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新紅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無厚入有間”語出《莊子·養(yǎng)生主》,意即游刃有余。清代常州詞派著名詞論家周濟、董士錫用它來表述抽象的詞學思想,頗難尋繹。稍后,蔣敦復用“有厚入無間”來論詞,則更顯玄妙。繆鉞先生曾這樣解說“無厚入有間”:“詞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其所敘寫的情事而寄托其微意幽旨。其所敘寫的情事可能是錯綜復雜的,在這些錯綜復雜的情事中,如何把他的微意幽旨襯托出來,這就需要有一種高妙的藝術?!倍鴮Α坝泻袢霟o間”,繆先生則認為是蔣敦復“標新立異,故弄玄虛?!盵1]吳宏一教授對此的解釋是:“‘無厚入有間’是指寫作技巧而言的,而蔣敦復的‘有厚入無間’,雖然是由‘無厚入有間’一語衍繹而來,但它指的不僅是寄托等技巧,而且還包括好的作品所應具備的條件,大約和‘意境’、‘境界’是相近的,因為它是蔣敦復用來衡量作品好壞的標準?!盵2]兩位先生的說法都能給人很大的啟示,但也存在著或有失偏頗,或語焉不詳?shù)膯栴}。本文擬在此基礎上對二者作進一步的闡釋,力圖準確地揭示二者的內(nèi)涵。
“無厚入有間”這一術語在詞學論著里最早出現(xiàn)于周濟的《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1832)里:
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qū)心若游絲之罥飛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閱載千百,馨欬弗違,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fā)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xiāng)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3]
其后在咸豐二年(1852)這句話又一次在詞學里被應用,并且是和“有厚入無間”一同出現(xiàn)。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卷二云:
壬子秋,雨翁與余論詞,至“有厚入無間”,輒斂手推服曰:“昔者吾友董晉卿每云:‘詞以無厚入有間?!四纤渭敖鹪嗣钐帯N嶙铀?,乃唐五代北宋人不傳之秘。[4]
雨翁乃湯貽汾之號,他的朋友董晉卿即清中期常州詞派重要成員董士錫。據(jù)周濟《詞辨自序》可知,周濟曾從其受法學詞,那么“無厚入有間”這一術語可能是周、董二人探討切磋詞藝時的共同發(fā)明。而分析這一術語時須將它置于《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這一語境中,為行文方便,在此我們將這一發(fā)明權歸于周濟。
周濟認為,詞應該要有所寄托,能夠傳達出作者某種思想情感才行(也就是繆鉞先生所說的“微意幽旨”)。而客觀物象自身有能被引伸設譬的特性,只要作者構思精微,技巧嫻熟,把無形的思想情感通過有形的客觀物象表達出來,就做到了寄托的“入”?!盁o厚”指作者的思想情感、微意幽旨,因其無形,所以“無厚”;“有間”指客觀物象,因其有形,所以有間;“入”則涉及到創(chuàng)作構思和技巧的問題。因此“無厚入有間”絕不僅僅只是“技藝”或“技巧”,而是包括著作者的主觀情志、作者所描繪的客觀物象以及作者在這一過程中所運用的技巧,甚至還包括作品因此而達到的境界。
但這還不是周濟理想中的寄托,還只是能“入”,是一種有意寄托;要做到能“出”就要做到無意寄托才行,入而能出才堪稱至境?!百x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fā)妄中”,隨著生活積累的愈深,情感積淀的愈厚,以及創(chuàng)作技巧的成熟,情和物就會達到一種交融的境界,不知何者為情,何者為物。只有這樣的詞作,讀者閱讀時才會“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亦即和作品產(chǎn)生共鳴,只有這樣的作品也才堪稱意境渾成。這也就是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曾經(jīng)表述過的意思:“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diào)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知者見知。北宋詞,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實,且能無寄托也。南宋則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p>
為便于理解,我們不凡舉例說明。常州詞派后期代表人物譚獻在評周濟《詞辨》時就說周邦彥《浪淘沙慢》中“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三句為“以無厚入有間也。‘斷’字‘殘’字,皆不輕下?!卑选盁o厚入有間”這一術語用在了具體詞作的品評上。我們且以這首詞為例來闡釋“無厚入有間”:
浪淘沙慢
晝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fā),東門帳飲乍闕。正拂面垂楊堪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jīng)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惟是輕別。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huán)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
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眉批中評這首詞的第二片換頭時說“空際出力,夢窗最得其訣?!比f樹謂此詞“精綻悠揚,真千秋絕調(diào)”。[5]陳洵《海綃說詞》則云:“‘經(jīng)時信音絕’,是全篇點晴。自起句至‘親折’,皆是追敘別時。下二段全寫憶別。上下神理,結成一片,是何等力量?!盵6]對這首詞的評價似乎都沒有涉及到寄托。為什么譚獻就看出“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是“以無厚入有間”呢?
