到王一從稻田里擔(dān)了兩籮剛收割的谷子過來,突然就有誰提議,看能不能用五毛錢,叫王一脫光衣服,把谷子從坡下挑到坡上。

      王二不知道父親王一當(dāng)年有沒有像他現(xiàn)在這樣掙扎和矛盾。他只是想,要是爺爺奶奶當(dāng)年沒有聽信工作隊的鬼話,一直在城市里堅守。要是父親在紙廠里打死都不回鄉(xiāng)下,也許他也成了知識青年中的一員了,他也可以跑到鄉(xiāng)下來,享受農(nóng)民的尊敬和愛護(hù)。就算他沒偷農(nóng)民的雞,不殺農(nóng)民的狗,沒把農(nóng)民女兒的肚子搞大,也沒興趣參與這種捉弄羞辱農(nóng)民的惡作劇。但最起碼,他不用為五毛錢脫褲子。

      父親那天得到五毛錢后,立即跑去場上藥鋪子,給爺爺撿了一服中藥。那陣子爺爺病得厲害,動不動就吐血??伤麤]想到,等他提著藥包回到家的時候,他為五毛錢光屁股的事,已經(jīng)傳進(jìn)了爺爺?shù)亩洹?/p>

      爺爺抹著嘴角的血絲,站在風(fēng)中看著父親走近。爺爺一棍子掄過去,將父親手中的藥包打飛上了天,那包中藥被打散開來漫天飛舞。

      “你還有臉回來,你跟老子跪下!”爺爺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手中的棍子,照著父親劈頭蓋腦一頓痛打,要不是奶奶及時拉住他。父親說不定就會被當(dāng)場打死。

      父親跪在地上,挪動著腿,把遍地中藥,一片一片,一根一根地?fù)炱饋怼?/p>

      據(jù)說那天夜里,母親一邊為爺爺熬藥一邊哭,整整一個晚上。

      懂事之后的王二,并不覺得父親為了五毛錢光屁股可恥。他只是想,如果父親不缺那五毛錢呢?人窮志不窮,這是古訓(xùn)??梢悄阒挥幸话迅F骨頭,你吐血怎么辦?你上哪兒看病吃藥?你的窮骨頭除了被現(xiàn)實的車輪碾得粉碎,還能怎么樣?

      光頭真的給了王二二十萬塊錢。王二知道,他賣掉了自己的老婆。王二咬著牙,一頭扎進(jìn)了工作中。這一回,上帝在王二身邊,不到一個星期,為光頭賺了八萬多塊錢。光頭請王二吃飯,他說:“你為什么不把我的錢全部虧掉?你不是想砍我嗎?要是你故意讓我虧錢,我們就算是扯平了。”

      王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他現(xiàn)在還想殺這個狗日的光頭。他當(dāng)初沒能殺掉他,現(xiàn)在他一樣殺不了他。他只能忍,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

      “用不著這么苦大仇深,王兄弟?!惫忸^拍著他的肩頭,很是語重心長,“不就是他媽的一個女人嗎?這年頭只要有錢。你說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女人都這樣了,你說你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古人說得好,弟兄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女人他媽的就是衣服,這個穿一下那個穿一下,穿破了穿舊了,我們再換新的,再穿?!惫忸^已有了些醉意,他拉著王二進(jìn)了電梯。

      王二說去哪兒?光頭說去穿衣服。

      這個晚上。王二第一次洗桑拿。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把他脫得光光的,又把自己也脫得光光的。然后兩個人在沖涼房里嘩嘩地淋水。姑娘往王二身上抹洗浴液,又往自己身上抹,兩個人渾身上下都滑溜溜的。王二被水沖了一陣后酒意漸醒。除了老婆小芒,他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女人的裸體。他呆呆地聽?wèi){姑娘在他身上摸索,感受水瓜一樣飽滿的奶子上下前后磨蹭。他沖動起來了,沖動得發(fā)瘋。

      然而他的沖動很快就完了,姑娘抬頭看他,哧哧笑,說你是郵遞員啊,門都不進(jìn),把東西丟在門口就走了!

      為光頭賺的這幾萬塊錢,是王二在期貨市場上的第一個捷報,之后,他更加拼命地投入期貨。他就像一只上滿發(fā)條的鬧鐘,滿負(fù)荷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不知疲倦,不知勞苦。只有在這樣的超負(fù)荷中,他才可能忘記內(nèi)心的屈辱。

      王二開始為客戶賺大把大把的錢,他的傭金也慢慢地豐厚起來。王二決定辦公司。小芒大吃一驚。在她的心里,好生活才剛開了個頭,干嗎要去冒風(fēng)險折騰什么公司?

      王二不說話。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小芒開始勸王二,苦口婆心,勸不回頭就吵吵鬧鬧,能用上的法兒都使上了,但沒用,這年冬天,王二的信息咨詢公司開張了,公司掛的是信息咨詢的羊頭,賣的是私募基金這塊狗肉。

      王二成了老總,整天陪客戶出入娛樂場所。唱歌跳舞找“三陪”,幾乎是長年在酒店賓館的客房里住著,給客戶找“衣服”也給自己找“衣服”。每次洗桑拿進(jìn)歌廳,他都會為那些風(fēng)塵女一擲千金。一想到小芒和光頭男人,他就不停地更換“衣服”。

      小芒終于從王二陰沉沉的臉色中覺察到了什么。她說:“我們離婚吧?!?/p>

      王二和小芒的離婚,比什么都簡單。當(dāng)初兩人說是結(jié)婚,實際上都不夠法定年齡,連結(jié)婚證都沒辦。

      小芒離開那天,王二到賓館找了一件光鮮的“衣服”,惡狠狠地穿來穿去,嚇得小姐花容失色,翻身下床就往洗手間里躲。

      小姐頂住門說日你媽的你想整死人嗦!

      然后,小姐聽見了王二的哭聲,像狼嚎。

      5

      對發(fā)生在王二和小芒身上的事情,王一一無所知。他只是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想弄明白某件事的沖動。因為他不明白,為什么兒子王二離家之后就音訊全無?還有,小芒呢,那個小妮子,她打著尋找男人王二的幌子離家出走,從此一去不回。她最后有沒有找到王二?不知道。

      王二和小芒就這樣從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消失了,而老伴的病情越來越重,直到她咽氣的那一天。仍然沒有關(guān)于王二的任何消息。

      王一決定去找自己的兒子,他想兒子一定是進(jìn)城打工去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城市的錯,要不是兒子突然想去城里打工,就不會發(fā)生這么多事。在他眼里,城市就像是一個血盆大口,可能早已經(jīng)把他的兒子一口吃掉了。

      王一扛著一個鄉(xiāng)下人的迷茫進(jìn)入城市,他要弄清楚,為什么兒子進(jìn)城之后,就會把父母親人忘得干干凈凈。

      王一尋著兒子離家出走的足跡,一路向南。他在向南的過程中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他從來不說,王二也從來不問。讓王二頭痛的是,這個倔老頭子,總是揣著一把鄉(xiāng)村的鐮刀,在這個城市里惹是生非。一不留神就殺了誰家的狗,王二為這事不知賠了多少時間和金錢。

      這老頭為什么總是和狗過不去!有病啊?王

      二越想這事就越憤怒。這個瘋老頭,氣死我也!

