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
1
我對我的大外甥媳婦謝秉玉的印象不好,非常之不好。雖然我和她并沒產(chǎn)生過任何正面的沖突。
我的老姐姐生有二子一女,大兒子尚森,二兒子尚磊,女兒尚淼。這三個子女的婚姻有點像打撲克的抓娘娘,出牌雖也有順序,但又不完全按順序。上家出了牌,二家管得起就管,管不起就跳過去,第三家管,或者第四家管,誰手氣好抓了好牌,就控制了牌局,搶先出光了自己牌的是贏家,手里最后還抓著牌的便是輸者,娘娘。老姐姐家的這張牌桌上,第一贏家是老二尚磊,搶在哥哥前面結(jié)了婚,次者是女兒尚淼,也嫁了出去自己挑門過日子。等弟弟妹妹都抱上了孩子,老大尚森手里還抓著老厚的一把牌,急得抓耳撓腮,愣是出不去,老大難了。
尚森的牌卡在他當(dāng)兵入伍上。尚森當(dāng)?shù)氖枪こ瘫蜕蕉磿r排啞炮,轟的一響,他變成了血葫蘆,身上留些傷疤倒在其次,聾了一只耳也在其次,關(guān)鍵是腦子被那一震一摔受了傷害,原本機機靈靈的一個小伙子,出院后就變得木憨憨的了,說傻還沒傻,可不傻也比正常人腦袋里缺根筋。轉(zhuǎn)業(yè)后,地方上按照傷殘軍人待遇安排他進(jìn)了紅星機械廠,廠里因才用卒,這種材料也只配當(dāng)楔固卯,就安排他當(dāng)了門衛(wèi)守大門。這樣的一種情況,再想出凈手里的牌,是不是就很難了?時光倒退十幾年,戶口的事還很講究,鄉(xiāng)下的姑娘不想娶,怕日后生下孩子連進(jìn)學(xué)堂都不好解決,可有城市戶口的大姑娘小寡婦一個個地見過,搖頭的都是人家。為這事,我的姐姐、姐夫心里窩的火,就從來沒熄滅過。
尚森三十多歲那年,我姐姐的大兒媳終于閃亮登場了。謝秉玉是鄉(xiāng)間一所小學(xué)的老師,因是中專畢業(yè),卻有著一份城鎮(zhèn)戶口,當(dāng)年二十六周歲,在鄉(xiāng)下,基本已可納入大齡未婚女青年范疇了。老姐姐專程去找我,說兩人已見過一面,人家答應(yīng)再見面,但要求家里能說話算數(shù)的人一定到場。娘親舅大,姐夫又是個提前退休的老工人,一輩子木訥,老姐姐便讓我全權(quán)代表。出面前,我問老姐姐,模樣……就別挑了吧?老姐姐說,人家不是有條件嘛,這回,你就說了算。
以我設(shè)想,女方只要腦子沒病,身體沒有嚴(yán)重殘疾,高矮胖瘦嘴大眼小的,就別再挑剔了。及至尚森帶著謝秉玉走進(jìn)我的辦公室,我的心陡地就提到了嗓子眼。我看了坐等在沙發(fā)上的姐姐和姐夫一眼,發(fā)現(xiàn)老兩口也是滿面驚訝,他們心里的想法也肯定與我一般無二,似冰又似炭:這能是尚森的媳婦嗎?
站在我們面前的謝秉玉,如果用標(biāo)致二字形容,肯定夸張了,有點兒過,但說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是沒誰會反對。她,一米六幾的個頭兒,豐滿結(jié)實的身材,略顯有些黑紅的膚色,橢圓形的臉龐上鼻直唇紅,只是眼睛稍小了些,但黝黑、明亮,目光里透著聰慧與倔強。
謝秉玉沉靜而從容地坐在了我們面前,沉吟片刻,直奔主題:“大舅,叔,嬸,尚森把他的情況都跟我說了,在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之前,我要談?wù)勎业臈l件。這條件我想過很久,這涉及到我和我全家人的生存,所以,還請各位長輩不要見怪。一、我是師范小中專畢業(yè),在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教了幾年書,但到現(xiàn)在還沒轉(zhuǎn)正,一直是個民辦教師。我的第一個條件,就是希望能在結(jié)婚前調(diào)到市里來,并轉(zhuǎn)為國家正式教師?!?/p>
我看了老姐姐一眼,老姐姐急把目光躲閃開。我明白了,在我出場之前,一家人其實已知道了謝秉玉的這個條件,他們把球盤送到了我的腳下,就是看我這臨門一腳的魄力與能力,一腳踢進(jìn),大功告成;臨降怯戰(zhàn),萬事皆休。當(dāng)時,我的工作職務(wù)是市教委副主任,似可權(quán)充這個家庭的一道壓桌主菜。
我猶豫了一下,問:“這事,原則上說,我們一起爭取吧……但是不是可以等等機會,別急?”
