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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風吹走

      2009-04-16 01:57
      廣州文藝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海二叔知青

      李 浩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作協(xié)理事。曾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等刊發(fā)表詩歌、小說、評論等文字,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時常,我站在風的對面回想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叫風草村的地方度過的,那時它叫作紅旗公社向陽大隊。那時我們一家人住在一間鄰街的房子里,那原是地主胡良家的一間偏房。那間鄰街的房子有一扇很小的窗子,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總喜歡坐在窗前向外面張望,望那些停止不動的樹或者不停走動的人。奶奶告訴我,人如果停下來就是死了,他的魂兒就出來了,那些魂兒像一些塵土一樣在空中飄蕩,她說她雖然看不到它們但能感覺到。奶奶告訴我,魂兒們喜歡在下雨天出來,但它們怕風,風會把它們吹出很遠很遠,所以在暴風雨中我們能聽見魂兒們凄慘而絕望的喊叫,有時還能看到它們。它們像壁虎那樣緊緊地抓住墻壁,房檐。盡管如此,大風還是會把大多數(shù)的魂兒吹走,它們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趴在窗臺上,看著那些停止不動的樹或不停走動的人,這時我常在猜想魂兒們的樣子,它們是如何抓住了樹葉,以免被風吹走。我也能感到那些魂兒的存在,有時它們在經(jīng)過我的窗前時也停下來看我一眼,有的調(diào)皮些的魂兒還把它的臉緊緊地貼在我們家窗子僅有的一小塊玻璃上,擠扁了它難看的鼻子。我常被這樣的想象嚇出一身冷汗。但我不能不看。我的好奇心常常能克服住我的恐懼,直到更大的恐懼出現(xiàn)。

      透過窗上的那塊玻璃,我??吹揭粋€瘦小的駝背的老人背著一個碩大的糞筐,從那塊玻璃前面艱難地走過。奶奶說他就是地主胡良,我家住的是他家原來的偏房,正房成了大隊部。那時我覺得地主該是碩大的、青面獠牙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這個瘦小而駝背的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這樣的人怎么是地主呢?可不能瞎說!我奶奶看了我一眼然后瞟向了窗外。其實這個人也挺苦的,也沒作過什么惡。我想再問一些有關(guān)這個人的事時奶奶已經(jīng)岔開了話題。

      那天我趴在窗前,看著樹上的葉子,辨認著哪一片葉子上住下了魂兒、哪一片葉子有被魂兒抓過的痕跡,這時地主胡良出現(xiàn)了。那是我在那個黃昏里見到的第一個人,剛剛下過一場雨,路上很滑,因此胡良走得也就異常緩慢。他似乎更加瘦小了,腰彎得很低,碩大的背筐來回搖晃著,敲打著他的屁股,他仿佛是借助來自糞筐敲打的力氣才挪動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突然地感到了恐懼。仿佛他會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他隱藏很久的青面獠牙,把他的手伸向我抓住我的脖子……。一股很涼的汗在我的后背上流下去后來都流進了我的心里。我?guī)状蜗腚x開窗子但我的眼睛卻不聽使喚。它睜得更大了。于是,我看到了那一幕。

      胡良在爬一個坡。說是坡,其實只是略高于路面而已,比大隊的臺階矮多了,可胡良爬起來卻顯得異常費勁。他的右腳落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左腳才艱難地抬了起來,背上的糞筐被他撅起的屁股高高地舉著,然后晃向了一邊——胡良竟然被他的糞筐拽了下來,他倒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住。停了一會兒他又重新向那個低矮的土坡爬去,真的,不是走而更像是爬,如此往復了多次,他也沒能爬上那個坡——多年之后,我在寫作詩歌《一只甲蟲,它從樹葉的高度落在了地上》時,我想到的竟是當年胡良的那個爬坡動作,他竟和詩中甲蟲的形象發(fā)生了重疊。我寫下了一只甲蟲,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向一個樹葉上爬,那片樹葉無法承受它的重量,于是它一次次地落在地上,艱難地翻身,然后再緩慢地向樹上爬去。這時傍晚來了,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甲蟲再次掉了下來,比以往更重。它的背朝下,所有的肢體努力向上伸著,它已經(jīng)沒有翻身的力氣了,秋天和死亡已悄悄地進入到它的骨髓……詩寫到最后,在我腦海里的那個映象已不再是甲蟲,而是胡良,他最后一次向土坡爬去。他摔倒了。碩大的糞筐扣在了他的頭上,他的身子動了動,動了動,可他卻沒能再站起來,他的頭就埋在了散發(fā)著臭味的牛糞之間。

      我對奶奶說,地主不動了,奶奶,他死了。

      我對奶奶說,地主是不是死了,你快來看看!

      我說得沒錯。地主胡良就這么死了,被一個土坡絆倒了就簡單地死了。我奶奶喊來了人。大隊長劉珂走過去踢了踢胡良的屁股,然后朝著周圍的幾個人說了些什么,于是有幾個人拿來了鐵锨。他們用鐵锨把胡良抬了起來,像端著一大堆枯草或者牛糞那樣地端著他,朝遠處走去,許多人都跟著一起走向了遠處。我三叔出來得晚了些,他的鐵锨沒有了用處,于是他就在人們的后面跟著,用鐵锨端著遺落下來的牛糞。我不知他們?nèi)チ四膬?,他們很快就走出了我的視線,從窗口的那塊玻璃上消失了。黑暗慢慢地降臨,我一個人坐在窗子前簌簌地發(fā)抖,我所能抓住的只有一個線團,甚至,我都不敢張口喊我的奶奶,我怕我的喊聲被魂兒們聽到。她也跟去了?,F(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看見一團模糊的霧從那個土坡旁飄了起來,慢慢地落在了糞筐上,它比黑暗顯得更重。

      回來時我奶奶發(fā)了一陣感慨。最后她說,人要是這么死也挺好的,不疼不癢?!l說不疼不癢?我母親說,胡良早就病了,他疼他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奶奶愣了半天,她拿著筷子,但夾不起一片菜葉。

      我奶奶說胡良被風吹走了,他的魂兒也就被風吹走了,一個人的消失就像被風吹走了一樣。我奶奶說每一個人都是被風吹來的,有的落下了,生了根,有的落下了又被風吹走了,還有的沒有落下來就吹走了,反正每一個人都要被風吹走的。說到這些時我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的眼越來越渾濁了,可她非要做出一副眺望的樣子,我奶奶說,別看她看不清現(xiàn)在的東西,可她能看清過去,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時常來到她的眼里,跟她說些這樣那樣的事,有些事她是早知道的,而有些事她從未聽說過。我奶奶說,她能看見村上每一個死去的人,無論他死了多長時間,我不信。這肯定是夸張,胡二的死我奶奶就沒看出來,我問我奶奶你看見胡二了嗎,她瞪著眼睛渾濁地看了好大一會兒,最后只得承認,她沒有看見胡二。——他那種死……我看不到。再說他才死了幾天呀。

