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一
出使中國這一年,馬嘎爾尼勛爵55歲。從20歲作為特使被國王派往俄羅斯起,他歷任駐俄公使、愛爾蘭事務大臣和馬德拉斯總督。漫長的外交生涯已經使他感到厭倦,“后來政府委他做孟加拉總督,他辭不就任。雖然就權力和報酬而論,孟加拉總督是大臣所能推薦的最高職位了”。不過出使中國這個任命,卻令官性已淡的馬嘎爾尼一下子興奮起來,“當政府剛一向他示意,他立刻欣然表示同意”。
原來,馬嘎爾尼勛爵是一個“中國迷”。
從羅馬時期開始,歐洲人就對中國懷抱著濃厚的好奇心。自看到那些越洋而來的絲綢起,他們就開始對這個古老的國家展開了無窮的想象。對歐洲人來說,中國似乎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國度,中國的一切似乎都很神秘。
直到馬可·波羅時代,西方人才真切地觸摸到了中國。1275年,2l歲的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穿越歐亞大陸到達開平府,并在那里見到了蒙古大汗,后來他向歐洲人介紹說,中國幅員廣闊、物產眾多。黃金遍地,人人都穿綾羅綢緞:
1522年,麥哲倫打通了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航線。從那以后,一批又一批身懷宗教熱情的傳教士抵達中國,他們向歐洲寄回了大量書信,匯報他們的驚人發(fā)現(xiàn)。傳教士們說,中國幾千年來一直由孔夫子的思想所指導,由開明君主們所統(tǒng)治,社會富庶而和平,人民勤勞而禮貌。與一直四分五裂的歐洲比起來,中國是一個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統(tǒng)一的國度;歐洲任用貴族來管理國家,而中國則通過嚴格的考試制度來選拔官吏;歐洲各國沉迷于狹隘的宗教教派之爭,而中國各教之間則相互寬容;歐洲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縹緲的來世,中國的儒家學說則因為不語怪力亂神而更顯理性……
這些說法令歐洲人眼界大開,一股“中國崇拜”的熱潮迅速燃遍歐洲。傳教士的書信成了最熱門的讀物,精英階層的客廳里,人人談論孔夫子的學說、中華帝國的悠久歷史,甚至圣明的康熙大帝的生平。與現(xiàn)在的“歐洲優(yōu)越論”相反,那個時代的歐洲在中華文明面前懷有深深的自卑心理,伏爾泰說:“當迦勒底人還只是在粗糙的磚坯上刻字時,中國人已在輕便的竹簡上刻字?!本拖窠裉煳覀儎硬粍佑谩拔鞣健眮肀日铡爸袊币粯?,那個時代的歐洲知識分子正是用“中國”來批判“歐洲”。
馬嘎爾尼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成長起來的中國迷,在并不知道自己將要出使中國的1786年,他已經在詩句中表達了對中國的向往:
仿佛我游覽中國幸福的海濱,
攀登她無比自豪的杰作萬里長城,
眺望她波濤洶涌的江河,
她的都市與平原,她的高山巖石和森林。
越過北方疆界,探研韃靼曠野,
不列顛冒險家從拳到過的地方。
曾經在夢中游歷了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國家,如今居然有機會美夢成真,他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二
經過9個月的行駛,1793年7月,英國艦隊抵達天津大沽口外。
中國的一切確實都與歐洲不同,第一個不同是中國人口之眾。當時,英國人看到岸上擁擠著無數(shù)看熱鬧的中國人,他們的衣服或黑或藍,男人盤著發(fā)辮,女人裹著小腳,孩子則赤身露體。
在人群中,有兩名身穿繡花官服的中國官員格外引人注目,他們身邊堆放著大量作為禮物的食品,其中包括各種肉類、糧食、茶葉、蜜餞、水果、蔬菜,甚至還有酒和瓷器。使團副使斯當東認真地記下了禮品的內容,但由于數(shù)量太多,船上無法容納,只能收下一部分,“將其余的璧謝”,而“以后不頻提出請求,大批免費供應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去”(《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這個見面禮讓英國人大吃一驚,因為按西方外交慣例,除特邀外,一般使團的出訪費用都是自理的。