這是一首懷人詞。上片追述往事,下二片寫悵望之切,怨恨之深。而“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則是詞中關鍵,為后面張本,以下對怨與恨的極力鋪張都是承此而下。俞平伯先生分析這幾句話時說:“‘翠樽’句用唐詩‘雁歸南浦人初靜,月滿西樓酒半醒’,似是描寫酒醒香銷,百無聊賴之情,實則藉此頓挫,故為下半蓄勢。以下‘羅帶’、‘連環(huán)’、‘舊香’三折而下,層層追近,一層一追,一追一緊,文如驟雨飄風,情則淚枯血竭,真有萬玉哀鳴之感?!盵7]從“無厚入有間”這一角度看,其前抒情的輕怨慢嘆,其后抒情的急風驟雨,都是直抒胸臆。而譚獻摘取的這幾句話(“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在抒發(fā)情感(“無厚”)的時候,則是依靠對一系列物象(“有間”)的精確描繪(“入”)來實現(xiàn)的,所以景中有情,情中有景。這也就是“無厚入有間”的妙處。
蔣敦復“少年填詞,喜豪放”,學陽羨一派詞風。后轉而學習浙派詞,“從事南宋,以空靈婉約為主”。曾和張炎《山中白云詞》三十余首,被浙派大家戈載稱為“詞家射雕手”。[8]他將自己的詞集命名為《綠簫》、《碧田》,就是因為推崇王沂孫、張炎詞風。后來隨著生活際遇的變化、時事的變遷以及自己思想的發(fā)展,在詞學上力追南唐北宋諸家,主張以“有厚入無間”,要求用高超的詞法造渾涵詞境,向常州詞派靠攏。
“有厚入無間”因其不合常情,過于玄妙,容易給人“標新立異,故弄玄虛”之感。然蔣敦復雖“性情奇傲,喜詆肆人,江淮間人因名之曰怪蟲”[9],但以他數(shù)十年的填詞經(jīng)歷,斷不至于以故弄玄虛之語來作為自己論詞的標準,其中必有深意在。
作為他論詞的核心,蔣敦復曾多次提到“有厚入無間”:
詞之合于意內(nèi)言外,與鄙人有厚入無間之旨相符者,近來諸名家指不多屈。(《芬陀利室詞話》卷一)
澹園喜填詞,余舉意內(nèi)言外及有厚入無間之說告之。(《芬陀利室詞話》卷一)
具此才調(diào),倘從余今日之持論,力追南唐北宋諸家,所謂有厚入無間者,庶幾得之。(《芬陀利室詞話》卷三)
余何以益玉珊,必進而上之,試取有厚入無間之說,由北宋以上溯唐人三昧,即風騷漢魏,其微旨亦不難窺測也。于姜張朱厲乎何有?(《寒松閣詞跋》)
從這幾則詞話可以看出,“有厚入無間”是與“意內(nèi)言外”緊密相關的,聯(lián)系前面所引湯貽汾的話,我們知道南唐北宋詞有此妙處,實際上蔣敦復在這里是用形象化的說法推闡常州詞派“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的理論。
王韜《芬陀利室詞話序》云:
劍人作詞,欲上追南唐北宋,而舉有厚入無間一語,以為獨得不傳之秘。余亦謂詞之一道,易流于纖麗空滑,欲反其弊,往往變?yōu)橘|(zhì)木,或過作謹嚴,味同嚼蠟矣。故煉意煉辭,斷不可少。煉意,所謂添幾層意思也;煉辭,所謂多幾分渲染也。
蔣敦復在《芬陀利室詞話》卷三中也說:
然石帚、夢窗尚須加一層渲染,淮海、清真則更添幾層意思。加渲染,添意思,正欲其厚也,若入李氏、晏氏父子手中,則不期厚而自厚,此種當于神味別之。
由這兩段話我們可以知道蔣氏所云“有厚入無間”的具體所指,也就是要求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要“加一層渲染”(“煉辭”)、“添幾層意思”(“煉意”)。一言詞法,即渲染;一指內(nèi)容,即添意思。一以姜夔、吳文英相尚,一以秦觀、周邦彥詞為則,而李氏、晏氏父子的詞則能達至境,屬有神味的作品,在此他對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標準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從創(chuàng)作者這一角度言,要有深厚的思想意蘊,不能空洞無物,無病呻吟(“有厚”);同時要有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這些思想在作品里要顯露得渾化無痕,神圓氣足(“無間”)。
蔣敦復這一提法是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的。此時張惠言、周濟的詞說雖已有較大的影響,但浙西末流仍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詞風仍顯纖麗空滑。常州詞派起而糾其弊,卻又因過分強調(diào)思想內(nèi)容而忽視了藝術上的要求,使得詞作質(zhì)木無文,失去了詞婉約渾成的美感特質(zhì),莫友芝《香草詞序》即云:“嘉道以來,斯道大暢,幾于人《金荃》而戶《浣花》。然或意隨言竭,則淺而寡蘊;音逐情靡,又蕩而不歸?!笔Y氏“有厚入無間”的提出,在思想上要求“有厚”,在藝術上要求渾成,就適足以提取浙常二派的優(yōu)長、彌補各自的不足。