      胡二死去的那天是一個晴朗的上午,也就是說沒有絲毫有人要死去的征兆,可胡二就死了,是自殺。他被線槍打得血肉橫飛,眾人趕過去時他只剩下了兩條還算完整的腿和一團團黑糊糊的肉,整個瓜棚都變成了黑色,濃烈的火藥味兒在兩個月后仍然未能完全散去。很多人在對我奶奶進行描述時反復強調(diào)了線槍穿過胡二身體時的那聲巨響,他們說他們的耳朵里仿佛鉆進了一只尖叫的蟲子,他們說房子都出現(xiàn)了晃動,一些塵土被震落了下來迷住了某某的眼睛。我奶奶說她也聽見了,線槍的聲音響起來時她正在縫一條棉褲,因此她的手不由得顫了一下,針直直地扎入了她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我奶奶說我也嚇壞了,直往她的懷里鉆。我沒說什么,我偷偷地白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在說謊。我根本沒聽見什么聲音,那時我的全部時間都用在了透過窗口的玻璃向外的張望上,按說我是應(yīng)該能聽見線槍的聲響的?!蓡嵋詺⒛??我奶奶問。

      是啊,胡二好好的,干嗎要自殺呢?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實在千奇百怪可是沒有一種回答能讓我奶奶滿意。一個看守果園的人,有吃的,有穿的,每天的活只是給蘋果樹除除蟲,施點肥,再就是把線槍放在果園的隱蔽處打那些竄來竄去的兔子(其中也包含對人的威懾),這樣一個人,他有什么理由自殺呢?

      在關(guān)于胡二之死的猜測還層出不窮的時候,他的死已給我瘸腿的二叔帶來了不小的好處。我二叔頂替了胡二的位置成為了果園的看守人。二叔拖著他的瘸腿和衣物在我們家的院子里轉(zhuǎn)了三圈后高高興興地上任了,他窺視這個美差已經(jīng)有兩年了。

      兩個月后我被二叔拽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間草房,那里原是胡二居住并自殺的地方,如果不是我二叔的堅持我才不會去那個地方呢。焦糊的氣味和我二叔的氣味混在一起散發(fā)出來,它們緊緊地堵住了我的鼻子。我聽見了一個人的喘息,他的喘息吹動了我的頭發(fā),涼涼的,我伸出有些黏的手用力地抓住了二叔的手指?!愀墒裁??我說:有魂兒。胡二的魂兒……我二叔愣了一下,隨后咯咯咯咯地笑了:你奶奶又唬你了。什么魂兒,害什么怕。我問他真的不怕么?二叔拍拍我的頭:像二叔這樣的瘸子,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也沒人把我當人看,我還想死呢你說我有什么可怕的?

      后來我看著我二叔在果園的一角安放了線槍。他一瘸一拐地拉著線,有幾次他都把線槍給拽動了,這讓我感到特別的緊張,我仿佛看到了胡二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幕又在我二叔的身上重現(xiàn):一聲巨響之后,我二叔來不及叫喊,他的身體就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在風中,他倒下去,被沙子和火藥擊穿的部位向外慢慢地涌著血,同時涌出的還有已變成黑色的沙子……我的心堵在了嘴邊。我在張大嘴巴時不小心把它咬破了,一股咸咸的液體正悄悄地涌了出來——放好線后二叔笑嘻嘻地朝我走來。(后來我想,他如此放線肯定是有意讓我緊張)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把我拉到他的屁股一側(cè),我看著他正在把一棵含在口中的草葉慢慢地嚼碎?!阌趾ε铝税桑科鋵崨]事,我,沒往線槍里裝藥。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二叔再次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把身子靠在一棵蘋果樹上來回地晃動著——對于我二叔來說,我的緊張是他生命中多么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后來我們大隊被風吹來了很多的人,他們和我們不同。他們是來自天津的知青。他們的到來在紅旗公社向陽大隊引起了不小的風暴,在一次社員大會上,向陽大隊的生產(chǎn)隊長劉珂用一種相當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對知青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同時他反復用另一種語調(diào)強調(diào),知青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

      聽著,我奶奶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們是讓風給吹來的,他們能在這個窮溝溝里呆多久呢?說不定哪一陣風來了,他們就又被風吹走了。

      就讓我說說那些被風吹走的人吧。

      如果不是連年的大旱,屁蟲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在我們大隊呈現(xiàn)出來,她會像一粒被風吹來的草籽而后不留痕跡地被另一陣風吹走,可是大旱卻在知青們到來的第二年來臨了。惡毒的太陽幾乎要擠干地上所有的水分,在我們村東一直是深不可測的漳衛(wèi)新河竟然露出了它的整個河床,大隊上的一群鴨子每日都要千辛萬苦地跋涉一番,它們時常溯流而上尋找水或者魚,最后,那些鴨子開始用嘴擠壓淤泥中的水分,于是,每一只鴨子的嘴上、身上都沾滿了淤泥,骯臟得難看。就別提那些莊稼了。村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愿意提到它們,到了秋收時社員們知青們把莊稼割下來胡亂地堆在打谷場上,就像是堆放的一堆爛草。據(jù)說那幾年的干旱幾乎是全國性的,國家已經(jīng)調(diào)用了戰(zhàn)備用糧可是仍是杯水車薪,饑餓來臨了。每日四兩的定量讓每一個人的眼睛都餓得發(fā)藍,我們大隊的每一個人都依著墻角搖搖晃晃地走路,他們就像地里的莊稼那樣打著蔫,缺少力氣和水分。尤其是屁蟲。像他這樣來自大城市的孩子根本就過不慣我們農(nóng)村的生活,何況是饑餓?。∷皇O铝艘粋€碩大的頭,碩大的眼睛,單單那雙眼睛的重量他的身體就支撐不住,他在下滑。如果沒有墻,沒有樹,沒有推車或者什么,屁蟲是無法站住的,即使如此,他也禁不住前后左右地搖晃,如同一個得過腦血栓的老人。村上開始死人。有的老人或孩子就在搖晃中一頭倒了下去再也沒有醒來,他們的身體像樹葉一樣輕,其余的重量都被他們的魂兒給帶走了。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我奶奶說餓死的魂兒是最慘的魂兒,最弱的魂兒,也是最輕的一種魂兒。它們會很快被風吹走的,風能把它們吹出很遠,它們的手上沒有力氣,抓不住屋檐也抓不住樹葉。說著我奶奶的眼睛就流淚了,那時她的眼睛已經(jīng)被厚厚的白色的東西給堵住了,她的淚水是從哪里流出來的呢?

      我奶奶最后也成了一個餓死的魂兒。每次趴在窗前,我就感覺奶奶的魂兒也停下來看著我,那感覺如同是一縷光射了進來,同時還有些刺痛。一個月后有一場嚎叫的大風在我們的房前刮過,它吹動著樹葉同時也吹動著樹干,它似乎使我們的房子也發(fā)生了搖晃——我蹲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我淚流滿面。我的母親、父親和二叔都有些大惑不解,在他們的追問下,我用一種極其悲傷的聲音回答了他們:我奶奶的魂兒被風吹走啦,她再也回不來啦!

