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雄
題解:“俺倆可美”是洛陽土話,意思是我倆關(guān)系非常好。然而就是這么普通的一句話,百年前曾在我的家鄉(xiāng)掀起腥風血雨。
架桿(黑話,指匪首)黑蝎子醒來時已近中午。看到架桿醒了,跟班黃貓子就按慣例捧上水煙袋,黑蝎子在床上吸了兩鍋兒煙,光著膀子走出了房屋。春天的陽光晃得他眼花,背上有了暖意,他伸個懶腰就朝關(guān)押人質(zhì)的房屋走去。
葉子閻王(看管人質(zhì)的匪徒)正在濾葉子(折磨人質(zhì))?;璋档男∥堇锶耸鄰埲~子,一個被捆成皮球樣吊在梁上,葉子閻王正拿著一把皮鞭抽打。黑蝎子垂目問道:“這些葉子多少天了?”葉子閻王想了一想,說:“三天了吧?!焙谛幼呓χ娜速|(zhì),一看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就笑了,扭頭對葉子閻王說:“中午想吃個蔥爆肝,喝兩杯?!边呎f邊拍了拍那孩子的頭。葉子閻王也笑了,說“中”,抽出一把刀來。一刀下去,小屋里頓時充滿了血腥味和屎尿的臊臭味。
黑蝎子走出小屋,說:“薅張葉子?!秉S貓子便從小屋拖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那人在地上癱成了一堆。黑蝎子蹲下身來,拍了拍那人的頭,笑了問:“叫啥名,哪村的?”那人癡癡呆呆看著黑蝎子不知道回答,黃貓子踹他兩腳,那人才回答說:“小……小爐的,白……白小孬?!焙谛犹ь^看天,爐子(太陽)正高,一只鳥啾啾叫著掠過天空。黑蝎子瞇了眼睛,喃喃說:“小爐的,小爐有個白妮子,你該認識?”白小孬還是驚恐地望著黑蝎子,黑蝎子又笑了對白小孬說:“見了白妮子,替我問個好,叫他沒事來山上看看。俺倆可美!”說完站起身來,沖看守的匪徒說:“交代他兩句,讓他滾蛋。”
白小孬趕到小爐寨的時候天色已昏黑,寨門上的氣死風燈發(fā)出昏黃的暖光。正在巡邏的自衛(wèi)隊隊長白屠戶聽到白小孬的叫聲,就讓放下吊橋,自己也下了寨墻,看到白小孬跌跌撞撞跑過來,便扯著嗓子問道:“還沒去贖你,你咋自個跑回來了?”白小孬號啕大哭,一頭扎進白屠戶的懷里。白屠戶推著他,罵道:“問你話呢,咋像個娘們,光知道哭?!卑仔∝€是哭,白屠戶就惱了,用力一推,說:“哭,哭,就知道哭,你蹲地上尿吧?!卑仔∝煌频沽?一倒地心里似乎也清亮了一點,從地上爬起來,擤著鼻涕抽抽咽咽地說:“他們讓我送信,說明天不把錢送到,就一天殺一個?!毕胫裉鞖⑷说那榫?白小孬又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他們殺了人還吃人?!卑淄缿粲行┎荒蜔?說:“起來吧,起來吧,你給鐵錘說一聲?!卑仔∝榔饋?停住了哭,說道:“贖人最好讓白妮子去。他和黑蝎子熟,黑蝎子說他倆可美?!卑淄缿艮D(zhuǎn)身要走,聽了這話,猛回頭一把抓住白小孬的衣領(lǐng)問道:“你說啥?”白小孬嚇了一跳,囁嚅著說:“真的,黑蝎子是說他倆可美?!卑淄缿羲﹂_白小孬,跺著腳恨聲說道:“唉!防了一輩子刀客(土匪),想不到眼皮低下倒有個刀客皮(幫土匪通情報的人)。走,咱到鐵錘家說去?!?/p>
白鐵錘是小爐寨的寨首。多年前他爹見他身子單薄,又是獨苗,怕受人欺負,就送他到少林寺學功夫。學了五年回來,自己也不明白學了什么,身子倒是粗壯了許多。他爹很高興,請了鄉(xiāng)鄰好友到家里坐坐,想讓兒子在寨里揚揚威。四碟八碗上桌了,他爹讓他露點功夫,白鐵錘卻一個勁地說:“沒學啥,沒學啥?!鳖^上的汗直往下淌。他爹惱了,說:“學了就是學了,還藏著掖著,非要擺擺架子?”幾個鄉(xiāng)親也說:“就是,就是,露一手,露一手?!卑阻F錘只好實話實說:“說是學了五年,其實啥也沒學,一套拳沒打熟,整天砍柴挑水,沒事了師傅就讓拍水缸里的水?!边@話他爹打死也不相信,惱得不行,說:“越說你越上臉,一個沒學,兩個沒學,三個還是沒學。我就不相信,掏了這五年學費,就是讓你學挑水砍柴?”坐著的人也隨聲附和,直把白鐵錘逼得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用手一拍桌子,大聲說:“沒學就是沒學?!闭l知這一拍,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張梨木桌子被拍得稀碎。大伙兒先是一愣,接著就是雷鳴的掌聲。他爹高興得沒入腳處,撓著頭眉毛鼻子都亂顫,直說:“你看這孩子,好好的桌子,弄碎了?!睆拇?三鄉(xiāng)五里都傳著白鐵錘有真功夫,了不得。白鐵錘也納悶:手在我身上長著,我咋就不知道它這么厲害呢。納悶之后也很高興,一下子覺得天很大,有了他英雄用武之地,再不用像以前那樣見人就躲得遠遠的了。后來,洛陽一帶鬧刀客,寨里人推他當了寨首。他也不負眾望,領(lǐng)著寨里人壘起了寨墻,建起了自衛(wèi)隊,自己任隊長。見白屠戶是個漢子,能一口氣把兩百多斤的豬吹得滾圓,讓他作了副隊長;又見寨里的白秀才會讀之乎者也,讓他作了副寨首,一時間,遠近村寨都唯小爐寨馬首是瞻。
白屠戶拉著白小孬去找他的時候,白鐵錘剛吃過飯,正趴在床上讓一個自衛(wèi)隊員捏背,見白屠戶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有些不耐煩,看了一眼就瞇上了眼睛。捏背的隊員叫白葦子,他爹開個飯店,他爺在洛陽澡堂里給人搓背,他這手藝就從他爺手里學來的。白屠戶一進門就大喊:“鐵錘,了不得,咱寨里出了個刀客皮?!卑阻F錘瞇了一只眼看了白屠戶,說:“吵球啥,慢慢說?!?/p>
白鐵錘坐起身來,說:“看這寨首當?shù)?連捏個背也不能舒坦。葦子,你去把白秀才叫這來?!比斪哟饝宦暼チ?。
白鐵錘這才盯著白屠戶,咬著牙說:“叫我咋說你,也不看是啥事就亂吆喝。刀客皮這事能隨便亂說?也不看看旁邊有人沒有人?!?/p>
白屠戶摸摸腦袋,嘿嘿地笑了。白鐵錘的話雖很嚴厲,他卻感覺到了對自己的信任,滿肚子都是感激,嘴里說:“就是,就是,看我這狗脾氣,咋就改不了?!?/p>
白小孬還含著淚,暈暈乎乎看著兩人。白鐵錘輕輕踢了他一腳,說:“到底咋回事,這時候還不說?”白小孬又把黑蝎子那話重復了一遍。說了,白小孬腦筋似乎轉(zhuǎn)開了,感覺寨首、隊長好像把白妮子當成刀客皮了,隱隱覺得不對,便又說了一句:“黑蝎子說他和白妮子可美,沒說白妮子是刀客皮?!?/p>
白屠戶眼一瞪,正要訓斥白小孬,白鐵錘擺了擺手,白屠戶罵人的話便縮回肚子里了。
白鐵錘說:“誰也沒說妮子是刀客皮。小孬,你爹這兩天一直哭著借錢,看見你回來了,還不知多高興呢。你回去休息吧。可有一點,今天這事,這話,對誰都不能說?!?/p>
白小孬在白鐵錘意味深長的眼光里,遲遲疑疑地走了。
白屠戶見白小孬走了,瞪著眼看白鐵錘,問:“這事咋弄?”
白鐵錘腦子也理不出個頭緒,可不說個子午卯酉,就失了面子,要說,卻一時說不出什么來。心里急,臉上卻不露出來,他指了指自個的鞋子——一只鞋子也不知被誰踢到了八仙桌底下——說:“這事還不好說。”
白屠戶把鞋子撿了遞過去,嘴里還問:“那咋說?”
白鐵錘穿著鞋子,說:“第一點,得看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
白屠戶急得跳了起來,說:“這還不明白?黑蝎子都說了,他白妮子還不是刀客皮?”
白鐵錘說了第一點,還沒想出第二點來。聽白屠戶又打斷自己,氣得鞋也不穿了,抓了鞋向白屠戶砸過去。
白屠戶一閃身,那只鞋子直往門口飛去,迎門進來一人,正打在那人懷里。這人正是白秀才,秀才接了那鞋子,笑了笑,說:“咦。光知道鐵錘拳打得好,誰知道這暗器也使得這么好?”
白鐵錘穿了鞋子,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圈椅上,說:“說正事,說正事。屠戶你把情況說說?!?/p>
白屠戶站著把事情說了,最后又瞪起眼,說:“沒話說,這白妮子肯定就是刀客皮?!?/p>
白鐵錘又皺起眉,說:“你咋沒記性?我剛說了,這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還難說呢,你咋就一口咬定了?”
