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新

莫泊桑《項鏈》這一課，引導學生從兩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切入，一些比較復雜棘手的問題，即可迎刃而解了。

哪兩個女人?路瓦栽夫人和佛來思節(jié)夫人。她們兩人是什么關(guān)系?是朋友，教會還是女校的同學。她們真正的關(guān)系是親還是疏呢?且讓我們分析來看。

作為她們的少女時代，是無所謂高低貴賤之分的，她們完全可以是很要好的朋友，因為她們是同窗共讀的同學，況且，路瓦栽夫人和佛來思節(jié)夫人一樣，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而在當時的法國巴黎社會的婦女，“美麗、豐韻、嬌媚，就是她們的出身；天生的聰明，優(yōu)美的資質(zhì)，溫柔的性情，就是她們唯一的資格?！币簿褪钦f，在“美麗”這一點上，路瓦栽夫人絲毫不弱于佛來思節(jié)夫人，甚至比佛來思節(jié)夫人更勝一籌，就她們的同學時代來說，她們是平等的?？伞坝捎诿\的差錯，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里”，路瓦栽夫人，她的出生決定了她的婚姻，她的婚姻——“只得跟教育部的一個小書記結(jié)了婚”，決定了她和佛來思節(jié)夫人地位的天壤之別——一個是中產(chǎn)階級階層，一個則是法國巴黎上流社會的貴族婦女，而這一點，在當時崇尚浮華的法國巴黎社會，是多么的涇渭分明啊!因此，她們少女時代的那種平等格局自然會被打破，關(guān)系自然會疏遠，甚至雙方會自覺地斷絕來往。小說中不是明確寫到嗎——路瓦栽夫人，“她再也不想去看望她了，因為看望回來就會感到十分痛苦?！?/p>

現(xiàn)實生活中的確也是這樣，要是同學分開以后走上社會地位懸殊太大，地位低的一般不會主動去找地位高的。你想一想，不如人家去找人家干什么呢?地位高的一般也不會想起來去找地位低的，他們的眼睛一般是向上看的，至多是地位差不多的相互來往，時間一久，雖是同學，關(guān)系也會疏遠，甚至會形同陌路。這樣再去看路瓦栽夫人和佛來思節(jié)夫人兩人的關(guān)系，就完全正常了。

正因為如此，當路瓦栽夫人為了出席部長家的舞會為缺少一件首飾而發(fā)愁時，她的丈夫提醒她“你多么傻呀!去找你的朋友佛來思節(jié)夫人，向她借幾樣珠寶。你跟她很有交情，這點事滿可以辦到?！彼m然發(fā)出驚喜的叫聲，而且說“真的!我倒沒想到這個”，試想一想，若真是她們此時還親密無間的話，她第一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她的這個朋友，用不著她丈夫提醒，況且這位儉省慣了的小書記，提醒的是借幾樣珠寶，“幾樣珠寶”，一定不會價值連城，貴重的珠寶甭指望人家會借給你。當時法國巴黎社會浮華之風盛行，既然有這個風氣，就有相應(yīng)的商品來適應(yīng)浮華的需要，那就自然形成珠寶造假之風。那時候，即便是貴夫人，也沒有幾樣正式的珠寶，多數(shù)是假珠寶，而這些假珠寶也照樣非常精致，價錢也不菲，來襯托貴夫人的華貴莊嚴。(關(guān)于這一點，《文匯報》“書摘”專門有過介紹。)所以路瓦栽所講的“幾樣珠寶”，無非也就是做工精巧、價格也不便宜的假珠寶而已。

請接著往下看：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說起自己的煩悶。

若是親密無間的話，用得著這樣吞吞吐吐嗎?完全可以開門見山地提出自己的要求。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哪!

佛來思節(jié)夫人走近她那個鑲著鏡子的衣柜，取出一個大匣子，拿過來打開了，對路瓦栽夫人說：

“挑吧，親愛的?！?/p>

若是關(guān)系親密無間的話，完全可以將自己的最愛呈現(xiàn)給朋友，端出個人匣子，鐲子、項圈、金十字架……都在這里頭，有什么珍貴的東西呢?而且，“挑吧，親愛的?！比羰恰坝H愛的，挑吧。”感情可能更親近了一層，現(xiàn)在是隨便你挑，反正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挑好了你好趕緊走人，這明顯有一種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一種趕快打發(fā)她的態(tài)度。還有，“還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樣合你的意?！蹦憧矗呀?jīng)不耐煩了，而且“你自己找”，不是找好了趕快走人嗎?路瓦栽夫人在這樣一位傲慢夫人面前，態(tài)度自然是卑瑣的，是自覺低人一等啊，于是當看中了那掛精美的鉆石項鏈，還生怕朋友不借給她，遲疑而焦急地問：“你能借給我這件嗎?我只借這一件?！闭l知朋友回答得這樣爽快，“當然可以?！辈皇撬?，而是打發(fā)她走，這個窮鬼到底走了，她才舒了一口氣。從這里，不清清楚楚為“這掛項鏈是假的”埋下伏筆嗎?

再看還項鏈，佛來思節(jié)夫人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對她說：“你應(yīng)當早一點還我，也許我早就要用它了。”你看，這話說得多讓人心冷啊，關(guān)系親密無間的朋友，能說出這樣冷冷的話嗎?