      只有三三沒把王一當(dāng)瘋子,盡管她不只十次八次聽王二說王一瘋掉了。王一怎么會瘋呢,她想。以前風(fēng)餐露宿飽一頓餓一頓的日子都沒瘋,現(xiàn)在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會發(fā)瘋?又不是范進(jìn)中舉。真是要瘋的人,怕是早就該瘋掉了。比如她自己,不就曾經(jīng)瘋過么,那么多人叫她瘋子,吐她的口水,往她身上扔垃圾,而她卻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她披頭散發(fā)滿世界轉(zhuǎn)悠,肚子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被搞大了,更不知是被誰搞大的。沒有人理她,她也不需要誰理她,她挺著大肚子,一如既往地被人吐口水扔垃圾。直到這個叫王一的老頭,在揀垃圾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她。

      那時她的孩子生下來了,但已經(jīng)死了,她也快要死了。那天冷風(fēng)吹得正緊,嗚嗚的,像是很多人在哭。

      三三神志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多年之后,其間發(fā)生過什么,她一無所知。只是從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口中,得知一個叫王一的老頭,帶著她度過了她一生中最悲慘、也是最幸福的時光。她悲慘,是因為她是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一點感覺;她幸福,也是因為她是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一點感覺。

      鄉(xiāng)村醫(yī)生只是一個獸醫(yī),但他卻為三三看了幾年的病。在三三清醒的那天,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哭了一場。抹著縱橫的老淚,他沖王一哽聲說:“老王,你看,閨女清醒了,閨女的病好了哇!”

      清醒之后的三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過去。過去的她,只是一個工廠的打工妹,在一天十多個小時的勞苦中,她戀愛了,她覺得自己幸福得要死。后來,車間主管把她的男朋友提升為質(zhì)檢員,并于之后的某天晚上,在男朋友的協(xié)助下,脫掉了她的衣裳。車間主管是個臺灣人,聽說他除了臺灣的老婆之外,還糟蹋了數(shù)不清的大陸姑娘,她只是其中的一個。而她的那個男朋友,為了當(dāng)質(zhì)檢員。前前后后起碼追過十個以上的打工妹,并一一把她們送上臺灣主管的床。后來她就瘋了。她披頭散發(fā)四處游蕩,直到多年之后的某天突然醒來。

      醒來之后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落到一個老頭子手里。據(jù)說這個叫王一的老頭子,為了尋找他離家出走的兒子和兒媳,靠著一路討飯,足足走了幾個月。腳板都走成了鐵板,最后才走到了南方。

      “我怎么會在這里?”她想起了過去?!澳銈兪钦l?”她驚惶地問那個對著她滿臉淚水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鄉(xiāng)村醫(yī)生抹著淚說:“閨女,我是幫你看病的醫(yī)生?!编l(xiāng)村醫(yī)生指著身邊的一個老頭說:“他是老王,你的父親?!?/p>

      父親?三三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她瞪著鄉(xiāng)村醫(yī)生,眼前的這兩個老頭,一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哪里像是醫(yī)生。另一個滿身狗屎味,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親!

      三三哭了,號啕大哭。

      鄉(xiāng)村醫(yī)生說,王一住的狗棚,是一個狗老板從前養(yǎng)狗的地方。而今他租了更多的土地,搞起了養(yǎng)狗場??恐徊绮绲墓泛土畠r的打工仔,他發(fā)了財,住進(jìn)了花園小區(qū)。打工仔們的洶涌而來,使他家的祖屋很快就出租一空,剩這一間狗棚被撿垃圾的王一,當(dāng)成了皇宮。王一的入住,讓狗棚一年四季都堆滿了垃圾。

      后來有了三三,三三在王一的照料下,不再披頭散發(fā)滿臉污垢。除了目光呆滯,她的樣子其實是很清麗秀美的。而正是這樣的秀美,讓她遭遇了很多的騷擾。其中一個騷擾她的混蛋,就是狗老板。

      終于,三三的肚子再一次挺了起來。

      沒有多少人懷疑這事不是王一干的。很多人都撇嘴說,這個死老頭,裝好心撿個女瘋子,卻把人家的肚子搞大!

      派出所的民警上門來過問這事。王一說不是我干的。民警很不高興,說不是你干的莫非是我干的?

      王一說他是我女兒。民警說女兒?王一說莫非你會搞你女兒?

      民警氣瘋了,指著王一的手抖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一被帶去派出所關(guān)了幾天。關(guān)于女瘋子的來路,警方最終也沒查出個頭緒,只能讓計生辦的人,把三三弄去做了手術(shù)。

      王一從派出所放出來當(dāng)天,就提著菜刀四處找狗老板拼命。狗老板沒料到王一這么難搞。他大把錢,他住在花園小區(qū)里,他已經(jīng)是體面人文明人了,可是他卻被一個垃圾老頭以這樣的理由追殺!所以無論怎么說,這都有失斯文。他決定教訓(xùn)這個垃圾佬,讓他知道文明人的厲害。于是,當(dāng)天晚上,他找了幾個工仔,殺上門來。本來他想叫人打王一一頓,可沒想到王一手上的菜刀磨得雪亮,更要命的是,他視死如歸。狗老板手下的工仔沒一個敢沖上去找死。狗老板更是不敢。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狗老板氣得要死,一口,咬定是王一搞大了三三的肚子。

      “媽的個死老頭,說是我干的!老子沒女人嗎,老子會搞一個瘋子?小姐到處都是,老子大把錢,想搞誰就搞誰,用得著搞一個臟兮兮的瘋子?明明是你個死老頭搞的,還怪這個怪那個,你問問大家,誰不知道是你干的!”狗老板連罵人也罵得理直氣壯,為了佐證自己的論點,他還叫人去發(fā)廊找了幾個小姐過來,左摟一個右抱一個。“死老頭,看到?jīng)]有,一百塊一個,老子想搞多少就搞多少!”

      越來越多的圍觀者都覺得狗老板說得有道理。這年頭,搞女人算多大個事啊,滿街都是妓女,方便得像是隨地吐痰。

      雙方僵持了多久,鄉(xiāng)村醫(yī)生不得而知。他只是狗老板雇用的一個獸醫(yī),負(fù)責(zé)搞定他養(yǎng)的那群狗。還有狗場的那些打工仔,誰有個頭痛發(fā)燒的,為了省錢,也找他一并看病打針。鄉(xiāng)村醫(yī)生只是聽說,最后,當(dāng)著大批圍觀好事者的面,王一拉下褲子,毅然一刀。王一用自殘的方式,捍衛(wèi)他的清白。狗老板嚇壞了,他早間的得意洋洋早已魂飛魄散,他懷里的發(fā)廊妹也尖叫著跑掉了。慌亂中他想到了狗場里的獸醫(yī),他很快就把鄉(xiāng)村醫(yī)生叫來,對倒在血泊中的王一實施搶救。

      鄉(xiāng)村醫(yī)生面對王一血跡斑斑的命根子,對狗老板說,“不成,得送醫(yī)院。”

      狗老板這才想到他只是一個獸醫(yī)。

      王一的命根子,在城市醫(yī)院外科醫(yī)生的努力下保住了,只是,它從此差不多就成了一個擺設(shè)。實際上這對鄉(xiāng)下老頭王一來說,并沒有什么要緊,流落他鄉(xiāng)打工為生的這幫窮人,誰不比王一年輕力壯?可他們的命根子,又何嘗不是一個擺設(shè)?

      回到狗棚,王一刀不離身。狗老板感覺到王一身上的騰騰殺氣,不敢再往狗棚里鉆,更不敢脫三三的衣服,他甚至害怕回他的花園小區(qū)。他把鄉(xiāng)村醫(yī)生派成奸細(xì),向他匯報王一的任何舉動。

      王一磨刀的習(xí)慣,就從那個時候開始。

      “他老是磨刀干什么?”狗老板問。

      “他要殺了你。”鄉(xiāng)村醫(yī)生答。

      狗老板東躲西藏了一陣,終于受不了了,他要和王一作個了斷。

      狗老板和王一談判,他開出了很高的價錢??赏跻徽驹诠放锴埃粍硬粍?,一言不發(fā)。三三從狗棚里跑了出來,她好像認(rèn)出了狗老板,抓起地上的石塊,朝著狗老板就扔。狗老板身邊有條狗,汪汪叫著朝三三撲去。就見一道青光閃過,那只狗滿身是血,慘叫著負(fù)傷逃奔。

      跟著狗一起逃的還有狗老板。

      鄉(xiāng)村醫(yī)生攔住王一,說你不能殺他。你殺了他,你就要抵命,你抵命了,三三怎么辦?三三的病是可以醫(yī)好的,等三三的病醫(yī)好了,你再殺他

      不遲。

      “后來呢?”三三問。

      “后來,狗老板對王一特別好,不單負(fù)責(zé)了他就醫(yī)的所有費用,還讓他在狗場干活,包吃包住給工資,還專門在狗棚邊修了間磚房給你們住。還幫他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找兒子。”鄉(xiāng)村醫(yī)生說,狗老板的狗場,每到秋冬都要殺很多狗。送到檔口去賣,鄉(xiāng)村醫(yī)生覺得這是一個好方法,他從醫(yī)生角度,建議狗老板安排王一殺狗。

      “后來,只要他一煩躁,就到狗場捉只狗,把它當(dāng)成狗老板殺掉?!?/p>

      “那個混蛋怕了?”