      (是的,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感覺到我奶奶的魂兒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她沒有再來看我。她那么老了,又那么瘦小,被風吹出那么遠后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該怎么生活呢?……)

      在大旱延續(xù)著的時間里和我們一起居住的知青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如果說在他們剛來時我們對他們還有些敬畏的話(應(yīng)當用敬畏這個詞),那么現(xiàn)在則只剩下了仇恨。知青們原來是和我們同住在村子里的,后來他們被趕出了村子,散落地住在村外的六間草房里。我們的仇恨是有道理的。他們不會種地,卻從我們生產(chǎn)隊上分走了一份口糧(這份口糧是公社糧站下發(fā)的救濟糧,其實在下發(fā)時糧站已明確其中有知青們的,但從感情上,我們村上的社員總堅定地認為他們的那份原本是應(yīng)分給我們的),后來,他們又去偷大隊的鴨子,社員們的雞和口糧……這樣說吧,他們把凡是能偷到的東西、能吃的東西都偷來吃了,干涸的漳衛(wèi)新河上已沒有了滿身污泥的鴨子,只剩下一片片零亂的羽毛。最后,社員們咬牙切齒地把自家養(yǎng)的雞鴨,碩果僅存的幾只雞鴨全部給殺了,那場面如同殺的是他們兒子??蛇@是唯一的辦法,那些知青根本讓你防不勝防,別看他們一副搖搖晃晃弱不禁風的樣子,可在逃跑的時候他們卻能跑得飛快。

      然而,據(jù)說屁蟲的母親是唯一不能跑得飛快的那個人。

      同時屁蟲的母親還占了一個第一,即,她是我們大隊上第一個游街的知青。她也是我們公社里第一個游街的知青,為此,大隊長劉珂的尾巴足足翹了半個多月。在我的小說《拿出你的證明來》中,我曾對屁蟲母親游街時的情景作過一些描述:“屁蟲的母親游街,一直是我們紅旗公社向陽大隊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看她游街,簡直是我們的一個節(jié)日。低頭。頭發(fā)散著。一件帶有破洞的胸衣,那個破洞隨著她的腳步一隱一現(xiàn),而懸掛在她脖子上的兩只散發(fā)著臭味的破鞋也隨之晃動著,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她的兩個碩大的乳房……”我們向陽大隊因為饑餓而委頓下去的男人們,只有在屁蟲母親出現(xiàn)于游街隊伍中時,才顯出那么一點點的活力,發(fā)出那么大的、快樂的笑聲?!憧茨悄套印H思抑唷褪遣灰粯?。我不止一次地聽見過那些男人們悄悄的贊嘆。

      在小說中我只能稱呼她為“屁蟲的母親”,我不能找到一種更為直接、方便的稱謂,因為直到她離開我們大隊被另一陣風吹走,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當年我們都叫她“破鞋”。在我們那里“破鞋”是對不正經(jīng)女人的統(tǒng)稱,可在一段時間里這個稱謂被屁蟲的母親一個人獨占了,直到有一個叫商姚的女知青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后又回到我們大隊,“破鞋”的稱謂才另有歸屬。商姚是被押送回來的,回來時,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使她的行走更為艱難(這是另一個被風吹走的人,在后面的敘述中我將再次提到她)。關(guān)于屁蟲母親是如何成為破鞋的,在我們大隊里有著不少于六種的說法,最為普遍和最能得到大家認可的,是本村的光棍劉福用三斤玉米最先把她搞到手的。當時因為我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別人在敘述劉福是如何搞到屁蟲母親的情景時往往是閃爍其詞,到我十八歲那年,鄰居發(fā)叔添油加醋地向我敘述了這一情節(jié),我聽得出來,他的敘述中有著不少屬于想象的東西。那時屁蟲的母親,屁蟲,和一大群知青都開始了返城,在敘述這些舊事時發(fā)叔還不時地發(fā)一些感慨,這些被風吹走的人啊。

      發(fā)叔說,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村子里狗的叫聲連成了一片。發(fā)叔說,那就是一個該出事的夜晚,若不然狗們怎么那么叫呢,好像一直在搶著一塊骨頭。

      老光棍子劉福早早地睡下了(其實那時劉福并不老,三十六七吧,可發(fā)叔非要叫他老光棍子,似乎有些憤憤不平的味道在里面)。他當然是睡在瓜棚里,他還能睡在哪里?他要不睡在瓜棚里哪能有以后的好事?那天就是該出事,平日里睡得像死狗一樣沉的劉福竟然在那天夜里讓尿給憋醒了,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瓜棚,站在瓜地的田埂上撒尿。劉福提著他的手電站在田埂上,他把手電打開,照著自己尿出的那條弧線——那時大隊上給看瓜的看果園的每人發(fā)了一個手電筒。這時,他聽到了一陣異常的響動,其實他也沒有多想,只是隨口喊了一聲:誰?兩個黑影突然地從他身邊的瓜地里竄了出來,向著遠處跑去。當時劉福可嚇呆了,他的尿全尿在了自己的褲子里。

      發(fā)叔說,當時劉福并沒有想要追趕,他這樣的人才不會學什么劉文學呢,他才不會為了公家的財產(chǎn)怎么樣呢!說到這里發(fā)叔停了下來,他的牙開始隱隱作痛,他歪了歪自己的嘴。操,他說。劉福只是象征性地向奔跑的黑影喊了一聲:站?。【驮谶@時,兩個黑影中的一個竟然摔倒了,而另一個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劉福手電的光線之外,鉆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劉福想了一下,他朝著那個呻吟的黑影追過去。

      發(fā)叔說,在劉福賊亮的手電光里,屁蟲的母親就像是一只被逼入墻角無路可逃的老鼠。你見過逃不了的老鼠嗎?

      大哥,你放過我吧,我以后會報答你的。劉福沒有理她。他用賊亮的手電照了照屁蟲母親懷里的兩個瓜,照了照她懷里的兩個大奶子。它們真大。

      ——你怎么報答我呢?你用什么來報答我呢?說著的時候劉福根本是有口無心。他根本想不出這個知青能用什么東西可以報答他,他又需要什么報答。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新詞,從來沒人把他當一回事,當然也不會有人報答他。我操,發(fā)叔罵了一句。他說,當時劉福已經(jīng)想把她放了,不過他不愿意特別輕易地就讓屁蟲的母親走開,他想和她說說話,只是,說說話。

      可屁蟲母親這個騷貨說,什么,什么都行。發(fā)叔又歪了歪嘴,他說,屁蟲母親當時也許沒有想到別的,她只想快一點逃離那片瓜地。同樣,劉福當時也沒有想到別處去,他有些大度地揮了揮手,你走吧,把瓜留下。屁蟲的母親蹲在地上,她拉了拉劉福的褲子:大哥,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吧,你讓我把瓜帶走行嗎,你總不能看著我的兒子餓死吧?我會報答你的,一定會。

      如果屁蟲的母親不得寸進尺,如果她不反復地說什么報答,如果從劉福的方向看不見她的兩個大奶子,可能……操,發(fā)叔再次罵了一句。他說,劉福突然伸出了他的手,抓住了屁蟲母親的兩個大奶子:我我我……我摸摸它行吧?