過于豐盛的禮物似乎證明了馬可-波羅筆下中國超級富庶的記載,然而,運送食物的中國船只載著兩名官員剛剛離開不久,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就徹底改變了英國人的看法:因為送來的食物過多,并且“有些豬和家禽已經在路上碰撞而死”,所以英國人把一些死豬、死雞從“獅子號”上扔下了大海。岸上看熱鬧的中國人一見,爭先恐后跳下海,“馬上把它們撈起來,洗干凈后腌在鹽里”。
官員們貫徹皇帝的旨意,在一切環(huán)節(jié)中全力展示帝國的富強,但這一旨意卻沒有被每一位普通百姓所領會,他們關心自己的胃更甚于國家的尊嚴。這個細節(jié)一下子暴露了中國的尷尬。
事實上,登陸中國后,令英國使團一再震驚的是這個處于盛世中的大國難以想象的貧窮。
在天津登陸后,英國人沿白河北上北京。在英國人眼里,兩岸的民居實在太寒陋了。財務總管巴羅在《我看乾隆盛世》中說:“不管是在舟山還是在溯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沒有看到任何人民豐衣足食、農村富饒繁榮的證明……徐了村莊周圍,難得有樹,且形狀丑陋。房屋通常都是泥墻平房,茅草蓋頂。偶爾有一幢獨立的小摟,但是絕無一幢像紳士的府第,或者稱得上舒適的農舍……不管是房屋還是河遺,都不能跟雷德里夫和瓦平(英國泰晤士河邊的兩個城鎮(zhèn))相提并論。事實上,觸目所及無非是貧困落后的景象。”
更令他們驚訝的是隨處可見的棄嬰。道路兩旁、河道中央、垃圾堆上,隨時都有可能露出一只蒼白的小手。棄嬰在基督教國家中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是中國人卻視為平常。巴羅說:“在京城一地每年就有近9OO0棄嬰……我曾經看見過一個死嬰的尸體,身上沒有最葫蘆,漂流在珠江的船只當中。人們對此熟觀無賭,仿佛那只是一條狗的尸體。而事實上如果真是一條狗的話,也許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因為狗肉可以吃)。”
很明顯,這是人口壓力和貧困所致?!皹O端的貧窮,無助的困苦,連年不斷的饑饈,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悲慘景象,恐怕更有可能影響到那些感情脆弱的人,并導致這一為習俗所鼓勵、又不為法律所禁止的慘無人道的罪行?!?/p>
與中國人的直接接觸更印證了普通中國人生活的困窘。朝廷雇傭了許多老百姓來船上為英國人端茶倒水、掃地做飯。英國人注意到這些人都很消瘦,“(從他們中間)很難找到類似英國公民的啤酒太肚或英國農夫喜氣洋洋的臉”。而這些普通中國人“每次接到我們的殘羹剩飯,都要千愚萬謝。我們用過的茶葉,他們總是貪婪地爭搶,然后煮水泡著喝”。
這就是盛世之中的中國百姓。
漢代文景之治期間,中國老百姓家家戶戶都騎馬,而且全騎雄馬,誰要是騎雌馬或小馬就會遭到眾人嘲笑,而大唐開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與中國歷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是一個饑餓的盛世,雖然皇帝和大臣都勇于自我標榜,但卻沒有人能夠提供類似的情節(jié)供史臣夸耀。
這到底是為什么,是中國人比漢唐時代懶惰了嗎?顯然不是。關于我國歷代的糧食畝產量,不同學者得出的數(shù)字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即清代農業(yè)在乾隆中期達到最高水平,其糧食畝產量高于歷史上的各個時期。
然而,人口的幾何式增加迅速吞沒了農業(yè)發(fā)
展的成果。乾隆六年,清代第一次全國規(guī)模的人口普查時共有人口1億4341萬,而到乾隆六十年,人口已增至2億9696萬。以1O億畝上下的耕地養(yǎng)活30%左右的世界人口,當然是一項極為偉大的政治成果,但也更是一個難以負擔的社會壓力。乾隆年間的糧食總產量雖然創(chuàng)了歷史最高,但人均占有量卻處于秦始皇以來歷代最低水平。
因此,乾隆盛世不可避免的是一個饑餓的盛世。馬嘎爾尼使團的親身經歷輕而易舉地擊破了馬可·波羅以來一直流行在歐洲的中國富強說。
三
比經濟上的貧困更令英國人震驚的,是中國政治上的專制。
