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莊風(fēng)

      2009-04-14 09:43馬金蓮
      民族文學(xué)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扇子莊子媳婦

      馬金蓮

      莊風(fēng),簡單地講,即一個村莊的風(fēng)氣。

      莊風(fēng)這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說它重要,卻不能當(dāng)飯吃,不能當(dāng)衣穿,更不能當(dāng)錢花??梢怯X得它一錢不值,似乎又就大錯特錯了。

      一個莊子的莊風(fēng),與生活在這村莊里的每一個人有關(guān),表現(xiàn)在大伙的舉止言談、眉眼神色里??梢哉f莊風(fēng)就像溝底那眼大家都擔(dān)去吃的泉水,像家家煙囪里冒出來的裊裊炊煙,是看似清風(fēng)流水一般平常,但關(guān)乎每個人安身立命的細(xì)微之處。

      像無數(shù)村莊的人一樣,扇子灣的人也在意莊風(fēng),但又不是十二分的在意。總之那東西,像生活里的鹽,少了不行,但也沒人過多地去調(diào)放。平心而論,扇子灣這個莊子的莊風(fēng)一直不怎么好。早年間,大伙日子窮,窮極了就胡折騰。沒別的大本事,女人娃娃拖條打狗棍背個毛線口袋,到方圓十里八村去討,去要。男人們一有空閑就鉆進(jìn)破窯里耍賭。耍的是一種叫碗碗子的東西。碗碗子,是在大碗里倒扣一小碗,碗里放幾枚色子。一個人抓住那碗搖,搖得咣里咣當(dāng)響,其他人押。押的是錢,貨真價實的人民幣。幾個時辰下來,有輸也有贏。贏了的高興,眉開眼笑。走霉運的,一路輸下去,輸?shù)阶詈?,口唇干裂,兩眼發(fā)紅。最后難免弄出哄吵打架的事?;氐郊依?,與女人還有一仗得干。輕則口舌相向,重則大打出手,直弄得雞飛狗跳,碟翻碗碎,頭破血流。影響得整個莊子也不得安寧。有些老人看不下去??嗫谄判囊?guī)勸兒孫??蛇^了今天,明日他又手心癢癢了,夾著尾巴往人堆里鉆。老人的話等于白費唾沫星子。聚眾賭博,這是在莊內(nèi),出了莊子,這些年輕人就喜歡偷雞摸狗。到鄰村偷,到集市上偷。東西不大,值錢不多,卻帶壞了其他人,也壞了名聲。附近集市上的生意人,一聽說扇子灣人就吐唾沫,翻白眼,弄得人們趕集時不敢對外人講自己家在哪兒。外人說到扇子灣人普遍一臉蔑視,甚至有人癟著嘴說扇子灣那莊子的人啊,一半是叫花子,剩下一半是賊。

      這說明扇子灣的莊風(fēng)確實壞了,頂風(fēng)都臭出幾十里了。一些到了婚娶年紀(jì)的小伙子發(fā)動媒人去說親。姑娘一眼就看上了小伙子,等一聽是扇子灣的人,臉色當(dāng)下涼了,語言躲躲閃閃,含含糊糊。問來問去,才弄明白其中緣由,人家是嫌莊子不好,嫁哪兒都行,就扇子灣不行,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小伙子不氣餒,到下一家去問。等到把莊子附近的適齡女子全問遍后,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有點嚴(yán)重,貼身嘗到了苦處。說來說去,莊風(fēng)不好竟這么嚴(yán)重,都影響到男婚女嫁的大事了,沒人愿意和這莊里的人結(jié)親了。

      說不到媳婦的小伙子氣哼哼的,這個破地方,啥時節(jié)把莊風(fēng)搞壞的呢?啥人搞壞的呢?大家這才注意起莊風(fēng)來,開始認(rèn)真琢磨這種看不見的東西。思來想去,找不出個具體人,似乎莊里每個人都有份。男人們偷過人,賭過錢。就算有人沒親自參與,但蹲在旁邊看過耍碗碗子的呀,別人偷人時你總聽說了吧。聽說了沒啥反應(yīng),連規(guī)勸幾句都沒能做到。還有那些女人和娃娃,鏟草拔柴時總跑到鄰莊的莊稼地里去,連草帶莊稼青苗一起拔,害得人家糧食年年遭殃。人家就年年指著扇子灣的莊子明罵暗咒。歸根結(jié)底,莊子的風(fēng)氣壞了,莊里的每個人都有份,每個人都有著難以逃脫的干系。

      一個冬天過去,又一個冬天過去,小伙子個個娶上了媳婦,誰也沒打光棍。原來附近莊子問不上女子,他們就舍近求遠(yuǎn),托自己的三姑四舅,到遠(yuǎn)處去問。離得遠(yuǎn)了。他們就不容易了解這莊子的底細(xì)。聽媒人說男方家底可以,女婿伶俐,事情就有希望了。等到女子嫁過來,看清了這莊子的風(fēng)氣,后悔已經(jīng)遲了,早成為扇子灣的女人了。所幸,女人中后悔的不多。她們口上埋怨,說父母瞎了眼,自個兒瞎了眼,上了媒人的當(dāng),進(jìn)了這樣的窮窩。話是這樣說了,心里卻未必如此,早勤勤懇懇忙碌上了??簧弦话?,地下一把,里里外外,把個家料理得有頭有緒,顯示著當(dāng)媳婦的能干。等到娃娃生下,根就徹底扎在這莊里了。漸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一切。溝底那泉水,甜得透心,可惜擔(dān)水的路有點陡,得小心走下幾十個臺階才能舀到水。與左鄰右舍的女人深入交往,互相走動,日子久了,發(fā)現(xiàn)女人們大多心地善良厚道。男人們有偷摸的毛病,但也有不沾這行的。關(guān)鍵是幾個領(lǐng)頭的帶壞了大家,連累得整個莊子風(fēng)氣名聲都壞了。大多數(shù)男人還是本分老實的,守著幾十畝土地過本分日子。仔細(xì)想來,這情形就像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大鍋湯。

      扇子灣莊不大,共四十余戶人家,上莊姓馬,下莊全是姓柯的。莊中夾居著幾戶王姓人家。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浪蕩子弟,馬家有幾個,柯氏門戶也出了幾名,王家也沒少了。每當(dāng)這伙人鬧得不成樣子時,氣得老人捶胸唾罵。說先人干下虧心事了,咋養(yǎng)出這樣的后人。可兒孫大了哪還會聽老父老母的嘮叨,沒人管得住他們的,只能任由他們胡鬧去。這是前幾十年里的事。