      “不知道是怕。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p>

      “他就不想把那個混蛋劈了?”

      “那時,他只想有一天能把你的病醫(yī)好?!?/p>

      “要是醫(yī)不好呢?”

      “他就得一輩子帶著你,直到死。”

      “你感動了,所以一直為我醫(yī)病?”

      “我只是個獸醫(yī)。你的病不是我醫(yī)好的,是老王醫(yī)好的。你每次哇哇亂叫砸東西,誰都管不了,只要老王一出聲,你就會很快安靜下來。在老王面前,你是一個很聽話的閨女。你對他很有感情?!?/p>

      “所以,我要跟他一輩子,照顧他一輩子。”

      “你可以把他當(dāng)父親,照顧他一輩子?!?/p>

      “不,他是我男人?!?/p>

      三三決定嫁給王一,跟他一輩子?!澳悴皇俏腋赣H,你是我男人?!比睦碛珊艹浞郑骸斑@么多年,你為我端屎倒尿,洗澡抹身。我一個女兒家,什么都讓你看了,看了好幾年,你說你不是我男人?不是我男人怎么可以幫我洗澡抹身子?”

      王一不說話,任她怎么逼,他一句話都不說。

      “那你救我干什么?你把我醫(yī)好干什么?你說我現(xiàn)在怎么活?我還不如早點死!”三三不死心,回想起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與車間主管比,與質(zhì)檢員男友比,王一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三三的瘋病好了之后,她回到從前打工的地方,找到好多失散多年的親戚和老鄉(xiāng)。很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議,他們呆愣愣地看著她,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有人還問她是人是鬼。

      對親戚和老鄉(xiāng)的反應(yīng),三三早有心理準(zhǔn)備。人在他鄉(xiāng),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同她一起出門打工的老鄉(xiāng),有的在火車上跳車摔死,有的做了“三陪”,有的販毒被槍斃,有的成了車底冤魂,有的i莫名其妙失蹤。這差不多就是一個流離失所的時代,每天都有人在消失,就像王一的兒子王二,就像王二的老婆小芒。對小芒來說,因為打工,王二消失了;對王二來說,因為那個死光頭,小芒消失了;而對王一來說,王二和小芒,他們都消失了,突然之間,都不見了。

      就像三三自己,多年之前的某天,一下子就從親戚和老鄉(xiāng)的生活中消失了。

      這次三三重返故地,有一個愿望,就是想看看那個直接導(dǎo)致她消失多年的質(zhì)檢員,看看他是不是當(dāng)了廠長或者總經(jīng)理,他害了那么多打工妹,三三想他應(yīng)該早就飛黃騰達(dá)了。

      果然,工友說,臺灣主管升了廠長后,質(zhì)檢員就做了車間主管。“現(xiàn)在啊,他天天都可以把廠里的車開出去,泡打工妹比以前更方便了?!?/p>

      工友說,那個當(dāng)廠長的臺灣佬,還通過當(dāng)?shù)嘏_商協(xié)會,把質(zhì)檢員推薦給城市當(dāng)局,評了優(yōu)秀外來青工。表彰那天,市長親自為他戴大紅花呢。

      三三叫了一輛“摩的”,往車站方向飛奔。對這次尋根之旅。她感到后悔。

      只是沒料到會碰上質(zhì)檢員。不,不是碰上,是質(zhì)檢員聞訊而來,他開著一輛小貨車,將“摩的”截停?!罢泻舳疾淮蛞粋€就走了啊?”質(zhì)檢員笑著,那滿臉的笑容,就像是三三多年不見的好朋友,就像他們之間,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

      質(zhì)檢員摸出錢包,抽出一張鈔票甩給“摩的”司機(jī)。“呆會兒我送你吧!”他說,很熱情的樣子。

      三三腦子里差不多就一片空白,她是怎么下車的,“摩的”司機(jī)是怎么把車開走的,都說不上來,只覺得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心里更是亂成一團(tuán)。

      “這些年你都上哪兒去了?我問過很多人。沒有人知道你的去向?!辟|(zhì)檢員的樣子很真誠,一點不像說謊的樣子。

      “吃餐飯再走吧?!辟|(zhì)檢員向三三發(fā)出邀請,“這么多年不見,飯都不吃就走,我會過意不去的。給我一個機(jī)會好嗎?”

      三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上了質(zhì)檢員的小貨車。檢質(zhì)員好像很得意,他坐上駕駛室,關(guān)上車門,從容地摸出一包煙,從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抽嗎?”見三三不說話,他隨手把煙丟在方向臺上,摸出火機(jī)把煙點燃,吸了一口?!艾F(xiàn)在好多女人都抽煙?!彼f,突然就很感慨,說:“還記得吧,以前我也是不抽的,那時候,他媽的,想抽都買不起。買得起也舍不得!”

      質(zhì)檢員說得沒錯,那時,他和三三約會,口渴了連水都舍不得買一杯。他親三三的時候,嘴里沒有一丁點煙味?!八麐尩模F(xiàn)在你看。幾十塊錢一包的中華,一天抽兩包?!?/p>

      “我請你到我們這兒最高檔的酒店吃飯?!辟|(zhì)檢員剎住車說,“這兒不單東西好吃。靚女也好多。媽的,陪唱支歌都要兩百塊,當(dāng)我們那時候打半個月工了?!?/p>

      這餐飯是怎么吃下來的,又都吃了些什么。三三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幾乎就沒說過一句話,她就像一個木頭人,跟著質(zhì)檢員,聽他不停地說。質(zhì)檢員說了很多很多,卻沒有說過去和她之間的任何事,他好像早就把當(dāng)年的事情忘記了,或者說,當(dāng)年根本就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今天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我們好好聊聊?!辟|(zhì)檢員在通往車站的路上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廠外邊不遠(yuǎn)處那個酒店,開個房間才百多塊,這對而今的他來說,實在是小意思。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的老婆雖說看得很緊,仍然無法阻止他隔三岔五帶著打工妹去開鐘點房。兩個小時才六十塊錢,啥好事都干成了。

      三三還是沒說話。從見面的那一刻起,三三一句話都沒說。

      三三的表現(xiàn)在質(zhì)檢員看來等同于默許,他開車掉頭回廠,他想回去安排好下午的工作。再好好地陪三三四處逛逛,或者找找老鄉(xiāng)或者看看朋友。質(zhì)檢員覺得,現(xiàn)在的三三和多年之前的三三比起來,好像更有味道。他很奇怪,這么秀美的姑娘,當(dāng)初怎么就舍得輕易地拱手送人呢?

