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瑩

目送楚云空，前事無蹤。漫留遺恨鎖眉峰，自是荷花開較晚，辜負(fù)東風(fēng)。

客館嘆飄蓬，聚散匆匆。揚鞭那忍驟花驄，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涕紅。

——宋·幼卿

馬蹄沉沉踏，仆兒緩緩隨。

起了風(fēng)，風(fēng)兒卷著道邊的落葉，又卷起昏黃的沙塵，將它們吹到遠(yuǎn)處。天邊掛著幾朵留云，隨風(fēng)移動著，一會兒變化成另外一個形狀，往天邊飄去。

我們主仆五人已在陜府地界走了六日，前面望見驛館，累了一天，終于可以歇下來了。良人要統(tǒng)兵陜右，我隨他而來，這一路的征程著實遠(yuǎn)。我的小黃馬也累了，它提不起勁在這道上跑。

到了驛館門口，遞上公文之后，驛館官員到門口來迎候。兩個仆人牽過馬，給馬兒去喂草料。驛館官員把我們接到驛站大廳，讓我們稍候，他們正準(zhǔn)備幾間上房讓我們安歇。大廳里，有二批官差模樣的人坐在廳堂，我匆匆走過，覺得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待我抬眼看時，看到了一雙躲避的目光——是他，是表兄。他把目光移開了，看著屋外的風(fēng)沙。之前曾聽父親說起，表兄已榮登甲科，要職教洮房，想不到今日在此與他相逢，我有心想上前與他敘說幾句話?？墒俏以谒哪樕戏置骺吹搅死淠１硇?，我知道你是前恨未消，胸中有氣，可你不能怪我，并不是我負(fù)心。

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同硯席，一起在家里的私塾學(xué)文作詩，私塾先生說我們是一對璧人。我和表兄說好今生永在一起，除非是我們中有一個人死了。在我還沒有行笄禮時，他就想締結(jié)婚姻，來我家提親，父親說表兄還是一個白衣郎，沒有答應(yīng)這門親事。表兄遭拒后定有無限的惱恨，他再也不來我家，此后我沒有見過他。之后，我被許配給父親的同年劉大人的兒子，那時他已是武弁公。當(dāng)我得知這個事情后，起初我死也不允。母親勸我說，孩兒，女人嫁一個男人只是為了安穩(wěn)過日子，一輩輩的女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那年冬天，我嫁給了一個行伍的男人。從此，和表兄相處的那些日子、那時說過的話，就像年輕的時候做的一場夢，被壓在了心底，再也不被翻起。

空氣似乎要在這一刻凝固了，我的眼睛離開電腦，看了看外面的天，我當(dāng)然沒有看見落葉和飛沙。我家在十二樓，坐著看不到地面上的一切，只有看見前面一幢樓房的后窗，有的人家在后窗上養(yǎng)了幾盆花草，有一戶還種了一棵藤蔓植物。夏天的時候，藤蔓的葉子在鐵窗的柵欄間盤繞，現(xiàn)在藤葉已經(jīng)枯黃，再過一兩個月當(dāng)北風(fēng)吹起時，這些葉子會全部掉落。不過大多數(shù)人家的窗口什么也沒有，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窗口像人的眼睛木然張望著。

今天是一個陰天，天空灰蒙蒙的，此刻是下午四點零五分，我想幼卿和表兄應(yīng)該是在這樣的秋天和這樣的時刻相見的。想到幼卿和表兄還僵持在北宋宣和年間的一個陜府驛站里，我的眼睛又盯著電腦屏幕，繼續(xù)敲字。

幼卿的表兄還在那里低頭喝茶，作為文章的作者，我只能隔著文本對他說：“雖然我們隔了八百多年，我也想來說幾句話，你這樣對待幼卿是不應(yīng)當(dāng)?shù)?。你從來沒有愛過她么？既然愛過，你這副樣子對她是多大的傷害。她當(dāng)初不嫁給你，并非是她自己的主意。這全是她的父母親——就是你舅舅和舅媽，看到你沒有功名，所以沒有允許這門婚事。你應(yīng)該怪自己，為什么不早一些考取功名，這樣皆大歡喜。沒錯，人就是很勢利的，我們現(xiàn)代人更加勢利，只以金錢為標(biāo)準(zhǔn)，你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紀(jì)，還不把你氣死。在西方國家的哲學(xué)家看來，人都是勢利的，都是以對自身最有利的方式處事，他們提出一種‘自私的美德的觀念。他們還說，幸福不僅涉及行為的當(dāng)事人，也涉及受該行為影響的每一個人。照這樣看來，幼卿的家人這樣選擇一點也沒有錯。不過這些理論現(xiàn)在你也聽不進(jìn)去，我單是說說你們的感情。我看了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漢樂府里的焦仲卿和劉蘭芝、莎士比亞戲劇里的羅密歐和朱麗葉、二戰(zhàn)時期卡薩布蘭卡的里克和伊爾莎，尤其是陸游和唐婉，他們的愛情都遭受了磨難，愛到最后沒有結(jié)果，沒有誰像你這樣絕情，這樣心胸狹窄，滿腹都是相思恨。你這樣做了覺得快樂、出了氣？恰恰相反，你這樣反叫自己胸中堵了一團(tuán)氣，這一路下來，我看你也高興不到哪里。而你又傷害了一個那么愛你的女人，你于心何忍？你的心比石頭還硬，又臭又硬，真是一個絕情的腐儒?！?/p>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又抬頭看看外面的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幾個手下看看幼卿，再看看上司的臉色，都低頭不語。我希望他在這個時候回過頭，對幼卿笑一笑，然后走到幼卿跟前，與她說幾句問候的話語，在驛館里他們只能簡單地說幾句。但是幼卿詞中的記錄不是這樣的，表兄從未理會過幼卿，他一直保持著冷漠，直至跨上花驄馬絕塵而去。