      要是屁蟲母親這個騷貨說不行,如果她拒絕一下,也就沒有后面的事了??伤皇堑偷偷亟辛艘宦?,動了一下,并沒有說不行。她的奶子在劉福的手里。劉福的……他這個老光棍……他的手抓住了屁蟲母親的褲子。

      她這時才開始了掙扎,她說不行,大不了這兩個瓜我不要了??蛇@時已經(jīng)晚了。劉福這個老光棍怎么能放過她?他給屁蟲的母親跪在了地上,現(xiàn)在該他拉住她的褲角哀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我……我再把我的口糧分給你一半,行不?屁蟲母親開始還在掙扎,后來她就放棄了,這個騷貨也想呢。她在劉福的身子底下,躲開劉福臭烘烘的嘴:你別忘了,得給我一半口糧。

      (再往下說不僅兒童不宜,就是成人也有些不宜,故而略去。盡管略去的部分是發(fā)叔向我敘述的重點和高潮所在,他似乎有意向我宣傳有關(guān)性的知識,他在說那些時一直盯著我漲紅的臉,并不時地發(fā)出一陣陣特別的笑聲。)

      這么說吧,劉福心滿意足地達到了目的之后并沒有食言。他提起了褲子,然后回到他的草屋里去,拿出了兩條袋子。他從其中的一條里倒出了大約二斤玉米,倒進了另一條袋子里,他看著那些還算飽滿的玉米搖了搖頭,這個老光棍開始有些心痛了。他提起了另一條袋子。正當他準備轉(zhuǎn)身時屁蟲的母親突然伸出手來,她用力地抓住了劉福背上的袋子,把它拽到了自己的手上。屁蟲的母親從袋子里又倒出了大約一斤玉米,看了兩眼,才把袋子還給了劉福。劉福咧了咧嘴。他的心肯定像刀剜過似的難受。于是他攔住了屁蟲的母親,把手再次伸進她的懷里摸了兩下,然后才放開了手?!麓巍氵€來吧。

      針對我的懷疑和質(zhì)詢,發(fā)叔的解釋是,他雖然不是目擊者,但有人看見了全過程,他是聽那個人說的。在整個過程中劉福的手電一直亮著,那個原本在黑暗中走遠的人又在黑暗中摸了回來,他看了個滿眼。

      那個年月沒有隱私權(quán)這樣的說法,那個年月,“作風問題”可是一件大事。不過屁蟲母親掛破鞋游街卻并不是由劉福的事件引起的,而是另一個人,是劉?;蛘呤裁慈嗽趤淼狡ㄏx母親的住處時發(fā)現(xiàn)她正和一個男人赤裸著抱在了一起。她開始游街的那天人山人海。人們的興奮被點燃了,他們奔走相告,有的人甚至不惜跑出七八里路,到另一個大隊把自己的親友召喚過來。游街的那天屁蟲的母親只穿了一件有破洞的胸衣和一條褪色的秋褲,那條秋褲顯然是一個男人穿過的,在屁蟲母親的身上它是那么肥大,空曠。后來屁蟲母親游街時就固定了這樣的打扮,變化的只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雙破舊的球鞋。人群的喧雜像一層高過一層的浪。

      隊長劉珂坐在大隊部外搭設(shè)的主席臺上。(原本在主席臺的搭設(shè)時說的是臨時的,可在劉珂當我們向陽大隊大隊長的期間幾乎每日都有批斗會在召開,于是這個臨時也就固定了下來)屁蟲母親游過了向陽大隊的每一條街之后重新被押回到了主席臺前,可劉珂似乎沒有看到她,甚至連眼皮也未曾抬一下,而是把臉偏向了別處,他在和公社里的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什么。臺下的喧囂仍在繼續(xù),但已經(jīng)小了很多,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在向臺上眺望。劉珂終于向下面看了看。批判會開始了。

      喊過口號背過語錄后,話題轉(zhuǎn)到了屁蟲母親的事件上。我在縣里工作的一個遠房叔叔也參加了那次批判會,事后他對劉珂的講話藝術(shù)贊嘆不已,他說,當時他在縣里參加過不計其數(shù)的大大小小的各種會議,但很少有像劉珂的講話能這樣抓人。他既緊跟形勢,同時又結(jié)合了農(nóng)村實際,特別是屁蟲母親那件事的實際,每一句話都看似平淡可其中包含了多重意思,一邊調(diào)動社員們對屁蟲母親床上的情節(jié)進行聯(lián)想,一邊暗含著對知青們的警告?!翱床怀觯瑒㈢孢€真是個人物?!?/p>

      最后劉珂問屁蟲的母親,你為什么非要干這個,你為什么要人家的玉米,屁蟲母親的頭低得更低了。她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一副可憐的委屈的樣子。說!劉珂拍了一下桌子,破舊的話筒里傳出了一陣刺耳的尖叫。眾人一陣哄笑。——說,你快說!在眾人的聲音里屁蟲母親的哭聲也更響了,后來她用蚊子般的語音夾在她的哭聲里:我得活呀,孩子得活呀。

      在喧嘩中沒人聽清她說的是什么,只有靠她最近的一個負責看守她的民兵聽到了。他走到話筒前大聲地復述了一遍,這下我們?nèi)悸牭搅?,他的聲音像風一樣灌入了我們的耳朵。于是,整個會場沸騰了,劉珂也滿意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憑借話筒同樣傳出了很遠。

      在屁蟲母親游街的當日下午,大隊部的門口突然張貼出了一張鮮紅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內(nèi)容是,檢舉劉福利用“職權(quán)”用集體的財產(chǎn)和個人口糧送給屁蟲的母親,以換取和她發(fā)生性關(guān)系……那是我們大隊出現(xiàn)的第一張有關(guān)檢舉揭發(fā)內(nèi)容的大字報,劉珂看過之后說好。好。原來我還以為大字報只能用來寫標語宣傳形勢唻,只能批林批孔唻,沒想到還有這個用處。知青們真是聰明。(劉珂的叫好和倡導致使一時間我們大隊類似的大字報多了起來,檢舉風很快形成了一股熱潮,為此我們大隊還上了地區(qū)的報紙。許多人家因為互相揭發(fā)而導致了仇恨,至今還總有些小的磨擦)

      叛國?!