白秀才看著白屠戶,說:“鐵錘就是鐵錘,想得周到。你想想,咋能只憑一句話,就認定一個人是刀客皮呢?我聽說那黑蝎子原來是個木匠,白妮子常出門做木活,保不住啥時候曾在一起擱過伙計呢?!?/p>
白屠戶直撓頭,說:“那咋辦?難道就這樣算了?”
白秀才看看白鐵錘,見白鐵錘擰著眉頭,輕拍著圈椅的扶手,便說:“咋能這樣就算了呢?鐵錘不是說了嗎,先得證明白妮子是不是刀客皮?”
白屠戶說:“咋證明?把黑蝎子抓到這里,來個三堂會審?要那樣刀客都給咱滅光了,還用著防刀客?”
白秀才摸著胡子嘿嘿笑了,說:“屠戶,你真白長了眼睛,也不看看,鐵錘早就成竹在胸了,還用著你急?”說了拿眼看白鐵錘。
白鐵錘聽了這話,知道該自己說話了,就直直身子,想說卻不知道說什么,看秀才的眼里含著笑意,就用手點點秀才說:“這個……這個……秀才你說說你的法兒,看咱倆能不能尿到一個壺里?!?/p>
白秀才笑著看了看白鐵錘:“我想的法兒也簡單,就是把白妮子叫過來,問一問,看他承認不承認和黑蝎子認識?!?/p>
白屠戶說:“這也叫法兒?他肯定說不認識?!?/p>
白鐵錘腦袋里靈光一閃,頓時明白了,笑著說:“你看這屠戶,真?zhèn)€是狗改不了吃屎。屠戶,你現(xiàn)在腦袋里還一團漿糊吧。秀才的意思是說,把那白妮子叫來,問他認識不認識黑蝎子。他說認識,讓他說說怎么認識的。若是真像咱們猜想的,做木活時搭過伙計,這事也就算了;若是他不承認認識黑蝎子,那邊黑蝎子又說他倆可美,就說明他心中有鬼,那注定是刀客皮了。”
白屠戶撓撓頭,“唔”了一聲,說:“還真是?!闭f了這話,有點不甘心,又說:“雞巴秀才,說話總是半截兒,讓人聽不明白。你要像鐵錘這么說,我還會不明白?”抖一下手里的刀,說:“我這就叫白妮子來問問?!?/p>
白秀才笑過了,問白鐵錘:“若是證明白妮子是刀客皮,咱們可該咋辦?”
還沒等白鐵錘回答,剛邁出兩步的白屠戶扭頭瞪著眼睛說:“這還用問?我活剝了他!”
白鐵錘恨恨地說:“屠戶,這可是你說的!”
白屠戶亢聲說:“是我說的!”
白妮子早早就睡了,白天干了一天木活,晚上一吃飯,躺倒就睡。他才不像別人,吃了飯不是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就是拉個人瞎噴(聊閑話)。走路消食,糟蹋糧食;瞎噴得點燈,費油。這糟蹋東西的事,白妮子打死也不會干。白妮子老婆雖然早就死了,但這么多年既當?shù)之斈锏乩吨鴥鹤影字姨?日子過得也不比別人差,憑的啥?憑的就是勤快,再加上這節(jié)儉。
白妮子睡著了就常夢見一堆錢,四下里的媒婆都擠到家里,給他兒子白忠天說媳婦。忠天今年十八歲,是個大人了,到了成家的年齡。忠天這孩子長得漂亮,白妮子有時候想,真他娘的奇怪,兒子鼻眉仿自個,臉盤仿他死去享清閑的娘,可湊到一起,竟然大變樣。再加上白里透紅的面皮,更是漂亮得不得了,戲文上說的趙云呀馬超呀,也不過如此??蛇@樣的孩子,卻總是不聽話。白妮子想教他個木匠手藝,他硬是不學,只管跟著白鐵錘那幫人瞎哄,伸胳膊蹬腿,說那就叫打拳。打拳有啥用,能管吃能管喝?可兒子自小沒娘,被自己嬌縱壞了,這時候說什么他也不聽。盡管不聽話,可兒子還是自個兒子,白妮子早就操心給兒子物色媳婦了。村里白屠戶的二閨女倒是整天熱乎兒子,可那閨女,吃豬下水吃多了,一身橫肉,黑得跟張飛似的不說,最讓白妮子看不慣的是她貪嘴,啥時候見了,她手里都拿著東西吃,吃得還吧唧吧唧的,很有味,這一點就讓白妮子看不中,家有千貫萬貫,也擱不住她這樣的吃法。白妮子在鄰近村里做木活時,沒少留心人家村里的閨女。春節(jié)前在劉莊就見到了一個閨女,大眼忽忽閃閃,看著就不笨;身子也結(jié)結(jié)實實,能出力,媒人一介紹,白妮子就覺得中??删褪怯袀€問題,她家非要一大筆彩禮。白妮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花錢。聽了這話,就有點不樂意,臉就擰得像個山核桃,這事就擱下了。可一睡下,一作夢,就夢到給兒子說媳婦。
正睡得香呢,那擂門聲打雷似地響起來了。白妮子嚇了一跳,聽到白屠戶的聲音,心里就有氣。這幾年,白屠戶可沒少給他派活,一個大錢也沒給過他。防刀客,防刀客,刀客沒來,他們倒變成刀客了。
“半夜三更里,狗兒貓兒才鬧騰呢。屠戶,你鬧個啥勁?”白妮子邊穿衣服邊吆喝。盡管他看不起白屠戶,但自從這白屠戶當了自衛(wèi)隊隊長,天天背著片破刀,他就覺得惹不起白屠戶了。心里盡管有十二個不情愿,還是慌里忙里穿起來,嘴里卻忍不住要占點便宜。
“貓叫春呢?屠戶你要叫春,找你家老母豬去,跑這里叫啥呢?”
“快點起來,有事問你?!彼W炱?白屠戶斗不過白妮子。以前白妮子就經(jīng)常開玩笑,拐著彎罵他,這讓白屠戶一直覺得這白妮子不是好人。白小孬那么一說,他心里早就認定了這白妮子就是刀客皮。
“這不就來了?!卑啄葑哟蜷_門,“叫,叫,你是殺豬的,不是挨刀子的豬?!?/p>
門一開,白屠戶就一手抓住白妮子的脖領(lǐng)子,一手晃著刀,惡狠狠地說:“走!到鐵錘家說事去?!?/p>
“這是弄啥呢?這是弄啥呢?”白妮子真害怕了,深一腳淺一腳往黑暗里走。
白鐵錘家兩盞氣死風燈挑在院子里,兩盞大燈點在屋里,亮得有點晃眼睛。白妮子看到白鐵錘坐在圈椅上,白秀才斜著身子帶著笑不知和白鐵錘說什么。
“唉喲!兩位寨首老爺,你們真比皇上還氣粗,比閻羅王還威風,為著句玩笑話,刀都能架到人脖子上……”一進門,白妮子就告白屠戶狀,卻不料話還沒有說完,白屠戶就一腳上去,把他踹倒在地。
“白屠戶!”白妮子罵開了,“我×你先人。我白妮子也不是白挨打的人。今兒這事你不給我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白屠戶還沒說話,白鐵錘卻開了腔:“是,今兒這事說不清楚還真沒完。”
白妮子仰臉看著白鐵錘,見他臉擰得像榆木疙瘩。
白妮子心里看不起白鐵錘。白鐵錘半大不小時總是低著頭,溜著墻角走,不敢看人,常是他戲弄的對象。但問題是,現(xiàn)在的白鐵錘不是以前的白鐵錘,而是寨首了?,F(xiàn)在走在路上,誰見誰都給他打招呼,哥呀叔的亂稱呼。白鐵錘曾給人講過這樣的話:“當了寨首就是不一樣。以前沒人搭理,現(xiàn)在誰見了,年紀小的都喊哥,年紀大的沒法叫哥了,就喊叔,還高了一輩。”所以,看到白鐵錘那臉色,白妮子突然覺得心里發(fā)虛,就不吵鬧了,問:“啥事?還要我說清楚?”
“你認識黑蝎子嗎?”看白鐵錘端坐在那里,沒有說話的意思,白秀才便扭頭笑吟吟地問。
“認識?!卑啄葑託夂艉舻卣f。他爬起來拍拍屁股,可看一看,四下里沒有自己坐的地方,床倒是空在那里,可白屠戶都站著,沒敢坐床上,他哪里敢去坐。于是,他站起來扭扭腰,又蹲在地上。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白秀才還是笑吟吟的。白屠戶卻看出白妮子在耍嘴皮子,這鱉孫,嘴巴很利落,便喝道:“好好說!不好好說,活剝了你!”
白妮子看看白鐵錘,見他還是端坐在那里,一點表情都沒有,便不搭理白屠戶的恐嚇,回答白秀才說:“咋認識的?認識他手下的,自然就認識他了?!?/p>
白秀才眼睛一亮,看看白鐵錘,見白鐵錘直了直腰,還是不說話,便問道:“你認識他手下誰?”
白屠戶卻跳起來了,說:“真真了不得了,你白妮子也作精了,當了刀客皮了!”
白妮子還是不搭理白屠戶,接了白秀才的話說:“認識他手下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屠戶這龜孫!”