路瓦栽夫人和佛來思節(jié)夫人比起來，有一點要比佛來思節(jié)夫人偉大得多，那就是誠實，把人家的項鏈弄丟了，就買一掛一模一樣的項鏈賠給人家，為此不惜傾家蕩產(chǎn)，負債累累，以至于后半生的生活都不顧了。這就是做人的原則，窮并不可怕，關(guān)鍵是做人的原則不能失去，這就是路瓦栽夫婦的偉大之處。“丟項鏈”這一偶然事件，表面上看是一場災難，實際上也是一件好事，它在某種程度上成全了路瓦栽夫人，使她由一個耽于幻想、愛慕虛榮的人成為了忠于現(xiàn)實、面對實際的人，她由中產(chǎn)階級階層降為平民階層，同時也使自己人性中不真實的一面還原為真實，十年的艱辛還債，養(yǎng)成了她的吃苦、耐勞、勤儉、樸實的品格，使她更接近平民。如果說獲得，這就是她全部的獲得，而且獲得的是人間最可貴的東西。

這十年，她還需要去找那位尊貴的佛來思節(jié)夫人嗎?不會的。當然，佛來思節(jié)夫人更不會主動來找她。她們完全屬于兩個階層。路瓦栽夫人懂得了人格的尊嚴，她不會像以前那樣跑到高傲的佛來思節(jié)夫人面前去低三下四，活得那樣卑瑣!而且，表面雍容華貴的佛來思節(jié)夫人，也許是寄生在丈夫的權(quán)貴或財富之下吧?或許是在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沾滿了勞動者的鮮血，而路瓦栽夫人卻依靠自己艱辛的努力贏得人的尊嚴。人格上，她覺得要比這個披著華貴外衣的貴族婦女高尚得多。

請看作者精心安排的十年后兩人的巧遇吧：

時間：星期天。地點：極樂公園。人物：兩個女人。

作者為什么把兩個女人安排在極樂公園邂逅?“極樂公園”是巴黎實有其園還是作者的虛構(gòu)?如果是實有其園，作者把兩個女人安排在這里十年以來第一次見面，可謂意味深長；如果是虛構(gòu)，那就別有深意。

什么是“極樂”?“極樂”就是快樂到極點。西方基督教中有個“極樂世界”，但在作者看來，“極樂世界”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那兩個女人，誰是極樂呢?依我看她們兩個都極樂，只不過她們的“極樂觀”不同罷了。佛來思節(jié)夫人的“極樂”，就是標準的富人哲學，她在物質(zhì)充分滿足的情況下，追求精神的最大滿足，她要盡情享受生活，享受人生，領(lǐng)著孩子在散步，如果換到現(xiàn)在，是領(lǐng)著一條狗，是散步，而不是做別的，可以看出她是懷著一種悠閑的心情，呼吸新鮮空氣，舒朗心情，當然靠著散步這項運動，也可以鍛煉身體，為的是留住青春容顏，你看“她依舊年輕，依舊美麗動人“，這就是貴婦人的極樂觀；而路瓦栽夫人呢，她更是極樂，她是在什么情況下來到這極樂公園的?是付出了十年艱辛的代價，付出了她的全部青春，甚至人格尊嚴，靠自己一點一滴艱辛而誠實的勞動，終于償還掉了全部債務(wù)，連那高額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滾成的數(shù)目都還清了，你說她能不極樂嗎?所以這時候她到極樂公園去走走，舒散一星期來的疲勞。

問題恐怕還不是僅到此為止，我覺得對于路瓦栽夫人來說，“極樂”的更重要的含義是，這十年完成了她人生的全部改造，使她脫胎換骨。

比這還重要的是，她在人格上戰(zhàn)勝了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請看下面的對話：

“沒有錯。我是瑪?shù)贍柕隆ぢ吠咴?。?/p>

“啊!……我可憐的瑪?shù)贍柕?，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是的，多年不見面了，這些年來我忍受著許多苦楚，……而且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這是怎么講的?”

“你一定記得你借給我的那掛項鏈吧，我戴了去參加教育部夜會的那掛?！?/p>

“記得。怎么樣呢?”

“怎么樣?我把它丟了?！?/p>

“哪兒的話!你已經(jīng)還給我了?！?/p>

“我還給你的是另一掛，跟你那掛完全相同。你瞧，我們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價。你知道，對于我們這樣什么也沒有的人，這可不是容易的啊!……不過事情到底了結(jié)了，我倒很高興了?！?/p>

你想，十年前她能跟佛來思節(jié)夫人這樣講話嗎?一個人如果委委瑣瑣，他的心靈總是屈辱地跪著。此時路瓦栽夫人跟佛來思節(jié)夫人講話就與從前完全不同，與其說一場對話，不如說是一場較量；極樂公園與其是個公園，不如說是一個人格賽場，在人格上，路瓦栽夫人比佛來思節(jié)夫人要完善得多，她徹底戰(zhàn)勝了對手。她取勝了，你想一想，她能不極樂嗎?這個時候，至于項鏈是真的還是假的，還真的那么重要嗎?

如果追究《項鏈》的主題的話。我倒認為，通過兩個女人之間性格思想的戲劇沖突，來表達路瓦栽夫人人格的最終完善，倒是《項鏈》的首要主題。

上海市淮海東路70號光明中學(20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