      近幾十年,莊風(fēng)競慢慢有了好轉(zhuǎn)。重要原因是莊里年輕人少了。兒子娃娃長到十七八歲,就到外頭蹦跶去了。外頭的世界大了去,大得讓人不敢想象,還有意思得很。年輕人去上一兩趟,就迷戀上了,不想回來了。偶爾回來了,那頭發(fā)竟紅不拉嘰的,大紅公雞脖子上的毛一樣。問了才弄清是染的。年輕人的變化不止頭發(fā)。他們長長的腿上穿的不是粗布褲子,而是啥牛仔。屁股蛋子繃得那個緊,讓人擔(dān)心會忽然破裂開來。他們手斜插在褲兜里轉(zhuǎn)悠,見了莊里人不大愛搭理,甚至有人用質(zhì)疑的耳光打量著這生他養(yǎng)他呆了十多年的地方,說這窮山溝溝子,山真大,溝真深啊。那神態(tài),那語氣,好像自己壓根不是在這兒長大的。還抽著煙,煙圈兒吐出一串一串,在空中劃出一個個圓弧。這都是從外頭學(xué)來的。更吸引人的是從外頭能掙來錢。莊戶人苦死苦活種一茬莊稼,也就落個三兩千元,這還得是碰上好年景的時候。上莊老馬家的兒子,才十六歲的人。出去大半年時間就寄回來兩千元。新嶄嶄的兩千元,聽聽都讓人發(fā)傻。老馬女人立馬就裝了部電話。莊里在外的娃娃日子長了難免會給家里打電話,問候問候,報個平安,家里人也就放心了。電話是無線的那種,因為山大溝深,信號一點也不好,遇到刮風(fēng)下雨天,話音就夾雜不清,耳邊老是磁磁響,還老斷線。就這,還是扇子灣唯一的電話。誰家娃娃來電話了。老馬女人會小跑著去喊人家父母來接。接完得掏一塊錢。據(jù)說老馬女人靠那電話掙了不少零花錢呢。

      不知不覺,莊里的年輕人少了。一茬一茬的娃娃,從穿著開襠褲,拖著鼻涕長到半大小子,念幾年書,多少識幾個字,家里日子緊困無法供養(yǎng)或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料,就趁早拉倒了,跟上叔叔伯伯出門去了。去打工,去掙錢。扇子灣這幾年人口不見怎么增,倒減少了。前前后后有十來戶人家搬遷走了。新疆的玉泉營,紅寺堡,據(jù)說都比這兒好,是養(yǎng)活窮人的地方。去了的人三年五載后回來走親戚,衣著明顯比過去光鮮得多,臉上也泛著喜氣。就有人問還回不回咱莊了,他們笑笑,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早窮怕了,誰還回這窮山溝。搬去的人一旦離了故土,就不再留戀,浪幾天,走走,看看,到先人的墳園上個墳,又搭上

      車走了。倒是年輕人,在外轉(zhuǎn)悠夠了,年前節(jié)下記得回一趟家,給父母掏幾個錢,為自己娶房媳婦。外頭女子多,但那些花眉狐眼的女子見過了大世面,變得讓人感覺不實在,不會一心過貧寒日子。問媳婦還是這莊前莊后的山里女子靠得住。冬天婚娶,開春要出門時,有把媳婦留在家里,照顧老人的,也有帶上一起出外的。反正年輕人不會一年四季在這莊里呆了。隨著他們的來去蹦跶,家里攢下了幾個錢,有人把房蓋了,紅磚紅瓦,氣派極了。同時拆掉獨扇木板門,取而代之的是雙扇大鐵門。王家花十幾年工夫竟供養(yǎng)出來個大學(xué)生。清真寺里早不用木頭梆子喚禮拜了,換成了喇叭。高高掛在電桿上的大喇叭,一天五次,放開就念,聲音響亮,扇子灣各個旮旯的人家都聽得見。老漢們上寺禮拜時竟穿上了羊皮大衣,長呢子,腳上是結(jié)實的棉暖鞋。蹦蹦車基本上家家有一輛,一到拉糧食運糞土的時節(jié),滿莊子是蹦蹦車的突突聲。有幾家人不吃溝里的泉水了,說擔(dān)水太吃力,打了井,又買了泵,用水時,閘刀一拉,水管子就接在缸口上,比自來水還方便。早年風(fēng)行的賭博碗碗子,竟自行消亡了,后輩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啥叫個碗碗子,更別說會搖碗碗子。但同時新的玩法興盛起來。打麻將,打牌,居然把牌玩得花樣百出,什么掀牛,砸金花,三打一,順子。年輕人冬天不外出時,就三三兩兩湊一塊兒打,輸贏之間同樣用錢算。莊里人看來看去,原來這也是一種賭博嘛。照舊是老人們出面勸,苦口婆心地勸。有時動了氣,大罵出口,或撈根棍子追打。年輕人這習(xí)氣哪舍得改。他們回敬得振振有詞,這大冬天的,不打牌還能干啥,不耕不種的,總不能老守著媳婦看。勸說的人頓時語塞,氣結(jié)半天,終于反應(yīng)過來,吼一聲:咋不到寺里禮兩番拜去!還是個回回嗎?年輕人無話可說了。這是最要命的一招。年輕人確實懶散。不愛上寺,大多人只到每個主麻日上一回寺,平時的每天五番乃麻子,總躲著不愛去禮,說洗阿布黛斯麻煩,也有的人總覺得自己還年輕,禮拜的事留給以后做,他們甚至想等到像爺爺父親那樣的歲數(shù),再禮拜吧,一天五番,一番也不撇。老人是從年輕的時候過去的,老了才明白年輕時的想法有多幼稚,才發(fā)現(xiàn)缺了的那些乃麻子怎么也補還不上。后悔的同時就耐心規(guī)勸兒孫,要他們及早行好。也有年輕人聽話,頭戴白帽上寺里去念經(jīng)。念一段時間后,念得好的話,就能跟上阿訇念索勒了。其實就成了滿拉。滿拉在眾穆民眼里就是未來的阿訇。滿拉一般品行比較端正,是大人們教育自家娃娃的榜樣??上Ы陙硪婚T心思念經(jīng)的小伙子不多了。念了一些后,半路上放下經(jīng)本,也到外頭去了。外面是花花綠綠的世界,能掙來養(yǎng)家糊口的鈔票,就沒人愿意繼續(xù)受那念經(jīng)的苦。