      在下午召開的大會上我們見到了那個女知青,那是一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不僅是像我這樣的孩子,就是我們生產(chǎn)隊上的大人,也對她的一切一無所知,她好像從來都沒有在我們這里出現(xiàn)過,以至有的人偷偷地問是不是搞錯了,這個人根本不是在我們這里插隊的,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天大會的氣氛有些緊張,所有的人都在感受和制造著這種緊張。那天下午的大會是我記憶中唯一沒有人聲喧嘩的大會,有的只是一些人的呼氣的聲音和挪動腳步的聲音。

      那天的大會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我十二歲的大腦中,我竟然記憶了我所看到聽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我二十六歲前,那個大會的場景曾多次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在夢中我時常重新感受到那種緊張,壓抑。我二十八歲那年這樣的場景又在夢中出現(xiàn)過一次,而這次,其中的場景已變得模糊了,而且有些片段的銜接有些混亂。我醒了。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我住在滄州一家陰暗潮濕的旅館里,窗外有一片零亂的響聲,一支建筑隊正在不遠處連夜施工。我下了床。旅館里的燈壞了我只好摸索著前行,我摸索著摸到了桌子然后又摸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但水杯里面是空的。那時我還未能完全從夢中走出來,我端著水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黑暗,眼淚在不知不覺中就流下來了。水杯冰冷,我端著它也沒有給它一絲的溫暖。握著水杯,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滄桑感,二十年,那些人和事便像風一樣地吹遠了,它們的影子越來越淡。人生這粒種子。

      在那天下午召開的大會上她一直低著頭,長長的有些飄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風還在把它們弄亂。近三個小時的大會,她始終用那樣的姿勢站著,聽著縣文革委對一個叫商姚的知青的處理決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聽見了,她看上去好像與此事無關(guān),她不叫商姚,她不是一個生活墮落的戲子的女兒,她沒有和一個流竄分子亂搞,也沒有和那個人一起想叛逃出國。如果不是風抓起了她的頭發(fā),如果不是風抓起了她肥大的衣服,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用什么東西扎成的人,一具會場上需要的擺設(shè)。那時我想,她的魂兒很可能是被風吹出了身體。它抓不住自己的身體,它想要抓住頭發(fā)但頭發(fā)卻斷了,甚至來不及像別的魂兒那樣尖叫一聲就飛向了遠處。

      大約三個月后,一個開始了涼開始有厚厚露水的早晨,商姚又失蹤了,她的失蹤讓我們紅旗公社如臨大敵。每個路口都有民兵把守,他們檢查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仿佛每一個人都有是商姚的可能,都有叛國的可能。大隊里的鐘不分晝夜地響,我們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必須在鐘聲響起時飛快地趕往大隊,聽候點名。如此緊緊張張地三四天后,村外的漳衛(wèi)新河里突然飄起了商姚的尸體。

      她的尸體是大隊里的一個拾糞的社員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那是一個很早的早晨,天色灰暗,整個河灘和村子仿佛籠罩在一片浮動的霧中,拾糞人的腳上、身上沾滿了霧中厚厚的水氣,他的身體有些潮濕。他突然想要小解,于是他推了推那些霧,走下了河灘,對著一棵幼小的小樹撒了一泡尿。無意中他抬了一下頭。他發(fā)現(xiàn)河里有一個什么東西浮在水面上,因為天色的緣故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他想也許是一只羊,或者是一條垂死的大魚。那個社員的心里涌出了一絲絲的興奮,他根本沒往別處想,他根本不可能料到那個浮在水面上的東西是商姚的尸體,他的想象一直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發(fā)展。他踩著河灘上的草和露水,向著河心走去。

      她被打撈上來時我也跟著大人們?nèi)タ戳?,那時的商姚已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樣子,她的腹部隆起著,四肢隆起著,臉也隆起著,原來清瘦的她現(xiàn)在就像一條裝滿了干草的袋子。那么慘白。她的眼,鼻孔和嘴,在慘白的臉上顯得異常分明,如同剛剛安裝上的,那么空洞、怪異、可怕。我看著她時我的脖子后面有一陣陣冷冷的風,它吹著我的頭發(fā)。王海、屁蟲和豆子他們也全都來了,我?guī)е枪衫滹L朝他們走去。王海顯得興高采烈,沒有一點的驚恐,仿佛看到一具死尸是一件非??鞓返氖?。你怎么不害怕呢?你真的不害怕嗎?——我?我為什么要害怕?王海驚異地望了我兩眼,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她死了。那天我們那么對她,還、還踢她的肚子,還……王海大聲地笑了起來。我踢她又怎樣?她能把我怎么樣?誰讓她叛國呢?吃著我們的糧食還總想著叛國!

      但我害怕。莫名其妙地害怕。從小我就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商姚死后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我常突然地聽見她的哀求,她的哀求聲像一根針插入了我的身體,我感覺她的魂兒一直在恨著我,她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抓住就抓住了我的身體,它就是那陣冷風。我又開始偷偷地顫抖,我對著后背默默地在心里對它說,你放過我吧,我只踢了你一腳,只摸了你一下,還是他們干完了我才干的,我要是不干他們就不理我了,我不能讓他們不理我。要是追你也該追王海啊,是王海叫我們?nèi)サ?,是他先踢的你,你干嗎不去找他呢?…?/p>

      是的,是王海叫我們?nèi)サ?,那天我們?nèi)ゲ断s但運氣實在太差,只捉了一只翅膀粘在一起的“啞巴”,看到大家無精打采的樣子,于是王海提出來我們?nèi)ザ飞桃?,“我們?nèi)ヅ纺莻€女叛徒吧,肯定好玩,哼!吃著我們的糧食還想叛國,我們?nèi)ジ镞@個賣國賊的命!”(按照王海的邏輯,所有的知青來我們大隊都是來吃我們糧食的,要是我們不種地他們就只能吃屁,他們這些人都是可惡的。何況是叛國的商姚呢?。?/p>

      我們叫她低下頭來,她就低下了頭,我們叫她點頭她就不斷地點頭,王海意猶未盡,他的手用力地按住商姚的頭用力地按下去:“你這個叛徒!”那個叫商姚的知青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一絲也沒有。開始我們還有些害怕,畢竟我們是第一次自己開這樣的“批斗會”,可商姚的樣子讓我們肆無忌憚了起來?!旖淮?!你娘是怎樣搞破壞的!她是怎樣欺壓貧下中農(nóng)的!——快交代!你是怎么叛國的,吃我們的糧食,把你養(yǎng)成叛徒了!——快交代,你這個宋江,賣國賊!……

      商姚面無表情地交代著她母親,那個“地主婆”的種種劣跡,交代她母親的生活如何墮落,如何打罵她的傭人,交代她如何罪大惡極地和流竄分子謀劃叛國潛逃。她的聲音同樣空空洞洞地沒有任何的包含,仿佛敘述的是別人的事,和她毫無關(guān)系。她其實是在背誦。那些話是縣文革委的人在大會上講的,她又給我們講述了一遍。在她的講述中王海悄悄地問我:地主婆真的吃那么好,穿那么好嗎?我說不知道。不過應(yīng)該是吧。——操,還不把她們美死!王海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抖了抖自己身上洗得發(fā)灰的破褲子,老子穿這個可她們卻穿那么好,我們還要給她們糧食吃!

      王海對商姚的講述很不滿意。——你這個叛徒真不老實!與人民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他揮了揮手。他的這個動作是跟隊長劉珂學的,他甚至還學著劉珂的樣子在商姚的面前踱了兩步。嗯……王海抓了抓腦袋,時間還早著呢,他的力氣還遠遠沒有用完,可他不知該如何繼續(xù)。他看了看我們??戳丝次覀??!拧憷^續(xù)交代!認真點!