白屠戶瞪大了眼,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白妮子卻吧嗒吧嗒說開了:“寨里的事,你說哪個事我落后過?要出木木料就出木料,要出工就出工,寨子上的榆木炮倒有三成是我做的吧?我夠?qū)Φ闷鹫恿?也夠給你們幾個首領(lǐng)面子了??赏缿暨@龜孫倒好,半夜里也不知為啥事,刀架到俺脖子上就弄這兒來了。你們倒是說說,除了刀客,誰還能做這樣的事?二話不說,動不動就踢人,愛踢人是啥東西,騾子馬才愛踢人呢?!?/p>
“你媽那個×!”白屠戶抽刀,跺著腳罵:“我活剝了你龜孫?!?/p>
白秀才也有點不高興,自個怎么著在這寨子里也算個識字的,怎么著也是寨子里最有智謀的,怎么讓這白妮子牽著鼻子繞了一圈兒呢?于是臉上的笑就有點僵硬。再看看白鐵錘坐在那里出粗氣,他便站了起來,指著白妮子說:“妮子呀,你還有臉這樣說?你出的那叫啥木料?好木料一點沒用,全是些邊角碎料,拿膠黏的。別說開炮了,火藥放進去,還沒搗兩下呢,就碎了?!?/p>
白屠戶一聽這,馬上說:“就是。你為啥用爛木料,不就是想幫刀客嗎?鐵錘!還有啥說的?這家伙分明就是刀客皮!”
白鐵錘一直在那里端坐著,見白妮子又把屠戶、秀才給繞進去了,也有點生氣??床黄鹚窒碌木偷扔诳床黄鹚?一想起看不起他,他就來氣。
想起很久以前,自個正溜著墻根走,看到一群人正坐在對面房檐下曬暖,便低了頭,加緊了腳步。誰知道白妮子卻叫他:“鐵錘,鐵錘,過來,過來,你家寶貝落在這里了。”白鐵錘那會兒便站住了,抬頭怯怯地往那邊看。“你看你這孩子,叫你過來呢,光立那兒看啥看?”白鐵錘覺得不去不好,遲遲疑疑走過去,袖子擦擦鼻涕,又緊吸了兩下。一群人看著白鐵錘的樣子都是笑吟吟的。白妮子手里籠個不知什么東西,看著白妮子笑,說:“給你說你家寶貝落這里了,你還不信,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你家的?”說著站起身,彎著腰,伸開了手,手里是不知他什么時候從房檐上折下來的冰橛子。
“是你家的寶貝吧?”白妮子發(fā)問。白鐵錘不明白,便搖搖頭。白妮子跺一下腳,說:“憨子,咋不是呢?拿著,可不敢丟?!闭f著往白鐵錘手里塞,白鐵錘不接,嘴里嘟噥著說:“不是。”白妮子說:“不是?不是你爹咋整天鼻子上掛兩根冰橛子,不是你咋也掛兩根冰橛子?”一群人哈哈大笑,白鐵錘用力吸吸鼻子,用袖子又使勁擦了兩下,罵了一句:“×你媽!”起身就跑,身后傳來白妮子快活的笑聲。
一想起這些,白鐵錘更是生氣,便皺起眉頭,探了身子,盯著白妮子,問道:“再問你一句。南山上刀客黑蝎子你認識不認識?”
白妮子看他臉色難看,問得鄭重,不由得吃了一驚,覺得這后面似乎有什么事,便心急火燎地說:“黑蝎子?我認識他他還不認識我呢!”
“真不認識?”
“真不認識!”
白鐵錘重重出一口氣,直起身,又站起來,便很堅決地對白屠戶揮一下手,說:“捆起來!”
“捆起來?”白妮子嘿嘿一笑,大聲說:“我看誰敢捆我!”他真不相信,這本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怎么會說變臉就變臉,還要捆人。
沒有人搭他的話,白屠戶一腳下去,就把正要跳起來的白妮子踹倒在地。吆喝一聲,門口站崗的兩個自衛(wèi)隊員就跑了進來,一個上去就按住了白妮子,一個拿了繩子就捆,三下兩下就捆結(jié)實了。
白妮子不停地叫著,罵著:“我×你先人,你今天捆我,明天我給你們好看,真?zhèn)€都沒王法了?!?/p>
白鐵錘被他吵得腦袋痛,便揮揮手,說:“把他嘴給塞住,綁到院里樹上?!?/p>
兩只胳膊捆在一起,兩只腳捆在一起,中間再拉根繩繞到樹上——白屠戶不知道高雅的捆人手法,只會捆豬。白妮子被窩成一團,扔在樹根邊上,挨著早春冰冷的土地,嘴里塞塊破布,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白鐵錘看著幾個人笨手笨腳地捆人,看得都累了,便說:“該喝兩杯了?!?/p>
白秀才交代兩個站崗的自衛(wèi)隊員要看好了,便緊走兩步,走到白屠戶前面,跟在白鐵錘后面,往小爐寨唯一的飯館走去。
“下步該咋處置白妮子?”白秀才小心翼翼地問白鐵錘。這樣的事,他還第一次經(jīng)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白妮子一下子變成了刀客皮,他明知道不是捆一捆這么簡單,但也實在想不出個處置的辦法。
“還咋弄?活剝了他!”白鐵錘還沒回答,白屠戶就叫了起來。
白鐵錘只是大步地往前走。
“該咋弄?”白秀才又問了一句。
“屠戶不是說了嗎?要活剝了呢,就讓他活剝。”白鐵錘其實也沒有想明白該怎么弄,只是不滿意白屠戶亂插話,就擠兌白屠戶一句。
“活剝了?”白秀才有點不相信,隨口問了這一句,問了這一句他就有點后悔,他知道白鐵錘不喜歡別人對他決定的事再提問題。
白鐵錘聽到這問話也是一愣,活剝?nèi)?從白屠戶嘴里聽這話不止聽過一次了。真要這樣干,他還沒有想過,可話都擠到這份上了,總不能失了自個的臉面吧?于是,他硬撐著說:“是!咱好賴都是這寨里的頭兒,說話不算話,誰還服咱?屠戶說了幾次了,要活剝?nèi)思?咋也不能讓這話落到白地里?!?/p>
白屠戶有點緊張了,緊走兩步,問:“真讓我活剝白妮子?”
“那還有假?!”白鐵錘語氣更堅定了。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白屠戶以后不能亂插話了。
白秀才聽到白屠戶聲音里的顫抖,有點高興。這屠戶,平時總有點不服自己,這回好,再添點鹽加點醋,有你難受的。于是,便嘿嘿一笑,說:“要說這活剝還是由來已久的刑法呢?!?/p>
說著話,就見前面一處昏黃的燈光,那里就是白葦子家的小飯店館了。三人進去坐下了,葦子他爹早就迎出來了,含笑了問:“今兒咋來得晚了?”
白秀才說:“有點事??焐暇撇??!比斪铀χM去了,白秀才卻從懷里掏出一本書來。那書破得沒有了封面,一頁一頁角都磨禿了,紙張泛黃。白秀才輕輕地一頁一頁翻,翻著看著,翻了一會兒,捧著伸到白鐵錘面前,說:“你看?!?/p>
看白鐵錘笑吟吟的,白屠戶也湊過來看,白秀才很得意,指著一行字念道:“剝皮之法,從頭至尻,一縷裂之,張于前,如鳥展翅,皮去而氣不絕,有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
白鐵錘聽不懂,看白秀才恭敬的樣子,心里很舒坦,嘴里說:“好。就照這辦?!?/p>
白屠戶也聽不懂,有點急躁,說:“這啥破書,你嘰哩咕嚕說點啥?”
白秀才笑吟吟地說:“說的啥?教你呢你還不知道。說這剝皮呀,要從頭上到屁股先劃一道,順著這道線一點點剝,把皮剝了,張開,放到前面,就像鳥展開了翅膀,皮剝完了,人還不能讓死了,若是死了,誰剝皮誰就跟著一塊死?!?/p>
白鐵錘哈哈大笑,說:“屠戶,聽到了沒有,就照這來,你可當心點呀,剝不好皮,你跟著一塊死?!?/p>
白屠戶覺得頭皮發(fā)麻,瞪著眼說:“不會真活剝了白妮子吧?”
白鐵錘正色說:“那還有假?你該不會沒這手藝吧?”
葦子他爹這時候捧著幾盤菜過來了,一邊擺一邊說:“誰不知道屠戶好手藝,什么活兒還能難著他?”
白秀才笑了說:“那是?!?/p>
菜是一盤腌大腸、一盤豬頭肉、一盤銀條兒,一盤酸菠菜,酒是葦子家釀的紅薯干酒,都是屠戶愛吃的愛喝的,但這一會兒他卻吃不下了,怔怔地掂起筷子,卻不知要叨哪盤菜。
“咋處置白妮子,他兒子咋辦?”白秀才小心地夾起一根銀條,小心地問白鐵錘。
白鐵錘梗了一下脖子,咧了一下嘴,說:“這事我在腦子里過了萬遍了,就等著屠戶去辦呢,可你看他,就知道吃!”
白屠戶夾著一筷子菜,自己也不知夾的什么菜,也不知道吃還是不吃,只是夾著,橫在哪里。
“還不快去?!”白鐵錘喊道。
白屠戶還是夾著菜,看著,似乎在研究。
“屠戶,驢毛塞耳朵了?沒聽到鐵錘說,領(lǐng)幾個人,把白忠天也抓過來!”白秀才笑吟吟地說。
“哦。”白屠戶似乎明白了,放下筷子,筷子上夾的一片豬頭肉把桌子上淋漓了一片,嘴里說:“這就去,這就去!”
