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鋒
許鋒1971年6月生于甘肅蘭州,自小游歷于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吉林白城等地;曾在蘭州從事多年新聞工作,后在廣東某大型國企任職。現(xiàn)居廣州。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州市蘿崗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廣東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培訓班。已出版長篇小說《新聞記者》和散文集《心靈北疆》等5部作品。獲全國報紙副刊銀獎、第六屆廣州文藝獎等。在《飛天》、《四川文學》、《短篇小說》、《小小說選刊》、《人民日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大公報》等發(fā)表作品。散文、雜文、隨筆、小小說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多種選集?,F(xiàn)任職于廣東南海東軟信息技術學院。
算下來,那一年筠子的外婆離世時,活了足足90歲,她應該覺得知足了,大家也覺得人活到這份上夠本了,喪事就有了“喜”的成分,該哭的還哭,卻沒那么悲烈,哭過,鬧過,飯一吃酒一喝,完事了,像是一個工程的收尾。
老太太留下了一座院子,那是筠子外公留給老太太的。筠子外公在的時候是金城一路諸侯,還是個書香門第的大財主,成分比較復雜,但按現(xiàn)在的話兒說那是經(jīng)歷豐富,農(nóng)民,讀書人,有錢人,集眾多亮點于一身?!疤瞻虢帧必敻幻ⅲX傾半條街,人就送了他這么個外號。老爺子的父親老太爺是有名的秀才,據(jù)說早期金城的城門要見了陶家太爺才開呢。
陶家有勢有錢,老爺子又長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就時常去捧一個名伶的場。那女子確實生得閉月羞花,七歲即登臺一炮走紅,人送藝名七伶子。老爺子捧得專注,只要有七伶子的戲,他是一出不落,唱前唱后送花又披紅,高潮迭起時拿著銀元往臺上“砸”,綾羅綢緞的戲服、鎦金鑲銀的戲冠,送了一套又一套,可以說是燒錢,也可以說是癡情,話有幾說,都是人說。
這樣的光景大約過了十年。
戲子在風月場里廝混,自小就熱鬧慣了,完全適應了在男人堆里八面玲瓏的生活,不愿意把自己綁定在老爺子一人身上,擱到現(xiàn)在,老爺子那樣的儒商要是看上哪個二三流的演員,“嘩啦啦”的鈔票一甩,床是隨便就上啦,這年頭上床越來越?jīng)]有分寸與品位,但老爺子是個有情意的男人,他捧七伶子不是為了一夜快活,他想娶她,明媒正娶。但是老爺子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之后,一氣之下又娶了第三房。第三房是大戶人家出身,識文斷字人又漂亮,還巾幗不讓須眉,不曾裹腳,一雙三十八碼的天足,很有些個性。此人就是筠子的外婆。
老爺子精力充沛,身體非常好,但先前的兩個老婆都無福消受老爺子的風光,各留下一個兒子后沒幾年就駕鶴仙游去了。筠子的外婆自然順理成章地接班、掌門,要不怎么說她眼力不錯呢。她陪著老爺子走過風風雨雨,老爺子也對她呵護有加,倆人幾乎一口氣生了六女一兒。再想生時老爺子沒那能耐了,又過了幾年,老爺子趕赴黃泉。
去世前,老爺子立下遺囑,現(xiàn)有的一院房子,一半歸老太太,一半歸三兒六女。這很公道。所謂樹倒猢猻散,老爺子的大房和二房各留下的兒子在老爺子還在世時,無疑是有些地位的,老爺子走后,兩個爺們眼見大勢已去,就都默默無聞了。但誰也沒想走。那里原來是一個完整的院子,后來爺們各自娶妻生子了,就在老太太的主持下象征性地把一院房子分成了幾家?guī)讘?,沒砌墻也沒重新開門;分戶后,各家根據(jù)自己的地盤大小又起了簡易房當作廚房或者廁所,其中大房的兒子分到了一間臨街的房子,他把窗戶弄成推拉窗,里面擺了些煙酒副食什么的,街坊到別處去買和到他那里買,價格是一樣的,但路近,也就捧了場。大房的兒子下崗了,門面補貼了他拮據(jù)的生活。這樣,在院子里落了戶的就有四家:筠子外婆,筠子外婆的兒子,大房和二房的兒子。四足鼎立,表面上看去相安無事,其實都冷眼旁觀暗地里較著勁,心照不宣盡心盡力地守著大本營。