謝秉玉說:“當(dāng)然。你們不急,我自己急也沒用。”
這句話的潛臺詞可以理解為你們不把這事辦下來,也別急著結(jié)婚。
我心生不悅,說:“你還有什么條件,請都說出來。”話一出口,我都感覺到了口氣的生硬,這不是相親,而是商務(wù)會議桌前的談判。
謝秉玉以談判對談判,她說:“我的家境不好。我父親有病,已不能下地勞作,家里的日子全靠我母親撐持。我弟弟考上大學(xué)了,剛讀大二。在我離開那個家門之前,我必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因此,我的第二個希望,就是結(jié)婚前,能得到六萬元的經(jīng)濟支持?!?/p>
六萬元,就像一塊六萬鈞的巨石憑空而落,砸得幾人心里都狠狠地顫了顫。時光倒退到十余年前,六萬元可不是筆小數(shù)目,當(dāng)時,就連我這副處級的公務(wù)員,月收入也不過千余,姐夫在廠里的工資也就三四百元吧。況且姐姐家接連剛剛處理完尚磊和,尚淼的婚事,本就有限的家底不僅徹底告罄,據(jù)我所知,還背上了不菲的債務(wù),起碼,欠了我的,就有上萬吧。
我說:“為父治病,助弟上學(xué),無論是作為女兒,還是作為姐姐,都無可非議。這樣好不好,咱們分期支付,婚前三萬,婚后三年,每年一萬,你弟弟也正好可以畢業(yè)了。”
謝秉玉堅決地?fù)u頭:“不。我不想把麻煩帶到以后去,還是一次性利索的好?!?/p>
我說:“秉玉同志,咱們雙方,都是普普通通的小門小戶人家,收入有限,他們家又剛處理完兩個子女的婚姻大事,還是多理解、多寬容些的好。來日方長,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的承諾?!?/p>
謝秉玉說:“我也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的難處?!?/p>
我又說:“拖欠支出的部分,可以按銀行利率,支付利息?!?/p>
謝秉玉硬撅撅地說:“我不要利息?!?/p>
我心里愈發(fā)不悅。這是赤裸裸明白無誤的買賣婚姻,新中國都成立快半個世紀(jì)了,而且是坐在一個城市教委的辦公室里討價還價,還這般正兒八經(jīng),說來難堪,也很滑稽。
姐夫望定我,說:“他舅,那就定下吧,大不了,我砸鍋賣鐵。”
我明白那目光中的內(nèi)容,也理解砸鍋賣鐵的確切含義,只好長噓了一口氣,說:“好,那你就等我們的消息吧?!?/p>
2
我對謝秉玉的成見,絕對不是僅僅因為這一次的不愉快談判。我在教育口工作了多年,聽過見過的貧困學(xué)生和教師多了,還親自經(jīng)手處理過一些事件。有人說,私字是萬惡之源??蛇@貧窮,就是這私欲的溫床。當(dāng)人們的生存面臨挑戰(zhàn)的時候,往往那極端的手段就被催生出來了。人窮志短,雖不是全部,但也是大部。多少讓人唏噓感嘆的社會故事,不是因為貧窮而起呢。
兩塊巨石移開?;檐囇讣磫印1窦藿o尚森之后,便同老姐姐和姐夫住在了一起。單位分房已是歷史,家中再無購房之力,對此,秉玉倒也沒再說出什么,也許,她也看出來了,家里的這根骨頭,確是再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秉玉和尚森辦理結(jié)婚登記的頭一天,我將手里的全部積蓄,外加以我的名義借來的一部分,一共六萬,放到了秉玉的身邊。那一刻,秉玉深深垂頭,沒敢看我。我從正在裝修的新房退出來,進(jìn)了老姐姐的房間。姐夫?qū)⒁粋€老式陳舊的塑料皮筆記本放到我手上,說,這個,放在你手上,東西在里面呢。我忙推回去,說,姐夫,這是跟誰,你罵我呀?