      時間在一分一分地過去。

      王海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坐立不安。我說叫你交代!王海推了一把商姚,我說的難道你沒有聽見嗎?商姚的聲音里也顯出了一絲不耐煩:我已經(jīng)交代完了,沒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了,再說,我就是還有需要交代的也應(yīng)該是向文革委匯報,你沒有權(quán)力?!裁??王海的臉漲得通紅,他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腦袋,看得出他未能預料這樣的變故,他根本沒有應(yīng)對這種變故的準備?!恪⒛憔垢也环摹裰鲗U?,你一個叛徒還神氣什么?還是豆子站出來給王海解了圍。他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們說,反動派不打他就不倒,我們一定要打倒反動派,然后再踏上一只腳。——對,我們就是要打倒反動派!王海有些惱羞成怒。他突然狠狠地抬起了腳,朝著商姚的肚子踢去:我打死你這個叛徒!打死小反動派!商姚尖叫了一聲。她蹲下了身子?!笄竽?,別踢我的肚子。我就是踢,就是踢!商姚的哀求更使王海變得興奮,他叫我們快來踢,“我們革命的機會到了,一定要打倒這個叛徒!”

      商姚哀求著,她蹲在地上任憑我們的腳落在她的身上,突然她抱住了王海的腳;我求求你們饒了我吧,饒了我的孩子吧,你們要我說什么我就說行不!她抱住了王海的腿,哭了。王海用力地甩著,但是他沒有把商姚的手臂甩開,突然他俯下身子,伸出他粘著污泥的右手,伸進了商姚的衣領(lǐng)。他用力地捏了捏商姚的乳房。哼,她這個叛徒,流竄分子都能摸了,我們干嘛不摸?不摸白不摸!他瞧不起我們的那副樣子,你們又不是沒摸。

      在商姚去世一年多的一個下午,來我們家串門的劉環(huán)突然地和我母親談起了商姚。我母親愣了一下,如果不是他反復解釋,我母親很可能永遠也不會記起這個名字來的,“她又怎么啦?她不是……去年死的那個知青是她吧?”

      劉環(huán)是和商姚一起從天津下放到我們公社的知青,而那時,他是我一個遠房的姑姑的丈夫,至少在那時,我應(yīng)該叫他姑夫。他說他也只是隨便說說,沒別的意思,還是不說了罷。

      禁不住我母親的慫恿他還是半吞半吐地說了幾件和商姚有關(guān)的事。第一件事是他們來我們大隊插隊,人山人海地正準備上火車,商姚的母親追來了,抱著幾件舊衣服和一包什么東西,見到商姚她竟像孩子一樣興奮,拉住商姚的手就要往商姚的懷里塞,可商姚一把就推開了她,然后和眾人一起擠上了火車。車開了后,商姚低著頭,她沒向窗外看,她應(yīng)當知道她母親還在原地站著。劉環(huán)說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商姚的母親,根本無法和當年的戲園皇后聯(lián)系起來,她就像一個農(nóng)村的老太太,頭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跡,估計是紅衛(wèi)兵們打的。她的腿好像還有點瘸,褲上有一片黑色的血跡,估計也是紅衛(wèi)兵打的,在天津那些資本家、右派當中有好幾個人被紅衛(wèi)兵都打斷了腿?!吧桃κ冀K沒有看她”。第二件事是商姚一個人的,那時他們剛在向陽大隊落了戶,這時不知是誰傳播了毛主席要在“十一”接見紅衛(wèi)兵的消息,他們中有許多人都興奮得無法入睡,知青們盤算著,如何能去北京見一見毛主席他老人家。商姚也在無法入睡的那些人當中,那一段時間她表現(xiàn)得相當積極,可準備上報的名單里沒有“商姚”的名字,為此商姚無精打采了好多天,后來她還是偷偷地一人上了北京。劉環(huán)無法猜測在一路上發(fā)生的事,反正商姚沒有等到十月一日就回來了,在她遇到劉環(huán)時非常淡然地對他說了句:你借給我的像章丟了,可能是被擠掉的。

      接下來劉環(huán)還和我母親說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王海、屁蟲、豆子他們在窗外叫我,我在劉環(huán)和我母親的談話中悄悄地溜過了他們的眼皮。我們準備去打鳥。

      我的父親曾是紅旗公社向陽大隊一個有名的獵手,不過后來,他的槍被閑置了起來,他成了一個農(nóng)民。我父親不是一個好農(nóng)民,他甚至比那些城市來的知青更容易遭到村上人的恥笑,他顯得那么笨拙,一無是處。被人恥笑的他很快地垮了下來,家境的貧寒,以及風濕病、糖尿病和無所事事的寂寞一起進入了他的身體,進入了骨頭和血液里。被病痛和貧寒折磨著的我父親對人生有了強烈的厭倦,他說人活著是干嗎呢,受這么大罪一點好都沒有,還不如死了呢。有一天我弟弟偶然經(jīng)過我父親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我父親正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他喊來了我的母親。事件以我父親摟緊我們對我們說他再也不會鬧自殺了而告終,然而事實是,這只是我父親鬧自殺的一個開始,漫長的自殺還在后面,他用了近十年的時間幾乎嘗試過了所有的自殺方式。有一次他跳進了一口枯井;有一次他和我母親吵架,一氣之下在深夜里離家出走,當我們在打谷場里找到他時他剛剛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好在他割的只是靜脈,而且傷口不深,剛好將靜脈劃破。還有一次,他因為傳播隊長劉珂和一女人有染而被劉珂拉出去游街,那可能是我父親一生中最最屈辱的一次經(jīng)歷。我父親受不了了,他準備在劉珂的家門前用獵槍自殺,但劉珂對此毫無畏懼,甚至,他還把一瓶農(nóng)藥遞到了我父親的手上,勸我父親說,你還是喝農(nóng)藥吧。我父親沒有開槍也沒有把農(nóng)藥喝下去他灰溜溜地逃回了家。在我父親真真假假沒完沒了鬧著自殺的時候,我二叔卻毫無征兆地死去了。我在小說《生存中的死亡——有關(guān)二叔的某些敘事》中曾對二叔的死有過這樣的描述:“那個中午,我二叔放棄了他堅持多年的午睡習慣,他突然想去河里洗個澡,也許那天的炎熱實在讓人難耐,也許樹上知了叫得太過煩躁,反正我二叔吃過午飯從我家走出來后,就朝著河邊走去。——也許,這一切都是某種注定,我二叔必需在那個中午放棄他原有的習慣,而步入死亡?