筠子外婆的幾個女子雖然早已嫁作他人婦,但也時常在一起嘀咕:不管怎么說,這院子以后有我們一份,如今幾個爺們霸著將來是個事兒!女人不干事時黏黏糊糊,干起事來心狠手辣。有一回趁著重新丈量登記房子的空兒,大家把房本子從老太太手里拿出來,辦完事,就留在了筠子母親手里,老太太不知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也沒再要。
老太太那房子也是經(jīng)過修整的,其實大家惦記的不只是那房子。前些年老太太有時嫌城里悶得慌,就收拾東西回老家呆幾天,有人就偷偷在她的房子里翻騰過,結果是什么都沒翻出來。有一次,一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毀壞了金城許多弱不禁風的房子,陶家的房子也出現(xiàn)了險情,尤其是老太太的那幾間,都摧枯拉朽般地倒了。幾個爺們喜出望外,都撅著屁股挖寶貝,那架勢非要掘地三尺不可。老太太聽說消息后趕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廢墟上一言不發(fā)。幾個姐妹們趕到時來了氣,說,房子都成這樣了,你們還有心思挖寶貝?媽還沒死呢!大房和二房的兒子說,別說得比唱得好聽,房子不倒我們還沒機會挖呢,老爺子走時肯定留下了寶貝,肯定埋在這院子里,天災人禍,房子倒了,我們把寶貝挖出來大家都有份。
老太太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都覺得我藏了寶貝,都以為藏在地里,其實我告訴你們,老爺子走前把家產(chǎn)都折騰光了,就剩下了這一座院子,你們也不動腦子想一想,如果有寶貝,我這把年紀,不知道享受?要是我真有寶貝你們還不把我當佛似的供著?沒有什么寶貝,你們別丟人了,讓街坊們笑話——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老太太像一截柴火棍似的倒了下去,地上的浮土煙似的飄起來,人們亂作一團,趕忙叫救護車,幾分鐘之后救護車“救命”、“救命”地開走了。
老太太命大沒死,花了大家的幾萬塊錢,大家心疼,但誰也不敢吱聲。后來,老太太那倒了的房子也重新蓋了。
又過了些年,緊接著的幾場秋雨,讓老太太得了感冒,身體每況愈下,大家就商量著要派人照顧老太太,請保姆覺得不劃算,再說姐妹里,有提前病退的,閑閑呆著,就商量每月每家出100元由伺候老太太的子女掌管,伺候老太太的這個人就不用出這100元,大家都同意。筠子的母親賦閑,就先上崗了。兩個人的飯是做,多幾個人的飯也是做,添幾雙筷子的事,于是筠子小舅一家也跟著吃,而到了周末,其他人也都風風火火地趕過來看望老太太,一來一大家子,筠子的母親殺雞宰魚還要好煙好酒地招待,大家海吃海喝其樂融融,這么運行了幾個月,筠子母親虧空得厲害,正好有個機會,筠子的母親找上工作上班去了,知難而退。大家再次商議,也湊巧筠子小舅又下崗了,他一家既和老太太住在一起,又有充足的時間,這任務就非他莫屬,他也同意,于是大家還是按原來說的一家100元,筠子小舅不用出。
男人干體力活沒問題,但照顧老人到底操不上心;筠子舅媽還在上班,早出晚歸的,老太太就受罪了。老太太吃的飯要軟和一點,小兒子炒菜按著自己的胃口,硬,還辣,老太太受不了。按著老太太的胃口做,米飯得按稀飯熬,菜得按燴菜的標準炒,小兒子的媳婦和兒子不愛吃。尤其是早飯,小兒子愛睡懶覺,老太太早早就醒來了,沒吃的,就啃干糧,牛奶倒是有,但沒人熱,有時老太太就干熬著。小兒子睡醒后忙不迭地跑到街上,端一碗牛肉面給老太太吃,牛肉面里有蓬灰,是為了增強面的強度和韌性,老太太就十分吃不慣,久而久之,吃出了毛病,身體更加差,住了幾次院,花了不少錢,她的子女雖然多,但經(jīng)濟情況有好有差,好的自然不在話下,差的就有些吃力,怨氣就都憋著。
此時,筠子小舅的兒子結婚后生下兒子,找筠子的母親要房本子落戶,筠子的母親在大家的“倡議”下,硬是沒給。這臉就快撕破了。
小兒子找老太太要說法,老太太說,為什么我們這個家成了這個樣子,外人都比親戚好。老太太內(nèi)心里偏小兒子,雖然說過以后房子大家平分的話,但那是在安慰大家,可既然這樣說了,要把房本子從女兒手里要回來給小兒子還真難。筠子小舅找其他姐姐要說法,大家都異口同聲,你把媽照顧成這個樣子,你還好意思!