白忠天聽到他爹被抓起來的消息時,正該著他上崗了。村里年輕人都加入了自衛(wèi)隊,分成了幾撥兒,輪流在寨子上巡邏。那天輪到白忠天后半夜上崗。年輕人精力旺盛,愛熱鬧,白忠天吃過了飯,也沒心思睡覺,就想找?guī)讉€年輕人一塊打打牌,鬧到后半夜,正好上崗。所以,一吃過飯,便叫了一塊上崗的兩個人——白歪脖兒和白正軍。三個人四處找人,人家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鬧騰了好一陣,天都黑透了,白歪脖兒嘟噥著說:“這牌是打不成了,少一個人。”白正軍卻嘿嘿直笑,鬼鬼搗搗地說:“弄兩菜,我去弄瓶酒,喝酒吧?!卑淄岵闭f:“算了吧,去哪兒弄倆菜?”白正軍又嘿嘿笑了,說:“忠天有辦法?!闭f著擠擠眉弄眼地往前面街上呶嘴,白歪脖兒歪著脖子看,看到黑地里有一個人影兒,壯壯實實的,手里不知拿個什么,走著嚼著,一看就知道是白屠戶的二閨女白二妞。白歪脖兒也笑了,說:“忠天,看你的了?!卑字姨觳徽f話,站在那兒,嘴上掠過一絲笑來,看看白二妞走近了,大聲說:“二妞,去把你爹的下水弄點,咱喝酒吧?!卑淄岵眱汉桶渍娐犃诉@話都笑。白二妞一看到白忠天眼睛一亮,說:“你們咋在這兒?我還以為你們正在寨墻根兒打牌呢。”寨子北邊有個小樹林,這幾年防土匪,寨墻上掛了燈,小樹林那里正好掛了一盞,只這一盞燈,便照亮了年輕人的夜生活,鋪上麥秸,那地兒就成了年輕人混鬧的地方。見白二妞沒聽出罵人的意思,白忠天很得意,說:“打牌有啥意思?正軍說他拿瓶酒,喝酒呢。你爹昨天晚上不是殺了口豬了嗎?你去把你爹的下水弄點去?!边@回白二妞聽出來了,說:“弄你的下水?!卑字姨煲残α?白歪脖和白正軍更是笑得岔氣。白忠天哈哈笑過了,說:“吃我下水,你能舍得?”說著斜了眼死盯著白二妞看,看得白二妞不好意思了,說了句“我去拿下水”,一扭身蹦跳著走了。白忠天扭著身來,對著兩個小兄弟眥牙咧嘴,使勁地笑。
三人走到小樹林那里,躺在麥秸上瞎聊,聊了一會兒,還不見白二妞來。白歪脖兒說:“這妞兒,屁股老沉。多大時候了,還不見人影兒。再等一會兒,就該上崗了?!卑渍娬f:“人家屁股沉,關(guān)你啥事?”說了吃吃地笑。白忠天聽白正軍笑得曖昧,說:“吃嘎嘎雞屁股眼兒了?就知道笑!”正軍說:“屁股大有力氣呀。二妞一捋胳膊,就掀翻一頭豬。忠天呀,你得小心點,說不定哪天你也被二妞掀翻了?!卑字姨焯饋?作勢要踢白正軍,卻看見白二妞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忠天,不好了。你爹被抓起來了,說是刀客皮。”
白忠天呆那里不動了。
白歪脖說:“妮子叔咋會是刀客皮?二妞,你不會聽錯吧?”
白二妞心急火燎地說:“咋會聽錯?黑蝎子說他倆可美,妮子叔又說他不認識黑蝎子,鐵錘就認定妮子叔是刀客皮了。這會兒一群人正找忠天呢?!?/p>
白正軍說:“忠天,得趕快找白鐵錘說說去。真要讓他們定為刀客皮,可了不得啊!”
白二妞說:“對,說說去。要不先給我爹說說,好賴他也是個副隊長?!?/p>
幾個年輕人都清楚地記得兩年前的一件事。有個搖卜楞鼓的貨郎走到小爐寨門口,四下里望了望,搖他的卜楞鼓,有幾個婦女便來買些針頭線腦的,可不知怎么吵起來了,這個說給了錢,那個說沒有給,也不知誰吆喝了一聲“刀客皮”,不由分說一群人便將那搖卜楞鼓的打死了,扔到寨壕里,水浸著,脹得白白的一大片,招來好多蒼蠅,大家受不了那臭,才挖個坑兒埋了。
那死人臭了幾天,讓白忠天想了好幾天,最后他得出個結(jié)論,在小爐寨:你別攤上刀客皮這個名兒,一攤上,就要命。也就是為了這個,他一聽說他爹被當作刀客皮,就呆住了,覺得他爹的命丟了一大半了,能救他爹的,怕只有南山的刀客了。
“你也別怕?!卑锥ひ詾榘字姨靽槈牧?伸手拉拉他胳膊說,“走,咱這就去跟我爹說去?!?/p>
白忠天甩開白二妞的手,突然惡狠狠地對白二妞說:“你回家告訴你爹,還有白鐵錘,他們敢動我爹一根汗毛,我弄死他們一家,連帶你!”
說了這話,誰也不顧,扭頭就沿著臺階向寨墻上跑去。三個人還沒弄明白,就見白忠天身子閃了一下,就跳下寨墻。
三人聽到“撲通”一聲響,跑到寨墻上看時,寨墻下面的寨壕里,亂閃著一點黑亮的光,白忠天已經(jīng)不見了。
“忠天,你去哪里?”白二妞跺著腳沖著寨外一片黑暗喊。
“上南山,叫刀客。弄死你們!”黑暗里傳來白忠天惡狠狠的聲音。
第二天,一通鑼響,小爐寨的人都集中到村中間戲臺前了。
“要活剝白妮子呢?!庇腥藗魉椭ⅰ?/p>
“真的?”有人問。
“咋不真?白妮子是刀客皮?!庇腥孙@得很知情地說,“昨天晚上都審過了,他也承認了?!?/p>
正議論著,寨里幾個頭領(lǐng)都上戲臺上了。戲臺上擺了兩張長桌,白鐵錘、白秀才、白屠戶就坐在桌子后面。
白鐵錘坐在正中央,坐下了,略動動屁股,干咳了幾聲,接過白秀才遞過來的、用洋鐵皮做的“話筒”,又咳了幾聲,說:“今兒把老少爺們叫到這里,是要說說白妮子的事?!?/p>
本來一個戲園里都亂吵吵的,聽了這幾句話,一下子都靜了。
“白妮子啥事呢?咱先不說,先說說這幾年別的村發(fā)生的事。大前年,黑蝎子那幫刀客打破了下古寨,又殺人,又燒房,又強欺婦女,折騰了兩天,五百多人的村子死了兩百多人,有七八家絕戶了。去年,黑蝎子打破了上古村,也是又殺人又放火又強欺婦女,折騰了一天,全村八百多人,死了一百多人。原來常到咱寨子里賣打蟲藥消令丸的瞎子五兒,也被他們殺了。你們說,一個瞎子,又是個說話都不敢大聲說話的瞎子,能咋著誰?可還是被刀客殺了。你們說,這刀客有多可恨!可這刀客是怎么打破這兩個村子的?就是這兩個村里出了刀客皮。刀客在外面打,他們在里面鬧,村子就被打破了。咱小爐寨,人比上古村少點,比下古村多點,好幾次了,黑蝎子從咱們寨前面過,也沒敢打咱寨,為啥?別信人說的,是因為有我白鐵錘在這里站著?!?/p>
說到這兒,白鐵錘咽唾沫,又直了直身板,說:“為啥黑蝎子不敢小看咱小爐寨,為的是咱寨里有一千門榆木炮。好家伙,一千門,他刀客才有幾個?了不起七八百人,不說多的,咱一炮只轟死他一個人,他們沒人了,咱還有一百多門炮沒放呢。一說這榆木炮,就不得不提到白妮子了。我當咱寨寨首,一上臺就說造榆木炮,大家弄木料的弄木料,做活的做活。咱們寨里誰最不會做木匠活?開飯店的白葦子他爹??扇思矣彩怯殖隽嫌殖鲥X,請鄰村木匠做了兩門。咱村誰最會做木匠活?白妮子??蛇@白妮子弄的是啥呢?糟木頭,也不知道用啥黏了黏,就送來了一門。那叫炮?別說開炮了,你手拍一下它就碎了。一看他弄的那炮,我還沒想到別的??涩F(xiàn)在我明白了,他是有意那樣做的,他就是黑蝎子的刀客皮,生怕炮多了,會傷著他們那一幫刀客伙計。”
說到這里,臺下一陣吵嚷。白秀才覺得這會場亂,站起身來,指著那一堆堆的人吆喝:“吵啥呢,吵啥呢,不說話誰會當你們是啞巴?靜了,靜了,聽寨首說?!?/p>
他這一吆喝,臺下就靜了。白鐵錘就接著說:“我說白妮子是刀客皮,大家可能還不信??裳巯逻@事明明白白就告訴我們,白妮子就是刀客皮。這次咱村被綁票了十四個人,這些人怎么被綁的?他們結(jié)伴到河邊兒薅草去,還沒到河邊兒,就被黑蝎子那幫刀客綁了。黑蝎子那幫刀客一直在南山,他們是往北邊干活去,碰都碰不著,黑蝎子他們咋就會綁了他們呢?說白了,有人報信。誰報的信,白妮子。咋這樣說呢?白小孬,大伙都知道,那是話都沒兩句的人,最實誠了。這次也被綁票了。昨天晚上被刀客放回來傳話,他親耳聽到的,黑蝎子對他說,他黑蝎子和白妮子倆人可美?!?/p>
白小孬也在戲臺下,聽到寨首說他,不由得直了直身子。旁邊人也都看他,旁邊人一看,引得遠處的都一起往他這邊看。白小孬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風頭,心里有點美,前兩天的恐怖似乎都沒有了,滿臉都是光彩,大聲地說:“真的,真的,黑蝎子就是說,他倆可美!”
白秀才又站起來吆喝了,大家也就靜了一點,繼續(xù)聽白鐵錘說:“可問這白妮子,白妮子硬是不承認他認識黑蝎子。你們說,他心里沒鬼,怎么會不承認?他不承認能說明啥?就說明他是黑蝎子的刀客皮!”