姐姐家的房子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蓋的樓房,兩間,六十多平米,原來是廠里分的,后來參加了房改,就算姐姐和姐夫的私產(chǎn)了。姐姐將南
面較大的那間騰出來,給大兒子做了新房,老兩口住到了北間去。
一年后,秉玉生了,好家伙,竟是一對龍鳳胎。一家人大喜,轉(zhuǎn)而便是淡淡的憂愁。家里還背了饑荒呢,一下子添了兩張嘴。尚森所在的機械廠又是死不了活不起的樣子,姐夫提前退休,若不是考慮尚森是傷殘軍人,只怕也早讓他下崗了。但日子還得將就著過。粗茶淡飯的,荏苒數(shù)年,倒也自得其樂。
可是,姐夫突然心梗,倒在了小區(qū)里的棋盤前。在住院治療的半月里,正好趕上學(xué)校放暑假,護(hù)理的任務(wù)便全部由秉玉承擔(dān)起來了。尚磊和尚淼夫婦聞訊,都急趕到了醫(yī)院。那一幕,我是在病房里親眼所見的,尚磊和尚淼分別將一疊厚厚的鈔票放在了父親的枕旁,但秉玉都堅決地送回了尚磊和尚淼的手上,說爸爸的病,我和尚森會盡力的,這個錢,用不著,真的用不著。
我和姐姐對望了一眼,心里的滋味不知是沉重還是欣慰。這個推拒的潛臺詞我們都懂,按照民間不成文的規(guī)定,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任務(wù)由哪位子女撐持,老人的遺產(chǎn)便由誰繼承。這種民約俗成,在鄉(xiāng)下人的心目中,分量就更重??裳巯?,姐夫不過是初病,姐姐也剛六十硬硬朗朗,這么早就存此打算,是不是也太處心積慮、操之過急了吧?
但這些話,沒法說出口,對誰都不好說。
姐夫出院后一月,突然舊病復(fù)發(fā),再次在衛(wèi)生間里歪倒。從此再沒醒來。
姐姐家的糟亂事,其實是從這一天才真正開始的。
3
隔年初春的一天,是星期日,姐姐突然打來電話,叫我馬上去她家一趟,馬上就去,一分鐘也不要耽誤。
三對夫婦已都聚在了姐姐的家里,迎接我的是小屋子里的滿滿登登、烏煙瘴氣和一張張沉郁冷峻的面孔,姐姐坐在床心默默地擦沮。那神情,我想當(dāng)年遭遇“9·11”襲擊時,美國佬也不過如此。
我問:“姐,怎么了?”
姐姐說:“你姐夫留下的那個塑料皮筆記本不見了。”
我的心擰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
姐姐說:“我前天夜里還看來著,今早起再去看,就不見了?!?/p>
我說:“會不會是兩個毛孩子翻出去玩了?
問問?!?/p>
秉玉說:“不用問,他們倆才多大,登得了那么高?”
姐姐說:“不會是孩子。那東西我是放在立柜頂上的纖維板夾層里,那夾層還是你姐夫活著時特意加上去的呢,連我上去摸,都得踩上椅子?!?/p>
我說:“不會是看過后忘了往回放吧?”
姐姐說:“哪能。不放回去,我還敢閉眼睡覺啊?”
我把目光盯向了大外甥:“尚森,你沒看過吧?”
尚森倔哼哼地說:“舅,你別這么看我。我都不知道我爸還留下什么筆記本。舅,一個破筆記本,還找什么呀?”