火燒溝路窄,有坑,白天不知夜的黑,夜里連燈都沒有,整個一條長街,從這頭走到那頭,耳朵得一直豎著,得出幾身汗,一不小心還摔個跟頭,若是趕上風沙天,那里就像一條陰森的古道,到處布滿陷阱到處都是吞噬人的口子,女人系著的圍巾隱約飄舞起來像個魂似的——老太太的魂兒終于被收走了。
活了90歲的老太太的喜喪辦完,小兒子自作主張地搬進了三間上房,其他人正想鬧事,好消息傳來,政府要拆遷了,報紙上都發(fā)了告示,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來了這一天。大家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分配房產(chǎn),其他人還沒說話,筠子小舅站起來說,這有什么好商量的,媽這些年一直在我身邊,是我把她養(yǎng)老送終的,這些房子理所當然是我的。其他人一聽就來氣,媽是在你身邊,但你照顧得怎么樣?再說就算你照顧了,我們每月也都給錢我們都盡了孝心了,怎么房子成了你一個人的?筠子小舅說,媽臨終前說了房子給我。那你拿出遺囑我們看看,再說媽要是立了那樣的遺囑,我們不認,太偏心了。
大家不歡而散。雖然大家都沒見到遺囑,但心里也在嘀咕,老太太真要是悄悄立了那樣的遺囑,還真麻煩,大家都是念過幾年書的,自然不會動武動粗,那就打官司。幾個姐妹們抱成團兒專門咨詢了律師,律師覺得這事夠復雜的,話說得也明白:老太太繼承遺產(chǎn)時只繼承了一半,另一半分給子女們,子女們分了家,又在院子里蓋了房子,這財產(chǎn)就發(fā)生了變化,要是老太太臨終前只把自己的一半給了她的小兒子那還好說,但要是她把全部的房產(chǎn)都給了小兒子,這個問題就不好處理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事到了法院法院也為難,還是你們自己協(xié)商解決的好。
等于沒說呀。
大家也都在盤算自己能分多少,那么一座院子,政府要給的話估計是五套房子,按市場價值算總計得有八十多萬,平分的話每人八萬多,要是只拿出一半來分就四萬多,而筠子小舅獨占四十多萬。太不像話了。但大家心里有底,因為房本子在姐妹們手里,政府見不到房本子怎么敢冒然拆房子?而筠子小舅要想拿到房本子,比登天還難,女人有時是有先見之明的,把最關鍵的東西捏到手心里,旁人沒轍。
很快,政府拆遷的準確范圍在報紙上公布了,大家趴在上面看了半天,失望得就像心跳了樓——陶家那院子偏偏就與此次拆遷擦肩而過。
大家的氣兒一下子就泄了,泄了個扎扎實實,但姐弟之間從此結了怨,形同陌路,視為仇人。也倒是便宜了筠子小舅,沒有房本子,但是白住著房子,自己單位分的房子又出租出去收著租金,有些齊人之福的味道,還真是愜意。幾個姐妹有時也沖動地想,找些人沖進去把房子拆了,看他得意不得意,但從沒落到實處,這事就這么擱淺了。
老百姓的日子里的許多事,都這么擱置著,憋著,攢著,擠著。
筠子姓柳。
柳家也曾是金城的大戶人家,家業(yè)龐大。從解放門以南一直到濱河路都屬于柳家的地盤。筠子的爺爺很能干,擱到現(xiàn)在也是個儒商(要不筠子的父親和筠子的母親如何門當戶對)。解放后他以私營企業(yè)家的身份風光過一陣子,比如出國考察,到過日本、朝鮮等國家,1956年公私合營后他作為私方代表,執(zhí)掌了金城最大的木器廠。那叫什么?黑白兩道通吃!但世事難料,有一天風向一轉(zhuǎn),他被人拍著腦袋定性為資本家,全部產(chǎn)業(yè)充公,到了這時,一般人也都回天乏力了,政治要是開起玩笑,那可老大了。后來反右,老爺子又被打成右派。