在出使中國之前,與大部分歐洲人一樣,馬嘎爾尼相信中國擁有優(yōu)越的政治制度。傳教士在書信中為歐洲人描繪了這樣一幅中國形象圖:中國是一個由高高在上的仁慈的皇帝統(tǒng)治的國家,皇帝像關心子女一樣愛護每一位百姓,而百姓們也像熱愛父親一樣衷心愛戴皇帝。
傳教士們的記載令歐洲知識分子如同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興奮。在他們看來,沒有教會的中國似乎處處比教會統(tǒng)治下的歐洲優(yōu)越。西方人在宗教的末日威脅下尚且言不由衷、道德敗壞,而無神論的中國卻道德高尚、人人自覺。像今天的西化大潮一樣,當時的許多學者號召歐洲向中國取經,伏爾泰說:“在道德上歐洲人應當成為中國人的徒弟?!比R布尼茨甚至這樣建議:“在我看來,我們目前已處于道德淪落,難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認為必須請中國派遣人員,前來教導我們擅于自然神學的目的和實踐?!?/p>
然而,親臨其境的英國人卻發(fā)現(xiàn),事實卻與此截然相反。
到達浙江沿海后,英國人需要一個熟悉海路的人把他們領航到天津。他們登陸定海,對當?shù)乜偙岢隽诉@個請求。年老的總兵對英國人極其熱情,一口答應,說這不成問題。不過與英國人設想的出資招募不同,定??偙霓k法是派出士兵到街上搜尋從海路去過天津的百姓。
英國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巴羅說:“他們派出的兵丁很快就帶回了一群人。他們是我平生所見神情最悲慘的家伙了,一個個雙膝跪地,接受詢問……又有兩個人被帶了進來,他們似乎比先來的人都更能勝任這項工作,卻又早都不再下海,而是經商有成,無意再重操舊業(yè)。他們跪著懇求免除這趟勞役,但是毫無成效?;实鄣闹I旨是不得違抗的。他們徒勞地哀告道,離家遠行會壞了他們的生意,給妻子兒女和家庭帶來痛苦。但總兵不為所動,命令他們一小時后準備妥當?!?/p>
中國人司空見慣的一幕讓英國人不寒而栗,在歐洲這是不可想象的。英國人的信條是“權力源于人民”、“人格獨立與平等”、“法律至上”、“權利神圣”?!叭说淖饑啦豢汕址?,尊重和保護它是國家的義務”,而中國的信條則與此相反。英國人說:“總兵的專斷反映了該朝廷的法制或給予百姓的保護都不怎么美妙。迫使一個誠實而勤勞的公民,事業(yè)有成的商人拋家離子,從事于有害無益的勞役,是不公正和暴虐的行為。除非是在一個專制的,其子民不知有法而只知有暴君的國度,這是不能容忍的?!?/p>
這僅僅是英國人一連串吃驚的一個開始,比這更讓他們震驚的事還在后面。
沿白河返程時,由于水位下降,船開不動,脾氣大發(fā)的主事官員居然“命令手下的兵丁讓船長和全體船員挨板子”。這個命令當然是毫無道理的,然而“他的命令自然以一種最無情的方式得到了執(zhí)行。那些可憐的家伙提供了船只、服了兩天的苦役,這就是所得到的唯一獎勵!”
巴羅還注意到,官員們強迫大批百姓來拉纖,拉一天“約有六便士的工資”,但是不給回家的路費。這顯然是不合算的。許多百姓并不想要這份工資,拉到一半往往就連夜逃跑?!盀榱苏业教媸?,官員們派手下的兵丁去附近的村莊,出其不意地把一些村民從床上拉出來加入民夫隊。兵丁鞭打試圖逃跑,或以年老體弱為由要求免役的民夫,幾乎沒有一夜不發(fā)生……他們明顯地缺衣少食,瘦弱不堪……他們總是被兵丁或什么小官吏的隨從監(jiān)督著,其手中的長鞭會毫不猶豫地抽向他們的身子。仿佛他們就是一隊馬匹似的?!?/p>
在中國,體罰無處不在,甚至在官場上。上一級官員可以隨時命人把下一級按在地上,打一頓板子。英國人說,這種卑劣的順從是“人類靈魂的墮落”,“目睹這一切,你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胸中燃燒起來的憤慨之火”。然而,盛世的秩序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英國人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道德品質與傳教士所描述的大相徑庭。那些伺候他們的中國人“撒謊、奸詐,偷得快,悔得也快,而且毫不臉紅……一有機會就偷,但一經別人指出就馬上說出窩藏贓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飯時,我們的廚師就曾想厚顏無恥地欺騙我們。他給我們上兩只雞,每只雞都少一條腿。當我們向他指出一只雞應有兩條腿時,他便笑著把少的雞腿送來了?!?/p>