      人們的日子日漸好起來了,莊風(fēng)似乎也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但有一天下莊柯家門里的一個女子跑了。跟的是王家的小伙子。這小伙子正是馬家的外甥。這行為,拿難聽一點的話講,就是私奔。事情出了,大家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說這叫啥事嘛,現(xiàn)在的女子咋了?說來說去,現(xiàn)在的女子膽子大得嚇人,明目張膽與小伙子瞅?qū)ο?,好上了,家里人反對,想為女子尋戶川道里的婆家。誰想女子啥時把肚子先弄大了。藏不住了,才連夜私奔了。由小伙子領(lǐng)著,東躲西藏,娃娃生下來了,半歲多了,這才大著膽子回扇子灣來,認(rèn)娘家來了。女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她的老娘早就軟了心,也哭,日夜整那死硬的男人,男人架不住幾面夾擊哭鬧,總算點了頭。女兒女婿歡天喜地上門認(rèn)了丈人丈母,一場懸案總算塵埃落盡,有了結(jié)果。這事在莊里牽扯的面廣,馬王柯,三姓全有瓜葛,說閑話的人就少,大家一致認(rèn)為,這事不能全怪那不顧臉面的女子,更多的,得怪她那父親,死腦筋,不活絡(luò),硬是把事弄得不好看了。如果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王家的求親,哪還會有后面的丑事。大家嘴上不再提這事,可女子的父母好長日子不敢到人多處露面,見了人訕訕的,臉上無光心里氣怯的樣子。自己心里虛哩。女子跟人私奔,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啊。別的生有女兒的人家,就加倍小心提防著,留意著自家女子,嚴(yán)加教養(yǎng),看看能嫁人了,好歹找個婆家嫁了。都說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這話一點沒錯啊。

      幸好從這以后,莊里再沒跑過女子。倒是有幾個女子到外頭去了,到新疆摘棉花,摘西紅柿。這是好事,說明小伙子大男人能掙來錢,女子女人也能掙來錢,反正大家不能坐著受窮。自從馬家兩個女子跟上親戚上了一回新疆,莊里女子就紛紛仿效起來。入秋時節(jié),地里活計干得差不多了,能騰出身子了,大家就相約上坐著大班車走了。過上一兩個月,回來了,大包小包,背的提的,居然帶回來不少東西。女子的臉曬得紅撲撲的,心里卻高興,說明年有機會,還去。掙的錢悉數(shù)掏給父親。老爺子指頭上蘸著唾沫數(shù)錢,數(shù)來數(shù)去,笑容從皺紋深處爬出,想想,有點不忍,抽出一張給了女子,說你給自個兒扯件汗衫穿去。看來上新疆還真的是好事。沒啥壞影響,能掙來錢。

      不少女子準(zhǔn)備來年也上新疆,摘棉花掙鈔票去!古板的父親總算開竅了,答應(yīng)放女兒出門。莊里卻傳開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說來這事也有一段時間了??录议T里有幾個媳婦子說日子困難,過不下去了,抱上娃娃出了遠(yuǎn)門。扔下老人和男人在家種地。幾個女人到哪兒去了呢,她們的男人說新疆,后來又說銀川,卻有人在一個叫固同的城里看見了她們。按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該是一番十分意外的驚喜,可那幾個男人回來,看柯家門里人時眼色怪怪的,審視賊娃子一樣??录?guī)讉€男人后背上就長出刺來了一樣,干什么都顯得別扭,不自在。幾天后。上莊老馬的娘無常了,全莊老少去送埋體。老馬的娘活了八十六歲,膝下兒孫成群,這天站了半院子,讓許多膝下人丁單薄的老人感嘆不已。正是在這個時候,人群中流傳開一個消息,讓人七竅生煙又無可奈何的消息。

      柯三年的那個大個子黑臉女人,還有柯達(dá)吾的媳婦,嘴比八哥子還能說的那個,另一個,柯達(dá)吾的兄弟媳婦,這三個女人,不是出門了嗎?有三年多了,不是去城里親戚家嗎?你們想得到嗎,我家男人看見他們了,在固同。一個女人說。

      固同在哪兒?女人們直著眼問。問過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其實自己早就聽說過這個地方;是遠(yuǎn)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就說不清楚了。固同她們沒去過,長這么大從沒去過。她們的男人倒是去過,是去打工掙錢??梢源蚬さ牡胤剑雭肀囟ㄊ谴蟮胤搅?,如果是小地方,窮鄉(xiāng)僻壤的,那三個女人也就不會跑到那兒去,干那樣的事,竟然還立得住腳,一去三年多時間,居然一直沒有回來。

      當(dāng)下涌上女人們腦海的念頭雜亂極了,各種各樣,五花八門。她們忘了觀看老馬一家的哭哭啼啼,忘了擠進(jìn)人群去招呼自己的三親六戚或七姑八姨。大家抬頭四下看看,看見老馬家新修的磚房亮堂堂的。墻前的瓷板上映得出大伙發(fā)呆的模樣。這樣的高堂大舍,一旦聳立起來,意味著老馬家徹底告別了半塌的泥坯土房子,一貧如洗的日子成為過去。老馬女人哭婆婆的聲音悠長又響亮,顯示出人

      在好日子中才有的精神頭兒。她哭訴說婆婆不言不語就走了,還沒好好享幾天福呢,讓當(dāng)兒女的心里不安啊。老馬女人頓足捶胸的樣子令女人們啞然。她們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是當(dāng)過媳婦的,其中的行行道道明白著哩。老馬女人這么費盡心力地哭,其實不是哭給什么也聽不見的亡人。而是滿院子的人?;钪哪信仙?。

      女人們就一齊盯著老馬女人的哭相走神,好半天才透過口氣來。這樣的哭法,哭的人累,看的人也累。大家心里忽然乏沓沓的。又想到了固同。今天是怎么了啊,老想到那個地方。一個不知道啥模樣的地方,竟弄得人心里直發(fā)虛,渾身有氣無力,雙腳踩在了棉花包包上一樣。老馬女人的哭聲在耳邊響徹,一聲長,一聲短,長長短短變幻不定,一些悲切的東西在其中流淌??蘼曄癖绕綍r凄慘得多,叫人頭皮一陣一陣發(fā)緊。

      柯三年過來了,手里拉著他大兒子的小手。爺兒兩人頭上都戴著白帽。那兒子的帽子戴歪了,右邊頭皮露在外面,明晃晃的,小家伙竟是新剃的頭皮。柯三年的神情有點委頓,悠悠從人前晃過。無數(shù)女人的目光立時隨著身形移動,緊緊粘在那爺兒的后背上。復(fù)雜的難以釋懷的目光,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不知那柯三年自己感覺到了沒有,大伙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口的憋悶。眾人的目光,恨不能壓死柯三年。