老爺子是個商人,不會和政府硬碰硬,也就老實認罪低頭做人,享受到就地勞動改造的待遇,當年可是好多右派分子都被送到了夾邊溝,關于夾邊溝傳說就多了,小說也有好幾本,那是地獄,有去無回,甚至尸骨無存。老爺子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后來公房改造時,國家工作人員拿著戶籍冊按人口核定:柳家總共三口人,給兩間房,其余的房子充公,就見一塊5厘米寬7厘米長的白色牌子“梆、梆、梆”地被釘?shù)搅碎T框上,牌上書著“國產(chǎn)”二字。
剛改造完那會兒,公家“拿”走的十來間房子還給柳家房租(就是點利息,每月十多元錢),到后來利息不了了之,到了這時,柳家也就是一戶地道的老百姓了。倒是天底下老百姓最多。
但是接著“文化大革命”又排山倒海地來了,有人翻先人倒祖宗,老爺子被扣上一頂崇洋媚外的帽子,被又紅又專的革命派拉了去天天斗,要其交代特務行徑——那不跟讓黃花閨女交代和多少男人上過床一個道理?你就是給一個思路那細節(jié)也編造不出來。肉體上的摧殘精神上的折磨讓老爺子苦不堪言。
老爺子就有了死心。
有一天傍晚,老爺子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家,獨自在院里坐了許久,然后進屋對老婆子說:“你去給我買點肉,我晚上想吃炸醬面。”老婆子應了一聲,拿了一塊錢就出門了。
不遠處,他的兒子正和幾個同齡的“狗崽子”聊天兒,老婆子走上前說:“趕快回去,你爸回來了,你去陪陪他?!?/p>
那時買肉要去撞運的,老太太得去尋。
兒子回到家,見上房里沒人,出來見廚房的門緊閉著,就走過去推門,推不開,扒到窗口望去——老爺子正提著刀抹向脖子,他驚恐地大喊:“爸——”叫聲未落,老爺子脖腔里一股血巖漿似的噴了出來……“爸——啊——”
年少的柳父的慘叫引來了不少鄰里,有兩個和老爺子一起接受思想改造的“壞分子”聞訊趕來,把門砸開,但老爺子已經(jīng)斷了氣,他們把尸體拖了出來,血已經(jīng)浸透了身下一大片地。老婆子正進院,她的手里提著一掛新鮮的肉,那肉,也仿佛滴著幾滴血。老婆子呆滯地望著院地上的老爺子,半晌又半晌,卻一聲也沒哭。她把那一掛肉搭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然后使勁把廚房的門板卸了下來,大家用門板和其他一些東西在院子里搭起了一個簡易的靈棚,老婆子把家里最好的一套被褥半鋪半蓋在老爺子身上,然后把已經(jīng)嚇傻了的兒子叫到跟前,披麻、戴孝、下跪、磕頭……是的,老婆子自始至終一聲都沒哭。
老爺子死后,就剩下筠子的奶奶和筠子的父親相依為命,也自那以后,柳家一蹶不振。
歷史的悲愴風吹云散。
現(xiàn)在進入小院之前要穿越一條狹長的巷道,陽光砸在參差不齊的磚頭壘的矮墻上,如人的小腸里探進去的明晃晃的鏡子,肆無忌憚地搖曳在隨意搭建的小炭房和亂堆放著的黃河石上,狹隘、扭曲的小腸盡頭是一扇門,木門殘缺得像老頭的嘴,豁著牙漏著風。
門里面那條狗卻老早就叫得昂揚了。
進得院子,窄窄巴巴的,四處都是房子,再四面就是高大的院墻,往上再看去,城里耀武揚威的樓房割斷了小院狹隘的天空,那是一種讓人壓抑的格局,因為院子里隨便哪個角落的人的細微的動作,“樓上”都會一覽無余,他們住在樓上,好像炮樓或者碉堡里的鬼子,時刻都拿著望遠鏡,一點點,細致入微地窺視。在鬼子眼里,眼底的這個破院子就是個茅屋,隨時都有可能被端掉,他們也恨,這院子煞了大家的風景,但也因此而產(chǎn)生滿足與自豪感,是的,一些市民的優(yōu)越感往往是建立在貧民或農(nóng)民的困苦之上。