當然,更讓英國人吃驚的是中國人的冷酷無情。使團的船經過運河時,一伙看熱鬧的人壓翻了河中的一艘小船,許多人掉進河中,“雖然這一帶有不少船只在行駛,卻沒有一艘船前去救援在河里掙扎的人”,最后英國人勸說自己船上的人開過去援救也得不到響應。他們還注意到,如果沒有官員,中國人的表情就會截然不同:“在私下生活中,他們也是非?;顫娪淇斓?。但一見了官,就馬上變成另一個人?!?/p>
英國人分析說,這種國民性格是統(tǒng)治者精心塑造的結果,因為他們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接觸過的中國人都正常而且出色。在菲律賓群島、巴達維亞、檳榔嶼和其他東印度公司屬地,中國移民的“誠實跟他們的溫順和勤奮一樣出色……在那些地方,他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連和聰敏似乎也跟學習模仿的精確一樣出色”。然而,生活在自己國家中的中國人卻遠沒有海外中國人那樣活潑自然,也缺乏創(chuàng)造力,他們比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更膽小,同時也更冷漠、麻木和殘酷。
巴羅的分析不能不說相當深刻:“這些事例再清楚不過地昭示了中國人自夸的道德品格中的巨大缺陷……其錯當在于政治制度,而不在于民族的天性或者氣質……就現(xiàn)政權(清)而言,有充足的證據(jù)表明,其高壓手段完全馴服了這個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這個民族的性格。他們的道德觀念和行為完全由朝廷的意識形態(tài)所左右,幾乎完全處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灌輸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毀相互的信任,培養(yǎng)人們的冷漠,使他們對自己的鄰居猜忌和懷疑,凡此種種朝廷煞費苦心做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們終止社會交往……(中國人)滿足于在朝廷中沒有任何發(fā)言權,他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有任何權力。”
巴羅說,中國人缺乏自尊心,是因為政府從來沒有把百姓當成成年人來看待,而是當成了兒童和奴隸,“在這樣的國度里……榮譽觀和尊嚴感就無處可尋了……人的尊嚴的概念,妙地消滅于無形”。
馬嘎爾尼對中國政權的結論更廣為人知:“這個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狀況,嚴格地說是一小撮韃靼人對億萬漢人的專制統(tǒng)治?!边@種專制統(tǒng)治有著災難性的影響?!白詮谋狈交驖M洲韃
靼征服以來,顯少在過去的一百年里沒有改善,沒有前進,或者更確切地說反而倒退了。當我們每天都在藝術和科學領域前進時,他們實際上正在成為半野蠻人。”
四
英國人的造訪,像戳破一層窗戶紙一樣輕易打破了歐洲的中國神話?;貒?,英國副使斯當東編輯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以及使團隨行人員發(fā)表的各種報告在歐洲引起了巨大反響。西方人的中國觀念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折:中國從天上掉到地下,從文明變成野蠻,從光明變?yōu)殛幇?。歐洲人發(fā)現(xiàn),“中國人不是無神論者,而是更為原始的多神論者。中國不是開明的君主專制,而是依靠棍棒進行恐怖統(tǒng)治的東方專制主義暴政的典型。中國不是富裕的國度,而是一片貧困的土地,不是社會靠農業(yè)發(fā)展,而是社會停滯于農業(yè)”。