      柯達(dá)吾擠出人群,和柯三年說著什么,他們兩個退后幾步,蹲到大門外的一堆土上抽煙去了。

      女人們眼里刀子都要出來了,恨不能殺了這兩個軟骨頭。還有柯達(dá)吾的兄弟,那個歪鼻子斜眼的人,今兒竟沒露面。

      柯家先人干下啥虧心事了啊,養(yǎng)出這樣的后輩。女人們發(fā)出憤怒至極的慨嘆。有人甚至罵出了聲,用歹毒難聽的臟話罵那幾個女人。馬家門里的婦女們這樣,王家女人這樣,連柯家門戶里的女人們也跟著罵。尤其是柯家的女人,她們甚至比別人恨得更痛切,對自家門里會出這樣的敗類,她們顯然難以接受,不愿意接受。咬牙切齒的憤恨里明顯有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惱。那三個女人敗壞的,是整個柯家門里的臉面,整個扇子灣的風(fēng)氣。她們的行徑,等于拿踩了狗屎的鞋底子扇全莊女人的臉,當(dāng)然,更羞更痛的是柯家的人。連那些一輩子禮拜,現(xiàn)在快要進(jìn)土的老人的臉也叫她們給扇了。

      老人們顯然已聽說了這事。他們的臉一律鐵青著,繃得緊緊的。有幾個老漢一邊忙送埋體的事,一邊長吁短嘆。有人甚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說咋不把我們也死了去,活了個啥嘛,啥滋味嘛,這老臉賴在世上造孽得很,早死了早清靜啊。他們的聲音憤憤的,破天荒頭一回不按回民的說法把死叫成無常,而是直接說死。說明他們已經(jīng)恨到極點了,確實忍無可忍了。

      這事要放在早些年,男人們早紅了臉跳出來,拿上刀子逼上柯家大門了。讓那幾個男人把他們的女人從固同叫回來,狠狠管教一頓,叫從今不再出門去。萬一叫不回來,就干脆休了她們。

      難就難在現(xiàn)在與過去不同了。過去的人窮得穿不起條不露肉的褲子,但那時大家精神頭足得很,人心也齊,莊風(fēng)粗悍,卻正。就算有那么一段日子莊里風(fēng)氣不怎么好,最嚴(yán)重也就出了幾個小毛賊,偷雞摸狗的,或者出了不少要飯的,但還沒出過這號子事。出土匪出棒客也不能出婊子啊——據(jù)說柯家最有威望的老漢柯百年,這樣沖著他的兒孫吼。

      然而,畢竟世事不一樣了,老人的話就是用大喇叭吼出來,也鎮(zhèn)不住柯三年等人,聽說柯三年柯達(dá)吾幾人對爺爺輩的規(guī)勸不屑一顧,還擰著頭說我們的女人是在掙錢呢,總比抱磚頭強吧,比摘棉花強吧。我們的女人,我們愛叫干啥就干啥,旁人管不著。

      幾個年輕人就被打倒了。被他們的父親叔叔伯伯們狠狠扇了一頓巴掌。扇得鼻子口里生血直冒。他們招架不住了,終于敗下陣來,痛哭告饒,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日子窮得沒法過呀,才走的這條路,平白無故的,誰愿意自己女人干那樣的事,狗才愿意呢??赡銈冋f咋辦呢,老馬家那大磚房看見了吧,外面人都富得翻面了,咱難道要在土窩窩子里縮一輩子嗎?抱磚頭一輩子也別想活得跟人一樣。你們老輩就給我們指指路吧,指條明白路我們走。一番話,讓勸人的人張口結(jié)舌,支吾半天,想不出能說服人的話,呆了一陣,黑下臉說昨過日子是你們自己的事,反正敗壞風(fēng)氣的事不能干,你狗日的要承認(rèn)還是柯家的后代,就掂量著辦吧。

      這是發(fā)生在柯家內(nèi)部的事,柯家把大門關(guān)上進(jìn)行的,他們不愿意事情外露。大伙還是知道了,女人們的嘴比鴨子的還長,見了面不嘎嘎叫著說笑上一陣,是不會痛快的。不出三天,莊里幾乎全知道了這事。大家頓時舒了一口氣,心里不那么堵了。說明柯家的人脈氣還旺,血氣尚存,還沒到聽任后輩胡作非為的地步。大家還是覺得有遺憾,這要是倒退三十年,大伙有膽量卸下柯三年幾人的胳膊來的。早年,早年馬家那個女子的事就是鐵證。那女子在婆家明目張膽往家里勾野男人,自己男人不敢吭一聲。扇子灣的人聽到了風(fēng)聲,大伙拿上鐵锨棍棒就出發(fā),去把那不要臉的女子狠狠收拾了一頓。據(jù)說那女子自此以后規(guī)矩多了。馬家的人沒有怪大伙,還感激大家呢,說大眾幫忙維護(hù)了聲名和風(fēng)氣。

      問題是時代不一樣了,莊風(fēng)也大不像以前了。變得跟老輩人手里兩樣了。王家那個第一個靠念書走出扇子灣的大學(xué)生,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兒子說了,說大家千萬不要胡來,你們不能動人家一根指頭的,動了就等于犯法,萬一鬧出人命,那可是要坐牢的,弄不好還得吃槍子兒。話說回來,這種事,現(xiàn)在,放外面也不是啥稀奇事。聽的人一陣走神,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彎,這鬧了半天,大伙對柯三年他們是不能動手教訓(xùn)了。勸說顯然是不可能的。真拿他們沒治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放任自己的女人在外胡搞,敗壞整個莊子的名聲風(fēng)氣?‘

      其實大家猶豫也不全在王家兒子的勸說和警告,仔細(xì)往深處想,這幾年,人為了掙到錢,啥出格的事都敢干,干得理直氣壯。方圓幾個集市上那伙買賣人,一個比一個奸詐,經(jīng)??由嚼锶耍€拿山里人的憨厚老實當(dāng)笑料傳。他們富起來就有點看不起山里人,說到那些老實人,鼻子哼哼道:哼,那伙深山里的豹子,窮爛娃嘛。

      山里人也想發(fā)火的,又覺得氣短。氣短是因為腰里空空如洗。錢是氣的膽,沒錢你還牛得起來嗎?那些牛逼哄哄的哪個不是腰里揣著萬兒八千的主。東邊一個集市上的首富,是個白胡子及胸的老漢,居然在大街上鄭重其事地對兒孫喊,把貨看牢了,小心扇子灣的人偷,那可是一莊子賊!聽口氣,扇子灣上至八十下到剛落地的娃娃,全是賊。當(dāng)時人群里就有扇子灣的人,氣憤得不行,可有什么辦法呢?跺跺腳,集也不趕。轉(zhuǎn)身回家了。