柳父和柳母住上房。兒子娶了媳婦后,倆人挪到廂房,上房給了兒子一家。整個院子里有上水,一根水管子從院中央的地下突兀地冒出來,像是丹頂鶴細致的脖子。一到冬天,脖子就梗阻了,不澆半壺開水上去,那脖子就死活不通暢。院子里也沒有廁所,男人小便時找個背人處,尿到切了口的油漆桶里,女人小便時要先尿到痰盂里,再倒到油漆桶里。所以大夏天的一進院兒就有股怪味兒。大便就要拐出門,到旁邊的胡子觀里去解決,那里香火鼎盛,有個旱廁,退休后的柳父無聊,有事沒事就往觀里跑,潛心向道,他沒資格入道,卻和幾個小道士關系不錯,稱兄道弟的,別的沒學會,敲敲磬打打鼓,滿身的香氣被不知情的香客們稱為“柳道”。“柳道”兼職的好處是大家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拉屎而不用偽裝成善男信女,大家風風火火地去爽爽快快地回,連偌大的香爐都可以不屑一顧,有了這一顯赫的業(yè)績,“柳道”那一身的香氣就顯得有些親切了。
不管是命運多么悲慘的人,一生中多少也會有那么一星半點的暖陽,否則老天爺也太混蛋?!傲馈币灿?,十幾年前筠子的奶奶還活著時,工廠分給了“柳道”一套房子。鑰匙拿到手里,“柳道”騎著自行車帶著柳母興高采烈地去看,那是一套新房子,在廠區(qū)對面,五樓,二房二廳,那個亮堂——倆人回到家,興沖沖地商議如何布置時,老太太不依了,她寡居了大半輩子,怕兒子住進新房后忘了娘,死活不讓他要那房子,說:“前腳你們搬家,后腳我就上吊,你們就等著給我收尸吧?!?/p>
話夠絕的。老太太不想兒子離開她,那就一起去住樓房,但她又舍不得這個小院,“柳道”實在不能看著母親上吊,自己兩口子又不能分居,沒辦法又把房子退了。當然,這個事情的前提是在那個年代,他們在省城有這么一片祖業(yè)還是格外有優(yōu)越感的。但一晃十幾年過去,當城市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時,柳家院子殘存的那點優(yōu)越感消失得比女人的青春還快,原來沒房子的親朋好友羨慕得眼紅的那些人現(xiàn)如今都住上了樓房,有的還不只一套,那些人原常來的,來了滿嘴嘖嘖聲,如今偶爾來一兩個,一說話就是:“您怎么還住這里?這還能住嗎?”
當年退房子一事讓“柳道”沒少落抱怨,柳母抱怨了十幾年,后來生了筠子、柳丁,柳母把抱怨傳給了孩子,孩子們繼續(xù)抱怨。兒子娶了媳婦,媳婦也開始抱怨,大家所有的抱怨都集中在“柳道”身上,他抱怨誰呢?
祖業(yè)有時也是害人的。
等拆遷是沒希望的,這里靠著胡子觀,拆這里的房子下一步就得打地基、蓋高樓,地基和人的經(jīng)脈一樣,手和腳有沒有關系?一打地基胡子觀就有反應,就破壞了古跡,誰敢擔這個罪名。
那就蓋吧,“柳道”報了申請:人口多,居住條件緊張,現(xiàn)有房屋經(jīng)年未修,漏風漏雨。一個禮拜后批文下來了,可在原地蓋二層樓,樓高在6米內(nèi),批文上蓋著一枚鮮紅的印章。
接下來就是籌錢,籌措了一大圈,出入不是很大,柳家親戚多,就他家屬于弱勢群體,別人家可都是電力、鐵路、民航的,都是壟斷行業(yè),房子一個比一個大?!傲馈睒妨?,一揮手:“孩子們,做好準備,明天開工?!?/p>
但下午些時,狗叫了,來人了,那人,歲數(shù)和“柳道”相仿,他臉上的笑抽搐著:“聽說你要蓋房子?也不和我說一聲?!?/p>
“柳道”掩飾不住喜悅,笑道:“老弟,蓋好了請你喝酒?!?/p>
他皮笑肉不笑:“至少要和我說一聲啊?!?/p>
“柳道”笑道:“到時咱老哥們喝個痛快?!?/p>
笑收緊,人家從口袋里掏出個本子,沖“柳道”閃了閃:“先別蓋,把事兒弄清楚了再說。”
“柳道”愣了:“什么事兒?”