對中國的輕蔑成了后馬嘎爾尼時代歐洲聲音的主流。在馬嘎爾尼造訪中國前,對于中國與西方交往中的高高在上與輕慢侮蔑,歐洲人雖然心懷不滿但一直竭力隱忍。遵從強者邏輯的西方人知道,他們的祖先還生活在樹上的時候,中國人就已經發(fā)明了紙張。這個偉大而強盛的帝國在他們心目中各方面都遠遠優(yōu)越于自己,他們有驕傲自大的資本。然而,馬嘎爾尼的訪問使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沉淪在‘卑鄙的暴政下,皇帝昏庸暴虐,官吏貪贓枉法,百姓生活在棍棒竹板的恐懼中,他們禁閉婦女,殘殺嬰兒,奸詐、殘酷、膽怯、骯臟,對技術與科學一竅不通,對世界一無所知,一切都愚蠢透頂”。這讓他們感到奇恥大辱,“歐洲人好像大夢初醒”。
妖魔化中國的大門從此打開,而這種妖魔化是為了適應帝國主義的種族征服性意識形態(tài)。
馬嘎爾尼一回國,以武力教訓中國的聲音就開始在歐洲響起。馬嘎爾尼的出使讓歐洲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不用武力,就無法打開中國的大門,因為禮貌和溝通對中國人來說不起任何作用。既然把中國人定義為半野蠻人,那就意味著中國需要用西方的炮火之光加以照亮。雖然并不主張馬上武力攻打中國,但馬嘎爾尼也認為中國政府是應該被推翻的:“如果中國現(xiàn)政府由一個會保證其居民財產安全的政府所取代,那么亞洲農民和工匠的技術與選取心以及亞洲商人的商業(yè)敏感就會被激勵起來。歐洲貿易將會從隨之而來的財富增長中獲益,世界將會在互惠的商業(yè)中聯(lián)合起來?!?/p>
這種進步主義神話為后來的鴉片戰(zhàn)爭準備了思想武器。英國散文家、文學批評家德昆西在《1840年中英鴉片問題》中為鴉片戰(zhàn)爭辯護說,國家沖突可以、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但那只是在文明國家之間,而中國是個邪惡的、半野蠻的東方帝國,不用武力征服,就無法使頑固僵化的中國人開化。他還強詞奪理地說;“(鴉片戰(zhàn)爭)標志著文明推進的進程,知識與科學之光將穿透陰霾,照亮地球上這片最暗的地方。”
持這種觀點的當然并非德昆西一人,衛(wèi)三畏(美國傳教士、漢學教授)也說,中國人“在同外國人的一切來往中,保持著一種傲慢的,不公平的和輕視的態(tài)度”,“(鴉片戰(zhàn)爭)可以說是必要的,它迫使中國政府以平等地位來對待西方國家”。而美國學者丹涅特則直接認為,正是乾隆皇帝強迫馬嘎爾尼叩頭導致了后來的鴉片戰(zhàn)爭。
這當然是強盜邏輯。事實上,教訓中國的聲音之所以如此響亮,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馬嘎爾尼對歐洲報告說,以武力教訓中國輕而易舉。
五
對這次英國人的來訪,乾隆皇帝不但在接待工作上做了精心準備,而且還在武力炫耀方面長篇累胺地做了多次指示。乾隆五十八年正月,即英國人到來的前半年,皇帝指示各省長官;“如遇該國貢船進口時,務先期派委大員多帶廈弁兵丁,列營站隊,務須旗幟鮮明,甲使精淬?!蹦康氖窍蛴苏故咎斐瘡姶蟮奈淞?,讓他們開開眼,對天朝的強大有所敬畏。
英國人到達后,皇帝又命令地方官員“傻該貢使到時,必須整列隊伍,以肅觀瞻”,“該國使臣貢船到口時,總額不動聲色,密加查察防范,以肅觀瞻,而昭體制,固不可意存玩忽,亦不可張大其事”。
在皇帝的設想里,一連串的軍事檢閱一定會向英國人證明中國軍隊的軍紀嚴明、裝備良好、操練有素。大清軍隊在乾隆漫長的統(tǒng)治期間取得了無數(shù)輝煌的勝利,這些成績后來被乾隆總結為“十全武功”,這樣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隊伍是會讓英國人肅然起敬的。各地官員十分深入地理解領會了皇帝的指示,英國人每到一地,他們都派出最好的軍隊列隊迎接。那么,他們給英國人留下的印象是什么呢?
抵達天津后,英國人發(fā)現(xiàn)在城外迎接的不僅有直隸總督,還有一隊中國士兵,其中有弓箭手、火繩槍手和大刀手,一個個挺胸收腹,全力展示東方人的勇武。然而,副使斯當東卻注意到了士兵手中的扇子:“有幾個士兵的手里除了武器之外,還拿著扇子……列隊兵士手里拿著扇子,是一個奇怪現(xiàn)象?!敝袊婈牭姆至惺奖硌輿]有使英國人感到敬畏,反而讓他們發(fā)現(xiàn),雖然世界已經進入了火器時代,但中國軍隊卻仍然停留在冷熱兵器混用的時代,其站陣,戰(zhàn)法和精神面貌則停留于中世紀。