      三三突然看到了王一,那個老頭子,他守在廠門口。他的樣子好像早就守在那兒了。

      三三說停車。質(zhì)檢員一愣,下意識地剎住車。

      三三拉開車門就往下跳。質(zhì)檢員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地拉住她。

      “別走好嗎?別走,求你了,以前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質(zhì)檢員像是動了真情。他拉著三三的手不放,他好像記起了從前與三三的點點滴滴,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三三感到腦子里又是轟的一聲,隨即就是一片空白。質(zhì)檢員比當(dāng)年拉她的手還要有力還要堅決。三三突然嗅到了一股熏人的煙臭,那是質(zhì)檢員貼近她的嘴巴。三三差點就要被熏倒了,她本能地掙扎和尖叫。

      然后,質(zhì)檢員就昕到了一陣咣咣的聲音,隨即嘩啦幾聲響,質(zhì)檢員嚇了一大跳,他松開三三的手回頭一看,他媽的,一個老頭子,不知怎么回事,正發(fā)瘋似的砸他的車窗。

      質(zhì)檢員氣瘋了,他猛起推開車門,車門把那個老頭子掀倒在地。質(zhì)檢員跳下車撲過去朝老頭一通狂踢。他媽的我容易嗎,混了這么多年才在廠里混了個小貨車,他媽的,竟被這死老頭砸了個稀巴爛!

      質(zhì)檢員不知道這個死老頭名叫王一,更不知道王一為了三三,歷經(jīng)了多少人間的苦楚和艱難。就看見三三紅了眼,尖叫著撲上來。手里抓了小貨車的防盜鎖,朝著質(zhì)檢員的腿掄過去。

      質(zhì)檢員啊呀一聲,翻倒在地。門衛(wèi)室的保安沖出來,圍住三三。三三緊緊地握著防盜鎖,守在王一身旁。

      “這不是那個瘋子嗎?好幾年沒看到了?!庇腥苏J(rèn)出了三三,幾個保安就有了猶豫,瘋子殺了人都不用償命的?!澳銈冋局墒裁?跟我打,打死這個老東西!他媽的,跟我往死里打!”質(zhì)檢員抱著腿,痛得齜牙咧嘴。

      王一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一把拉住三三,把她拉到身后護(hù)住,就像一只老母雞看到了頭頂上盤旋的老鷹,本能地張開它未必管用的翅膀?!叭銊e怕。我看哪個狗日的敢過來!”王一的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握了一把刀,那是一把菜刀,菜刀通體雪亮,在日照之下,閃著青光。

      王二從報紙的尋人啟事上,發(fā)現(xiàn)有人在尋自己。他嚇了一大跳,他開著車瘋了似的找上門來。狗老板把王二迎進(jìn)酒店,推進(jìn)包廂,尊為上座。他說王先生,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王二說尋人啟事是你登的?

      狗老板一臉哭喪,說是啊是啊王先生,你快點救救我。

      王二說咋回事?

      狗老板說你趕緊把王一弄走,只要你把他弄走,你就是我親爹!

      王二說啥呀,至于嗎?我爸花了你多少錢,我加倍還你。

      狗老板哭喪著臉說王先生,王親爹,求你了,你快點把王一弄走。那個死老頭,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就想殺了我。

      狗老板當(dāng)著王二的面打電話給鄉(xiāng)村醫(yī)生,讓他快把王一弄到南方大酒店來。放下電話時,王二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難看。“丟,那個死老頭被警察抓起來了。說是砸了人家的汽車玻璃,還打傷了人?!?/p>

      于是,王二開著車,朝著父親王一的方向一路狂奔。

      王二找到父親的同時,也找來了麻煩。他剛把父親從狗棚接進(jìn)城市沒幾天,就有一伙人找上門來,強(qiáng)烈要求他交出王一。王二說你們都是誰呀?王一拐你家姑娘啦?

      有人一拍大腿:“你說對了,我們家姑娘,被王一拐走了這么多年。你說一個老頭子,拐人家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成不成體統(tǒng)?像不像話?”

      那伙人自稱是三三的三叔二舅七姑八姨。他們說,為了尋找三三,他們勞命傷財,吃睡不香,無論是金錢損失,還是精神損失都無法計算。因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三三,他們做工的速度都放慢了許多,而差不多每個工廠都是計件的,想想看,這么多年,為了三三,他們少賺了多少工錢!

      他們說。莫說是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就是一只狗一頭豬,你想弄到手也得出點血對不對?

      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被一個衣著光鮮的青年男子推到王二面前,她低著頭,不敢看王二的眼睛。王二惱火地說你是三三的親媽?青年男子說:“她是我親媽!我媽幫三三洗了幾年的澡,一分錢都沒得過。你爸爸,就是那個撿垃圾的王老頭。他媽的太不夠意思了,每次三三要洗澡了,就找我媽幫手,狗日又舍不得出錢,每回都給幾張紙殼,幾塊鐵皮。你想想,那得耽擱我媽多少時間?誰稀罕他那幾張紙殼?我媽有那工夫,不知道自己去撿紙殼?為什么要幫他?我媽都這么大年紀(jì)了,大冬天的,冷得要死,還要在水里搞來搞去幫人洗澡!一洗就是幾年,幾年i。啊,費了我媽多少力,費了我家多少水!現(xiàn)在王老頭發(fā)財了,王老板,你說,他這樣一拍屁股走人,是不是太那個了?!”

      王二聽了半天,終于聽出了點門道。他說各位三親六戚,你們不要跟我彎彎繞,有話直說有屁快放,是不是要錢?干脆點,一口價。

      那伙人你望我我看你,都不知該張多大的口。

      有人說三千。有人說五千。都說得有點怯,沒人相信王二會這么爽快地給他們錢。王二這樣的單刀直入,這么赤裸裸,搞得他們措手不及,甚至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們不敢相信王二會真的給他們錢。天上怎么可能掉餡餅?他們一年到頭為老板拼命干活,到頭來都兌現(xiàn)不了工資,連勞動局說話都不一定可信,何況這個素昧平生的王二。他們早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了,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三千加五千,一共八千。這是一萬塊錢,你們拿了錢趕緊給我滾,今后要是再來,別怪老子不客氣!”王二從公文包里翻出一扎鈔票扔給那伙人,掉頭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王二更沒想到,三三跑到王二辦公室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神經(jīng)病!有人找你你就給錢是不是?你錢多是不是?!”

      王二半躺在老板椅上,愣了,他說他們不是你的親戚嗎?

      三三說:“親戚,我流落街頭又冷又餓怎么不見誰跑來說是我親戚?我睡街邊住橋洞任人欺凌怎么不見誰跑來說是我親戚?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見誰跑來說是我親戚?!”

      三三瞪著眼睛說你是豬腦子啊?我那么多,親戚,你都給錢啊?

      王二有點受不了了,他霍地從老板椅上站起來,說你這人怎么蠻不講理啊,我這是為我爸,又不是為你。你沖我嚷嚷什么,有本事沖你親戚嚷去啊!

      三三瞪著王二,王二也瞪著她。兩個人對瞪了一會。

      三三扭身過去飲水機(jī)邊,倒了一杯冷水,仰頭倒進(jìn)喉嚨?!斑@錢我會還你的!”然后掉頭摔門而去。

      6

      周末,正在廣州讀研的城市女生安娜,不用上課也不用寫論文,她在學(xué)校門口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去會王二。她不缺錢,她搭公交車不是為了省錢,是喜歡那種人滿為患的感覺。那種真實的日子,那種人間煙火,那種世相百態(tài),是她研究人性和心理的實驗室。

      何況,就算她缺錢,她的男朋友王二也不缺錢。王二對她很好,很癡情。她身上永遠(yuǎn)有一張王二給的信用卡,里邊到底有多少錢,連王二自己也說不清楚。王二總是鼓動她多請教授吃飯多請同學(xué)吃飯,理由是:“我不能委屈了我的小寶貝,我要讓我的小寶貝在朋友圈里成為最受歡迎的人物,從而不斷提高幸福指數(shù)。”

      對男朋友王二這個想法,城市女生一直玩味。在她看來,這也是王二潛意識里的自尊和自卑,完全可以歸人心理學(xué)研究范疇。在與i--的交往中,她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對城市有一種無比的渴望,雖說他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城市的行列,并且活得人模狗樣,但他骨子里還是擺脫不了對城市的那種仰望。他老是往她卡里存錢,鼓動她拼命花,實際上是他在向城市證明他的存在和強(qiáng)悍,或者說是在向城市挑戰(zhàn)。有時候城市女生甚至覺得,王二之所以要和她搞這種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和給她卡里存錢異曲同工,說不定他就是要找一個根正苗紅的城市女人,以慰藉他曾經(jīng)貧病交加的出身。