表兄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雖然我遵從父母之命，嫁給了武弁公，在我心里無時無刻不記著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日。我們曾經(jīng)兩小無猜，到稍長之后，我們又共讀詩文，你也知道我們都是心里早已有了對方。當(dāng)我知道你來我家提親，要與我締結(jié)婚姻時，我是心里歡喜的，卻沒法和周圍的人說?；橐鑫闯?，比你更加傷心的人是我。我是父母之命難違，并不是我要負(fù)你，而今日，在這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驛館，你為何這樣對待我？眉宇間鎖著怨怒，你為何要恨我至此。

我就是那夏日的荷花，為什么不在春天開放，要遲遲等到夏季呢？辜負(fù)了東風(fēng)的深情，無緣在春天展開最婀娜的樣子，到現(xiàn)在我只好獨自忍受這場人生的苦痛。

表兄站起來，走到門口，喚人帶過他的馬兒，他知道我還在看著他，但是他一直沒有回頭。此刻太陽已經(jīng)西斜，風(fēng)兒吹過來已帶了一絲涼意。表兄和手下一隊人馬要走了，此地離前面一個驛館有10里地，他是為了我在這里離開的嗎？他揚起鞭子，朝馬兒狠狠地抽了一鞭，他往那夕陽下山的方向飛去，留給我的是他越來越遠(yuǎn)的影子。表兄，你何至于忍心，往馬兒身上抽一鞭，好像是抽在我的心上。你就這樣匆匆離去了么？忍心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因為前時欲締結(jié)婚姻未成，你對我有誤解，有怨氣，所以才給馬兒狠狠一鞭。你的無情恰是說明了你的有情，你把此事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才有這樣的惱恨，要催馬快行。這樣一想我的心里感到一絲安慰。

身后仆人在喊我，我又望了一眼表兄遠(yuǎn)去的方向，血紅的太陽映照著晚霞，一片艷麗的紅光從西邊照過來，太陽即刻就要下山了。路上又起了一陣風(fēng)，在眼前吹起渾濁的霧氣，隔斷了表兄的背影。我偷偷擦去臉上的清淚，回轉(zhuǎn)身，朝里面走去。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查了幼卿的資料。誰也不知道幼卿是誰，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還作了其他的詩詞。只有在《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中錄了她的這首詞，并對這首詞作了簡單的介紹：“宋徽宗宣和年間，有人題詞于陜府驛壁云：幼卿少與表兄同硯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締姻。父母以兄未祿，難其請，遂適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職教洮房（今甘肅臨潭），而良人統(tǒng)兵陜右，相與邂逅于此。兄鞭馬，略不相顧，豈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p>

因為這首詞，才讓我們知道在歷史上有幼卿這樣一個人，大約了解了她的這場愛情故事。然而，關(guān)于幼卿的其他故事，以及她那個時代的人們就像泥沙沉入江底一樣，永遠(yuǎn)失去了存在過的痕跡。后來的人們只在史官修的史志中，知道了宋徽宗宣和年間，曾經(jīng)有宋江、方臘起義等事件，有誰去記錄同樣發(fā)生在那個年代的普通人的生活呢？

如果幼卿和丈夫去往陜右的途中，沒有遇到表兄。即使她遇到了，表兄的絕情讓她心里異常難受，再沒有心思寫詞。如果她寫了這首詞但在歷史的長流中失落了，并沒有被今天的我們看到，那么，他們的愛情就像沒有發(fā)生過，在人類的時間之流中永遠(yuǎn)地逝去了。那樣的話，活在二十一世紀(jì)的我就無法讀到這首詞，不會寫出這些文字。

一切都發(fā)生了，我看到了幼卿的詞《浪淘沙》，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把幼卿的愛情寫成了這些文字，然后再被你讀到了。你從我的文字中讀到了幼卿的詞，了解了她的愛情，歷史中的某個小人物的故事以這種方式，緩緩地向遠(yuǎn)處擴(kuò)散，就像水中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了。這個愛情故事和書寫愛情的故事以偶然或自然的方式，繼續(xù)擴(kuò)散著，到未來不可知的時候。

（責(zé)編：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