巴羅這樣描繪他見到的中國軍隊:“如果我們的到訪是出其不意,他們總是一片慌亂,匆忙從營房中拿出節(jié)日禮服。他們穿上這些服裝后,與其說像戰(zhàn)場武士還不如說是跑龍?zhí)椎难輪T。他們的繡花背心,緞面靴子和蒲扇看起來笨拙不堪又女氣十足,與軍人氣質格格不入。”
對于中國的武備,英國人則極為輕蔑:“他們的大炮為數(shù)很少,僅有的幾門炮都破舊不堪。真懷疑這些炮是向葡萄牙人借來的,因為那些火繩槍便是?!?/p>
這種軍事展示在英國人眼里成了一個笑話。回到英國后,馬嘎爾尼的話迅速傳遍了世界:“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敗不堪的舊船,冀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沒有沉沒。它那巨大的軀殼使周圍的鄰國見了害怕。假如來了個無能之輩掌舵,那船上的紀律與安奎就都完了……(我們)只需幾艘三桅戰(zhàn)艦就能摧毀其海岸艦隊?!?/p>
除了對中國軍隊的整體評估外,英國人還對中國的具體防務進行了考查。馬嘎爾尼初步探明了從寧波到天津大沽口以及從大沽口到通州的航道,對北京、通州、定海等中國城市的防衛(wèi)設施進行了細致的觀察,為西方人后來入侵北京提供了大量的軍事資料。斯當東曾這樣向英國軍方匯報定海的防衛(wèi)設施:“城墻高三十足,高過城內所有房子,整個城好似一所大的監(jiān)獄……除了城門口有幾個破舊的熟鐵炮之外,全城沒有其他火力武器。城門是雙層的。城門以內有一崗哨房,里面住著一些士兵,四壁掛著弓箭、長矛和火繩槍,這就是他們使用的武器?!?/p>
這些記載,是否對英軍選擇定海為攻打的第一座中國城市有所影響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在那次戰(zhàn)爭中,定海軍民雖然竭盡全力,毫不退讓,最終卻還是不堪一擊。
六
鴉片戰(zhàn)爭的直接導火索當然是鴉片,這與乾隆皇帝也并非毫無關系。
鴉片最早出現(xiàn)在中東和歐洲。在《圣經》與荷馬史詩《奧德賽》里,鴉片被描述成“忘憂藥”。事
實上,早在唐代中國人就已經接觸到了這種藥物,當時中國高僧義凈赴印度取經的同時也帶回了“藥煙”(鴉片)。到了宋代,用鴉片煎茶已經是士大夫的一種時尚,故蘇軾詩中有“道人勸飲雞蘇水,童予能煎罌泉湯”之旬。
不過,在清代中期以前,鴉片從來沒有成為人類之害,因為截至那時,人們吃鴉片只有兩種方式,一是整個吞食,如服金丹;二是摻上其他藥品煎湯喝掉。這兩種方法都不容易使人上癮。
鴉片成為一種令人難于抗拒的毒品,是從爪哇、蘇門答臘一帶發(fā)明用槍管灼火吸食鴉片的方法開始的。清代初年,荷蘭人把這種吸法傳人中國。從此,鴉片在中國的蔓延速度明顯加快。早在雍正年問,鴉片煙館就已經出現(xiàn)在北京,吸食鴉片已經成為一種風氣。不過,由于中國本土種植鴉片極少,而雍正皇帝下令嚴禁鴉片,加以當時中國每年只進口鴉片3OO箱,所以清代中期以前,鴉片還沒有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
鴉片真正成為中國的威脅,是在乾隆年間。
如前所述,在中英貿易中,英國人只能用白銀換取中國的茶葉,連年不斷的巨大順差使得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然而,世界上白銀產量畢竟是有限的。中國對白銀的驚人胃口導致美洲很多銀礦面臨枯竭(英國人運到中國的白銀主要產自西屬美洲的上秘魯,即今玻利維亞和新西班牙,即墨西哥)。白銀的短缺使其他歐洲國家逐漸退出對華貿易,英國人也心急如焚,急于找到打開中國市場大門的辦法。正所謂“病急亂投醫(yī)”,他們想到了鴉片。
史載,乾隆初年,東印度公司員工偷偷地把印度的鴉片運到廣州,而此次嘗試就讓他們驚喜萬分。每箱鴉片在印度的購價不過250印幣,而運到中國,售價竟高達160O印幣,一翻就是六倍多。很顯然,這是換取中國茶葉的最有力武器。
在利潤的驅動下,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高級職員華生上校正式提出了在印度大面積種植鴉片,然后賣給中國人,用來交換中國茶葉的計劃。1773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八年,這項計劃得到批準并開始實施。當然,乾隆對此一無所知,不過清政府還是感覺到了鴉片貿易的不正常發(fā)展。