“柳道”著實目瞪口呆。20年前,街道派出所從農(nóng)村調(diào)上來一位姓張的民兵,民兵沒房子住,帶著老婆孩子住在辦公室里,挺可憐的。居委會的大媽帶著他們來到小院,筠子的奶奶看那個大女兒披頭散發(fā)趿拉著鞋子,小女兒和小兒子蓬頭垢面的,就尊重居委會的意見,把隔壁那間柴房借給了他們,那時不興租房子。他們在這里住了幾年,兒女們都長大了,民兵又央求奶奶同意他們在柴房門口再搭個棚子,奶奶也同意了,后來民兵上調(diào)到了其他單位,還是什么執(zhí)法部門,剛開始還是沒房,就繼續(xù)住著,逢年過節(jié)象征性地送點土特產(chǎn)、掛歷什么的,再后來他在新單位分了房,搬了家,但柴房卻一直沒交還,一把老鎖還在門上掛著。柳家有房,用不著那房,也就沒催過,而那房子經(jīng)常有民兵老家來的人住,有時一住就是幾個月。日月如梭,光陰荏苒,沒想到老民兵通過關系把那間柴房和門前棚子的產(chǎn)權辦到了自己手里。
自然,老張不是不讓蓋,而是要坐收漁利,要一層。
“柳道”想抽他倆耳光,當初要不是可憐他,他有現(xiàn)在的鳥樣?“柳道”說:“什么事情都要差不多。”
老張的手混賬地擺了擺:“你也別想不開,我立個戶政府拆遷就會給我一套,我要是不立這個戶你們也多拿不上一套,歸根結底我是想沾政府的光沒想著沾你們的光?!?/p>
“柳道”說:“話是沒錯,你沾政府的光跟我沒關系,但我現(xiàn)在要蓋房子你占我的地兒我怎么蓋?”
老張的手又混賬地擺了擺:“老哥別蓋了,政府拆遷后你不就有房子了?費那個勁干啥,你前腳蓋政府后腳拆,還是給你那么大,你吃虧吶。”
“柳道”的火陡然上來,瞪大了眼珠子:“我在你身上就吃了大虧了,我還怕吃政府的虧!”
老張一點都不生氣,撇撇嘴不談了,臨走:“我警告你,你敢蓋,我就敢拆?!?/p>
“柳道”踮著腳喊:“不要命你就來拆!”
院子里,風一陣比一陣緊,“柳道”鐵青著臉,青銅色的鼻頭倔強地挺立著。樓上斷斷續(xù)續(xù)飄下的紙片,像迷失方向的蝴蝶悠悠而落。
“柳道”一跺腳:“不管他,蓋,大不了我跟他拼了老命?!?/p>
筠子也一拍巴掌:“我們這些人都想妥善地解決問題,他們硬來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苡瞾恚野焉w好的房子扒了?”
“柳道”坐鎮(zhèn)指揮,該扔的扔該賣的賣。
“柳道”到馬路上找了個工頭,帶到院子里,說:“包工包料,磚混結構,年前完工。”工頭說:“沒問題。”就要了個價,“柳道”打了7折,工頭說:“不賺錢,8折,否則你再找別人干?!薄傲馈闭f:“行,但一定保證質(zhì)量,出了問題我可饒不了你?!惫ゎ^搗蒜似地點頭,“你放心,沒幾下子怎么在城里混?”