我沒正面回答尚森的問話,也沒敢再把目光盯向秉玉,投鼠忌器,我怕她炸。此事若是大人所為,問肯定是問不出來的。
尚磊說:“舅,您既來了,就帶我們找找吧。”
秉玉立刻接話說:“找就找。也別光從這邊一處找,你們那兩個家也都找找看。”
尚淼用胳膊肘碰了二哥尚磊一下,響應(yīng)說:“我同意大嫂的意見。誰也別離窩兒,先從這邊找,然后去我家,最后是二哥家。找誰家時誰在外邊躲躲,別沾邊,避避嫌,都好?!?/p>
我問姐姐:“姐,你說呢?”
姐姐說:“都這么說,就找拽吧。你們幾個,心里不愿意,就都罵我。自從你們老爸過世后,我心里一直亂,腦子也大不如以前了。一個老糊涂的媽,你們都擔(dān)待吧。”
那天,我的身份便是監(jiān)察御史,率領(lǐng)尚家的三個兒女及他們的配偶全面搜檢。每到一家,那家的夫婦便由母親陪著,守在門外的樓道里,不可擅自行動,更不可遠(yuǎn)去。北方初春,乍暖還寒,可我知道,那寒的是在人的心里。一個家庭,因為一個筆記本,鬧到這種程度,彼此間都變成了大明王朝的東廠偵探和國民黨的軍統(tǒng)特務(wù),雖還沒算徹底撕開面皮,也夠叫人心里打戰(zhàn)兒的了。
說到這里,我就不能不介紹介紹我姐夫留下來的那個塑料皮筆記本了。那個筆記本沒留下幾個有價值的字跡,卻夾著一些郵票。姐夫生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也沒刻意收集攢存過郵票,他的集郵僅限于收到了親戚朋友的來信,他看郵票花花綠綠的好看,便用剪刀從信封上剪下來,夾進(jìn)筆記本了事,也不管成套不成套、缺張不缺張的,更沒有拿到集郵市場上去做過驗證和交流。尚淼處朋友時,有一次帶男友鄒惠民來家玩,尚淼知鄒惠民愛集郵,便把爸爸的那個筆記本拿給他看。沒想鄒惠民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翻著,一雙眼陡地驚直了,他拿起一張郵票,說沒想你爸還藏著這么一張寶貝呀!尚淼本來也對集郵不感興趣,便追問這張怎么了。鄒惠民說,你真不懂呀?這張就是“全國山河一片紅”,臺灣沒紅,怎么叫全國?再加西沙和南沙也沒印上去,所以發(fā)行后很快就停止出售和使用了,物以稀為貴,眼下這張,拿到集郵市場上去,足可賣上七八萬。但你爸這張品相差點,下剪子時把邊兒上的郵齒傷了一些,可能在價格上就要打些折扣。尚淼又驚又喜,急喊爸爸媽媽快來看。從那往后,姐夫的這個筆記本就輕易不示人了。
為這張郵票的事,姐姐、姐夫找過我,還拉上尚淼和鄒惠民,一起去了集郵市場。那天,一聽說真龍露相,我們立刻被人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有人開價,一手錢,一手貨,七萬。姐夫猶豫,心有所動,當(dāng)時家里正張羅尚淼的婚事呢。鄒惠民攔阻說,大叔:還是別賣吧。這種東西,可比文物,價格隨風(fēng)漲,漲幅比銀行利息高多了,而且只漲不落,明年就可能值十萬,留留吧。等我有了錢,您也稀罕夠了,您說話,不管貴賤,這東西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去!姐姐也說,咱倆的歲數(shù)也都不小了,就留著它做救命錢吧,不到萬不得已,咱先不出手。姐姐還特意叮囑尚淼小兩口,說這個事,你們可給我記牢實了,除了你舅,家里人再不許讓外人知道!那次,為了支付謝秉玉的六萬元財禮,姐夫要將這張郵票放到我手上,就有了以此抵押之意。
那天,我和姐姐帶著眾子女在三個家庭搜檢,可謂是天翻地覆見縫尋針,但一無所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悄聲問姐姐:“你看誰最可能?”
姐姐反問:“那你說呢?”
我心里自有懷疑的重點,卻不好說出口。尚淼和鄒惠民夫婦是最知那張小紙片片的分量和底細(xì),但鄒惠民若存此心,第一次見那張郵票就故作懵懂好不好?當(dāng)時若是悄然將那張郵票從筆記本中抽出歸己,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甚至連粗心大意的姐夫都不會有所察覺。尚淼是姐姐的貼心小棉襖,想來也不會去偷奪母親的救命之物吧?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同居一個屋檐下的尚森夫婦了。大外甥憨鈍如稚,想來不會有這種心智。那么謝秉玉呢?她知道家里存著那個筆記本嗎?她知道筆記本中夾著的那張郵票的價值嗎?不好說啦!