臺下又有點騷動,白秀才正要吆喝,還沒有站起身來,只聽得白鐵錘提高了嗓門,大聲問道:“白妮子當?shù)犊推?咱們該怎么辦他?”這一聲問,問得臺下更是吵吵嚷嚷,亂亂哄哄。
白鐵錘自個兒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兩口水,穩(wěn)了穩(wěn)心神,這才大聲咳嗽兩聲,又大聲說:“大家吵了半天,可想出個章程沒有?”
臺下一下子靜了,大家心里頭都沒有數(shù)。畢竟白妮子也是這寨里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現(xiàn)在成了刀客皮,可該怎么辦呢?
白鐵錘掃視了一下,說:“其實該怎么辦白妮子,我心里也沒有數(shù)。倒是白妮子心里有數(shù)得很,他早給咱們定下章程了?!?/p>
臺下有人笑了,嘀咕著說:“白妮子出的章程?不會吧。”可看白鐵錘板著臉,一點不像說笑的樣子,臺下也就靜了。
卻聽白鐵錘繼續(xù)說道:“咋說是白妮子給的章程呢?再明白不過了。刀客咋對咱們,咱們就咋對他們。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刀客是咋對咱們的?大家心里都明白,我這里只提個醒。前兩天,綁咱寨子十四個人里頭,有咱寨子里白壽兒,才十來歲的孩子,結(jié)果讓黑蝎子那幫刀客給活剝了,還抄出心肝吃了,這是白小孬親眼看到的?!?/p>
臺下突然聽到“嗷”的一聲慘叫,眾人看時,卻是白壽兒他爹,聽到這個消息,一頭栽到地上。周圍人一陣忙亂,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寨里的白先兒(大夫),白壽兒他爹這才透出一口氣來,大哭起來:“壽兒,壽兒,你可要我的老命了!”
白鐵錘也不管臺下亂著,只是提高了嗓門說:“就這兩年,咱村讓刀客綁走的,被活埋被開膛活剝了就有三個人,白柱子,白振梁,白孝忠。刀客就是這么對咱們的,咱們可該怎么對刀客皮,怎么對白妮子?”
白壽兒他爹被人攙著,哭著,聽到這話,咬著牙亂跳著大喊:“活剝了他們,活剝了這些畜生!”只這一聲喊,臺下立馬就有人大聲地喊著:“活剝了他,活剝了他!”
白鐵錘騰地站起身來,大聲說:“對!咱就活剝了這刀客皮!”轉(zhuǎn)過身來,大喊一聲:“把刀客皮拉上來!”
四個自衛(wèi)隊員抬著白妮子從臺后面走上臺來。
白妮子被綁在一個十字木架子上,四個人一個抬木架的一頭,白妮子腦袋、身子都墜著。
春天了,草都長出來了。濕鞋踩在草上,滑。滑得白忠天摔了幾個跟頭,于是他便手腳并用,揪著山路上野花青草,連滾帶爬地往山深處走。天上倒是有月亮,但云色太重,一會兒露一下臉兒,還是個哭喪臉。樹木也長了葉子,那葉子又不時遮了月光,路就更難走了。也不知折騰了多長時間,濕衣服、濕鞋都有些干了。白忠天突然看見遠處半山腰里有一點燈光,一腳高一腳低走上去,那燈光也時閃時沒??斓搅?白忠天有點激動,便加快了腳步。灌木越來越密,順著走的那條小路早就沒有了路的樣子,白忠天只能盯著那燈光往前摸索了。但直到天亮,白忠天還是沒有摸到刀客的寨子。
要帶把刀就好了,可以砍開灌木。白忠天褲筒被劃破了好幾個口子,但他不能停步。如果不能在天亮前找到黑蝎子那幫刀客,他爹的命十成中就沒有九成。轉(zhuǎn)過一個山頭,白忠天明明白白看到前面一片茅草屋。到了,白忠天心里一喜,便加快了步伐。突然,只覺得腳下一軟,身子直往下墜去,壞了!還沒有等他轉(zhuǎn)念,就聽得“嘭”的一聲響,他便完全陷入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
十字形的架子被豎在戲臺上,大家看到白妮了背對著大家,掛著,往下墜。人們正在看稀罕,突聽得白鐵錘大喊一聲:“女人們孩子們,沒膽氣的,都給我離開?,F(xiàn)在就按大家的要求,活剝了這刀客皮!”
騷動了一會兒,人走了一小半兒,剩下的都直著脖子往臺上看。
“屠戶,看你的了!”白鐵錘大喊了一聲。
白屠戶不知啥時候拎了刀子,站在臺角,聽了這一聲大喊,卻還癡癡呆呆站在那里沒動,翻著眼看天,好像念著什么。
白秀才過去,聽見白屠戶嘴里念叨著:“背上劃一刀,順著刀口剝。背上劃一刀,順著刀口剝。”覺得有點可笑,便拉了他一下,說:“看你的了。”
白屠戶這才醒過神來,用力睜大了眼,向臺下掃視一圈兒,慢慢地向木架子走去。嘴角牽動出一大片笑模樣來,這才想邁開大步,雄壯地往前走??刹恢獮槭裁?笑了一下,他卻覺得臉皮有點痙攣,腳步也有點邁不動了。
臺下的人這時才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有些興奮,又覺得有股小涼風嗖嗖地吹過來,鉆進后腦勺,順著脊梁骨一點點下去,聚到后心那里,結(jié)成涼洼洼一片。
白屠戶終于慢慢走近了白妮子。握刀的手晃了晃,指頭動了動,似乎是為了把刀握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左手拉開白妮子的后領(lǐng)子,右手的刀就下去了。
人們似乎聽到簌簌的聲音,白妮子的一件灰黑夾衣就裂開了,灰黑的褲子也裂開了。白屠戶用力扯了兩下,白妮子就被剝光了,露出一身有黑有白的肉來。
春天的晌午,陽光燦爛,可人們還是覺得有點冷。
有人看到白妮子身體抖了一下。
“還活著呢?!?/p>
“真是活剝哩!”
人們?yōu)檫@小小的發(fā)現(xiàn)而興奮,但旋即又有人發(fā)出了疑問:“真活著嗎,我咋沒看見他動呢?”
白屠戶的刀又舉了起來,一下子又抽提起人們的心,都直著眼睛看。
白屠戶卻并不揮下去,而是用左手按了白妮子的腦袋,用刀比劃著往下劃了一下。
幾只麻雀從頭頂飛過,人們聽到清晰的鳴叫聲——喳喳。
白屠戶又舉起了刀,輕輕地把刀尖貼上白妮子后脖那塊頭發(fā)盡處的皮肉。
貼了一會兒,白屠戶便踮一下腳尖兒,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到右手腕上,使勁往前一扎,隨即便劃下去。這時候,人們看到白妮子狂扭身子,那刀口便沒有順著剛才白屠戶比劃的線路走下去,而是斜劃到白妮子右邊的屁股蛋上。
這下人們看明白了,白妮子活著。他扭動著身子,似乎是從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人們這才想起,白妮子嘴被什么東西塞著。
長長的一條刀縫,慢慢地往外浸著血,看去紅艷艷的,再經(jīng)白妮子左扭右扭的,就有點像一串火紅的花了。
白妮子亂抖,沒法下刀,白屠戶有點手足無措,求助似地向白鐵錘望去。
白鐵錘坐在臺角,端著杯茶,瞪大眼看著白屠戶,臉上凝固著很奇怪的笑。白秀才站在白鐵錘身后,瘦臉上也掛著點笑。白屠戶看去也有點奇怪,只覺得那笑里有一絲嘲弄。
白屠戶不由得有些生氣:你個混賬白妮子,亂抖啥呢?一生氣,白屠戶就來了勁兒,抬手照白妮子頭上就狠砸了一下,嘴里大喊一聲:“你他媽的別動!”
白妮子不動了……
一件人皮落在白屠戶手里。
“揎草?!卑仔悴藕?。
白鐵錘站起身來。呆呆地看臺下好長時間,說:“塞上草,掛到寨門上?!?/p>
整個會場沒有一點聲音,人們似乎能聽到微風刮過樹梢那輕微的顫音。
整個會場沒有一個人動,人們似乎都成了雕塑。
天傍黑,被綁的人質(zhì)坐著一輛大車回來了。雖說離家只有四五天時間,這些人好似過了多少年,遠遠地看到紅彤彤的夕陽下昏暗的寨子,都忍不住嗚咽起來。
拉車的毛驢低著頭只顧拉車,大車轱轆與車軸磨擦著,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聲音,和著那一片哭聲,更增加一分悲涼——十三個人,有三個被打斷了腿,走不得路;有五個胸背上被烙了一片,這會兒痛得難受;剩下那五人,雖然沒有大傷,但巴掌是挨了不少。
大車啞啞鳴叫著,走近寨子了。寨門邊上掛著條像豬尿泡一樣人形的東西,隨著晚風輕輕地擺動。人們突然看到奇怪的情景,都有些驚異,頓時不哭了。
“這是白妮子!”隨著他們辦交涉的白正軍他爹說,“當?shù)犊推?剝了他皮揎了草。你們被綁票,就是他報的信。”
人皮旁邊,一條長長的標語飄忽著,似乎在驗證著白正軍他爹的話,有個識得幾個字的念道:“給黑蝎子當?shù)犊推さ南聢?。?/p>
幾個人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似地跳起來,大哭起來,大罵起來。“白妮子,×死你先人。”那罵聲似乎用盡他們所有的力氣,像犁頭一樣深深扎進土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往前運動。有幾個恨不過,更是跳下來,抓起地上的石塊土塊,往那人皮上砸去。
白鐵錘站在寨門樓上,看著,對跟在身后的白秀才說:“殺白妮子,有人還害怕,說是殺了白妮子,黑蝎子就不放人了。這人不是回來了嗎?人呀,你越軟,人家就越欺負你。你硬了,他也就怯你了。對刀客也是這樣?!?/p>
白秀才點頭稱是,說:“不過,咱還得防著,黑蝎子那幫刀客說不定會來找事?!?/p>
白鐵錘哼了一聲,說:“來吧,我還怕他們不來呢!”