乾隆十三年,鴉片出口僅占英國貨物的八分之一,而到乾隆后期,鴉片輸入量已占輸入貨物的二分之一了。因為吸食鴉片的人數(shù)大大增長,乾隆四十五年,皇帝不得不重申雍正年間的禁令,并且禁止煙具的輸入或販賣。但與乾隆晚年的其他許多禁令一樣,這道禁令也成了一紙空文,事實是:朝廷越禁,走私越歡,因為禁令為海關關員提供了更大的非法收入空間。英國商人很輕易地用行賄手段打破了海關的封鎖,他們的經驗是:“在中國,很少有花錢做不到的事情?!?《鴉片戰(zhàn)爭前中英遍商史》)
因此,當英國使團成員來到中國時,鴉片在中國上流社會早已經成了一種公害。巴羅在書中描述道:“上流社會的人在家里沉溺于抽鵑片。盡管當局采取了一切措施禁止進口,還是有相當數(shù)量的這種毒品被走私進入這個國家……在廣州道臺最近頒布的一份公告中,指出了吸食鴉片的種種害處……可是,這位廣州道臺每天都從容不遍地吸食一份鴉片?!?/p>
當然,對這種坑人的買賣,英國人也心存忐忑。一開始,他們把這樁罪惡的生意當成救急措施,并沒有打算長期進行下去,他們仍寄希望于中英高層接觸,使中國打開市場,但馬嘎爾尼出使的失敗使他們的希望破滅了。東印度公司一不做二不休,又進一步壟斷了鴉片的制造權,在印度擴大了鴉片的種植面積。為了擴大在華的鴉片銷售,他們甚至對中國吸食者的嗜好專門作了精心調查,力求鴉片的制造更適合中國貪食者的口味。馬嘎爾尼使團失敗后,鴉片貿易數(shù)量迅速上升,據(jù)統(tǒng)計,1775—1797年,中國平均每年進口鴉片1814箱,到1800年則達到4570箱。
鴉片走私打破了中國對外貿易方面的長期優(yōu)勢,中國從以前的順差一下子變成了逆差,白銀大量外流。到1807年,英屬印度總督指示孟買,馬德拉斯檳榔的英國殖民地首腦,原先各地準備運往中國的白銀都改運加爾各答,因為公司廣州監(jiān)委會已有足夠財力應付交易。
正是在乾隆年間興起的鴉片走私,導致了幾十年后中國財政的瀕臨破產。到鴉片戰(zhàn)爭前夕,中國每年的白銀流出量至少達1000萬兩,接近清政府每年總收入的四分之一。這種情況下,鴉片戰(zhàn)爭已經不可避免。
七
1840年4月7日,英國的下院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辯論的議題是:要不要向中國派遣遠征軍。在漫長的辯論過程中,一位叫小斯當東的議員的發(fā)言引起了大家的重視:“當然在開始流血之前,我們可以建議中國進行談判。但我很了解這個民族的性格,很了群對這個民族進行專制統(tǒng)治的階級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們想獲得某種結果,談判的同時還要使用武力炫耀。
他說,對中國的武力征服是必須的?!叭绻覀冊谥袊粣廴俗鹁矗敲丛谟《任覀円矔芸觳皇苋俗鹁?,并且漸漸地在全世界都會如此!正在準備中的戰(zhàn)爭是一場世界性的戰(zhàn)爭。它的結局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根據(jù)勝負,這些影響又將是截然相反的。如果我們要輸?shù)暨@場戰(zhàn)爭,我們就無權進行;但如果我們必須打贏它,我們就無權加以放棄?!?/p>
小斯當東的發(fā)言對議員們的決定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發(fā)言結束后,下院里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在后來的投票中,主戰(zhàn)派271票,反戰(zhàn)派262票。大部分議員都十分相信小斯當東,因為他13歲就到過中國,而且還曾經與乾隆皇帝親切交談,并得到乾隆的特殊關注與喜愛。
原來,小斯當東正是當年馬嘎爾尼使團副使斯當東的兒子。馬嘎爾尼訪華時,13歲的他被作為“見習侍童”帶到中國。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十,馬嘎爾尼覲見乾隆皇帝時,小斯當東因負責為特使提斗篷的后沿,也得以見到天顏。
在駛往中國的漫漫旅途中,聰穎的小斯當東閑來無事,便向翻譯們學起了中文,并且很快就掌握了許多日常對話。在覲見的時候,和珅向皇帝介紹說,這個小鬼子會說中國話。于是,刻板嚴格的程序被打破了,皇帝微笑著命小斯當東跪得再近一些,“讓他講中國語?;蛟S是因為孩子的謙遜,或許由于他講話的漂亮用詞使皇帝十分高興,后者欣然從自己的腰帶上解下一個檳榔荷包親自賜與該童”。
