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守平
整整50年前,1958年,根據(jù)世界和平理事會決議,關漢卿作為世界文化名人之一在全世界范圍內舉行紀念活動。北京紀念大會的會標是“世界文化名人關漢卿戲劇創(chuàng)作七百年紀念大會(1258—1958)”,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陳毅為大會題詞并到會致辭,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和前蘇聯(lián)普希金話劇院總導演彼得羅夫發(fā)表講話,全國各地劇院上演關漢卿留存劇目,隆極一時。按照1958年北京紀念大會確定的時間,2008年應該是關漢卿戲劇創(chuàng)作七百五十年紀念,五十年也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關漢卿的這個重要的年頭,過得實在是有些清冷。
“元雜劇奠基人”“偉大的戲劇家”云云都是后人說的,關漢卿在世的時候,卻是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倡、九儒、十丐”。關漢卿寫詞撰曲,混跡倡優(yōu),不時地還玩玩“票”,“躬踐排場,面敷粉墨”,扮演個小角色什么的,屬于“下九流”,跳出圈子外,沒人拿他當回事兒。因此他生年不詳,卒年不明,連籍貫也弄不清楚。
關于關漢卿的里居,后世有三種說法:一是“大都人”,即今之北京市;二是“祁之伍仁村人”,在今之河北安國縣;三是“解州人”,是三國時西蜀大將關羽的后代,三種說法都有元、明、清的文人書錄為依據(jù)。元大都有大都城和大都路的區(qū)別,大都路的治所也在大都城,直轄6個縣,并統(tǒng)轄10州16個縣,總共22縣,把大都人都說成是北京人,北京城就有人口爆炸的危險。關漢卿姓關,也寫過一些關公戲,僅憑這些,就像把曹雪芹說成是曹操的后代一樣缺乏說服力。河北的專家們在伍仁村找到了關家園、關家橋、關家道、關家渡、關家墳甚至關漢卿親手書寫(?)的石匾,于1986年9月在伍仁村重修關漢卿墓,此后,四方招魂的聲音漸稀,老人家就算是魂有所依了。
確定關漢卿是伍仁村人還有個依據(jù),就是前人的書錄中說他“金末為太醫(yī)院尹”,有的版本作“太醫(yī)院戶”,“金亡不仕”。祁州自古是藥材之鄉(xiāng),至今安國仍然是藥材大縣,當個為太醫(yī)院提供藥材的“太醫(yī)院戶”比較靠譜,說他當過太醫(yī)院的長官就有點麻煩。金亡于1234年,按學術界通行的認識,關漢卿約生于1220—1241年,死于1297—1307年,如此推算,金亡時關漢卿才不過十幾歲。金元兩代的《百官志》中并沒有“太醫(yī)院尹”這個職位,即使有,大概也輪不上他。另有記載說關漢卿“金末以鄉(xiāng)試舉解元”,那么就讓他再大20歲。解元是鄉(xiāng)試第一名,僅僅是一種身份,還沒有取得授官的資格,到太醫(yī)院當長官恐怕也難以服眾。以今測古,看看今天的官員們都要想辦法弄一個高學歷,就可以知道“文憑”對于做官是多么重要了。不過,關漢卿青少年時代家境肯定不錯,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在套曲《不伏老》中稱“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通五音,六律滑熟”。像五音六律、吟詩圍棋這些本事應該是他到玉京書會之前就具有的,為他后來馳騁劇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敖鹜霾皇恕钡拐f得很對,金國滅亡后80年沒有舉行科舉考試,就像“文革”十年取消高考一樣,即使?jié)M腦子腐朽思想,一心想“讀書做官”,也找不到實現(xiàn)理想的門徑。
關漢卿身世不清雖然是個遺憾,好在他留名后世、躋身文豪不是靠爺爺高官、爹爹巨富,而完全靠自己打拼。打拼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元末邾經(jīng)的《青樓集序》說他“嘲弄風月,留戀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普通人都瞧不起,想當官的人更是譏笑不已。今天的人們一定以為他過得很憋氣,很窩囊,可是《析津志》說他“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活得蠻瀟灑。