五六個民工猴子似的躥上房開始揭瓦了,一時間狼煙四起,對面樓上的窗戶“啪啪”地關上,對這戶貧民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麻煩表達出強烈的不滿情緒。
“柳道”站在院門口,表情復雜得像灌了鉛。
等老張再次悠閑地前來打聽動向時,柳家的房子已經(jīng)蓋到一層半高了,老張跺跺腳回到家,越想越氣憤,越想越惱火,血猛地向腦門上涌,腦袋里的毛細血管承受不住突然涌來的壓力,爆了。
是一個悲劇?!傲馈甭牭嚼蠌埶懒说南ⅲ仁恰翱┛睒妨藘陕?,接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柳道”知道夜長夢多,就加快了建設速度,但北方的冬天來得迅疾,突然就下了大雪,工頭和“柳道”商量:“要不開春再蓋?”“柳道”搖頭,“不行,你們放手干,有什么困難只管張口。”工頭在工地上架起了爐子,架起了大鍋,頓時就有些熱火朝天,動靜一大,環(huán)保局的來了,說冒煙了,影響空氣質(zhì)量,罰款2000元。
“柳道”急了:“滿城的小煤爐你不抓你抓我干嗎?你瞅瞅那些煙囪理直氣壯地冒黑煙你怎么不管?”
環(huán)保局不屑一顧:“你不服是吧,你去告啊?!?/p>
這邊還沒消停,消防局的也來了,一進院喊:“怎么回事,點這么大的爐子,把樓燒了怎么辦?”
“柳道”說:“這和樓差十來米呢,絕對沒事?!?/p>
來人喊:“有事不就晚了?你說沒事,對面樓上已經(jīng)嚇壞了,把人嚇死了你負責?。俊?/p>
“柳道”趕緊打發(fā)柳丁出去買了兩條煙,一人一條,來人喊:“這是行賄啊,你嚴重干擾我們執(zhí)行公務!”
“柳道”找工頭商量,把火滅了吧,我給你們多加工錢,工頭看看天,說:“冰天雪地的,我干,工人們不干啊?!薄傲馈敝缓媒o工人們一人一身棉大衣,兩雙棉手套,還鄭重宣布,工程完工時,每人再獎勵500元。工人們的積極性這才調(diào)動起來。
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二層小樓總算是封頂了,工頭拿了錢剛走,法院突然來人了,說柳家這塊地有產(chǎn)權糾紛,被人告了,得先凍結,然后不由分說就把封條貼上了。
“柳道”急了問:“誰告我?這是我先人留給我的房產(chǎn),共產(chǎn)黨砸的門牌,你們不是共產(chǎn)黨是土匪?”
法官說:“你跟我急沒用,我是個辦事的,有話到法庭上說?!?/p>
“柳道”氣血攻心,休克過去。
到這時大家明白,張家不是好惹的。
“柳道”醒來后,伸手就把封條撕了個稀巴爛,嘴里還罵道:“共產(chǎn)黨就給我留下了這么點祖業(yè),我看誰能把我怎么樣?”
大家盡可能地讓臉上呈現(xiàn)出喜悅的樣子,這二層小樓,總共有8間房,“柳道”和柳母住一樓,柳丁和媳婦住二樓,筠子兩口子屬于非常住人口,二樓把頭的給她們。
“柳道”專門到胡子觀找人看了日子,說明天早上10點是黃道吉日,可以搬家,柳丁提議中午大家到飯館慶祝一下暖暖身子,明天干活才有勁兒,大家都支持,一家人在重慶火鍋城海吃海喝直鬧到下午5點多鐘,“柳道”酒喝得步子都打擺子了。
打了兩輛出租車回來,“柳道“剛推開院門,就覺得不對勁,房頂怎么看不見了,“柳道”卷著舌頭:“沒錯呀,我住了幾十年,不會錯呀?!斌拮訑v扶著“柳道”,“柳道”一把甩開她,箭步?jīng)_過走廊,搡開木門,傻了,房子落了頂,偏癱似的擠在一起。是工程質(zhì)量出了問題。
“柳道”身子一軟,筠子手快,扶住了。
柳家人一時沒了住處。
筠子母親沒法子,厚著臉皮去找筠子小舅商議,想回去過渡一下,筠子小舅哈哈一笑,鐵青的大手一伸:把房本子拿來!
責任編輯潘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