      走出門來,我二叔停了一下,他朝著太陽瞇起了眼睛。陽光強烈得像一團熾熱的火焰。瞇了一會兒二叔把他的目光慢慢地移開,他所看到的物體都是模糊的一團,先是紅色,紫色,黃色,最后,他看到每個物體都有一個深黑色的光點。我二叔晃了晃自己的頭,他想把那個光點甩出去,通過閉著的眼睛,他看見陽光像水一樣鮮艷地起伏。他朝著河邊走過去。在路上他用柳枝嚇飛了一只蟬,還把一只屎克螂踩得腦漿迸裂。那個中午他有著良好的心情,甚至,他的口里還走調(diào)地哼唱著一曲《東方紅》——可這些都是我的假設(sh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家的,我沒看見他離開家時的表情,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被打撈了上來,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二叔死得很安詳,只是,臉色慘白。醫(yī)生否認了二叔自殺的可能,他說,我二叔的死亡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溺水死亡。

      ……

      我的無所事事的二叔,孤獨、卑微了一生的二叔,在一個中午死去了,他的魂落在了水中,有時我路過河邊,看到水中偶然泛起的水泡,我想那也許是我二叔的魂兒,它在努力地向上掙扎,但它如何能從水中爬上來呢?我二叔死去的地點恰恰是商姚死去的地點,而在此之前有一個地主也在同樣的地點溺水身亡。我們向陽大隊的社員向來富于聯(lián)想,于是一時間人心惶惶,河里面潛伏了許多屈死的鬼魂,它們只有抓住后來的人才能重新投生的說法像風一樣吹過了我們大隊,并且向附近的村莊吹去。漳衛(wèi)新河成了一條空蕩蕩的河,不僅河中沒有了洗澡的人,連在河岸上打草的人,打魚的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為此公社里還來了人,他在會上破口大罵,社會主義的新社員們怕鬼怕神,還怎么建設(shè)社會主義?后來他在社員們的要求下來到了河邊。他脫下了鞋。脫下了上衣。但后來他沒有下水,他說他不會游泳,還是讓會游泳的人下水吧。

      在我二叔死去的第二年我的父親真的死去了,他終于結(jié)束了他漫長的,近十年的自殺。他最后的自殺相當特別,他敲了幾下銅鑼,然后把脖子掛在了已準備好的繩子上。我們放下手中的活趕過去時他已經(jīng)死去多時,他的尸體掛在樹上來回搖晃著,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相當怪異,尖銳,我本來也想哭的,我應(yīng)該哭的,可我卻無法哭出聲來,只是難看地咧了咧嘴。我的身體被抽空了,我的腦袋里一片空白,突然中我感到特別的輕松,仿佛有一條綁在我身體上的繩索突然地斷開了,我?guī)缀跏窃陲w翔。

      多年之后我再次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她在知青們到來時的歡迎會上所說的話,我甚至想起了她說那些話時的表情。她說:“這都是些讓風吹來的人啊,他們能在這個窮溝溝里呆多久呢?說不定哪一陣風來了,他們就又被吹走了?!笔堑?,那樣的風真的來了,知青們開始陸續(xù)地返城,他們這樣的種子是不能在農(nóng)村生根的。

      我記得屁蟲的母親返城時的情景,她那時除了是屁蟲的母親,還是一個叫姚姚的女孩的母親,那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我相信屁蟲母親的走給向陽大隊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一個已經(jīng)很冷的秋天,枯黃的葉子在風中盤旋,它們有些涼了。屁蟲母親和屁蟲、姚姚只穿了一些很薄的衣服,她把其余的衣物和用具都放在了一個包裹里。她一邊哭著,一邊從包裹里向外撕扯著什么東西,一個茶杯,一件上衣,一只鞋,一面小鏡子。她用力地把它們丟在路上。她哭著。淚流滿面地哭著,在路上她遇到了許多我們大隊的人,他或她們跟她打招呼,可她卻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只顧牽著兩個孩子趕路。她把在向陽大隊的一切都拋下了,看得出如果她和自己的孩子可以不穿衣服離開此地,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將衣服脫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和屁蟲母親對比鮮明的是一個男知青,他把他所用過的所有盆盆罐罐鐵锨鐮刀統(tǒng)統(tǒng)收了起來,裝在了一輛舊卡車上。后來,仍然有一些小東西不能拉走,他就又重新返了回來,騎的是一輛自行車。他帶著那些搖搖晃晃、叮叮當當上路了,剛騎出向陽大隊,在果樹園附近的一個路口上他突然地摔倒了,他當時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所以對突然的摔倒毫無防備,他被摔出了很遠。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重新站了起來,等他支起了車子,發(fā)現(xiàn)一個玻璃杯被摔碎了,一瓣一瓣地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他盯著那些破碎的玻璃盯了一會兒,然后俯下了身子,把所有的玻璃碎片一瓣一瓣地撿起來,放入了他的破兜子里。這個吝嗇的人,他沒給向陽大隊留下一片碎玻璃。

      樹葉落盡了,冬天馬上就要來臨,它的喘息我們都能聽見了,那些抓住樹葉的魂兒只好離開了樹葉,像將要死去的蟬那樣抓在光禿禿的樹干上,在秋風里打著寒戰(zhàn)。光禿禿的還有收割過的田野,只有一些稀疏的草在起伏,這時商姚的墳被顯露了出來。它孤孤單單地落在一片雜草里,一年一年地小下去。深秋的漳衛(wèi)新河靜寂得有些可怕,河水中的氣泡也已經(jīng)很少再冒出來,我不知道商姚、我二叔或者其他的魂兒在水中的生活是一種什么樣子,也許魂兒們也在遭遇著它們的死亡。就在冬天走進我們村子之前有一個女人來到了我們村子,她說她是梁凱的姐姐,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沿著梁凱走過的路重新走了過來,每到一處她都要為自己的弟弟燒一燒紙錢。我們說我們不知道一個叫梁凱的人,他從來都沒有來過我們這里。那個女人說不可能,他來過了,還在你們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他是……他是那個和商姚好過的流竄分子!最后還是劉環(huán)想了起來,他想起來后我們也就都想起來了。一個叛國的被槍殺的流竄分子的姐姐也敢來給自己的弟弟燒紙錢了,這世界的變化真快——那個女人否認了我們的叫法,她說自己的弟弟不是什么流竄分子,上級已經(jīng)給他平反了,若不然她怎么會給他來燒紙錢呢,若不然燒紙錢又有什么用呢?不過她一時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更恰當?shù)慕蟹ǎ覀冇植豢辖辛簞P這個別扭的名字,她也只好讓我們按自己的方式來叫他。后來劉環(huán)說要帶她去看一眼商姚的墳,也給她燒燒紙錢什么的,這么多年還沒人給她燒過紙呢,然而那個女人堅決地拒絕了劉環(huán)的提議,她說她不會去的,打死她她也不去,她現(xiàn)在仍然在恨著商姚,“若不是她,我弟弟怎么會死呢?!?/p>

      劉環(huán)是我們大隊最后一個返城的知青,他的返城比其他的知青有著更多的波折。原因是他娶了一個鄉(xiāng)下的女人,當時他是我的姑夫。

      “那可真是一個沒良心的人”,我母親說:“他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他也不想想他剛來時是什么樣子,要不是我們,要不是你姑,他說不定早餓死了。”劉環(huán)也許真的不記得他剛來時的樣子了可我母親記得,我也記得。剛來時他就像是一只瘦小的猴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真的,如果不是我們的接濟不是我那個遠房的姑姑,他肯定早就餓死了,累死了,委屈死了。那時候,早晨一開門劉環(huán)就悄悄地竄了進來,他一副謙卑的樣子對著你:大哥,要挑水嗎?我給你掃掃院子吧。他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一只腳已經(jīng)插了進來,拿起了掃帚。誰會拒絕這樣的一個人呢?何況他還是知青。于是他和我們大隊的人們熟了起來,有時也留下來吃碗稀粥什么的,他和其他的知青不同,他很快就融入在我們當中,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他不再說什么天津話了。當然也不是普通話,而是我們這地方的方言,甚至他能用這方言罵人,至少三十句內(nèi)不會出現(xiàn)重復。他開始增添了抱著雙腿坐在凳子上和沒事的時候脫下鞋來摳腳丫的習慣,如果他和我們大隊的社員走到別的村子,人家肯定認為他們是一個大隊的。他在我那個姑姑家吃飯的時候多了起來,后來便娶了我的姑姑。在那個饑餓的年月,瘦弱的劉環(huán),不僅沒有倒下去,相反他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他肯定是知青中挨餓最少的一個——他干嗎還不知足,非要離婚返什么城!