仕途堵塞,知識分子總得想辦法活下去,有的屈身為吏,有的教書糊口,有的擺攤拆字,有的學醫(yī)看病,而關漢卿與一些“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藝”的“燕趙才人”就投身到大都的書會,從事起戲曲創(chuàng)作。身價放低了,卻仍然心高氣傲。寫戲曲的好處是言論自由,社會上的不公,內心里的不平,都可以通過劇中人物說出來,唱出來,喊出來,罵出來,實在不方便,就假托歷史故事。關漢卿被推為“元曲悲劇第一杰作”的《竇娥冤》,血濺白綾,三年不雨,六月飛雪,就是利用漢代流傳下來的《東海孝婦》的傳說,結合當時山陽縣發(fā)生的冤獄鋪展而成。蒙古人初入中原,逞武偃文,文化統(tǒng)治比較寬松,這就為一些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編排故事發(fā)牢騷、鳴不平、罵官場、揭黑暗留出了思想空間。蒙元官員在馬上跑累了,看看粗獷豪放而又淺俗鄙俚的歌舞,聽到旁邊笑,也傻呵呵地跟著樂。從宋雜劇、金院本發(fā)展成型的中國戲曲,到關漢卿這些懷抱珠玉的底層文人手中,終于達到了成熟的高度,不僅在思想內容上從說教傳道發(fā)展到為底層百姓立言,為落魄儒生呼號,為受欺凌的女性吶喊,在結構音律上也更加完善,還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作家隊伍和一群演唱俱佳的演員隊伍。
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稱“關漢卿為雜劇創(chuàng)始的中心作家,是本色派的第一流人物”。本色派是與文采派相對而言,《西廂記》的作者王實甫就是文采派的代表。寫戲劇都要講究“當行本色”,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個性就只能說什么話。文采派也講究本色,是在文采里保持本色;本色派也講究文采,是在本色中彰顯文采。關漢卿作為本色派的代表,不僅讓人們欣賞到劇中人物的本色,而且能看到作家自己的本色。
關漢卿是一個激烈大膽,敢怒敢罵的人。竇娥在受刑前高喊:“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毫無忌憚到極端的程度,在別的作家那里看不到。
關漢卿是一個才氣縱橫,揮灑自如的通才。《竇娥冤》為十大古典悲劇之首,憂思深廣,忿激難抑;《救風塵》為十大古典喜劇之首,輕松機巧,幽默風趣;而《單刀會》則是歷史正劇,雄渾蒼勁,豪氣干云。三個劇曲詞風格多樣,結構毫不雷同。王國維稱贊關漢卿“一空依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
唐詩、宋詞的抒情都是抒作者自己的情,而戲曲卻要替文官武將、儒士妓女、清流潑皮、老嫗少兒各色人等抒情,這就無所依傍,只好自鑄新詞,能夠鑄出偉詞來,就是戲曲對詩詞的一個突破,就開辟了一個新的文學語言系統(tǒng)。當時屬于通俗文學的元曲,能夠與唐詩宋詞比肩,就在于關漢卿等高手在曲律的約束下文辭仍達到了唐詩宋詞的高度,而且比前輩作家更善于“曲盡人情”。古典白話小說之所以能夠后來居上,也是因為它比戲曲還善于“曲盡人情”。正因為關漢卿“玲瓏肺腑天生就”、“珠璣語唾自然流”,《錄鬼簿》吊詞才稱他“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都服了。
在生活中“滑稽多智”的關漢卿,骨子里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在套曲《不伏老》中,他把自己比作“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在歷代作家中,關漢卿無疑是個敢于面對現(xiàn)實的斗士,其實他對這種包括斗士在內的生活也經(jīng)常感到厭倦,這厭倦又來自蔑視和憎恨。他曾寫過一組[四塊玉]《閑適》的小令,共四首,其中一首是:“南畝耕,東山臥,世態(tài)人情經(jīng)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么!”灑脫中難掩郁積的不平,磊落中包含著深深的無奈。詞也寫了,曲也作了,戲也演了,而權勢與金錢結盟,寒儒共弱女同悲,世態(tài)人情如舊,難免有些悲涼。不過關漢卿的爭斗也不是白耗心力,七百多年間,對地上地下各類草菅人命的桃太守、權豪勢要的魯齋郎、依勢貪色的楊衙內和花花公子周舍們,他都有資格面帶譏誚地問一句:你們又爭到了什么?(責編:孫達)