夜已很深,空中飄淋著雨夾雪,天氣愈發(fā)凜冽。秉玉有算計,上午從家里出來時,就帶了一把傘,撐在自己和姐姐的頭上。尚森和我也打了一把傘,是出門時尚磊塞過來的。幾個人走在雨夜里,一路沙沙,是雨聲的沙沙,也是腳步的沙沙,誰都不說話,都在想著心事。先到了姐姐家樓下,
子交出來,我跟她有個死活!
尚淼在市交通臺當(dāng)主播,經(jīng)多見廣,水火不懼,嘴頭子上也如戟如劍,鋒利了得。我怕她出馬一條槍,燒起家里的烽火,忙著曉以利害,多側(cè)面多角度地反復(fù)向她說明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剛直性子的尚淼總算抹了一把憤慨的淚水,悻悻作罷。
而對尚磊,我則提醒他莫動聲色,早筑堤壩,辟出退路,疏財免災(zāi)。那一陣,或“六一”,或“九九”,或春節(jié),或中秋,尚磊忙著跑銀行,隱姓埋名地將一筆筆資金劃寄到慈善機構(gòu)或希望工程賬號上去。尚磊把那些銀行的底單拿給我看過,我叮囑說,好好保存著吧,積雪真若埋不住死孩子。這總還算最后一道護(hù)身符。
6
去冬臘月里的一天,入夜時分,姐姐突然打來電話,又叫我馬上去一趟,說她家要開一個很重要的家庭會議,人已經(jīng)都聚齊了。我心里緊了一下,不知他們又要演出怎樣的鬧劇,便推脫說,既是你們家里的事,就你們家里人自己研究決定吧,我這邊有客人,不去了。尚淼搶過電話去,說,大舅,我知道你不愿摻和我們家的亂糟事,但這次您務(wù)必得來,家里有客人我們就等您,您不到,,我們的會不開,虛席以待。我說,舅這幾天的身體不好,你舅媽還給我熬著藥呢。尚淼說,那我們就舉家移師,去大舅家開會。這次家庭會,大舅就是躺在床上,也得幫我們掌掌這個舵。我只好說,能不能告訴我,又是什么事?尚淼遲疑了一下說,這出戲,我媽是編劇、導(dǎo)演兼女一號,缺了大舅臨場監(jiān)制,十有八九就要演砸。話筒里,我聽姐姐在旁邊嘟噥說,你們才要往砸了演呢,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少摻和!
自己的事?在那個家里,姐姐除了洗衣做飯帶孩子,哪還有什么自己的事?我只好披衣蹬鞋,急急赴會。尚家果然是虛席以待,那個三人長沙發(fā)上,姐姐和尚淼各坐了一邊,留出中間的位置,那顯然就是我的了。其他人則圍成半圈,各坐在茶幾周圍。姐姐見我進(jìn)屋,率先起身相迎,六十開外的面孔竟小姑娘般地變成了火燒云,含了明顯的羞澀,嘀咕說,我說是自己的事,他們還非要把你折騰來。
原來是姐姐要再續(xù)老伴,而且已有了明確的目標(biāo),甚至雙方已在商量婚嫁之事了。姐姐每天白天在家里忙碌,傍晚時,吃過晚飯,才算有了一點自己的時間。她的自由時間是去住宅附近的公園里跳中老年迪斯科,跳來跳去的,便跟一位老先生熟悉了,并生出了感情。那位老先生年近七旬,原來是紅星廠的工程師,很斯文也很傳統(tǒng)的一個人,老伴病逝后,也是跟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姐夫去世已近四載,孤雁清苦,走此一步,倒也正常。既論了婚嫁,姐姐就先把這事說給了女兒。尚淼不保守,聽了嘻嘻笑。說我老媽行啊,煥發(fā)革命第二春,會趕時髦啦!只是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結(jié)什么婚?愿好兩人就好唄,我不反對??山憬阏f,我才不干那鬼鬼祟祟不正經(jīng)的事,想兩人好,就去辦下結(jié)婚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過日子。尚淼說,那你就去他家過,我做老媽堅強的后盾。姐姐說,他那個家。不是還有兒子兒媳婦嘛,聽說都反對老爹娶后媽。
這個事,如果放在一個條件好一些的家庭,本也不是什么太難辦的事,一對期盼夕陽燦爛的皓首戀人,出去再租一戶房子單過也就是了。可偏偏那位老先生也是紅星廠的老人兒,廠子效益不好,加之退休時已是十余年前,每月的退休金不過幾百;我姐姐年輕時不過在街辦廠當(dāng)過幾年工人,連大集體都算不上,只是個小集體,勉強爭取到手的退休金更是少得可憐。如果兩位老人再去租房,僅此一項,就要支出兩人共同收入的一半。更令兩邊其他子女憤而難平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兩位老人本來都是有住房的,憑什么僅因某一子鳩占鵲巢,就要逼著老人再去租房?