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要有正確的學詞途徑。周濟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中提出了“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的學詞途徑。蔣敦復與此稍異,《芬陀利室詞話》云:
小梅欲學詞,余告以從玉田入手,即和余紅香綠影詠紅綠梅及花陰柳影諸詞,清雋諧婉,咄咄逼人。余謂君詞可大成,第勿專學玉田,流于空滑,當以夢窗救其弊。(卷三)
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不交萬人杰,無胸襟,無眼界,囁嚅齷齪,絮絮效兒女子語,詞安得佳。(卷一)
他是從張炎入手,而補以吳文英詞風。因為張炎詞清空,而吳文英詞“質(zhì)實”,二者取長補短,再加上自己生活的積累,胸襟的醞釀,以有厚入無間,就會形成意蘊深厚、風格渾成的佳作?!扒蹇铡迸c“質(zhì)實”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藝術趣尚:“清空主賦形,質(zhì)實主學養(yǎng);清空主傳神,質(zhì)實主賦形;清空者意象疏宕,質(zhì)實者意象密麗;清空多側筆烘染,用相避筆法,質(zhì)實多逐層鋪陳,用相犯筆法;清空多以虛字貫串,質(zhì)實則憑潛氣內(nèi)轉……實則殊途而同歸——雙峰并峙,兩水分流,都是雅化觀念的藝術表現(xiàn)。”[10]二者看似對立,但實可統(tǒng)一。
這種以虛寫實、由實入虛的藝術構思和寫作技巧在清人詞話中多有表述,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詞當于空處起步,閑處著想,空則不占實位,而實意自籠住。閑則不犯正位,而正意自顯出。若開口便實便正,神味索然矣?!薄霸~宜清空,然須才華富,藻采縟,而能清空一氣者為貴。”劉熙載《詞概》則說“清空中有沉厚,才見本領”,“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倍际鞘Y敦復“有厚入無間”的理性闡釋。他們從張炎“清空”說出發(fā),而又不忽視作品的思想意蘊,要求寄大象于無形、托微旨于無端,從而使作品達到風格清靈婉約而又意蘊深厚的至境。
王兆鵬先生在《唐宋詞史論》中說:“作為純抒情性的詞,其內(nèi)涵結構基本上是人、境(景)、情三個層次的有機融合。一首詞,總要表現(xiàn)某種特定身份的人(抒情主人公)及其人生感受,詞中的人物又往往要依存于一定的時空環(huán)境,并借助于外在的物象和時空環(huán)境來表現(xiàn)其內(nèi)心感受?!盵11]施議對先生也認為,意境就是意和境的相加。其中意指人和事,境指時與地(空)。[12]“無厚入有間”和“有厚入無間”,除開創(chuàng)作技巧的因素,主要涉及人、境(景)、情三者之間的關系,亦即境界。
湯貽汾在《芬陀利室詞話》卷二中所說的“‘詞以無厚入有間?!四纤渭敖鹪嗣钐帯N嶙铀?指蔣敦復所說的‘有厚入無間’),乃唐五代北宋人不傳之秘?!秉c明了“無厚入有間”和“有厚入無間”是詞中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藝術境界。
作者有意識地在長于抒情的婉曲詞體里借助物象寄托抒情主人公的微意幽旨,即“無厚入有間”。此時作者還有“寄托”二字橫亙胸中,是有心寄托,故情與境的關系尚未達到渾化無痕的境界,情境二者的關系是“景中含情?!贝藭r還以思致安排取勝。宋人填詞注重思致安排始自于周邦彥,“美成思力,獨絕千古?!薄白x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jīng)意?!盵13]其后南宋詞多承此發(fā)展,專講思致安排,藝術上更趨完善。因此湯貽汾說是“無厚入有間。”而唐五代及北宋詞不假雕琢,自然渾成而又韻味無窮,這種渾化境界也就是“有厚入無間?!北容^二者,我們發(fā)現(xiàn)蔣氏所言的“有厚入無間”也就是周濟所謂的能“出”的境界,不求寄托而自有寄托在,讀者在閱讀時會產(chǎn)生各種聯(lián)想,亦即譚獻所云的“作者之意未必然,讀者之意何必不然?!盵14]
王國維后來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有我之境,尚有“我”在;無我之境,物我混一,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梢园l(fā)現(xiàn)周濟所謂的“無厚入有間”接近于王國維的“有我之境”,而蔣敦復所謂的“有厚入無間”則又接近于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倍咧g存在著某種淵源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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