      柯家?guī)讉€女人的行徑,對扇子灣原本不好的聲名來說,等于在雪上加了層霜,在淌血的傷口上又美美撒了一大把鹽。扇子灣的名聲還能好嗎,這不是一個莊子的事,牽扯到方圓大大小小的莊子。莊風(fēng)壞了,已經(jīng)影響到兒女的婚嫁迎娶。扇子灣人簡直在玩火自焚啊。

      柯三年的老娘,五十多歲了,三十上就守了寡,一守二十年,總算把幾個兒子拉扯大了,

      好歹給說了媳婦,安下家,正是該坐下享福的時候了,卻出了這樣的事。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事真會攤到自己兒子身上,就掄圓了胳膊打自己臉,說把這老皮臉活了個啥勁,還有臉在世上活。你守了二十年寡,門縫里沒擠進(jìn)過一只蒼蠅,到兒子手里咋了,事情咋成這樣了?

      扇子灣的人發(fā)現(xiàn),就算柯三年老娘把自己的臉打得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卻還是沒起什么作用。兒子過些日子就跑到外頭去了。大家猜得出是去了那個叫固同的地方見媳婦。過上三五天就回來了,居然換了衣裳,上下全是新的。腳上蹬的皮鞋擦得明晃晃的,照得出人影來。還給娃娃背回來一包一包的衣裳,半新不舊的衣裳,樣式卻時新得很,一看就是城里娃娃穿過的。鄉(xiāng)里娃娃穿在身上,竟然也添了一些洋氣。聽說,還給老奶奶捎回幾件衣裳,新扯的,是媳婦孝敬婆婆的。兒子擺在老娘眼前,不等兒子走開,當(dāng)娘的就拿剪刀鉸那衣裳,鉸成了不能縫的碎綹綹。兒子當(dāng)時就哭了。老娘也哭。兒子說明年,明年咱就蓋新房,跟老馬家一樣的大新房,咱還要比他們氣派,地也用瓷磚鋪,房里帶澡堂子。咱一定會活得跟別人一樣。等他說完,發(fā)現(xiàn)老娘早已倒在炕上倒抽氣,口里泛起一圈白沫。他忙上前叫喊,叫了半天,算是醒過來了,說了一句話:等你那狗窩蓋起,我一把火全燒了。又氣死過去。

      柯三年他娘尋死覓活終究擋不住兒子和媳婦。也就不擋了。媳婦經(jīng)常捎回的舊衣舊帽舊鞋襪一類,自家娃娃穿不了,她便做主散給大伙。剛開始,女人們不愿意接,推辭了。后來再給,她們伸手摸摸衣服,實在好,想到自家?guī)讉€娃娃早就嚷著要添件像樣的衣裳了,猶豫中。接住了。拿回去,娃娃們?nèi)滩蛔×ⅠR穿在身上,果然把娃娃襯托得心疼多了。日子長了,扇子灣的娃娃幾乎全穿上了這種衣裳。或紅或綠,或青或紫,娃娃們穿在身上互相比較著,總覺得別人身上那件比自己的更好一點。比來比去,竟比出了遺憾。遺憾自己父母不如人家。為啥不也到固同去,弄衣裳去。在他們眼里,柯三年柯達(dá)吾那幾家的娃娃,這輩子都不用愁穿衣的事了??鋸堻c說,到那幾個娃娃的兒子手里也不用發(fā)愁。娃娃們就暗暗下著決心,等長大了,自己一定親自到固同去,去看看那個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地方,有這么多的好衣裳,一定是個遍地衣裳的地方吧。

      柯三年媳婦還捎回一沓沓帽子。白布做的圓形帽子,新新兒的,沾過一兩回水的樣子,有的褶痕還很明顯。這些帽子,當(dāng)婆婆的沒有扔,一領(lǐng)領(lǐng)仔細(xì)展開,放膝蓋上捋平,重又疊了,壓成一沓。整帽子的時候,婆婆禁不住想起媳婦。想她一去三年多了,一次家也沒回,該想留在家里的這幾個娃娃了吧,一定會想的。自己是女人,咋不會清楚女人的心思,兒子也說過,說媳婦想娃娃想得哭哩。這帽子是媳婦一個一個討來的。媳婦沿街行乞的情景就在眼前晃。也不知道她成了啥模樣。瘦了,黑了,還是原來的樣子?城市地方日頭毒得很,她成天走動,也不好受。老奶奶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還是疼著媳婦兒——不守婦道敗壞門風(fēng)的媳婦兒。這念頭把老奶奶弄得進(jìn)退兩難??匆娒弊泳陀浧鹣眿D的可憐樣,整天在大街上討要,聽說城里人遠(yuǎn)沒有鄉(xiāng)下人厚道,向人伸手的日子怎么會好過呢?媳婦竟然要來一包一包的衣裳,大人的,娃娃的,男人的,女人的,都有,還有這些帽子。雖然都是人家用過的,但對鄉(xiāng)里人來說,已經(jīng)很值錢很難得了。為了要來衣物,媳婦一天要跑多少路,誰也說不上。反正坐著不動衣物是不會自個兒找上門來的。在過日子這一點上,媳婦確實是塊好料,不是那種胡吃海喝的人,也不是只圖自個兒享福不顧丈夫娃娃的女人。這么乖順的媳婦,出了門一見外頭的世面,硬是不想回來,迷戀上外頭的世面了。捎回句話,說掙不回一疙瘩錢就不回扇子灣。那陣子,兒子心里也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半夜爬起來在院里走動。鞋子拖在腳后呱嗒呱嗒響。他口里還含含混混念叨著啥。那情形,就像半夜撞上了鬼一樣。她下炕把他推回屋里,睡一陣子再爬起看,兒子屋里燈還亮著。她心里的火就起來了。兒子說媳婦在外頭要飯,還說城里人富,出手大方,用不了幾年咱家就會要成個大富漢。可她心里不踏實。總覺得兒子半吞半吐間把一些東西咽了回去。兒子心里明顯有疙瘩哩。她越想越不放心,說娃呀,你媳婦白天要飯,黑了睡哪兒哩?有店房哩,咱這兒三個女人,合住一間房,又安全又省錢。她這才放心了。想想,又有了疑問,兒啊,你一發(fā)現(xiàn)兒子正瞪著自己,一雙眼牛眼一樣大。竟然充滿了血,嚇得她忘了自己還要問什么。