回到英國后,小斯當東并沒有浪費他此行打下的中文基礎。中國之行激發(fā)了他的興趣,他繼續(xù)刻苦學習中文。5年后,也就是1798年,他被聘為東印度公司廣州分公司的書記官,長駐廣州,幾年后任總管專員,居留中國18年。嘉慶年間的1816年,他又參加了英國另一次對中國不成功的出使,這次出使徹底斷了英國人通過和平手段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念頭。1817年后,他返回英國南漢普頓,成為下院議員。
中國經歷在小斯當東心底結下了濃濃的中國情,他終生喜歡中國事物,在城里修了一個中國式亭園,起名為“古亭萊園”,其中的標志性建筑是一座仿中國樣式的燈塔狀古亭。他的書房中藏有大量中國書籍,并用lO年的時間翻譯了
《大清律例》,這是第一本直接從中文譯成英文的著作。除此之外,他還著有《中英商業(yè)往來札記》、《1816年英國使團訪京紀實》、《論中英關系及其改善之進言》、《英中商務考察》以及譯著《異域錄》等。1823年,他與亨利·托馬斯·科爾布魯克共同創(chuàng)建英國皇家亞洲學會,這使他成為英國漢學史上一位知名的漢學家。
這樣一個人,當然在中英關系中最有發(fā)言權。濃厚的中國情結并沒有妨礙他向英國人建議進攻中國,乾隆皇帝的荷包也于事無補。事實上,中國之行令年少氣盛的他深感屈辱?;貋砗?,他就一再告訴英國人,對中國必須采取強硬手段,想通過和平手段讓中國人尊敬英國是不可能的。
在英國下院發(fā)表的那番講話,小斯當東終生引以為榮,后來還念念不望地多次說:“我的主張在第二年反對黨掌權后還是一成不變得到了執(zhí)行?!?/p>
正是小斯當東的不斷灌輸,讓西方人牢牢樹立了只有懲罰才能令中國屈服的理念。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中的英國外相巴麥尊在發(fā)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說:“再凌打擊中國已勢在必行……像中國、葡萄牙與西班牙屬美洲這類半野蠻的政府,十年八年就要整治一下。他們那些淺薄的頭腦記不住這些教訓。而且,對于他們來說,警告是沒有用的。他們根本不在乎你說什么,只有棍子打在他們肩膀上,他們才會屈服?!?/p>
八
1793年英國人跪求乾隆沒有得到的東西,在1842年一條不少地得到了?!赌暇l約》的五點核心內容,與馬嘎爾尼跪求乾隆皇帝的內容幾乎完全一致。
當年馬嘎爾尼提出,擴大英國在華的通商口岸,增加舟山、寧波、天津等處;1842年的《南京條約》第二款則規(guī)定:開放上海、寧波、福州、廈門、廣州等處為通商口岸。
馬嘎爾尼要求“英國水手須受約束,不宜與華人來往,懇求給與靠近廣州的一塊地段或一小島,以資使用,作為水手商人棲息養(yǎng)病之地,為英商之居留地”,其中所謂小島,是曾經經過彼地、而且作了認真描述的香港島;《南京條約》第三款則規(guī)定:中國將香港島割讓給英國,“常遠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馬嘎爾尼要求結束公行壟斷,而南京條約第五條取消公行,任由英國人自由貿易:“在粵省貿易,向例全歸額設商行亦稱公行者承辦,今太皇帝準其嗣后不必仍照向倒,凡有英商等赴各該口貿易者,勿論與何商交易,均沂其便?!?/p>
馬嘎爾尼要求中國公開固定的關稅稅率,按照中國宣布的關稅稅率切實上稅,不在稅率之外另行征收,“并請將中國所定稅率錄賜一份,以便遵行”;而《南京條約》規(guī)定:“應納進口出口貸稅、餉費,均宜隸公議定則倒,由部頒發(fā)曉示,以便樊商按倒交納。”
當然,《南京條約》在馬嘎爾尼的要求之外,還有“格外施恩”,其中就包括恩允英國人以后來中國可以攜帶妻子。如果說其他各條都是在英國人的炮艦威脅下應允,對中國百害而無一利的話,那么這一條則被中國官員認為對中國很有好處。負責談判的耆英對皇帝解釋說,之前嚴禁外國人攜家眷居住廣州,“立法本嚴”,但現(xiàn)在看來這一規(guī)定也有弊端。外夷之所以難于控馭,正在于外國人在中國無所系戀。性壓抑使他們脾氣暴躁?,F(xiàn)今允許外國人帶老婆住在中國,那么他們就會聽話得多,因為“英羲重女輕男,夫制于婦,是俯順其請,即以睹柔其性”。
這番高論令乾隆的孫子道光連連叫絕,立馬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