      這個周末城市女生有點想王二了,于是她把自己交給公交和地鐵,向王二靠近。在天河城下車時,她想了一下,去商場買了一條素色的領(lǐng)帶,然后步行到體育中心站,去搭地鐵。進(jìn)地鐵時她給王二發(fā)了一個短信,讓他二十分鐘后,懷抱鮮花到坑口地鐵站熱烈歡迎她的到來。

      接到召喚短信那會兒,王二還跟在父親王一的屁股后頭,一言不發(fā)地走著。他也不知還有多遠(yuǎn),才能走到王一住的院子。他很少到城中村來看王一,更搞不清楚那些雜亂無章的小巷,到

      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時候褲袋里的手機(jī)響了,是彩鈴,一個女聲在里邊嬌艷地叫:“皇上有短信皇上有短信。”王二看了短信,猶豫了一會兒,停下跟著父親的腳步,拐向三三?!叭茫湍闵塘總€事?!彼f。

      三三說又想把王一扔給我?王二就難為情地笑:“什么又扔給你,本來就是你的嘛?!比f靠,娶了老婆就忘了娘!王二說改天我請你吃飯。三三說我稀罕吃你的飯!一腳踢飛了地上的一塊果皮?!翱鞚L吧,當(dāng)心你的靚女被別個搞掉了?!?/p>

      對王二的中途溜號,王一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三三也搞不清他是真的糊涂了,這兩年來他就像是中了邪,就像一個啞巴。

      “哥你沒事瞎跑什么啊?還拿著把刀,多嚇人哪?!比s上前去挽住王一的胳膊。她管王一叫哥,實際上兩個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對父女。

      張軍等幾個保安仔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邊,他們至今也沒想透,為什么王總叫這個女子三妹,而這個女子卻管王總的父親叫哥。

      王一進(jìn)了院子,又開了房門。兩間房中有一間是套房,王一就住在里邊,另一間是保安值班用的。王一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氣得三三一把將他手中的刀奪走,沖他直嚷:“磨刀磨刀,你就知道磨刀!窮也窮了苦也苦了,現(xiàn)在有了個找大錢的兒子,換了別個,怕是高興得牙都掉地上了,你倒好,一天到晚腔不開氣不出,又磨刀又殺狗的,那狗招你了惹你了?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王一不說話,有點沮喪。

      三三說以前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睡在狗棚里睡在橋洞里,那么艱難的日子都沒見你有毛病,現(xiàn)在要啥有啥,你卻有毛病了。要是我有這么個出息的兒子,睡著了都會笑醒。你倒好,連話都懶得和王二說。

      三三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胡亂地調(diào)臺。她緩和了一下口氣,一邊摁鍵一邊說哥。你是不是真有什么病啊?你干嗎老是想著要殺人家的狗?現(xiàn)在的社會,競爭那么大,王二在這城里邊活得也挺累的,你就不要給他添亂了好不好?

      三三說得給你找個醫(yī)生。我看除了我,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是瘋子。

      王一給三三倒了一杯開水。三三捧著暖暖的水杯,微微低著頭,嘴巴放在水杯邊上,像是在喝水,又像是沒喝。這樣的待遇,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享受過了?;厥淄?,對從前那些風(fēng)霜雪雨的患難歲月,她真的是非常懷念,雖說他們的人生前路茫茫了無希望,但是,那種風(fēng)雨中的相依為命,那種困苦中的掙扎和不屈,就像手中的這杯滾燙的開水,任何時候都可以讓她感受到溫暖。

      三三真名不叫三三,三三是王一給她取的小名,或者昵稱。多年之前,當(dāng)命運讓兩個毫不相干的異鄉(xiāng)人風(fēng)雨同舟,王一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王一說我叫王一,我有一個兒子叫王二,你可能比我兒子還小,就叫王三吧。

      “哥,你心里是不是特別難受?”三三突然問。

      王一的目光停在墻上,雪白的墻上,掛滿了千奇百怪的刀。他沒說話。他似是而非地看著那些從市場上買的,或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各色刀子,不知道該說什么。

      三三說:“要不你讓王二幫你安排個事做吧。免得你一天到晚老惦記著磨刀?!?/p>

      王一還是沒說話,王一走到墻邊,伸出手去逐一撫摸那滿墻的刀子。

      三三捧著水杯,輕輕地走到王一身邊。

      “我覺你對這些刀子比對我好?!比f,她的聲音很輕,她聲音里傳遞出來的情感很復(fù)雜。“我真希望自己變成一把刀。”三三又說,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立即就有熱乎乎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案?,你不要這樣了好不好?你有這么出息的兒子,你不用再去揀垃圾,不用再幫人看門養(yǎng)狗守魚塘,也不用睡在橋洞里吹冷風(fēng)了,生活已經(jīng)好起來了啊!哥!”

      王一回頭看三三:“三,你去幫我找個人?!?/p>

      “找人?誰?”

      “小芒,你去把小芒找回來?!?/p>

      “小芒,她是誰?”

      “你、王二,還有小芒,你們,都是我的孩子?!?/p>

      三三沒聽說過小芒其人其事,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見,此時此刻,在王一蒼茫的眼神里,云朵一樣的憂傷無邊無際。

      這是一個城市里的鄉(xiāng)村,除了密密麻麻的握手樓和窄得側(cè)著身子才能過的巷子,有時還可看到一塊菜地,以及遍地污水和垃圾。當(dāng)然,這些被政府簡稱為臟亂差的現(xiàn)象只是暫時的,城市當(dāng)局不可能讓它像一塊破布那樣,永遠(yuǎn)地掛在自己光鮮華美的衣服上。據(jù)說有關(guān)部門已在和這片的居民談條件了,又據(jù)說有很多人提出超出政府容忍限度的賠償要求,雙方在城市文明的進(jìn)程中,展開了一場力量懸殊的博弈。但不管怎么說,拆遷只是或早或遲的事情。

      王一以前并不住在這個城中村,他和王二住在城市花園小區(qū),那兒有一套五居室的復(fù)式樓,就王二一個人住著。住在小區(qū)的人,都是這個城市有錢的主。七八千塊一個平方的樓價,在現(xiàn)階段來說,已經(jīng)讓這個城市絕大部分的人望而生畏。但是沒關(guān)系,房價還是在不停地往上漲,房產(chǎn)商們面對金錢,根本就沒有心思理會政府要求房價降下的聲音。他們還在權(quán)錢勾結(jié)到處圈地。他們相信再貴的樓也有人買得起。

      王二就是買得起中的一員,在這個城市中,他買房的標(biāo)準(zhǔn)很明白:不求最好,只求最貴。結(jié)果,他就斥資兩百萬,在本城目前最高檔最貴的城市花園要了一套復(fù)式。本來王二希望這樣的地方,能讓父親王一住得體面而開心,最好能平添一些自豪一些優(yōu)越??上跻辉趶?fù)式里只住了一個多月,卻接連大病了幾場,瘦得差不多就脫了人形。不得已,聽從醫(yī)生的建議,王二把王一搬了出去。

      醫(yī)生說你父親的身體其實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睡不著,你想想看,一個人連續(xù)一個多月不睡覺,你就是鐵打的身板,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磨啊。

      “一個多月睡不著覺?”王二嚇了一大跳?!拔以趺床恢?”

