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理智的性別言說

包　燕

關(guān)鍵詞：《色·戒》 張愛玲 李安 情感與理智 性別立場 內(nèi)在盲點

摘 要：張愛玲小說《色·戒》指向的是女性視角下的情感言說。與豐富的女性心理相比，男性世界被作了平面化敘事；李安電影《色·戒》意欲跳出性別立場進行人生的理智與自由命題抒懷，但其敘事難逃男性文本的窠臼——與男性的自我關(guān)注和清晰脈絡(luò)相比，女性敘事則呈現(xiàn)出浮泛、游移與斷裂。

表導演的明星陣容、與張愛玲小說的改編關(guān)系、事先張揚的激情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的斬獲,李安的電影《色·戒》毫無懸念地贏取了票房和熱議，而經(jīng)由媒體和網(wǎng)絡(luò)的力量，演變成2007年歲末最為熱門的文化事件。

熱浪過后，隔著一點距離再回看電影及相關(guān)的小說文本，回到最原始的問題：作為一部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它和小說是怎樣的關(guān)系？是互文式的對應(yīng)與詮釋？還是局部或徹底的改寫？如果存在著改寫，那么這種改寫給影片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一、小說《色·戒》

——情感命題的女性言說與男性失語

1.女性視角下的情感言說

在張愛玲小說中，《色·戒》是值得關(guān)注的存在。創(chuàng)作于1950年，幾經(jīng)改寫，至1983年收入《惘然記》。篇幅很短，萬字左右，卻幾乎可視為張愛玲基于女性視角的對于情感命題的蒼涼言說。

小說中，色誘漢奸的愛國女大學生王佳芝，游移于女性身份與社會身份之間，最終女性的感性訴求逾越了特務(wù)的理性原則，臨陣放走男性目標，反被目標消滅。在張愛玲看來，還有比這更具反諷意味的事件？

王佳芝為何在關(guān)鍵時刻背叛自己的組織角色？小說中，張愛玲其實是有近乎剖白的描寫：背叛的地點在珠寶店，暗殺任務(wù)正待執(zhí)行，氣氛是似真亦幻的恍惚。戒指戴上，王佳芝和易先生在細聲笑談。此時的王佳芝心理出位了——

這一剎那間仿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p>

他的側(cè)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①

換言之，小說中的王佳芝之瞬間選擇是有明晰的心理動因的，那就是在特定氛圍下產(chǎn)生的“色”的幻象和對“色”的依戀。這里的“色”與其是情色，不如說是男性釋放出的情感光芒，是女性關(guān)于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溫情想象。

當然，從情感生成的角度，王佳芝的選擇頗顯突兀，畢竟這和其社會身份與理性要求形成強烈反差。但事實上，對于張愛玲來說，她所關(guān)注的從一開始就非社會身份，而是女性的自然人性。通觀《色·戒》全篇，無論從敘述視點還是整體氛圍，小說完全可以看作是女人的心理敘事。王佳芝的鋤奸女學生身份事實上一直被懸置，而僅僅成為敘事的外殼，而這種女性視角在小說的關(guān)鍵段落尤為清晰。

回到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王佳芝為何承擔色誘任務(wù)？香港段落，我們被告知一群愛國學生獲得機會，定下美人計色誘漢奸，作為學校劇團當家花旦的王佳芝成了主角。揣摩其間的心理，王佳芝們的行為大抵可以用政治的光芒和學生時代的浪漫激情來解釋，甚至還包含演戲快感下潛隱的虛榮。事情的殘酷真相（包括失貞與生命危險）則不是其直接考量對象。