      劉環(huán)和我那個姑姑的離婚離得相當熱鬧而漫長,如果不是我的栓叔,我那個姑姑的哥哥一時興起,劉環(huán)和我姑姑的離婚很可能會一直拖下去,直到拖得他不再鬧離婚不再想返城為止。

      本來,那時我栓叔只是想過去勸勸的,他絕對沒有想打斷劉環(huán)的腿的想法,事后他被關(guān)在公社派出所里時仍然為自己的舉動懊悔不已??墒虑楫吘故前l(fā)生了。

      我栓叔的嘴本來就笨拙,他顛三倒四地說了幾句勸解的話就把自己都說煩了,而劉環(huán)顯得更煩,他干脆躺在了炕上,用一個冷冷的后背對著我栓叔。栓叔忍了忍,又忍了忍。當他顛四倒五地再重復剛剛說過的那些話時,那個冷冷的后背發(fā)出了冷冷的聲音:你究竟有完沒完?能不能說點新鮮的?他說的是天津話。我栓叔終于忍不住了,他抓住了劉環(huán)的脖子,你給我起來!

      兩個人扭在了一起。

      情急中我栓叔抓起了一把鐵锨?!阍亵[離婚我就打斷你的腿,看你還離不離!

      ——我就是離你又能怎樣?打斷我的腿,借你個膽使使!

      兩個人僵在那里。如果不是鄰居王嬸推門走了進來,如果不是劉環(huán)再次重復了剛剛說完的那句話,栓叔的鐵锨也許不會落在劉環(huán)的腿上,從本質(zhì)上講,我栓叔是一個相當老實的人。可王嬸來了,劉環(huán)說了。

      栓叔大喊了一聲。他閉著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把鐵锨揮動了起來……

      骨折的劉環(huán)在炕上躺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那段時間里我姑姑始終精心照料著他,可在一個月后他還是走了。他的傷還未完全痊愈,他又是如何拖著疼痛的腿返回城里去的呢?

      我姑姑對劉環(huán)的離開沒有任何的準備,盡管她早已明白劉環(huán)的離開已成定局,只是一個時間上的問題。劉環(huán)走的那天她正在河邊洗魚,把魚洗完后回到家里她并沒有到臥室里去,而是直奔南屋。她將燉好的魚湯端到房間時卻發(fā)現(xiàn)劉環(huán)早已不在房間里了,一條被子一半掉在了地上,他的氣息早已散盡,現(xiàn)在只剩下一絲絲的涼。我姑姑愣了一下,她把魚湯倒在了地上,倚著門框悄悄地一個人笑了起來。

      后來在縣里做工的我姑姑和我母親談起那天的情景:“我看見他的被子掉在了地上,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我也知道他不可能走出很遠,但我沒想去追,想都沒想。我突然感到特別的輕松,我好象等待這天已等了很久了,而他不走,我也就只能這樣等下去……”

      隨著一瘸一拐的劉環(huán)艱難地返城,我的關(guān)于那些被風吹走的人的敘述也就進入了尾聲?,F(xiàn)在我早已離開了紅旗公社向陽大隊,而且在我離開之前,公社、大隊的概念便已經(jīng)消失,替代它們的是鄉(xiāng)、村。去年村委會遷往新址,舊的村委會賣給了王海,他已經(jīng)是一家什么“東方經(jīng)貿(mào)有限公司”的老板。他拆除了村委會準備蓋一座新樓。在拆掉舊房時他在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疊蓋著文革領(lǐng)導小組的獎狀,發(fā)現(xiàn)它們時那些獎狀已經(jīng)發(fā)黃,其上布滿了霉點和種種痕跡。據(jù)說有人想收購這些獎狀但他晚了一步,那些獎狀在王海的腳下已變成了一堆四散著的灰燼?!拔矣植辉诤跄菐讉€臭錢”,事后王海說,他還在挖地基時挖出了一個盒子,里面有些破書破畫,也讓他一把火給燒了。

      今年夏天我在滄州的一家酒店里遇到了王海,他正用一個酒瓶把一個人的頭打破了,可那個人竟然還艱難地對他笑著。我讓他叫爹他都會叫的,這種人,要不是我養(yǎng)他他能算個狗屁!王海醉意蒙眬地抓住我,你跟我再再喝兩杯!

      他說他這幾天心情不好煩著呢,他踩在雷上了,每天都要輸液,那個小姐看上去挺純的,“他媽的老子竟走了眼了,真霉氣”。他對我嚷你怕什么不就是喝酒嗎傳不給你的,就是傳給你了也能治好,我要不是看在咱們是一個村的,你給我倒酒我都不用你!

      在閑聊中他突然提到了屁蟲,他說屁蟲被關(guān)起來了,盜竊,偷自行車也偷摩托車,還偷過一輛桑塔納。至于他妹妹姚姚,現(xiàn)在一家酒店打工,晚上陪男人睡覺,和她媽一樣。王海見我不信,他故作神秘地湊到我的耳邊,我知道你不信。我剛遇到姚姚時我也不知道她是屁蟲的妹妹,我在天津包了她兩個月,后來她跟我借錢說起了她哥哥的事,我以為她是騙我,所以我就提出來見到她哥哥我就借給她錢,沒法她只好帶我去了,所以我就見到了屁蟲。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我不知道王海的所說是不是真的,反正當時,我所想的只是盼望酒宴早點結(jié)束,讓我盡快地逃離。

      現(xiàn)在,我已不再相信人有什么靈魂,靈魂在空氣中游蕩而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永遠不能再回來,但我保留下了向窗外張望的習慣。我看著那些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人們,他們可能一生都不和我相識,從來不會注意到我的張望,甚至他們在此次的經(jīng)過后永遠也不會再經(jīng)過第二次。我還在注視窗外出現(xiàn)的樹,看那些茂盛的、生長的或飄落的葉子,一種恐懼消失了,而另一種恐懼常伴著哀傷到來。人生是一粒種子,飄在風中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種子,多年之后,在我回想我奶奶對我說過的話中,至少這一句是對的,我這樣認為。

      ……

      責任編輯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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