      醫(yī)生說:“可能是生活環(huán)境變化太大了,對新的環(huán)境,他好像感到恐懼?!?/p>

      王二說那我該怎么辦?醫(yī)生說:“具體原因我也沒搞清楚。但我建議你讓他回到從前的環(huán)境中去?;蛘哒乙粋€差不多的環(huán)境,讓他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苯Y(jié)果,王二開車跑遍了整個城市,最后才在城中村里,租下了農(nóng)民自建房的一層。而王一從此再沒生病,他的身體狀況也在慢慢好轉(zhuǎn)。

      城中村外圍有一條小河溝,據(jù)說從前清澈見底魚蝦遍布,后來一路演變,就像世道人心。越來越黑。直到成了一條一年四季都黑乎乎的臭水溝。臭水溝邊上有一個籃球場,以前是村民娛樂的惟一去處,后來土地被高樓侵占,夜總會K廳以及漂亮的小姐,就成了村民們更喜歡的娛樂方式,于是,這個籃球場就剩下了一地冷清。再后來,變成居民后無事可做打工又嫌累的村民,就在這兒擺起了小攤子,賣些廉價的衣服或盜版光碟。慢慢的就成了一個市場。再后來,租房的外地人越來越多,他們白天上班晚上瞎轉(zhuǎn)的生活規(guī)律,又把這個市場變成了夜市。

      這個時候,三三和王二已經(jīng)走在夜市涌動的人流中了。其間她接了一個電話,王二在電話那頭問她有沒有吃飯。

      三三沒好氣地說行了,你忙你的。重色輕友的東西!

      王二挺委屈,說要說色,三妹你不更色么,可你就是不給機(jī)會讓我色。

      三三就不高興了,說嚴(yán)肅點,我可是你媽呢,犯上作亂要遭雷劈的。

      王二就笑,說好好好,媽,我爸在干嗎呢?

      三三說我們在逛夜市,我要送個禮物給你爸,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子。

      “親愛的,現(xiàn)在我請你吃西餐,之后,我想去看看我的父親,還有三妹。請批準(zhǔn)?!蓖醵贿呴_車一邊對身邊的安娜說。

      安娜有點擔(dān)心,說:“你爸,他不會拉住你談一晚上吧?”

      王二說不會,他對我興趣不大,他比較喜歡這個城市里的狗。

      因為心里掛著看父親這事,王二和安娜的周末晚餐草草收兵。搞得安娜挺有意見,噘著嘴說你心里邊就只有你爸!為了表示歉意,王二隔著餐桌伸手捏捏她的臉蛋,買單走人。

      因為村巷仄窄,王二不敢把汽車往里開,只能把它停在遠(yuǎn)處靠菜地的一個亂草堆上。停車的地方離父親的住所還有七彎八拐的一段距離,其間不時會有一地污水或遍地垃圾。安娜走著走著,突然又會因一腳踩進(jìn)水坑尖叫一聲。

      差不多看到那棟有點眼熟的握手樓的時候,安娜突然一聲驚叫、雙手死死地攥住王二再也不敢往前走。王二說怎么啦?再看時,就看到一只狗堵在前方的路上,望著他們發(fā)愣。

      王二抱緊安娜,說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狗不想活了。二是它不知道我是王一的兒子。安娜就沖那只狗揮了一下手說:“狗東西,還不快點閃開,要不然我叫王一啦!”

      王二大笑,說中國話它聽不懂,你還是講英語比較好。

      那只狗一閃身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就在它眨眼消失的那一刻,王二突然覺得它有點眼熟,有點像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過的狗。特別是它看王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失散多年的兄弟。

      王二和安娜終于找到了王一租住的地方,見里邊黑咕隆冬的,什么動靜都沒有,王二就給三三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對安娜說:“三妹罵我了,說我重色輕友?!?/p>

      安娜說全世界的人都重色輕友。然后她皺著眉頭說是不是要等他們回來?

      王二摟著她的小蠻腰往汽車那邊走。王二說:“不,我們不能再等了?!?/p>

      開始安娜以為王二想開車走人,她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太好。隨即她就覺得王二的語氣和神態(tài)有點不地道。特別是王二摟在她腰上的手,力度的變化已經(jīng)明顯地傳遞出一種暖昧的信息。

      “你什么意思啊?看你那笑,壞兮兮的。”

      王二說排骨幾根瘦狗一條,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沒意思。安娜說你少來,你明明就有意思。王二說我覺得你才有意思。安娜說:“你不會帶我去開房吧?”王二說切,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

      安娜有點不敢相信。她吃驚地瞪著王二:“在這兒?”

      王二說停車做愛田邊晚,一城燈火映桃花。王二一邊說一邊拉開車門,半抱半推把她扶上了車,安娜見王二不像是開玩笑,有點緊張起來?!安恍?,會有人看見的?!?/p>

      王二一把摟住她,說既然敢做,還怕人看見么?

      王二一邊說一邊動作,安娜半推半就。王二漸漸投入的時候安娜突然一聲驚叫,王二本能地抬頭,他好像看到一只狗從窗外一閃而過。

      他媽的,掃興!王二憤怒地推開車門跳下去,放眼四望,除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什么都沒看見。王二回到車上發(fā)動汽車,踩離合掛擋猛轟油門猛打方向,汽車輪子發(fā)出吱吱的嘶叫。

      安娜說你干什么,不等你爸啦?

      王二說等個屁!一踩油門,汽車嗚的一聲就躥了出去。

      王二開車。王二不想說話。王二想這狗真他媽的可恨!

      王二和安娜回到他的城市花園。因為被狗敗了興致,當(dāng)天晚上的男女關(guān)系,無論是過程還是結(jié)果,其質(zhì)量都明顯不如從前。半夜,2E--好像昕到有狗叫,然后就見一只狗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看著他。好像有什么話要對他說。

      王二從夢中醒來時竟是滿背心的汗水。突然,電話鈴撞鬼般叫了起來,王二穩(wěn)了穩(wěn)心神,這才伸手開燈,拿起電話。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嚇?biāo)牢伊?”是一個女聲。

      王二愣了一下。心想,不會這么巧吧,莫非這個半夜打來的電話,就是要告訴他,她剛才夢到一只狗,并因此嚇醒了?

      王二一個激凌坐了起來??墒?,電話那邊沒聲了。不知是誰莫名其妙地打來電話,又莫名其妙地掛了。王二愣在那兒。

      “誰的電話?你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

      是安娜,她已經(jīng)讓電話鈴聲吵醒了,或者,她根本就沒睡著。

      7

      “小芒死了?!比J進(jìn)王二的辦公室,站到王二的面前,盯著王二說:“小芒死了?!?/p>

      王二一愣,他從老板椅上彈了起來,他的樣子有點咬牙切齒:“那個不要臉的早就死了!”是的,王二說得沒錯,在他心里,小芒早就死了。城市就像一個惡魔,它張著血盆大口,早就把小芒一口吞噬了。

      然后王二才覺得情況不對?!澳阏f誰?小芒?你說小芒死了?”他瞪大了眼睛。小芒是他心頭永遠(yuǎn)的痛,即便是對城市女生,他也從來沒有提起過,就仿佛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小芒這么個人,就仿佛小芒壓根就不存在,即便是存在,也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死了。骨灰都沒人要!”三三瞪著王二,她惡狠狠的樣子,好像恨不得把王二撕了。王二突然從辦公臺那邊沖到三三面前,雙手抓住她的肩頭?!澳阏f什么?小芒她,死了?!”三三猛地掙脫王二的雙手,隨即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盎斓?,你這個混蛋!”

      王二捂住臉,他沒有憤怒只有驚愕,一把攥住三三,往門外沖去。

      王二把三三塞進(jìn)汽車。往城市殯儀館飛車狂奔。他鐵青著臉,或者說死灰著臉,一句話都沒說。三三坐在他身邊,和他一樣嘴巴閉緊,一言不發(fā)。

      小芒真的死了。王二最后看到的,只是她無人認(rèn)領(lǐng)的骨灰。

      “你們是她家屬?錢賠了你們就不要骨灰了?什么人啊!”殯儀館的一個眼鏡,看了三三又看王二,“你們要是再不來,我們就當(dāng)無人認(rèn)領(lǐng)拿去植樹了。我們這兒經(jīng)常拿骨灰植樹,有的死無對證,沒法通知家屬,有的通知了家屬,可沒人來認(rèn)領(lǐng)。你們這種情況也不少,人死了,家屬也來了,可那些人,只會天天吵著找老板賠錢,等錢到手后,把骨灰丟這兒,人卻溜了。”

      說到這兒眼鏡發(fā)覺自己有點啰嗦,就不好意思地沖王二和三三笑了一下:“你看我,真是口水多過茶。對了,好像上幾次過來這兒鬧的那伙人,不是你們?”