情況好比禿子頭頂上的蟑螂,再清楚不過了。尚淼代母主持會議,問尚磊:“二哥,先說說你的意見?!?/p>
尚磊對謝秉玉一笑,先遞我一根煙,又遞了尚森一根,說:“父親不在,兄長為尊。還是讓大哥先說吧。”
尚磊不懼他哥,卻懼他嫂,因為他的七寸短處正在嫂子的掌控之下。他不率先開口,卻把臨門一腳的這個球傳送到大哥尚森腳下,這些年的官場生涯;混得不是一無所獲呀。
憨鈍的尚森說:“我們家的事,都是我媳婦拿主意,還是讓秉玉說吧?!?/p>
秉玉望望婆母,又望望我:“媽,大舅。那我就代表尚森,先說說我們的意見?”
尚淼卻搶先橫出了一槍:“嫂子,可別。這是我們尚家的事情,還是內(nèi)外有別的好,讓我們尚家的子女先說吧?!?/p>
秉玉淡然一笑,果然就不言了。
尚磊說:“尚淼,大哥和嫂子不說,那就你先說。”
尚淼說:“我說就我說。其實我的意見早就跟我媽說過了,我媽年齡還不算大,本著人性化和人道主義的精神,我堅決支持老媽找一個親親密密老愛人。但是,咱們與時俱進(jìn),只重內(nèi)容淡化形式,結(jié)婚的事,還是先放下好不好?”
姐姐應(yīng)聲反對:“不好。我可不想讓人指指戳戳。老不正經(jīng)?!?/p>
尚淼說:“媽,外人的嘴,你且讓他們說去,不信還能說塌了天!家里人,哼,我看誰敢?”
秉玉又是淡然一笑:“媽的臉皮,可能這輩子也難修煉得這么刀槍不入了?!?/p>
“你什么意思?”尚淼橫在手里的槍,陡然直逼了秉玉的門面。
秉玉說:“價值多元,榮辱自知,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還是別逼著別人非跟自己一樣的好?!?/p>
尚淼跳了起來:“就是跟了我一樣,又怎么啦?”
秉玉不再接招兒,卻將不知什么時候備在手心里的一個小紙條遞到了尚淼的面前。這個動作是當(dāng)著大家的面做出的,急性子的尚淼立刻展開了紙條。我坐在尚淼的身邊,目光掠過,清晰地看到紙條上是一組阿拉伯?dāng)?shù)字。那組數(shù)字我難記得真切。但那張紙條卻好似變成了如來佛手里的照妖鏡,尚淼的神情立即大變,她先是怔了怔。再畏怯地睨視了秉玉一眼,然后就萎坐在沙發(fā)一角,嘟噥說:“媽,這個事,還是您自己拿主意吧。”再往后,我就看尚淼搓著那紙條,一直搓得碎如齏粉,丟棄到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去了。
那天,依著尚淼“內(nèi)外有別”的原則,尚磊媳婦、尚淼女婿以及秉玉,都采取了沉默的態(tài)度,不再多言。圍繞著母親再婚一事,尚家的三個子女的態(tài)度分別是:尚森“支持”;尚淼“反對”;尚磊是“都行”,兩邊倒,等于棄權(quán)。這樣的一種結(jié)局,留給我這個裁判長或日監(jiān)票人的難題,便只好用官場上最習(xí)以為常的辦法去處理了:“這個議題,別急著決定,大家都冷靜冷靜,好好想一想,找時間再做進(jìn)一步的研究,好不好?”