太陽升老高了,黑蝎子正睡得香呢,卻被二架桿叫了起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屁大點事都叫我!”黑蝎子這么說著,心里卻很滿意,踢開被子,揉著眼睛就坐起來了。
“眼線一大早過來,說小爐寨殺了咱一個人?!倍軛U很恭敬地說,“可我想破腦袋,也記不得咱在小爐寨還放有人。沒法,只好請老架子起來,說說這事該咋辦?!?/p>
“小爐寨,不是剛放了那兒幾張葉子嗎?他們從哪里找到咱的眼線了?”黑蝎子用力閉兩下眼,睜開了,伸手指指桌子上的水煙袋。
二架桿忙拿了手煙袋,雙手捧了遞過去,說:“誰知道呢?眼線說,人被殺了,還剝了皮,寨門上還掛起個幌子,說是給咱當?shù)犊推さ南聢?。聽說,那眼線叫白妮子,可我咋就想不起有這么個人呢?”
黑蝎子一口把煙灰吹了,用力搗搗煙筒,把水煙袋用力墩到床頭柜上,嘴角撕扯著一絲殘酷的笑,鼻子哼了一聲,說:“這是打咱臉呢。他打咱臉,咱就要他命?!闭f著一骨碌爬起來,一絲不掛地伸伸胳膊,松松筋骨,大叫一聲:“破圍子(攻打村寨)。”二架桿興奮地應一聲“唉。”興沖沖地跑了出去,對著一排草庵子大聲喊:“起來了,破圍子!”
刀客們忙活了一陣,兩百多人的隊伍就擺在黑蝎子門前,亂哄哄或坐或站等著黑蝎子出來。
黑蝎子出來了,亂穿著一件黑綢衫,敞開懷,斜插著兩支盒子槍。出來了,還揉著眼睛,說:“覺還沒睡醒,就聽二當家說有人殺咱人了。殺就殺唄,還剝皮,還掛個幌子,說這就是給咱當?shù)犊推さ南聢?這叫啥?這叫欺負人,這叫騎在咱脖子上拉屎。咱爺們都是幾尺高的漢子,能受這樣欺負?”
刀客們亂哄哄地喊:“不能!”
黑蝎子嘿嘿地笑了兩聲,說:“我聽這聲還沒有老娘們嗓門大。這也不怪兄弟們,誰叫咱兄弟們好久沒有吃肉了呢。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說,小爐寨富得很,有大塊大塊的肉,想吃就吃。嘿嘿,還有肉嘟嘟的女人,想弄就弄?!?/p>
刀客們都猥褻地笑著,黑蝎子也笑了。笑過了,大聲地說:“笑球啥,還不走?走,破圍子!”說完了,一聳身,便跨上黃貓子拉來的一匹大馬,率先向山下跑去。
爐子(太陽)正亮,山花也開得正盛,山道上散著花香。刀客們亂哄哄或騎馬或走路,或扛槍,或拖門板拖云梯,走過了,路上就零落了一地的花花草草。
“拉地硬些(走快些)?!倍軛U不停地喊,“老架子說了,晌午就在小爐寨啃瓤子(吃飯)?!?/p>
“刀客!刀客!”
臨近晌午,寨墻上放哨的白葦子既興奮又恐懼地叫了一聲,抓起扔在一邊的銅鑼亂敲起來,將小爐寨震得一顫一顫的。
寨門邊上的自衛(wèi)隊員慌著關(guān)寨門,升吊橋。男人們操起大刀、長矛,急急地往寨門那里趕,正準備做飯的女人也停了手里的伙計,踮著小腳爬到寨墻上看熱鬧。
一大群刀客散亂地擁著個騎大馬的人逼近了。
刀客們喜洋洋的,槍有短有長,或扛或抱或掂,走近寨門了,盯著掛著的人皮看稀罕,寨上的人們清楚地聽到他們說話:“剝得老美呢?!薄澳奶煸垡矂円粋€耍耍?!?/p>
刀客們也清楚地聽到寨墻上人們的議論:“這就是黑蝎子?也就這么粗這么長?!薄翱此ばδ樀?哪像個刀客頭?”
亂了一陣子,黑蝎子吆喝了一聲,刀客們靜了。二架桿喊了聲“一二”,刀客們便仰著臉扯著嗓子一起大聲叫牌子:
南山黑蝎子,
腰插雙盒子(手槍),
專好破圍子,
殺人放火生吃小孩子。
小爐寨的人看著一個個刀客喊得臉紅脖子粗,有點好笑,就笑嘻嘻看著,說笑。
刀客們又喊了起來:
南山黑蝎子,
腰插雙盒子,
專好破圍子,
殺人放火生吃小孩子。
小爐寨的人還指點著一個個刀客,不停地說笑。
黑蝎子皺著眉頭歪著脖兒,伸手搓脖子上的灰,一搓手里就有零零碎碎灰垢?!澳锬莻€腳!小爐寨沒有領(lǐng)頭的?盡是些小蛤蟆在這亂唧喳。”
正說笑呢,寨墻上的人紛紛往后躲,讓出三個人來。一個黑洼洼的臉上都是橫肉,披一件嶄新醬色短衫,映著肚皮上黑瘆瘆的毛發(fā);一個瘦長的臉上拖著半黑半白的山羊胡子,著一件青灰色的長袍。兩人擁著的那個,穿了一件月白色貼身綢衫,腰系黑帶,襯得衣服越發(fā)白了,臉上似乎也晃著些亮光。
二架桿看了,冷笑了一聲,說:“都還穿了新衣裳,還當咱來娶他閨女呢。”
黑蝎子嘿嘿笑了,說:“這是向咱示威呢!”說了這話,拔出腰里的盒子槍,用槍口指了中間那人,大聲問道:“你是白鐵錘?”
白鐵錘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身子說:“正是!”
“喔?!焙谛有α苏f:“長得夠標致的。閑話不說,我是南山黑蝎子,你殺了我的人,這筆賬怎么算?”
“你說怎么算?”白鐵錘抬了抬下巴,盡力昂起頭來。
“我說?好!”黑蝎子拉一下馬韁,那馬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拿兩千塊大洋、一千斤白面、十頭豬、一缸大煙,這事算了。要不然,我破了圍子,雞犬不留!”
白鐵錘仰臉打個呵呵,擰起眉毛厲聲說:“要錢要糧,沒有。要命。也沒有!有的是槍子,你要多少給你多少!”
說了這話,急急地往后退,只見寨垛口伸出十來個黑洞洞的炮口,接著就見一縷縷青煙冒了起來。
黑蝎子抬手就是兩槍,大叫一聲:“扯忽?!睋荞R就往回跑。正嘻嘻哈哈或坐或站的刀客們連滾帶爬跟著跑。
只聽得轟轟地幾聲亂響,刀客們只覺得頭頂好像下了熱雹子,砸得頭皮火辣辣痛,更沒命地跑。
又聽得一聲槍響,就聽得老架桿咬牙切齒地罵:“都給我站住!”刀客們這才站住,互相一看,好幾個頭上都淌了血,用手摸著腦袋,眥著牙往外摳頭上的鐵砂子。
二架桿頭上倒沒傷,背上卻被掃著了,一邊摳著,一邊問黑蝎子:“老架子,這小爐寨榆木炮可真不少,咱該咋弄?”
黑蝎子騎在馬上,斜眼往回看,見寨墻上滿是人,亂蹦亂跳的?!澳锬莻€腳!”黑蝎子笑了笑說,“看這幫鱉孫高興得。咋弄,打他個鱉孫!榆木炮多,又打不死人,咱還怕他?”