      王二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說。直到辦完手續(xù)交了錢,抱著小芒孤獨的骨灰往門外走,三三才發(fā)現(xiàn),有男人的淚水,從王二的臉龐上嘩啦啦地奔騰而下。

      王二伏在汽車方向盤上,號啕大哭。當(dāng)初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可是現(xiàn)在,他無法控制自己。他哭,哭小芒,也是在哭自己。

      王二抱著小芒的骨灰,殺向她死去的工廠。這么年輕的女子,才短短幾年時間,為什么就死了?他和小芒因為一個該死的光頭而分手,從此再也沒見過,其間也聽老鄉(xiāng)說過小芒,說她找到當(dāng)年的房東,向房東討要他們的孩子。王二不愿回首往事,他懷著一腔新仇舊恨,努力忘記過去的一切。他知道,他不再是鄉(xiāng)村青年王二,身陷城市,他必須學(xué)會忘記。

      可是,現(xiàn)在,小芒死了,小芒的死,就像是一把鋒利的鋤頭,挖開了他早已深深埋藏的記憶。

      他不知道這些年小芒是怎么熬過來的,他以為他們這輩子不會再有見面的必要和機(jī)會??墒?,他們終于又見面了,只是,小芒這個當(dāng)年追隨他遠(yuǎn)赴南方的女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盒子里的骨灰。

      小芒死在車間里。那天據(jù)說和平時沒什么,兩樣,車間里的工友都埋著頭,盯著自己手上的活,小芒倒在操作臺上都沒人注意到。沒完沒了的流水線,早已將青春季節(jié)的工人變得麻木不仁了,直到一個清潔工經(jīng)過小芒的身邊??吹叫∶⑸磉叺袅艘坏氐碾娮恿慵?,這才發(fā)現(xiàn)小芒暈倒了。

      清潔工大聲叫喊之后,組長跑去找主任,主任又跑去找廠長,廠長再跑去找老板。最后,廠部派出廠車,把小芒送往醫(yī)院??墒?,小芒已經(jīng)死了。醫(yī)生說,導(dǎo)致死亡的原因,可能是天氣太熱了,人又太累了。

      “小芒工作太拼命了,除了想孩子,剩下的好像就是沒命地工作?!币粋€工友說,她死的這陣剛好廠里趕貨,一天干十多個小時是常事,一星期起碼有兩個通宵班。而天氣又熱得要命。車間里只有幾把小風(fēng)扇在瞎轉(zhuǎn),一點用都沒有。

      工友說那天本來不該小芒加通宵班。因為她剛加了一個通宵班。一個小女孩來月經(jīng)了,血嘩嘩的,多得嚇人。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找拉長想請兩個小時的假,想等月經(jīng)少點再上工。可是,在旺季趕貨的節(jié)骨眼上,員工向拉長請假,比挖她祖墳還令她生氣。拉長扯著嗓子大聲嚷說就你有月經(jīng)是不是?就你會來月經(jīng)是不是?哪個女人沒月經(jīng)?哪個女人不來月經(jīng)?要是大家都來月經(jīng),都請假,這工還開不開?這活還干不干?!

      拉長越嚷越大聲,一個機(jī)修工湊過去看熱鬧??赡芩麖膩頉]見過女人流血,他從地上看起,一直看到小女孩的臉。他笑嘻嘻的舉起一只滿是油污的手,他說拉長我也來月經(jīng)了,我也要請假。機(jī)修工是個男的,他可能只是想搞一下笑,他這話一出口,車間里真的就轟的一聲,很多人都禁不住笑出聲來,而先前一心干活,沒注意拉長嚷叫的工人,也都往小女孩這邊看。

      面對全車間男男女女的看熱鬧,小女孩羞愧難當(dāng),她深深地低下頭,就像被當(dāng)眾剝光了衣服,就像是犯下了深重的罪惡,她的頭低得差點兒就要磕到操作臺上了。她不敢再吱一聲。淚水涌滿了眼眶,也不敢讓它流出來。她含著屈辱的淚水咬牙堅持著,經(jīng)血從她遠(yuǎn)未成熟的身體深處嘩嘩地往外涌,濕透了內(nèi)褲和外褲,并順著腿往下流,一直流到腳下毒熱的水泥地上,再四處浸漫……

      這個時候小芒剛加完一個通宵班,已收拾好工具,準(zhǔn)備回宿舍休息。拉長的叫嚷,還有機(jī)修工的笑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過來,她看到了可憐的小女孩和地上的血,她把手中的工具放到小女孩的操作臺上,轉(zhuǎn)身撫著她的肩頭,輕聲叫她回去休息。

      “會死人的,她需要休息,需要看醫(yī)生。”小芒對拉長說,“我?guī)退敯唷!?/p>

      小芒在廠里干活是出了名的拼命,好像她和工作有仇似的,好像不干活她就會死似的,好像除了工作,她的身體和心靈,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拉長平時對小芒沒什么好挑剔,但這次她非常不高興,她黑著一張年輕好看的瓜子臉,冷哼一聲說你想當(dāng)好人是吧?好,我惡人做到底,我讓你當(dāng)好人,你跟我再加通宵!你(小女孩),各人看好時間,兩個小時,遲到一分鐘,扣五十塊錢!拉長說完掉頭揚長而去。

      工友說,沒想到小芒用一條命,給小女孩換了兩個小時的假!工友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說不下去了。

      另一個工友說,小芒還算運氣好,死在車間里,老板賠了八萬多塊錢。隔壁一家制衣廠,有個工人加了兩個通宵班,回到出租屋,睡下去就沒再爬起來,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死了,可廠里只賠他一萬多。后來,他家人跑到政府門口下跪,跪了十多天,政府才派人協(xié)調(diào)這個事,最后老板沒辦法,答應(yīng)加三萬塊錢,但條件是他家人得寫一封感謝信,說明那三萬塊錢是老板出于人道主義,大發(fā)善心捐助的。

      還有一個工友說,小芒其實早就想回家了,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好像她生過一個孩子,送了人,后來又想要回來,人家不干,她就天天去鬧,鬧得人家沒辦法,最后才約定,一個月可以見孩子一面?!爸皇且娨?,不能相認(rèn)?!惫び严氩煌?,說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就送了人呢?給了人家又想要回來!工友說,小芒為這個事痛苦得都快要瘋了。工友說還不如死了好,人死了,一了百了。

      張軍帶著一幫保安仔趕過來,第一眼就看到王二鐵青的臉。王二沒說話,帶著張軍一干人。闖進(jìn)了小芒死去的工廠。門衛(wèi)想攔住他們,被王二飛起一腳當(dāng)場撂翻。幾個工廠保安聞訊趕來增援,眨眼間又被張軍一伙打翻在地。

      王二沖進(jìn)廠部,把正在打電話的工廠老板一把揪住,拖出辦公室,拖進(jìn)車間,拖到小芒死去的操作位前。小芒的操作位前,有人正在埋頭干活,那是一個才招進(jìn)廠不久的女孩子,滿臉的稚氣和水靈,流水線作業(yè),還沒有麻木她年輕的面孔和心靈,小芒死的第二天,廠門口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一大堆人,他們可不是來哭祭小芒的,更不是來為小芒討說法的,他們圍在廠門口,只是為了填小芒死后的空缺。小女孩能獲得這個崗位,讓多少人眼饞,她哪敢嫌棄剛剛有人在這里死去!