7
那天,走出姐姐家的門,夜已很深。我抬頭望天,只見天河旁的三星已經(jīng)橫移,以我在當(dāng)年下鄉(xiāng)時學(xué)來的看星星判時辰的淺薄經(jīng)驗,估計已近午夜了。尚淼拉我們幾人去喝粥,說有家粥店不錯,就在電臺附近,她有時夜里做節(jié)目,肚子餓了,常去那里墊補。尚磊也說,說了半宿的話,我的肚子早就叫了。我知這兄妹倆必是另有話要再跟我說,便跟他們一起打車奔了粥店。
時下的粥店??煞钱?dāng)年的李玉和粥棚脫險時的那種處所,各種名日粥的食品和佐粥小菜
花樣翻新,價格也讓人瞠目。在鄒惠民和尚磊媳婦忙著去做安排的時候,尚淼問我:
“大舅,今天我家這事,我知讓您為難了。難得您和我們兄妹倆單獨一坐,你說說看,這事怎么往下發(fā)展才好?”
我說:“以我原來的笨理兒估計,這個事,應(yīng)該是由你或你二哥站出來支持你媽,怎么還掉過來了?”
尚淼說:“大舅真沒看出這里面的磨磨兒?”
我說:“這似乎有些不符合常理?!?/p>
尚淼說:“不合常理的才是某人的歪理。我大哥那人,完全沒主意,他的主意都是由謝秉玉來拿。讓我媽抓緊結(jié)婚,等于讓我媽抓了把掃帚。先把自己掃地出門,那我爸留下的那戶房子就等于提前落在他們的名下了?!?/p>
我似有大悟,心沉了沉,原來還是財產(chǎn)繼承問題,世事繁雜,卻萬變難離其宗。話已說到這里,留給我這長輩的任務(wù)也就只能多做開導(dǎo)了。我作沉吟狀,有意拖延片刻,才說:“你們兄妹三人,你和你二哥的條件都好些,只有你大哥,命運不濟,就只好依附在你爸你媽的老房子里。既是一奶同胞,彼此多些寬容,就別再斤斤計較了吧?!?/p>
尚淼說:“哪是我們計較?是某人心術(shù)不正,早揣吞象的貪心!若是好說好商量,同根而生,誰愿相煎?又誰愿把家里的笑話鬧到外面去?可有些事,您也是知道的,我爸生病,我們連掏醫(yī)療費的孝心都被她拒絕了,又黑著心把我二哥的小記事本藏匿在手,你說她想干什么?雖說這些年我爸我媽一直跟他們吃住在一起,可房子是我爸我媽的,老兩口每月又有退休金,雖說不多,也足夠那種粗茶淡飯。逢年過節(jié),大事小情,我和我二哥對父母家盡的孝心作的貢獻(xiàn),哪次不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憑什么父母遺產(chǎn)就都要歸到他們名下?況且,我媽還健健康康地活著呢,這么早就獅子大開口,想來也太讓人寒心了吧?”
坐在一旁的尚磊冷笑自嘲:“不是我怕井繩,而是井繩已套在我的脖子上,不怕不行了?!?/p>
我往尚淼身邊湊了湊,低聲問:“今天,你大嫂遞了你一張紙條,那上邊寫的是什么?”
尚淼的臉騰地紅了,紅成了紫豬肝。好一陣。她才說:“大舅,你別問了。這女人心太惡。也想像治我二哥似的,掐我的七寸呢。大舅也小心些吧,可別讓她再抓住你的什么小辮子,了不得!”
那天的夜宵,吃得無滋無味。我想,尚家的事情,我真的必須遠(yuǎn)遠(yuǎn)避離了。那不光是泥潭,而且是陷阱,井沿上布滿溜冰,井底下荊棘鐵藜,一不小心,滑滾進(jìn)去,摔個鼻青臉腫,還算是小事一樁。絕對險境啊!