      閑話慢慢就傳開了。傳來傳去,她也終于聽說了。細(xì)看兒子,這時的兒子,已經(jīng)不再半夜起來溜達(dá)了。餓了吃,吃飽倒頭就睡,鼾聲拉得山響,像躺倒了一頭牲口。她心里那個恨呀,真想提把菜刀剁了這狗日的。她說娃呀,咱柯家先人輩里沒干過啥大虧心事,你老子一輩子是干凈人,咱不能叫他骨頭朽了,還被人指著墳坑罵。娃呀,娘拉扯你們不容易,你叫娘咋活人哩?兒子還在拉鼾,沒聽見一樣。她一把擰住那耳朵,下死勁扯。兒子冷不丁跳起來,拿眼瞪著老娘。瞪著瞪著,眼淚終于滾下來。有了開頭,就不再遮掩了,眼淚干脆放開了往下漫。娘……你說……我咋辦哩?咱這窮日子這輩子還能過到人前頭去嗎?兒子的話問得她發(fā)傻,丈夫離世早,她寡婦拉扯著幾個娃娃,十幾年里過的是餓不死也吃不飽的日子,啥家產(chǎn)也沒給兒子置下。傻了半天,她才找到對答的話,耐著性子說窮點怕啥,你讓媳婦回來,我去要飯,到這方圓要,一定不叫你們餓肚子。再說,達(dá)吾弟兄日子過得下去的,怎么也跟上干這事,你們是讓錢屎把眼糊了,你們光認(rèn)得錢,小心有一天錢要了你們的命。

      兒子卻呵呵笑了,大干部一樣過來拍拍他娘的肩。走幾步,又拍拍另一個肩,說咱先把錢掙下,富起來了,再說別的行嗎?最要緊的是,咱得先把錢弄到手,像現(xiàn)在這樣窮,說啥都是枉然的嘛,等于白費唾沫星子。兒子居然這樣對她說話,好像他占著多大的理,當(dāng)娘的反倒沒理了,成了干擾兒子大事的碎嘴婆婆。

      孫子哭鬧,追問媽媽哪兒去了,咋還不回來。她見兒子在場,便臉一黑,恨聲說死了,你媽叫車碰死了,叫固同城里的大車碰死了。兒子張張口,想說啥,她又堵過去一句:有一天連你這黑臉老子一塊碰死。死了干凈,大家都能脫離了。兒子面有慚色,不言語,轉(zhuǎn)身出去了。她的眼淚就一點一點打在孫子頭上。她說我咋這么命苦,一輩子活了個啥名堂啊?想不到老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兒子像落入泥坑的賴皮狗,撕開了這層面皮,他倒無所謂了,一改往日的老實本分模樣,變得油嘴滑舌起來。去一趟固同,回來把自個兒打扮得油頭粉面的,還學(xué)會了抽煙。一根煙叼在嘴上,不用手,那煙能自己在嘴角挪來挪去。兒子說話的口氣也日漸大了起來,見了人不再藏頭縮尾,也沒人再敢當(dāng)面奚落他了,見了他笑嘻嘻的,竟然有了巴結(jié)的味道。有人還伸手來借錢。兒子表現(xiàn)得出奇大方,三十五十的,不加思索就借出去了。他還雇車?yán)瓉砹舜u、石灰和木料,說趕明年一定要把新房

      蓋起來。不上一月他家院子里堆得小山一樣了。兒子花錢叫來一幫子人,在一片乒乓聲里動工了。莊里人看這家人的時候,目光紅紅的,隱含著火苗子。她能感覺到這妒火騰起的火焰。也有鄙夷的目光。這些目光刀子一樣令人不安。她拉住兒子說娃呀,你給大伙借錢,我不攔你,大家都活得可憐,可用這錢蓋房子,能行嗎,蓋的房能請阿訇念索勒嗎?

      兒子轉(zhuǎn)身就走,目光里潛藏著火氣。她覺得委屈,這世道,人光認(rèn)得錢了,眼里只有錢,連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兒子也這樣了。把勸說的話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莊里人口上不說,心里咋想的是可以猜得出的。有些人眼饞兒子的轉(zhuǎn)眼暴富,有些人心里窩的那個疙瘩日漸變大,打量柯家的目光就怪怪的。更多的是輕賤,瞧不起。拿這種來路的錢蓋房,人心里難以踏實啊。就是蓋成了住進(jìn)去,也會感到底氣不足的。這不是回回穆民能做的事啊。柯三年的老娘勸不下兒子,就坐在炕邊整帽子。整好一沓,拿白線扎了,放進(jìn)木箱子。再整下一沓。從帽子上她看出來,固同那地方有一些回民,女人們教門上也抓得緊,這才記得起給要飯的回民散白帽子。她們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幾個白天上門行乞的女人,拾掇得人模人樣,見了人巴巴大爺乖巧地叫,背過了人,天一黑,在店房里,就干出那樣的事來。簡直是豬狗不如的臟事。她們竟然膽大到天剛黑就站到路邊去拉人。湊巧碰上了出門打工的扇子灣人——上莊馬家的兩個男人。她們見事情敗露,掏出錢想堵兩個男人的嘴。她們以為沒有錢辦不了的事。還是沒能堵住兩個男人的嘴,他們回來就把事情告訴了自己女人。女人借著老馬他娘出喪的機會,立刻告訴了別的女人。一來二去,全莊的人知道了。有人找到馬家那兩個男人證實情況,馬家男人惱怒地說實著呢,有這事,三個女人,畫得跟花眉眼狼一樣,連帽子都沒戴,頭發(fā)啊,燙得像一堆亂柴,撅著紅嘴嘴站在路口上,見男人就拉。呸——把先人虧了,姓柯的把先人虧得死死兒的了。大家一齊往地上吐唾沫。一想那幾個女人出門去好長時間不見回,她們的男人忽然有了錢,人五人六起來了,這才不得不相信,事情是真實的,真的發(fā)生了,發(fā)生在扇子灣女人的身上。

      扇子灣人心里充滿了驚訝,慢慢地,在驚訝背后升騰起一股憤怒。一股憎惡。喝這山溝里的泉水,吃這山頭上長的糧食,無論如何也不該吃出這種女人來的,這事,叫人怎么信得下去呢。大家覺得可惜了三個女人,還年輕著哩,竟舍身舍臉地賣白個兒,太造孽了。人們思謀來思謀去,這事還真難說。聽說,柯家弟兄當(dāng)著不少人講了,是他們自己愿意叫女人干的,他們的女人,有別人管的道理嗎?好像管不著。再說,他們壞的是自個兒的名聲,反正掙回大把的錢才是正理,他們才不管別人的議論呢。可問題是,他們是這個莊子里的人,壞的是扇子灣的名聲和風(fēng)氣,外人罵的時候,肯定會提到扇子灣的。人活臉,樹活皮,你柯三年柯達(dá)吾之輩不要臉,其他人還要呢,咋能全讓你們給抹黑呢?