王佳芝再次進入色誘生活是在三年后的上海。張愛玲表面給出的理由是：在上海，原先的伙伴跟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他們來找她，她義不容辭。但小說明確地寫道：“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甭?lián)系具體語境，我們大致可以作這樣的解讀：對于王佳芝，白白的失貞事實上始終是其無法邁過的心理之坎，而鋤奸至少使失貞之事獲得價值，而這才可能是她重回色誘生活的最隱秘心理。從這一視角看，王佳芝再度進入敘事，與民族、國家、組織等宏大敘事無關(guān)，它更關(guān)乎的是傳統(tǒng)倫理——解決因失貞帶來的道德焦慮。

而以此傳統(tǒng)女性的心理來定位王佳芝，其最后對組織的非理性背叛雖然突兀，但恰恰是邏輯鏈條上可能的一環(huán)。這種可能性來自：一方面，王佳芝是感性超越理性的女人，而感性具有天生的不穩(wěn)定性和多變性。如果說，承擔色誘任務(wù)是為隱秘而感性的女性心理所驅(qū)，而放走色誘對象也同樣來自感性的萌動。另一方面，王佳芝又是傳統(tǒng)多于現(xiàn)代的女性。對貞潔的態(tài)度是其傳統(tǒng)性的潛在體現(xiàn)，對歲月靜好的現(xiàn)世愛情的渴求則是其傳統(tǒng)性格的濃重一筆。于王佳芝而言，男性散發(fā)的情感光芒轉(zhuǎn)化為女性對愛情的沉湎，而這一“愛與被愛”的念想最終擊垮了她的社會理性，使她越過理性倫理的羈絆，而走向徹底的感性。

由此女性視角出發(fā)，張愛玲完成了感性化和情感化的女性形象建構(gòu)，而女性的情感化選擇之遭遇毀滅的結(jié)局則宣告了情感本身的虛無和空場。

2.女性立場下的失語男性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體現(xiàn)的是女性視角下的情感言說——即女性對情感的倚重最終被證明是虛妄。虛妄緣何而來？對于唯情感尺度的張愛玲來說，王佳芝的困境與其說是情感與理智的矛盾，不如歸因于無情的男性世界。簡而言之，愛其實可以純粹，而男人沒有。因此，她耿耿于懷的是男性的情感缺位。至于男人的社會困境，她沒有興趣，也不想深究，她也終究不會對男人給予悲憫和理解的敘事。

小說中，男主人公易先生基本上處于“被說”的位置。在故事的大半部分，他以神秘的符號性形象出現(xiàn)。關(guān)于其心理敘事直到王佳芝事情敗露后才出現(xiàn)，盡管仍以反諷語氣出現(xiàn)：

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quán)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quán)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么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p>

……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p>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p>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倀的關(guān)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p>

……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②

在張愛玲筆下，易先生充其量是貌似男子漢的自私怯懦男人。在安全的范圍內(nèi)，他可能散發(fā)情感的幻象；而一旦觸及他的身份地位，果斷放棄和保全自己是他的本能。王佳芝雖然事實上拯救了他，也無改最終的被毀滅命運。顯然，張愛玲的《色·戒》傳達的并不是感傷，而是諷刺與幻滅。張愛玲將女人情感歸屬的虛妄抖落之后，也一并將男性的情感屬性抹殺。因為受傷，因為受傷后的難以釋懷，張愛玲選擇了不饒恕，而這也最終阻止了她進一步走進男性世界，體恤男性的困境，其小說中的男性也難逃被平面化敘事的命運。如果說，在《金鎖記》、《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張愛玲的傳奇里，多的是算計王國中的灰色男性，小說《色·戒》由于女性立場的凸顯和女性本位的潛敘事，更是成為灰色男性的失語之地。而李安的電影《色·戒》正是從這一失語的灰色地帶開始詮釋、補白和改寫。

二、電影《色·戒》

——理智圍城的男性言說與模糊女性

1.男性視角下的理智言說

相對于張愛玲《色·戒》中女性的情感屬性和男性的無情本質(zhì)，李安的電影《色·戒》則給以男性最大的同情。與張愛玲事實上放棄社會視角而代之以情感尺度不同，李安則給了情感以理智世界的理解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