二架桿聽了這個,就舉了手里的短槍吆喝道:“兄弟們,把家伙準備好。破不了小爐寨,咱就不回去了。”接著,二架桿開始分派任務(wù)。
一幫刀客又亂糟糟地回過頭來,慢慢地往小爐寨挺進。離小爐寨約十來丈遠。準備掩護的就趴到地上,端了槍;準備沖鋒的,就抬起了門板和云梯,一起看著黑蝎子,等他下令。
黑蝎子摸著腦袋,笑了笑,說:“鱉孫有榆木炮,打不死人是打不死人,可打到身上也不好受。咱先弄一幫腿腳快的兄弟,往前跑。一見他點火了,就趕快跑回來;他炮一響,再裝火藥還得有一會兒,趁這工夫,咱就破了圍子了。”
二架桿聽了,眼睛亮閃閃地笑。笑過了,就點了十來個人,領(lǐng)著他們沖了上去。
十來個刀客端了槍,一邊往寨子上放槍,一邊往前沖??纯纯鞗_到寨壕那里了,看得見寨墻上榆木炮藥捻子冒的青煙了,扭頭又往回跑。這一跑不打緊,正趕上榆木炮的落點,十來門榆木炮放出的鐵砂子像雨點一樣密,這些刀客哪里躲得過去?只打得幾乎人人都變成了血人。
“這法兒不中呀,老架子?!倍軛U這回頭上挨了四五粒鐵砂子,血都淌到臉上了,只覺得一陣陣發(fā)暈。
“咋不中?是你們跑得太慢。”黑蝎子嘿嘿笑,笑著就一揮手。槍響起來了,噼噼叭叭。
人擁上去了,抬著的幾塊長門板豎起來,往寨壕上一推,就變成幾座橋,抬云梯的直著就沖了過去,到了寨子邊靠墻一豎,就往上爬。
“開槍!放炮!”白鐵錘吆喝著。
槍是土槍,有的剛打過,這時還在裝藥;炮就更不用說了,火藥鐵砂子都沒有裝好呢??纯吹犊途鸵郎蟻砹?都能看到刀客們獰笑的眉眼了。白鐵錘急了,順手奪過身邊一個自衛(wèi)隊員的長矛,探出身來,向正往上爬的一個刀客扎過去。那刀客見長矛扎過來了,躲沒處躲,只好抓起手里的長槍來擋。這一擋,手就松開了云梯,一個立腳不穩(wěn),就摔了下去,砸得正往上爬的刀客都掉了下去。白鐵錘爬到寨垛口,伸出一只腳來,用力一蹬,那云梯就倒了下去。
看白鐵錘這樣子管用,白屠戶揮著大刀就趕著自衛(wèi)隊員上去,用長矛用鋤頭向下砸刀客。白秀才卻去門樓那里,擂起了鼓。
六七架云梯,推倒了四五架,有一兩架云梯沒推倒,往上面爬的刀客也被長矛鋤頭逼下去了。村民這邊,有三個挨了槍,有一個傷得還比較重,怕命都難保了。這讓白鐵錘很窩火,一個勁兒催促把榆木炮全搬過來,分成四拔兒。刀客上來了,先打一拔兒。留三拔兒,再上來,再打。
這邊在分派完了,那邊刀客也攻上來了。黑蝎子看了半天,看出了門道,給刀客們打氣說:“看見沒有?那炮只能打在離寨墻十來丈遠的地方。跑得快點,就打不到了。再往上沖,他們就沒法咱了?!?/p>
二架桿抓起一把土抹頭止血,弄得灰頭土臉的,黑蝎子看著他直笑。二架桿很窩火,說:“打破我腦袋,我也得弄他們幾個腦袋敲敲!”說了,引著百多個刀客呼拉拉就沖上來了。
白鐵錘喊聲“放炮”,第一拔兒炮就打出去了。可這回刀客們跑得太快,只傷著了一小部分。受了傷也是不顧死活地往前沖,一沖就沖過了寨壕,架起云梯就往上爬。
這一回,村民也不亂了。自衛(wèi)隊員分成兩拔兒,一拔兒拿長矛鋤頭往下?lián)v,一拔兒拿大刀在后面準備,見沒有搗下去的,一刀就劈過去。
近三丈高的寨墻成了刀客們難以逾越的高山。刀客們傷了幾十個人,又再一次被打退了。
二架桿沒敲到村民的腦袋,自個腦袋上卻挨了一鋤頭。幸虧他見機,鋤頭敲來時,急忙跳下云梯。饒是如此,腦袋也被打個窟窿,流血不止,腿也崴著了,一瘸一拐的。
“老架子,不中呀?!倍軛U苦著臉說,“林子炸了(百姓起來抵抗)。這寨墻太高,咱的云梯又太少,人多也擠不上去??催@樣兒再打下去,也還是這樣。要不咱先走,過兩天再邀幾個桿兒來打這鱉孫?”
黑蝎子看二架桿捂著頭,血還流個不停。一群刀客有傷了腿的,有傷了臉的,還有身上被長矛戳了一下的,都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副不想再打的樣子,便說:“娘那腳,便宜這幫鱉孫了!”說了,撥馬就走。刀客們一見,都拖拖拉拉地跟著走。
看刀客們要走了,全寨子人都長出一口氣。一放松,莫明其妙的歡樂就傾瀉出來了。白秀才笑得胡子亂顫,當即詩興大發(fā),立馬寫了首得勝歌,給鐵錘念,鐵錘一聽,說:“吆喝吆喝,出出氣!”
白秀才叫了幾個小伙子,把這幾句說了,小伙子們都笑。白秀才喊聲“一二”,小伙子們都扯著脖子吆喝:
黑蝎子,逞兇殘,拉著刀客到寨邊。
又要錢,又要面,還要肥豬和大煙。
白鐵錘,會打拳,往那一站氣沖天。
又舞槍,又放炮,打得刀客嗷嗷叫。
頭破了,腿瘸了,哭爹喊娘逃跑了。
黑蝎子,快跑吧,跑得慢,逮住了。
逮住就當蛤蟆耍,哇,哇,哇……
白屠戶擺弄著刀,剛才他砍了兩個刀客。雖說沒砍死,卻把人也砍下去,心里很是高興。聽到吆喝這個,說:“雞巴秀才就會耍嘴?!边@么說著,臉上卻很自豪地笑,又看到小伙子吆喝過了,都紅著脖子,嘻嘻哈哈叫著“哇”,覺得很有意思,就說:“再吆喝一遍。”
黑蝎子聽了,不走了,眼亂瞪,嘴亂抖,吆喝刀客們:“都聽見沒有?讓人吐一臉唾沫,拉了一脖子屎。走,走,咱還要臉不要?”
刀客們也站住了,聽著寨墻上的笑聲,一個個恨得牙根癢癢。
“娘那個腳!破不了這圍子,我不姓黑,跟他小爐寨姓白?!焙谛犹埋R來,對二架桿說,“弄些炸藥來,捆上,這回把他大門炸了,從大門進去。”
刀客們的炸藥不多,全弄來也就捆了兩個炸藥包。
“就這點炸藥,中不中?”二架桿有點擔憂。
“把這被子濕了水?!焙谛硬唤铀挷鐑?指著他馬鞍上鋪的一條被子說。一個刀客扯了那被子,跑到不遠的河溝里蘸了,濕淋淋抱著過來。
黑蝎子扯過來一下子披到身上。
二架桿一看,說:“老架子,咋著,你要上去?”
黑蝎子黑著臉說:“娘那個腳,一個也不留,都給我上!你們幾個跟著我,摸到寨門那里炸大門。”
“是爺們的都給我上!”黑蝎子一聲吆喝,抱著兩個炸藥包率先沖上去。
門板還在寨壕上橫著,刀客們一沖,就過去了十來個人。有一兩個跑到寨門那里,兩三刀揮過去,就把吊橋強劈斷了,吊橋轟隆一聲就落了下來。大隊的刀客都沖了過去。站在寨墻下往上打槍,更有十多個不怕死的刀客順著云梯往上爬。
這回,村民連榆木炮都來不及放——剛才只顧高興了,多數(shù)的炮還沒有裝火藥——一見刀客上來了,又是長矛鋤頭一起上??蛇@回不行了,刀客們貼著寨墻,往上放槍,只一會兒,就死傷了好幾個自衛(wèi)隊員。
“土槍,榆木炮,給我往下打!”白鐵錘大聲吆喝著,抱起一根榆木炮,往寨垛口一放,支起來,口朝下,點著了,“轟隆”一聲響,一團火就突出來,朝寨墻下的刀客撲了過去。一陣黑煙過去,只見那幾個刀客都變成了黑人。更有兩三個,身上著了火,急急往寨壕里跳。
幾個守炮的自衛(wèi)隊員,見白鐵錘這一炮還管點用,也如法炮制,傾斜了炮口往寨墻根下打??傻犊蛡儗W了乖,緊貼著寨墻,炮幾乎傷不著他們,他們卻貼著墻放槍,見露頭的就打。
白秀才在寨樓那里,探下頭一看,見幾個身上著火的刀客跳進寨壕,突然靈光一閃,急急跑到鐵錘身邊,大聲說:“放火,放火,放火燒他們?!?/p>
白鐵錘只顧往下放炮了,一時弄不明白。白秀才急急叫了兩個人,跑到寨墻下面幾個排著的麥秸垛那兒,抱了幾捆麥秸上來,點著了,就扔下去。這一下還真管用,寨墻下立刻有了一個大火堆,逼得幾個刀客都往一邊躲。
“好!”白鐵錘高興得大喊:“抱麥秸,燒死他們!”
自衛(wèi)隊員紛紛抱來麥秸,點著了扔下去。寨墻邊就橫著一條大火龍,逼得刀客們紛紛退了過去。
“哈哈?!笨粗犊蛡兘诡^爛額的樣子,白鐵錘敞懷大笑。
可笑聲未落,突聽得“轟”的一聲響,腳底下的土地似乎也震動了。
刀客們又呼嘯著沖了上來,這回卻不是沖向寨墻,而是沖向寨門。
白鐵錘心一沉,用盡渾身的力氣喊:“快守寨門!”