      然而,盡管大家在心里把這事過了幾個來回,真正出面正式交涉的卻沒人。一來那年輕人鐵了心不回頭,二來,王家工作的兒子不是說了嗎,動手打人等于犯法。這種事,除了動粗能嚇唬住人,勸說是沒有指望的。何苦費那唾沫呢。大家還存了一份私心,事情發(fā)生在柯家門戶里,就看姓柯的如何應(yīng)對。姓馬姓王的便不動聲色地等待著,觀看好戲如何往下演。就算大家心里有氣,但看看娃娃身上穿的是人家送的衣裳——人家千辛萬苦從固同背回來的半新衣褲。再說,自己手頭緊巴得不行的時候,到人家那兒借了錢應(yīng)急,拿人家的手短,你還能反過來收拾人家嗎?扇子灣的人猶豫了。女人們本來沒個正經(jīng)主意,見男人考慮一番說算了吧,這年月誰還管得了別人的閑事,壞的是一莊人的名聲,咱白操心哩,管好咱自個兒就好。再說,人家胡搞是在外頭,咱眼里看不見,也算干凈了。男人都不去計較,女人們自然不會去干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揪住這事不肯放松的,是柯家門里人??墒秋L(fēng)聲緊過幾天,就松了。靜觀其變的人,有點頭腦的,早就對這事失去興趣,誰都能看明白,柯家的男人大部分出外了,打工掙錢去了,留下的基本上全是老弱病殘,他們就是想管這事,也明擺著力不從心。大批年輕人一走,似乎帶走了充盈在大伙胸口的那股血性與狠勁兒。老人們心里有氣,想不出治理的辦法。有年輕人偶爾回來,也只轉(zhuǎn)轉(zhuǎn),給家里扔下一沓錢,又出去了。聽說了這檔子事,竟然對住老人鄭重其事的臉笑,笑得嘿嘿響,說這種事啊,不算啥大事,現(xiàn)在的社會,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毫不吃驚的反應(yīng),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答,使聽的人一愣一愣地犯傻。望著兒孫匆忙走出莊子的背影,一陣失落在心頭盤旋。半天,說年輕人都咋了,莊風(fēng)壞成這樣,理也不理,他們這么著急往外頭跑,把魂丟在外頭了嗎?

      柯三年的房子蓋起來了。他沒用土也沒用胡基,全是磚。紅燦燦的磚,一層層砌起來,高高向上,比莊里誰家的房子都高。大家觀察來觀察去,原來人家在蓋高房子哩。這狗日的,虧他想得到??磥?,還是有錢好啊。樓房一樣的高房子扇子灣的人不是沒見過,二十里外的集市上,不少人蓋了樓,老遠(yuǎn)望去明晃晃的,前面裝上大塊玻璃,風(fēng)吹不上雨下不進(jìn)。住在那樣的房里的人,等于做了神仙。就有人對柯三年娘說你老好福氣,那么高的房也住得上了,有女人甚至打趣說到時候上臺階可得小心著,那么高,萬一栽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柯三年娘一臉苦笑,說我老婆子沒那福氣,我還住爛房房子,住慣了舍不得離開。舊房你兒子肯定會拆了的,他不是說新房一起來就拆嗎,推平了弄個牛棚,要養(yǎng)牛的。

      他要拆我的舊房,我就住窯里去,這賊娃子,他總不會連窯也拆了吧??氯昴餁鈶崙嵉卣f。聽話的人偷眼細(xì)看,覺得奇怪,這個守了二十年寡的女人,最近總跟誰生著氣似的,說話口氣硬得出奇。女人們也就不說笑了,瞇眼細(xì)瞅柯三年拔地而起的樓房,心里無聲地哼了一聲,想柯三年你小子日能的啥,你這錢蓋的房子,住著都臟人哩。

      正在柯三年往高房前面貼瓷磚這天,上莊的老馬女人來了。她不進(jìn)門,站在門外大聲喊,你家媳婦電話!你家媳婦電話!讓把達(dá)吾子弟兄也叫上??氯陻Q著屁股走下臺子,說我媳婦叫達(dá)吾子弟兄接電話,大娘你這電話咋接的?柯達(dá)吾恰好在場,嘿嘿壞笑著說,說明有人想我了嘛。幾個人扔下活去接電話。半路上,柯三年拿出手機弄出個歌咿咿呀呀唱著。說這窮山溝溝子,有手機沒信號,看來得裝個電話了。身后的老馬女人忙說裝上你會后悔的,信號不行,常斷線,還是咱這地方不好。幾個年輕人嘿嘿笑,明白老馬女人的心思,她盼望別人永遠(yuǎn)別裝電話,全用她家的,她就可以滿莊子喊人來接電話,掙那一塊跑路費。

      柯三年媳婦在電話那頭哭,竟然哭得說不出話。電話這頭只聽見嘶嘶啦啦,抽抽噎噎的,柯三年吼了一聲,她才不哭了,說叫達(dá)吾子接電話??逻_(dá)吾拿上話筒,湊近耳朵,柯三年媳婦帶著哭音說領(lǐng)你們的娃娃來,再遲就被賣了??逻_(dá)吾聽得糊涂,問誰賣誰呀?你說

      清楚點。電話里傳來娃娃的哭聲。柯三年媳婦邊哄娃娃,邊說你們的女人,跟上廣東人跑了,還讓人來領(lǐng)娃娃,你們來得遲了,只怕娃娃我留不下呀??逻_(dá)吾這下慌了,哇啦哇啦問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他們弟兄兩個的女人,全走了,跟人私奔了。去了又想娃娃,廣東人雇人來領(lǐng)娃娃,柯三年媳婦連哭帶喊要報警,又是白天,才嚇走了來人。他們留下話說晚上還來,不領(lǐng)走娃娃不會放手。

      這可咋辦呀,我一個女人家,肯定抵不過他們,柯三年媳婦又哭開了。幾個娃娃全哭。電話里哭聲一片。

      快,你領(lǐng)上娃娃離開,離開那個店房,到車站上等著,我們馬上來??录?guī)讉€男人徹底慌了,叮囑幾句,撂下電話,就騎上摩托往縣城方向趕。柯達(dá)吾的娘歿得早,老糊涂了的父親急得滿莊子亂跑,逢人就問見著他的孫子了嗎?被問的人一頭霧水,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氯甑哪镆布保钡媒O腳,說咋忘了叫兒子把我的媳婦和孫子也帶回來?!?/p>

