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齊白石有一閑章,自稱“三百石富翁”,表明他擁有三百塊印章。這數(shù)量很驚人,可以想象老先生在他畫作上,蓋上一枚或多枚閑章時的得意之色。治印,是絕對的中國文化,也是中國文人極精致的雅。其實,治印,是中國印刷業(yè)的先驅(qū),大概從泥模,到木模,到金屬模的活字印刷術(shù)的最早啟示,是從書畫上印章而來。北宋時期國家設(shè)有畫院,網(wǎng)羅了一批優(yōu)秀的繪畫人才,治印一事,遂得到提倡。此前,中國人重視畫押,此后,上至官府,下到百姓,無不以鐫有機關(guān)名稱或個人名姓的印章,昭示公信。前者日官印,后者日私章。
中國的文化人,尤其是畫家,更備有多枚閑章,那是易一種風(fēng)雅。
中國人相信印章,不相信簽名,外國人相信簽名,不相信印章。其實,印章容易復(fù)制,簽名難以仿效。不過,外國人到了中國以后,也對此器玩感到興趣。在琉璃廠,??吹嚼贤赓I這類印石,有錢的主。花大量外幣,竟敢問津田黃雞血,甚至請人刻了,帶回國去。盡管如此,好像至今在西方世界里,還處于學(xué)不來和用不上的階段。這很可能與中外文字的形態(tài),東西文化的背景不甚相同有關(guān)。
西人求實,重物質(zhì),講實際,簽個名字,以表誠信,簽字的筆跡,無論模仿者學(xué)得多么惟妙瞻肖,在專業(yè)人員眼下,真?zhèn)问强赡荑b別的,而且拉丁字母,曲里拐彎,也很適宜于筆走龍蛇。雖然簽出來的名字,可能反映簽字人的某些性格,卻談不上成為藝術(shù)品。國人尚虛,信精神,重然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蓋上個章,只不過顯得鄭重其事而已。所以,篆刻漸漸發(fā)展成為中國的一門藝術(shù)。
這與宋以后,至元,至明,而清,文人畫大興有很大關(guān)系,文人作畫,與宮廷畫家工筆重彩不同,多用水墨寫意,因而畫面通常表現(xiàn)得比較素雅沖淡,韻味是足夠的,色彩則略嫌不足。有幾枚鮮紅印泥的圖章,耀眼地蓋在畫作的邊幅或一角,是會令眼睛生出一種視覺上的快感。于是,印章,題簽,書畫,三者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樣,治印,便是文人畫家們的又一技巧和專長。齊白石畫好,篆刻也好,那些頑石,在他刀下,立刻顯現(xiàn)出鮮活的靈性,成為畫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一幅畫上,總不能橫七豎八都蓋上自己的名章,于是,閑章便出現(xiàn)了,成為文人借以表達思想情操,志趣愛好的一種方式,畫面上多了個人意氣的朱印文字,畫也就更好看耐看了。偶讀清人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一《印章》條,提到了清代兩位文人的閑章,頗為別致。一為袁枚,為“三十七歲致仕”,此人不足四十歲就告別官場,這六個字表示出這位文人的風(fēng)雅脫俗。不戀凡塵的清高。一為鄭燮,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這大概是對于科舉應(yīng)試。蹭蹬三朝的自嘲了。
鄭燮,人稱板橋先生,可謂閑章冠軍。他辭官回?fù)P州后,賣畫鬻字為生,人稱他的詩文書畫為“三絕”,推崇備至。雖然他的潤筆費夠高的,可買家還是舍得花錢。于是,他的畫品流傳很多,最常見的大概就是“難得糊涂”,所有工藝品商店,所有文物市場,都能看到仿制品。他的閑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種。如對仕宦生涯,抱淡薄心態(tài)者的“七品官耳”,如“十年縣令”,如“風(fēng)塵俗吏”等;如對自己不加遮掩,坦承胸懷者的如“穿衣吃飯”,如“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最令人噴飯者,因他崇拜明人徐文長,刻了一塊“青藤先生門下走狗”的章,文人瀟灑,磊落自在,都在他這些閑章上表達出來。
他有一方長達十個字的閑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饑債”,實在讓我們很感動,這和杜甫“安有廣廈千萬間”詩,異曲同工。與他另一首《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七絕:“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棱一葉總關(guān)情?!倍伎梢钥吹剿且晃话牙习傩丈腊参!囷柪渑?、時刻記在心上的文人。他在山東濰縣做過地方官,頗有政聲。后來,因為災(zāi)荒,他請求放賑,濟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為此,得罪了上司,被免職回鄉(xiāng)。回鄉(xiāng)后照樣清高耿直,不事權(quán)貴,“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從這個性格來看,鄭板橋確實心口如一,我行我素。
在《冷廬雜識》中,陸以沿還舉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說他也有一枚經(jīng)常使用的閑章,為“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這八個字,倒也符合彈詞說唱,故事傳說中的唐伯虎。如果,對歷史上那個真實的唐解元來說,風(fēng)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時期,在江南出類拔萃的文人中間,他還坐不到首席位置上,要說是“吳中第一”,或更貼切。不過,文人,又有幾個不狂放,不自詡,不把話說得夠滿,甚至過頭呢?
要是了解唐寅一生,先是受科場案牽連,后又險幾卷入寧王朱辰濠逆案之中,科場失意,仕進無門,倘不這樣激揚文字,意氣風(fēng)發(fā),做出一番不與世同的行徑舉止,豈不太窩囊了自己?他在《與文征明書》中,說得清清楚楚:“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后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著此,是不信于朋友也。”所以,可以理解吃了這些苦頭以后,他心志更加堅定地做他閑章上所說的那個“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
然而,他寫過一首詩,題曰《夢》,“二十年來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自分已無三品科,若為空惹一番忙,鐘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边@首應(yīng)該是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了。透過他表象的形態(tài)上的超脫,剖視他一生也未平靜過的心靈,那魂牽夢縈的功名之想,就與他的這枚閑章,有點似是而非,表里不一了。
所以,印這個東西,尤其閑章,可以窺見印主的性情,略知鈐者的品位。治印刻章,是一種風(fēng)雅,鑒石玩印,則是一門藝術(shù)。因此,對于中國文人來講,制作數(shù)枚印章,恐怕也是一份少不了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