8
春節(jié)后的一天,姐姐突然跑到我家,臉上竟?jié)M是喜色。她告訴我,秉玉在外面租了一戶一室樓房,正帶人做著簡單整理和粉刷,說收拾完就和尚森帶兩個孩子出去單過了。我大驚,也大惑,問秉玉和尚森不想要你們的房子啦?姐姐搖頭,說我這可沒敢問,怕炸鍋。
我和老姐姐一起去了秉玉租下的新住所。秉玉正帶著幾個裝修工人在忙,一身白點,兩手鐵銹,滿臉的汗水。小屋子也就四十多平米的樣子,七層,頂樓。在我們這個城市,可算是最貧寒的住所了。
迎著我疑惑的目光,秉玉說:“我媽能找到一份晚年的幸福,我高興,是真心實意的高興。做兒女的,我和尚森能做的,也就這些了?!?/p>
我小心地措辭說:“不知你們……對日后的日子,還有什么打算?”
秉玉說:“大舅不問,搬過家我也要去找您呢。我和尚森都沒能耐,估計這輩子。想買一處自己的住房,做夢吧。兩個孩子現(xiàn)在都小,好將就,但再過幾年,就難了。所以我還是想請大舅幫我們把這事早些定下來,真到了我媽不再住她那戶房子的時候,還是讓我和尚森能搬回去?!?/p>
“這個想法,不會是你和尚森的靈機一動吧?”我問。
“其實,自從我媽說了和那位老先生的事,我和尚森就這樣商量過了,別看尚森憨,他的心卻善良,他不愿看到老媽受委屈?!?/p>
“那天開家庭會,你為什么不把這個打算說出來?”
“尚淼不是不讓外來的人張嘴嘛。尚森嘴拙,也說不出子午卯酉。我也想,不說也好,與其說,不如做吧?!?/p>
我長嘆了一口氣,說:“可有些話不說透,就是一家人,也難免互相猜疑啦?!?/p>
秉玉神情冷下來,說:“大舅。我明白您話里的意思。可沒能耐的人,最怕的是受欺負(fù)。您可能不知道,平時尚淼和她二嫂走得有多近?兩人早建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還放出話來,說不能讓家里的便宜都讓傻大哥和奸大嫂一家都占了去。有些話,更不好聽,我們不能不防啦??晌乙灿凶鋈说臏?zhǔn)則,人不犯我,我是絕不會犯人的。”
那天,我和姐姐回家,一路感慨。我說,以前,也許我真看錯大外甥媳婦啦,只看到了她心機過重的一面,卻沒想到真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她不光能善下一條心,還能橫下這條心來做事。一家三兄妹,實際長嫂已當(dāng)家呀!姐姐說,這一家,三雙兒女六個人,最可我心的還得是老大媳婦,沒有秉玉的勤快儉簡,一手撐持,我也不敢撒開手另撲了一戶人家,就是只為著那個憨兒子,我不是也得將就著過不是?秉玉的心思確是重,可鄉(xiāng)下來的孩子,窮怕了,又獨力撐著那個家,難免就使出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邪招子,不這樣,又讓她怎樣呢?
那天分手的時候,姐姐從懷里掏出一個用牛皮紙口袋裝著的東西,交給我,說:“這個??磥硌巯轮荒芙荒闾娼惚4媪恕!蔽掖蜷_紙口袋,里面裝著的正是那個大紅的塑料皮筆記本,“一片紅”單夾一頁,赫然其中。姐姐抹著眼角說:“再進(jìn)了一家門,不管兩人嘴上說的怎么好,也難比你死去的姐夫啊。許多事,不能不想在前頭,防在前頭。你替姐姐操著這份心吧。”
我掂著那個愈覺沉重的筆記本,問:“這個,那兄妹三個知道嗎?”
姐姐說:“既說丟了,那就是丟了,還讓他們知道干什么?還沒看夠家里的這八出戲呀?”
是的,家家都有八出戲。清苦寒門里酌焦大、劉姥姥們的故事,未必就沒有大觀園里寶哥哥林妹妹的來得精彩。那一刻,我遠(yuǎn)望著漸漸消失在城市人流中的老姐姐,設(shè)想著尚家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故事,只覺心中一片茫然。
責(zé)任編輯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