      固同那地方,據(jù)說得坐一天車才能到,這半后晌了,搭得上車嗎?莊里人也紛紛議論這事。思來想去,慢慢回過味來,看來柯達(dá)吾弟兄的媳婦變心了。廣東人肯定有錢,她們就跟上錢跑了??氯晗眿D昨沒跑?說明這女人比那兩個老實些,乖順些,有良心一點。

      跑了個美。有女人擠眉弄眼地說,把丟人現(xiàn)眼的事干下了,沒臉回這扇子灣來,回來的話,扇子灣的狗也會看不起她們的。大家就等著,看沒跑的柯三年媳婦回來不,回來的話:會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她們甚至想,就算在心里唾罵她,真的見了面還得用笑臉相待,雖然她們把莊風(fēng)弄得比臭狗屎還難聞,可也不能當(dāng)面得罪她,自家難免有用得上人家的時候,借錢什么的,得罪了就難以開口了。

      柯三年柯達(dá)吾幾人三天后才回來。坐著一輛手扶拖拉機進(jìn)了莊。車箱里坐著三個娃娃。當(dāng)初走的時候,三個女人各自領(lǐng)了一個出去的。過了一年多時間,娃娃明顯長高了一截。他們見了莊里的人,呆呆地看,看了半天忽然哇地哭起來。大家忙幫忙抱他們下車箱。才發(fā)現(xiàn)車?yán)锏囊路逻€躺著一個人。正是柯三年的媳婦。居然一身的血。里層的衣服浸透了,滲到外面來了。這女人的臉沒法辨認(rèn),面皮碎成了花,鼻子歪在一邊,額頭上開著個大口子,半邊頭皮陷進(jìn)去,隱約看得見一些白的東西,赫然是頭里的腦子。去拉她的手,右手白白的,嫩嫩的,干農(nóng)活時磨出的硬繭已經(jīng)褪盡。左手卻怎么也找不到。摸了半天原來已經(jīng)折了,斷開來,放在大腿邊。女人們當(dāng)下就哭開了。說見過各種亡人,可還沒遇上過死得這么慘的。連個囫圇身子也沒存下。

      埋體下葬這天人分外多。附近村莊的男女老少來了好多。連一些平時極少出門的人也來了。各種面目的人擠滿了院子。有娃娃爬上柯三年還沒完全蓋成的高房,從高處向下看,感覺眩暈又新鮮,他們大聲地笑著,追逐著,興奮極了。

      大人們瞇上眼打量柯三年高高聳立的高房子,再看看躺在地下面目全非的死人,拼命搖頭,說造孽得很,人活在這世上,造孽得很啊。

      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幾乎全進(jìn)去看望了亡人??匆姷氖茄兞藰拥淖炷?。有人留心看了頭發(fā)。據(jù)說她生前把頭發(fā)燙了,披著一頭帶紅的卷發(fā),在固同城掙錢。辨了半天,頭發(fā)確實是紅的,卻是血染的,至于卷沒卷,血結(jié)成了硬殼,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女人們眼淚一直滴滴答答地淌,記起自己那么歹毒地罵過她,說她壞了一莊子的名聲,壞了全扇子灣女人的清譽?,F(xiàn)在看著尸首不全的亡人,她們的心終究軟了。聽說她為了把幾個娃娃領(lǐng)回家,在大街上拉著娃娃跑,跑得瘋瘋的,一頭撞在大班車上,一下就撞成了肉餅。幸好幾個娃娃保住了。

      柯三年他娘出來了,給要洗埋體的幾個女人吩咐,怎樣洗,洗得凈凈兒的,把臉上的肉皮捋平,把斷手給按在茬口上,等等。說得平平靜靜,粗的細(xì)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昕的人不由暗豎大拇指,真不愧是守了二十年寡,經(jīng)見半輩子風(fēng)雨的女人,啥事上都不亂陣腳。接著只見她抱出一包東西來,在眾人面前打開了,是帽子,回民女人戴的白圓帽兒。疊成一沓一沓。這女人清清嗓子,說這是我的媳婦兒要來的,到百家門上向人求來的。今兒我替她散給大伙。她親自散,一頂一頂,雙手散到女人們手里??诶镞€不住念叨說你們不要嫌棄了,好歹帽子是干凈的,回回穆民舍散來的,你們有心的話就戴上,祈求真主恕饒,恕饒我們,恕饒我這可憐的媳婦兒。女人們接過帽子,心里禁不住一陣難過,想,一個人要來這么多帽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虧了她了。

      后來女人們換洗帽子的時候,就把散來的帽子戴上了,戴上做飯,哄娃娃,喂雞,喊狗,拔草,割麥子,跟戴自己的帽子一樣。也有女人,一看到這帽子就記起那血肉模糊的死尸,心里慌慌的,見了鬼一樣,干脆將帽子扔進(jìn)灶膛一把火燒了。

      扇子灣的莊風(fēng)還是那個樣,不好,卻沒壞到哪兒去。過了幾年,女人中的年輕媳婦兒大姑娘,紛紛出門打工了。打工成了常事,就像吃飯要放鹽一樣平常,至于女人們在外面是否會干出有損扇子灣名譽、帶壞莊風(fēng)的事,大家在意,但世界越來越大,人們跑得越來越遠(yuǎn),誰知道發(fā)生在外面的事呢。就算有人在意,卻是鞭長莫及,想管也管不了。

      莊風(fēng)這東西,說來說去,還是很難說清楚。

      責(zé)任編輯哈聞

      猜你喜歡
      扇子莊子媳婦
      可收縮得彩色扇子
      媳婦強大
      扇子
      兩個字
      《莊子說》(二十二)
      《莊子說》(二十)
      《莊子說》(十五)
      一直未變
      屏东县| 阿拉善盟| 全南县| 呼和浩特市| 通许县| 兴山县| 望奎县| 昔阳县| 云浮市| 金溪县| 湘阴县| 陕西省| 长岛县| 新闻| 广河县| 南充市| 北川| 浮山县| 罗山县| 南安市| 五常市| 中宁县| 卓资县| 松江区| 西藏| 彭阳县| 阿鲁科尔沁旗| 蒲江县| 延吉市| 紫云| 葫芦岛市| 濮阳县| 碌曲县| 台安县| 色达县| 乌拉特前旗| 双峰县| 两当县| 金塔县| 始兴县| 许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