已經(jīng)晚了,幾寸厚的鐵皮門板被炸個大窟窿,早有幾個刀客鉆了過來,開了大門,又貼著墻朝通道這邊放槍,大隊的刀客一擁就上來了,把自衛(wèi)隊員們又逼上城墻。
“把刀客趕出寨子!”白鐵錘從身邊一個自衛(wèi)隊員手里奪過一桿長矛,大喊一聲,就往下沖??蓻_了七八步,就感覺身邊沒有幾個人,而射過來的槍彈倒有不少,他只覺得小腿上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就倒在通道上。
刀客們逼了過來。
白鐵錘腿上淌著血,他扶著通道的矮墻站起來,橫握長矛,怒目而視。
黑蝎子貼著墻邊跑過來,看見白鐵錘,嘿嘿一笑,說:“還撐呢!”抬手“砰”“砰”兩槍,一槍一只胳膊,白鐵錘手里的長矛就掉在地上,人也癱在那里,眼看著刀客一窩蜂沖過通道,向寨墻上奔去。
寨子破了。
白秀才不明白寨子怎么破的。但眼看著刀客都過來了,他心里并不慌亂,依舊打他的鼓,心里想的是古書上忠烈罵賊的故事,等著刀客們過來,好好罵刀客一通,然后慷慨就義。
這樣想著,鼓就打得更有板有眼,胡子也很有節(jié)奏地飄動著。
刀客上來了,卻根本不搭理他,直往聚了幫自衛(wèi)隊員的那一塊沖。那三四十個自衛(wèi)隊員看到刀客沖上來,退著退著就擠在一起了。他們看到刀客們笑著,吆喝著,只覺得那黑洞洞的槍眼似乎要把他們吞噬。
白屠戶“嗷”地叫了一聲,推開人群沖出來,掄著大刀向離得最近的刀客劈過去。刀光閃動,紅纓亂飄,在陽光下有點刺眼,人也顯得很威武。
可刀沒有劈上刀客,屠戶就倒下了。不知是哪個刀客放了兩槍,第一槍沒打到屠戶,卻把人堆里的白正軍打死了,第二槍才打到屠戶,正打在腦門上,屠戶山墻一樣的身體就塌了,轟然倒在地上。
刀客們又一陣槍響,四五個人倒下了,剩下的也就不敢動了。
刀客們感覺控制住了局勢,這時才聽到白秀才打鼓,咚咚咚,聽著震耳朵。有兩個刀客奔過去,看是個長胡子小老頭,就不開槍了,掄起槍托就砸過去。
白秀才見刀客過來了,拉拉衣襟,捋下胡子,伸手說“慢”,想讓刀客停下來,聽他罵兩聲,卻不料那兩個刀客不愛聽人說話,掄起的槍托先砸斷了他的胳膊,再砸破了他的腦袋。
“打,打,看你還打不打鼓?”有個刀客說。
小爐寨的人都被攆到戲園里。刀客們堵了門,黑蝎子和二架桿站到戲臺上。
“沒招你,沒惹你,憑啥活剝我的人?”黑蝎子對著臺下說,“活剝就活剝吧,叫你們賠倆錢還不賠,不打你們打誰?”
瞪著眼看著臺下人都低著頭,有幾個死了家人的還在哭,黑蝎子又說:“今兒這事,我也不怨你們,就怨你們的寨首白鐵錘。他咋弄我的人,我咋弄他。把白鐵錘給帶上來。”
白鐵錘挨了三槍,早昏死過去了。兩個刀客拖著上來,三下兩下就捆在那個剝皮架子上了。
“上次是誰剝的?這次照樣給我剝!”黑蝎子大聲地吆喝著。臺下人一動不動。黑蝎子向身邊的黃貓子努下嘴,黃貓子就跳下臺拉了個人問了,對黑蝎子說:“那人死了?!?/p>
“娘那個腳!你就會干半截兒活?!焙谛有α苏f,“再問一下誰會剝?”
這話一說,還沒等黃貓子再問,黑蝎子就瞧明白了,有人會剝。
白葦子家開了個飯店,偶爾也殺一兩個豬,卻不請白屠戶殺,自個摸索著就殺了。白屠戶對此很不滿意,經(jīng)常說白葦子不會殺,殺頭豬,豬皮上戳幾個窟窿。白屠戶活剝了白妮子,村里人都說白屠戶手藝高。白葦子本來和白屠戶就有矛盾,再加上在給鐵錘捏背時,經(jīng)常看到白屠戶挨訓,就更看不起白屠戶。聽人們這么說,他就做出不屑的樣子說:“剝?nèi)瞬缓蛣冐i一個樣,有啥難的,叫我剝,我也會。”這話好多人都聽過。黑蝎子一問誰會剝,有幾個人不由自主地看白葦子。黑蝎子就指了他說:“你,來!”
黃貓子剛被老架桿批評,心里不舒服,正沒處撒惡氣呢,看白葦子站那不動,上去就打了一槍托。白葦子挨了一槍托只好走上臺去,傻呆呆地站在黑蝎子面前。
“站著弄啥,還不去剝?”黑蝎子踢了白葦子一腳。
白葦子心里發(fā)慌,囁嚅地說:“沒……沒刀?!?/p>
黑蝎子從腰里拔出把刀來,遞過去,又用力踹了他一腳,直把他踹到剝皮架子前。
白葦子習慣性地試試刀鋒,刀鋒冷冷的,很是鋒利。抬頭看到垂著頭不知是死是活的白鐵錘,突然明白今天不是殺豬,而是殺人,手便抖了。他向臺下的人群看了一眼,黑壓壓一片,一雙雙眼睛模模糊糊,似乎是一個個藏著危險的黑洞。白葦子又扭頭看看黑蝎子。黑蝎子正獰笑著看著他,根本不理會白葦子乞求的眼神,反而一揮手,黃貓子便拔出刀來,向前兩步,抵了一下白葦子的肚皮,說:“快點,磨蹭啥呢?”
白葦子退了一步,差點撞著白鐵錘。
“咦,你不是那個開食堂的嗎?媽那個蛋,今兒讓我遇見了??靹邮?”黃貓子說著,刀又刺過來,這次有點重,刺破了白葦子的肚皮。
白葦子跳了一下,站定了,看了看黃貓子手里的刀,便低下頭去,哭了說:“寨首,沒法,他們逼我的,你忍著吧。”
說了便盡力回想白屠戶剝?nèi)说臉幼?想起來要先把衣服剝掉,便用刀輕輕地劃開白鐵錘的衣服,又從白鐵錘的脖子那兒往下劃了一刀。白鐵錘垂著頭,一動也不動。白葦子這一刀劃得很順暢,直直的,比白屠戶那一刀看去規(guī)矩多了。
剝開半個脊背了,白鐵錘突然呻吟了一聲,白葦子往后一跳。
“寨首,不關(guān)我的事,我沒法,他們逼的。我給你捏肩,給你捶背,我不想剝你。”白葦子說。
白鐵錘從黑暗里痛醒了,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心底里卻凝著一塊沉甸甸的空虛,重重地扯著輕飄飄的身子,似乎兩下里只有一根線繃著,說斷就斷了。
哦,這是在活剝我。白鐵錘明白了,明白了就想起白秀才說的話,有個英雄好漢被活剝時,好像還大喊著“涼快”。
“涼——”他大喊了一聲,誰知道剛一張開嘴,黑暗也便像山一樣壓過來,他沉入了無底的黑漆漆的深淵。
刀客們鬧騰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快黑了,這才趕騾子趕馬,護著幾輛大車離開了寨子。
縣衙得到消息,派人趕過來,只能收尸了。一千多人的小爐寨,被刀客打死四百多人,其中有二十六家被殺絕,包括白葦子一家。還有好些大姑娘小媳婦被糟蹋。
刀客們進到山里,天就全黑了,月亮出來了。
“輪子(月亮)也幫忙,你看它亮得,正好照咱走路?!倍軛U為黑蝎子牽著馬,一邊走一邊對黑蝎子說。
“拉地軟些(走得慢些)。到了咱這地盤,還怕誰追來?”黑蝎子命令。
大車拉到山下,沒法上,搶來的東西分裝在騾馬身上,裝不下的分著扛。黃貓子扛了一個包裹,有點累,看身邊一個刀客沒扛多少東西,就把包裹往這刀客頭上一套,說:“幫我扛會兒,我去看看挖的陷坑有沒有陷頭野豬?!闭f了就離開山道,往山梁上爬去。
過了好一會兒,黃貓子跑過來了,卻領(lǐng)來一個人?!袄霞茏?陷著一個人,說是來找你入伙的。”
那人過來了,黑蝎子看了,見是個漂亮小伙兒,卻不認識。
“你叫啥?”
“我叫白忠天,我爹和你熟,叫白妮子。快去救救我爹吧,就為認識您,他被寨里人抓起來了。”
黑蝎子一愣,又嘿嘿笑了好半天,又問:“你是白妮子的孩兒?學木工手藝了沒有?”
白忠天說:“沒有?!?/p>
黑蝎子哈哈大笑了,說:“好!那就入我這桿子吧。既是黃貓子先發(fā)現(xiàn)的你,你就跟著黃貓子吧。”
黃貓子拉白忠天,白忠天卻不走,一個勁兒地說:“快去救救我爹吧。你們倆好賴認識一場,再說我爹也是因為你被抓起來的?!?/p>
黑蝎子在馬上伸伸腰,說:“早去救了,沒救成,到那里你爹就被人家活剝了?!?/p>
白忠天呆在那里,黃貓子拉了他幾下,他才哭著隨黃貓子走了。
“老架子,我咋沒聽說這白妮子呢?你啥時候往小爐寨安插的人?”身邊的二架桿問。
黑蝎子舒服地笑了,說:“我安個鳥。這白妮子,我學徒時見過,我記得他,他倒不一定記得我。當時我跟著一個木匠師傅學徒。那時候我們走鄉(xiāng)串戶到山西給人做木活,有天也不知因為什么事,師傅一鑿子就搗到我頭上,那個痛呀,我恨得牙根癢癢,只想殺了師傅。
“中午吃飯時,對,是中午,遇到白妮子領(lǐng)個徒弟也到那村里去,也不知怎么回事,中午就在一塊吃飯。見我頭破了,咬牙不服氣,他便開導我,說什么不受苦中苦,難熬人上人,不受這苦就當不了師傅。當不了師傅就娶不上媳婦,帶不了徒弟;當徒弟也只能受師傅的訓,挨師傅的打。
“當時一圈人,有東家,有他徒弟,還有我?guī)煾?。聽他教訓?我一句話也不能說,心里那個恨呀,娘那個腳,師傅打我頭,他卻打我臉,恨不得當時就殺了他。過了兩天,我逮著機會,一斧頭斫了師傅,再找白妮子,找不到了,可能是別的地方又有生意了吧。
“沒想到,過了這些年,倒又有他的消息。前一段,咱抓那幾張葉子,一聽是小爐寨的,我就想起了他,倒想托那葉子帶個話,隨便說了句俺倆可美?!?/p>
“真的可美嗎?”二架桿一臉的不相信。
“嘿嘿,是美,美得我都想弄死他。話倒是隨口說的,誰知這一說,還真要了他的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