      現(xiàn)在,王二赤紅著雙眼,把老板按跪在操作位前:“跪下!”

      操作臺上,放著小芒的骨灰。所有人都驚呆了。機(jī)器嗚嗚叫著的車間里死寂一片,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過來營救一直給他們發(fā)工資的老板。

      王二扯掉脖子上的領(lǐng)帶,又一把扯掉身上的白襯衣,再幾把將白襯衣撕成碎布條。王二把一條白布拴在頭上,雙膝一彎,咚的一聲跪在了小芒死去的地方。他血紅的雙眼望著小芒的骨灰,就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他的眼眶里滾滾而下。

      小芒,我是王二,我給你跪下了!王二給你跪下了!

      小芒死去的車間,成了王二祭奠她的靈堂。小芒死了,死在車間里,沒有人知道,橫穿二十多年的打工歲月,到底有多少人像小芒一樣客死異鄉(xiāng)。從前或者以后,都有多少人這樣死去,又有多少人會這樣死去?這一刻,車間里所有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靜靜地站在各自的崗位上,無聲地看著發(fā)生在眼前的一切,默默無語。

      突然,有嚶嚶的哭泣,從某個角落傳出,慢慢地,匯集成一片汪洋。所有的工人,男的女的,很快就哭成了一片。誰知道明天死去的會不會是自己?當(dāng)自己也像小芒一樣死去,會不會有人跪在自己的骨灰盒前淚流滿面?他們無聲的哭泣,很快把機(jī)聲隆隆的流水線,變成了一個淚水奔涌的靈堂……

      (多年之后回想從前,王二對研究生安娜說,機(jī)聲隆隆的流水線,之于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年輕人,其實和靈堂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懷揣年輕的夢想,從四川,從湖南,從河北,從廣西……從五湖四海一路風(fēng)塵而來,實質(zhì)上就是趕赴一場無聲的悼念,悼念他人,也悼念自己。他們從車間走出去的時候,青春已逝,韶華不再。有的少了一只手,斷了一只腿;有的吐血不止,身患絕癥;有的就如小芒,橫著被人抬出來。打工對他們來說,其實就是一個墳?zāi)梗粋€被活埋的過程。他們飛揚的青春、夢想甚至生命,就這么年復(fù)一年地,一點點地,被活活地埋葬。)

      而此刻,王二赤著上身,在這個沒有鮮花和挽聯(lián)的靈堂里,在這個只有哭泣和淚水的靈堂里,對著小芒的骨灰,一次又一次地磕頭。當(dāng)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人們看見,從他額頭緩緩流出的鮮血,已經(jīng)把他拴在頭上的白布染成了紅色。

      工廠老板以為王二要他的命,跪在哪兒嚇得簌簌發(fā)抖。

      “你、你是誰?我、我不是賠了錢了嗎?”

      “是啊,你賠了錢,你賠了八萬塊錢!八萬塊錢很多是不是?八萬塊錢就能買一條命是不是?”王二從地上跳起來,指著老板破口大罵,“老子給你八十萬行不行?老子八十萬買你一條命!”

      “我、我都是按國家規(guī)定賠的,你們、你們不是也很滿意嗎?你們一下子來十多個人,在賓館住著,又吃又喝的,也花了我一萬多啊,算起來哪止八萬塊!”

      “是啊,是啊,十多個人,在賓館住著,又吃又喝的,花了你一萬多。”王二氣瘋了,他差不多就想仰天大笑,他猛的一腳踢在老板的屁股上,他血紅著雙眼,撲過去抓住老板的頭發(fā),向著小芒的骨灰按下去磕在地上又提起來。提起來又按下去磕在地上。

      拉長被嚇壞了,她偷偷地,想從車間里溜走,可是,她還沒走幾步就被王二發(fā)現(xiàn)了,王二血紅的眼睛剛盯上她,她立即就被撲過來的張軍一把揪住,拖過來扔在王二跟前。

      王二說你就是那個拉長?

      拉長不敢應(yīng)聲,她見機(jī)行事,趕緊跪在小芒的骨灰盒前,把頭磕下去不敢抬起來。王二本來恨不得一巴掌打歪拉長的嘴,可見她這樣子,手臂都沒抬起來,就感到興味索然。拉長的表現(xiàn)讓他連打人的欲望都沒有了。這時候王二看見有個女工哭著跑過來,哭著跪下。他愣了一下,伸手把她拉起來。他說不關(guān)你的事。

      女工就是那個經(jīng)血不止的女孩子,她被王二拉起來,她抹著眼淚沖王二瘋了似的叫嚷:“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小芒姐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小芒是她害死的嗎?至少這一刻她認(rèn)為是。是的,要不是因為她來了月經(jīng),或者要不是她來的月經(jīng)止不住,也許小芒就不會死。至少她是這樣想的,以她的單純,以她對世界的認(rèn)識,她只能這樣想。

      ……

      有人報警,大批警察火速趕到現(xiàn)場。他們?nèi)蔽溲b,舉著槍,如臨大敵。他們看到兩個男人和兩個女工跪在車間的水泥地上,一個男人裸著上身,頭上拴塊白布,另一個男人埋著頭在那兒簌簌發(fā)抖……然后他們都愣了,車間里幾十個工人,怎么就像死了老娘似的,哭成了一片?他們想不明白,這伙人他媽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王二被公安局放出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盒子里的小芒,去找王一。他拐進(jìn)城中村,推開王一的院門。他把小芒的骨灰放到王一面前,然后,咚的一聲跪在地上。

      “小芒死了。是我害死的,要殺要剮,隨便你。”

      王一沒說話,他好像早已知道發(fā)生的一切,他輕輕地摩挲著那個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是在撫摸孩子滿是淚痕的臉龐。

      三三在一邊緊張得要命,她非常擔(dān)心王一暴跳起來,手起刀落把王二宰了。

      可是,王一沒有暴怒,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小芒的骨灰盒。三三緊張地看著王一,她仿佛看見,有云朵一樣的悲愴,深陷在王一蒼茫的眼神里,無邊無際。

      “親家他們……知不知道?”

      “知道,他們來過了,要了錢,又走了。”

      “來了,又走了?”

      “是?!?/p>

      王一長嘆一聲,顫抖著手,低沉地說:“送她回去,埋在王家祖墳,埋在你媽身邊。小芒就是咱家的娃,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王二咬著牙沒應(yīng)聲。他跪在地上,久久地,跪在地上。

      王二終于下了決心,找個專家,看看能不能把王一的毛病治好。他已經(jīng)失去了故鄉(xiāng),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小芒,他不能再失去父親。

      專家是安娜的導(dǎo)師。據(jù)說是一位享譽世界的心理學(xué)教授。與此同時,他在社會學(xué)方面,也有著相當(dāng)?shù)脑煸?。專家從廣州來,和王一整整周旋了一個星期。他都和王一說了些什么。王一又都和他說了些什么,王二一點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當(dāng)他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安娜,讓她把酬金轉(zhuǎn)給專家時,安娜說,她的導(dǎo)師決定把王一殺狗的愛好,當(dāng)成一個嚴(yán)肅的課題來研究。

      多年之后,心理學(xué)教授對研究生安娜說:也許,在王一的眼里,這個華麗的南方城市,就像是一個熱鬧的靈堂。誰死了,誰還活著?又是誰在祭奠誰?誰在為誰哭泣?不知道。也許永遠(yuǎn)不會有答案。又或者,打有城市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是沒有人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大家都沉浸在城市華麗的熱鬧之中,都以為,是在赴一場宏大的盛宴。

      沒有人知道,人們之所以從四面八方向城市聚集,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們已經(jīng)死亡,或正在死去。他們在城市里,編織一個又一個的夢想,只不過是在為自己、為這個城市的明天,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沒有人知道,他們游蕩在城市之中不愿離去,實際上,是在為自己可憐甚至可悲的一生守靈。

      責(zé)編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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